话说柳一佛在菜根香吃饭,席间陈云秋讲起一个青年学者,为了交易所身入囹圄,一佛惊问是谁呀?云秋道:“便是余寄庵。”一佛道:“余寄庵么?不是合群交易所理事,当初和我一起办事的吗?他为甚么吃起官司来呢?”云秋道:“说来话长,也是他挥霍无度的下场。他和我关些亲谊,所以我晓得他底细。他原籍昆山,家里有百十亩田产,三间三进宅子,算得小康之家。前年秋里,上海西施公司开幕,他卖掉一半田产,拿五千块钱到上海来买西施公司股票,做个受职股东,在公司里办办笔墨,赚四十元一月薪水。办事非常谨慎小心,从不出外游逛。直到去年七八月里,踏进了交易所,他觉得赚钱非常容易,便把西施公司职务辞掉,股票贱价卖去,狂嫖烂赌起来,把现款统统用尽,又回到家里,将所有田产如数卖光,同他妻子一起到上海来住着。当时交易所风头已倒,寄庵还在那里拚命做多头,风潮一到,损失一万多,弄得现款精打光,不够还欠债累累。可是寄庵挥霍惯了,仍不改他常态,交一批狎友,到处征歌选色,喝雉呼卢,不到两月,支持不下了,人争智短,便想出种种不端事来。你晓得他做一桩甚么事,他竟同他妻子设个骗局,行骗西施公司一票金刚钻石,值到七八千金,你道奇乎不奇?”一佛骇然道:“真的吗?他是一位很有志气的青年学者,怎会做出这回事呢?”云秋道:“我也这么想,当初哪里肯信,现在已经破案,证据确凿,不容我不相信。”一佛道:“不知怎么骗法?请你说个详细。”云秋道:“始初在一个月前,我见余寄庵忽然又阔起来。身上衣衫煊赫,用钱挥霍。我问他:你可是打牌赢了么?他说:不是,我新近结识了一个人家的弃妾。我道:你弄不好了,穷星未退,色星高照。他对我笑笑道:你不知他是个有钱的人,手里着实富足,首饰一项,也有好几万。我不相信他。他有一天在大西酒楼请客,我到大西,果见有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又像妓女,又像人家人。吃弗准甚么路道,同他一起在大菜间吃饭。我到了。那妇人不久便走。他说那人,便是新认识的秦太太,不久将嫁我作妾,要我立刻去租房子,办家具,恨的我没有现款,新交又不便向他开口要钱。你肯借我二三百块钱吗?我一口回绝了他。他转了转念头道:要末这样子罢,他寄我处几件首饰,你替我往那里押一押。说话时在贴肉短衫袋里摸出个皮夹来,在皮夹里面拿出一副钻环,一只钻戒,交付给我,他说这两件东西,值到五千块钱,我现在只消三千用途,你替我押三千便是。当时我不疑心他有别种情形,一心以为是那秦太太寄在他身边的,接受了回去,向小姊妹那里,只押得二千块钱送给他。哪知过了一个月,我在西施公司买东西,碰见里面雇用的暗探郑福根,约我上安乐园,告诉我一件事,吓得我口呆目瞪。他道你和余寄庵关些亲眷吗?我说是的。他道:你认识他夫人吗?我道当然认识,他夫人金氏,瘦长条子,面上有些雀斑。他道:对啊对啊。我问他打听余寄庵夫人有甚么事情,他道有重大案子。不瞒你说,余寄庵夫妻合伙,骗去公司里八千块钱首饰。我听说吓了一跳,问他怎么骗法的呢?他不惮烦劳讲我听道:有一天下午,公司里首饰部来两位妇人,打扮得半村半俏,年纪一个二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像姊妹俩,当在首饰部捡了一对钻戒,一副钻环,一只钻镯,统共八千四百元。两人并不计较,摸出四百块现洋,八千元一张明记钱庄即期庄票。店伙一看即期庄票是靠得住的,还怕有滑头,一面请她们小坐喝茶,一面托出店到明记庄兑现,那出店好容易在外滩一条弄里找到明记钱庄的牌子,当向支款处支取,谁知那站在柜子上看报的伙计,只看了看,并不回话。出店道:快些请你们照付。伙计只管看报。出店又道:快些快些。那伙计怒道:你要快怎不昨天来,你又不是头生。出店不服。两人争吵好久,里边走出帐房先生来,出店告他情形,帐房先生把伙计骂了几声,笑嘻嘻指着钟上道:你瞧这时不是四点十分么,付款时间已过,庄规四点以后,明日照付,明日上午请你来收款就是。出店不依,帐房先生道:你空争也是没用,我们会计主任已走,铁箱没有钥匙,通融弗来。你不相信,我打个书柬图章给你,承认这张票子明天可以付现。出店道:这样也好,当把庄票给他打了个图章,拿回给公司里帐房说,票根已照过,明日好收现,因为今天已过四点钟。帐房先生一看有明记庄书柬图章,放下心,知照一声店伙,让主顾去就是。那两位妇人,便安安稳稳走出公司。哪知第二天出店去收款,忽见那家明记钱庄,已关门大吉,里面生财只剩几件租来的红木家具,一问二房东,说昨夜搬走,不知搬在甚么地方。出店晓得上了当,回来报告大班,大班打电话一问钱业公会,说并没有这家钱庄。大班慌忙报告巡捕房派包探侦查,侦查不出,直到前天他那几件红木家私租期已满,派人收费,我们去查他是谁来租的,家生店里说出余寄庵来,现在调查余寄庵在昆山,已派特别包探白麒麟前往捉拿了。当下我吓慌着道:不差不差这件案子,怕真是他干的。福根道:你怎么晓得真是他呢?我料到不能隐瞒,便把押款事情告了他。福根快活着道:原来真赃在你处,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你既直爽对了我说,我替你保险,决不难为你。不过你要损失二千元押款,还须请个外国律师,明天当堂辩护。当下我急得险些哭出来,我和他商量,陪我到押主方面做个见证,向押主取回东西。福根当真跟我到小姊妹那里,我那小姊妹听得这个消息,肉麻二千块钱,和我哭着吵着,我答应赔偿她,她要我写张借据,我只得写了给她,取回东西,同福根一起到西施公司大班那里,报告情形。总算大班一口应承,不牵连我,只要我到公堂做个证人。我无可推辞,又化了一百两银子请个外国律师,隔了一天,果然公堂有传票来,我打了个电话给律师,赶到公堂上,见余寄庵夫妇俩铁索铛,在拘留处牵上公堂来,见了我顿时汗毛直竖。等到开审,他见原告律师把一件件证据交到堂上,晓得无可抵赖,只好实供,说上他人的当,另有主谋姓毛的,自己不过知情分赃罢了。堂上说他虚设机关,夫妇行骗,罪大恶极,当判余寄庵押西牢六个月,余金氏押女所三个月,期满永远逐出租界。余寄庵夫妇听到判词,顿时脸子急得白里泛青,咬紧牙关发抖,等到牵下堂来执行,眼泪直迸。巡捕马上牵他们到囚车里去。当下我走过囚车窗棂前,要想和他讲句话。他圆睁双眼,对我咬牙切齿似的,吓得我冷汗一身。或者他误会我,不该做证人,实则我为了他耗费巨款,不出首,怕不能脱窝赃之罪,在理他不能怨我了。这件事你们想,我气苦不气苦?”一佛、空冀等听得呆了,说可怜可怜,好端端一位青年,终身名誉,就此破产。云秋道:“他初到上海,在西施公司办事,的确是个规行矩步的青年,结底归根,害在交易所上,万恶的交易所,不知葬送了多少青年子弟。”一佛摇头叹息道:“如之何如之何,不可说不可说。”空冀对衣云笑道:“照此看来,我们俩卷入旋涡,做过一回常务理事,出过三个月风头,结果只耗费一千多块钱,总算徼天之幸,外边弄得家破人亡的,真不知其数咧。”说着各人嗟叹一回,散席不提。单表马空冀这天晚上,接言复生电话,约到汕头路琴第房间雀战。空冀去时,复生和另外两个朋友,坐在小房间里谈天,叉麻将三缺一,尚有一位姓诸的未到,当时只好坐等着,随意讲谈。一回儿那姓诸的朋友来了,复生忙叫琴第摆场子。那姓诸的忽然摇摇手说:“今天有重大事情,不能陪你们雀战。非但不能奉陪,还得诸位陪我干一件要事。”复生瞧他面上惊慌失色,当问他有甚么要事,这们仓皇失措?他只说不出口。傍边两们姓杨姓牛的朋友揶揄他道:“小诸,你这样子鬼鬼祟祟,要我们帮忙,莫不是三姨太太房里出了笑话么?”复生以为小诸一定要发火,谁知小诸拉着姓杨的便走,走到大房间里问道:“老杨,你怎么也知道这回事的吗?你消息真灵,佩服你是个情场福尔摩斯。我家那个老三,咳,真正一言难尽。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是个贱骨头,她气得我说不出话,我讨了她三年,简直气了三年,做了三年王八羔子。”那姓杨的道:“小诸,你不用这们气苦,小老嬷不规矩,算甚么一回事,你此刻要我们帮忙,真的为这件事吗?”小诸道"当真为这件事。”
正说到这里,复生、空冀走来道:“小诸,有事公开磋商,别这们鬼鬼祟祟。”小诸当时老着面皮报告众人道:“当三年前,有一天我走过小花园弄口,见个五六十岁的老妪,身上衣衫褴褛不堪,同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穿身破竹布衫裤,坐在弄口号哭,说死了丈夫,没钱丧葬,只得把女儿卖给人做丫头。那女子也哭着说情愿卖身葬父。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掷给她拾块钱一张钞票,那老妪千谢万谢,问我住在哪里。我不和他说,旁人认识我的,替我说了,我也不在意。回到家中过了两天,忽的走来两个穿孝的女人,我一看便是小花园遇见的母女。她们见了我一起跪下,叩头如捣蒜。我忙问甚么事?那老妪哀哀求告道:'少爷,不瞒你说,我们原籍山东,到上海来寻丈夫的,不料找到丈夫,正想回去,丈夫急病死在客寓,前天亏得碰见少爷,凑集了几个钱,买棺成殓,今儿寄在会馆里,要想盘柩回籍,求少爷慈悲,买我女儿做个丫头,让我得一笔身价,盘柩回籍,安葬丈夫,算放下一桩心事。’当时我信以为真,和她讲明一百四十块钱,买她女儿,当个丫头。她收了钱,欢喜不尽。过得几天,来回我说动身去了。我例外又送她三十块钱路费。自从老妪去后,她女儿在我家里,始初相安无事,后来屡次失踪,据找寻回来的人说,仍和她老娘在一起,做哀哀求告的勾当,不是说爷死,便是说夫死。我听得这消息,晓得上当,防备着她失踪。好了过得一年多,这老婆子,真的饿死在上海了。那女儿从此不再失踪,做事情也还有头有尾,很像把家做活的样子。那时我第二个小妾产后身死,我便把她收房作妾,叫她老三。一切衣饰,尽她置备,很看得起她。那知她饱暖了,又想起淫欲来。新近许多人告诉我,说老三不规矩,我还不深信。直到前天夜里,叉罢麻将回去,已敲三点钟,只不见她人影。当唤车夫四处找寻,无影无踪,竟一夜未回。早上车夫来报告我,说见她在云霞路一家公馆里走出来,不知又往哪里去了。正说话时,她回来了,对我说在小姊妹家里叉夜麻将。我只不和她争吵,暗暗同车夫到云霞路那里调查。谁知并不是甚么公馆,简直一家肉林,门牌一百十四号,开门口人叫二宝,给我调查得明明白白。你们想,她进出这门口,叫我还忍耐得下么?所以此刻我想请你们帮忙,到一百十四号去设法叫她来,她来到,我便给辣手段她看。”
复生笑道:“原来如此。小老婆落得放在外面行行方便,去寻根问底则甚?”小诸道:“人家正正派派的事,你别打诨,快同我去。”空冀道:“我们去不妨去,先要问你,用甚么辣手段?”小诸道:“我并不难为她,请她走路。她来时着一身竹布衫裤,今天仍让她穿身竹布衫裤滚蛋。一百七十元身价,譬如嫖去赌去。”复生道:“你不好这们说法。一百七十元嫖三年工夫,没这么便宜货的啊。讲到赌,一场百二四也不够输。”小诸道:“你总讲打诨,快同我去走一躺。”复生道:“我不去。”空冀好奇心发,同一位姓杨的一起陪小诸到一百十四号,上得楼来二宝招呼着,说马大少,你好久没来了。空冀约略敷衍一阵,小诸偷偷对空冀说了一遍,空冀道:“我这里熟客,不便结冤家,你要叫,你自己吩咐叫去。”当下二宝问小诸尊姓,小诸说我姓杨,又问姓杨的,姓杨的说我姓诸。空冀暗暗好笑。二宝问空冀可要叫谁?空冀说:“怕没有好货,叫来叫去,几位老相好。”二宝道:“我替你叫个老七来罢。老七从前在生意上很出风头。”空冀说:“也好,你叫来再说。”二宝又问小诸道:“杨大少你欢喜胖的呢瘦的?”小诸愣了愣道:“我有一个熟人,不知你叫得到叫弗到?”二宝道:“不知你哪相好啥路道,好想法不好想法?”小诸道:“一家公馆人家。”二宝说:“公馆人家也有几等几样,巡捕看门,汽车出进的是公馆。只钉块马口铁牌,里面卖鸦片烟,开赌,小老婆走走门口,也是公馆。不知你相好在哪种公馆里?”小诸面上红了一红道:“文义斯路诸公馆,你大概总认识。里面有位三姨太太,托你去叫来。”二宝忖了忖道:“哦,诸家里老三,不消喊得,她到时光自会跑来,此刻怕和老码子还在家里,叫她翻为不妙,她只等和老码子一走,马上就来。”小诸道:“不知她天天来这里没有?”二宝道:“风雨无阻。”
小诸气昏着不响。二宝又道:“讲起老三,她有吃有用,为啥要走这个门口,她自己说为的报仇雪恨,因她嫁着那天杀的小诸,镇日镇夜在外边胡调,只图自己欢乐,不管别人冷静,家里仿佛饭店旅馆,一到就跑,自己身分也一点不顾,野鸡窠里钻钻,花烟间里缩缩。老三劝劝他,他使性子,要打要骂,简直不当老三是个人。老三气昏着,定做一只绿帽子给小诸戴戴。”空冀听二宝说话,越说越不像,怕小诸老羞成怒,岔开他的话道:“二宝,你说替我叫老七,快叫去呢。”二宝才始住了口,走下楼梯,吩咐娘姨叫去。
一回儿二宝又走上楼来道:“老七喊去了。老七那人真不推扳,包你马大少中意。上回你有位朋友沈大少,领来一个书毒头似的,姓甚么赵,一见老七,当件宝贝似的,连住了好几夜,请老七吃大菜,看影戏,还买东西给老七,后来赵大少到南京,老七送上火车。赵大少连来了几封信,牵记得老七像亲爷娘一般。今年新年里,赵大少又特地买了许多东西,来望老七,哪知碰得弗巧,老七刚接一户东洋客人,在隔壁房间里做局,赵大少那时也在这个房间里坐着,霹雳火箭要我去叫老七。我心里有数,老七公事未毕,一面捺住他,一面暗暗去关照老七带紧板眼。谁知隔壁老七的笑声,传入赵大少耳中,赵大少顿时放出书毒头脾气来,大叫甚么刀下留人,害我们吓得索索发抖,怕东洋小鬼发脾气打房间。后来老七转过这面来,总算把赵大少依旧骗快活。赵大少问老七为甚么欢喜东洋小鬼,老七一时想不出别话回答,只得说抵制日货,害我们笑得前仰后合。马大少你道可笑不可笑?”空冀、小诸等果然笑作一团。空冀心想沈大少、赵大少谅必是衣云、凤梧,原来也在这里闹笑话,亏他们想得出刀下留人这句话来。只是肉已上砧,怕大总统有特赦命令,一时三刻留不住,想想越想越好笑,笑了一回,老七来了,空冀拉她坐下一傍,打量她丰神虽觉消瘦,态度却还婀娜,靱短发,疏疏落落,明眸皓齿,朗爽照人。空冀赞赏一回,笑问她道:“老七,你今夜陪我好吗?”老七道:“只怕你弗中意我,有啥弗好呢。”空冀道:“你陪我只怕半夜三更,紧要关子上来了个赵大少,叫起刀下留人来,那是不开心的。”老七对空冀相了相道:“咦,怎么赵大少你也认识的呀。”空冀道:“跑跑这门口,不论男女,大半认识。那赵大少上回来,不是你刚在抵制日货吗?”老七装作含羞脉脉的样子,对空冀瞅了一眼,把身子斜拴在空冀怀里。空冀忖着小诸如夫人老三不久将到,吵起来,旁观不雅,不如趁此机会避一避,当拉了老七,推说密谈,另开一间房间。二宝走上楼来道:“马大少可是要做局么?”空冀道:“不要做局,只想看局。”二宝笑笑,走出房门。隔壁小诸同一位姓杨的,呆坐着等。二宝道:“老三马上就来,杨大少、诸大少别心焦。”小诸道:“她来时,你只说有位杨大少叫她,你引她上来。”
二宝道:“理会得。”正说时,娘姨走来说,老三在下面,叫你下去。二宝跟娘姨下楼,这里小诸把打鸟帽拉一拉下,睡在榻上,叫姓杨的,坐着招待。不一回,只听一阵楼梯响,二宝引进一位珠光钻气,粉装玉琢的美人来,低着头走近姓杨的身畔。二宝叫声杨大少,老三来了。那时小诸睡在榻上,面朝着里面,只不做声。姓杨的道,他有些头昏,你叫老三坐下就是。二宝道:“头昏叫娘姨倒碗热茶来吧。”说着走下楼去。老三坐在一旁,对姓杨的端相一回,又偷眼对榻上小诸打量,那姓杨的遮着老三视线,问道:“你可叫老三?”老三说是的。又问你这里常来的么?老三说:“难得走走。”又问听说你家里,住在文义斯路,有吃有穿,为甚么要走这门口?老三脸子一沉道:“你问我为啥要来,我问你们为啥要来?你们来得,我也来得,大家是寻寻欢乐。”姓杨的又道:“你有丈夫么?丈夫吃甚么饭?”老三道:“丈夫早已死掉。”杨的道:“你别胡说,我听人讲,你丈夫也是一位有面子少爷们,待你不薄,你为甚么要坍他台?”老三嘴一披道:“他待我好,我哪肯走这条路,他当我有若无,我也当他死掉一样,你们闲人真弗晓得我们家常事咧。”姓杨的道:“你胆子太大,天天走这个门口,假使不留心,给丈夫碰见,怎样弄法呢?”老三道:“碰见他,大不了他走他的大马路,我走我的新闸路,一刀两段。”
正说到这里,小诸在榻上一骨碌跳将起来,对老三拱拱手道:“一刀两段,再好没有。”老三一见小诸,吓得粉腮惨白,呆着说不出话来。小诸小慌不忙,把门拴上,对老三狞笑道:“你干得好事,咒我死掉,说我待亏你,你摸摸胸头良心哪里去了?你跟我三年,三年里哪一件事不使你称心适意?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桩缺乏?你要干这不端事,坍我的台?”老三低着头,只不做声。小诸道:“好了,你有吃饭本领了,你说碰见我时,各走各的路,一刀两段,我今天承认你这句话,一些不难为你,你当初到我家里来时,穿身竹布衫裤,今天请你走路,也给你一身竹布衫裤,你识相点,自己把身上皮子剥下,走你的洋场大路。”老三那时嘤嘤啜泣,泪落如绠。一会儿。小诸不耐烦道:“快些,不要摈时光,你自己不动手,我要叫下面车夫上来动手了。”老三那时发狠起来,当真把带的钻环钻戒钻挖耳手表镯子,一起卸在桌上。又把身上穿的灰鼠旗袍脱下,里面只穿件粉红小棉袄,厉声说道:“你还要我脱吗?”小诸道:“一条棉裤脱下,其他就和一套竹布衫裤抵过。”老三果真把一条棉裤脱下,只穿条法来绒单裤。小诸不慌不忙,把衣服摺叠好,首饰包好,挟了便走。开出房门,只见二宝站在门口,小诸一语不发,同姓杨的跑下楼梯,乘车回家不提。单说老三卸下衣服,觉得寒战,钻在被窝里睡觉。二宝等小诸去后,走进房间问讯,老三在床上带哭带诉道:“今天碰着个强盗,把我身上衣服首饰统统剥光,从此以后,不能再回家里去了。”二宝已在门外听得明白,早知底细,当下很替老三抱不平。老三说天杀的小诸,他哪一件事做不出,刚才不依他,他怎肯甘休,现在罢了,听天由命吧。我亏得身边还留一只金表,一银金练子,你替我去当掉,买身衣服。”二宝道:“此刻哪里买处,今夜你便睡在这里吧。明天我会替你买去,不用你当掉甚么东西。”老三又不免思前想后,哭了一阵。那时隔室马空冀,正和老七俩在壁子洞里,偷看活剧,看得呆呆出神。二宝推进门去,骈着两指,对空冀一戳道:“马大少,你好个半刁子,今天串通小诸,来弄送老三不应该。”空冀正色道:“干我甚事。我和小诸不过一面之交,今天跟他来瞧瞧热闹罢了。”二宝道:“那么刚才我讲起小诸,你怎么不暗下关照我一声呢?”空冀道:“刚才你小诸长小诸短讲得起劲,不是我使唤开你叫老七,不知你要讲出甚么话来,讲得小诸火发,怕不要抓住你打个畅快,你自己想想,还是我放刁吗?”二宝呆了半晌。空冀又说:“这件事,不能怪小诸无情,实在老三太放肆了。好好公馆里姨太太不要做,弄到这般下场,都是自作自受。”二宝道:“天下事情,所以很难,叫化子只想有饭吃,有了饭吃,更想发财。做了发财人,还是个不满足,仍旧要一步步回原返本,这大概也是世界上人情的变化吧。”空冀说:“一些不错,人心终觉得不平,哪有满足时。老三可怜这一失足,永入地狱了。”说着微微叹口气。那老七也啧啧道:“老三家里有吃有穿,为甚也要作贱起来呢?背着丈夫偷偷汉子,还有话说,走这门口,真弗犯着,也叫自己太烂污太胆大了。今天小诸对付她,还算好。碰着凶的丈夫,不放她这样便当,还得送济良公所咧。”空冀对老七抢了个鬼脸道:“当心隔壁第三听得,要结怨你的。”老七披披嘴道:“我真不怕她咧。”空冀笑了笑,当把五块钱给老七,老七和空冀很有意思,捻捻空冀手道:“今天陪你过夜好么?”空冀笑道:“姑爷不敢做,朋友妻不可欺,你和赵大少很要好,我不好剪赵大少的边儿,省得害赵大少见了又要喊起刀下留人来。”老七对空冀斜瞅一眼道:“你只马总是这般瞎三话四,你不要我陪,我不好上你们,那么对不起,明朝会。”说着飘然而去。空冀呷一口茶,正想走下楼来,忽听得三层楼上一片笑声,好像很熟。空冀问二宝上面是谁?二宝道:“一个大块头,和两位少年,第一次来,不认识姓名。”空冀再细细一听,是叶一士的笑声,心想一士自从交易所解散后,好久不见,今天不妨和他谈谈,边想边走,上得楼来。闵大块头一见空冀,招呼不迭。空冀瞧瞧房间里一士以外,更有个诸子潇,也是当初南方交易所理事,海上巨商诸燕山儿子老五,和一士至交,空冀也素来熟悉。当下寒暄几句,坐着谈笑。闵大块头道:“你哪知我们在这里?”
空冀道:“我自有本领找到你们。”一士道:“空冀你单枪匹马,孤军深入,大概已把敌人杀退,将奏凯旋么?”空冀笑道:“不瞒老哥说,这里无非乌合之众,不屑一战,我不过来视察一回阵线罢了。”一士道:“我们第一回来送他们几个钱,仿佛是劳军。”闵大块头道:“像方才叫来那种呻吟初息,残喘未已的姑娘,莫说谈不到作战计划,简直不忍目睹惨状,我们不是来劳军,简直像红十字会救护队,到阵地上来收抚伤兵残卒。”说得一室俱笑。空冀道:“一士兄,你现在住哪里?”一士道:“我住城里,每天总到新康里八十四号,你有空不妨到那边谈谈,那边仿佛是个俱乐部。西山和尚、孙清岚、罗忠荩、钮铁汉几位至交,每天必到,你来了更加热闹。”空冀道:“那么我明天一定来望你们。”一士等又坐了一回,二宝引进个姑娘来,闵大块头细细一看,对二宝摇摇头道:“不行不行,送她四毛钱罢。”二宝道:“那么喊不出好的了。”闵大块头道:“喊不出,只好改天再来,我们行吧。”说着一起下楼,走出一百十四号香巢。诸子潇道:“这里场面小,货品少,一时叫弗到好东西,改天我们还是请教白大块头想法子。”空冀道:“白大块头那里,非你老诸去,叫弗到好货,改天请你引导吧。”子潇道:“此刻怕有十二点钟,我汽车停在一苹香门口,失陪了,明天新康里会吧。”说着,叫黄包车到一苹香。这里一士、空冀、闵大块头三人游兴未阑,又到同春坊沿马路花桂云房间小坐,花桂云老六刚巧出堂唱回来,走进房间,闵大块头一把拉住她的手。老六道:“慢慢叫,让我脱了披肩呢。”闵大块头瞧她身穿一件墨绿软缎的骆驼绒披肩,亭亭玉立,妩媚动人,当下搀了她玉手,一同走进小房间里。老六道:“断命裁缝,一粒钮子做得格末教紧,害我解杀解弗开,光火得来。”闵大块头道:“新做总是紧的,紧末好,弗要光火,我来替你解。”老六当真叫闵大块头解了颈子里一粒钮子,把披肩卸下。闵大块头摸摸披肩里面,觉得一片温香,笑道:“毛里暖热得来。”老六道:“长毛骆驼绒呀,现在弗时哉。”闵大块头不肯舍却披肩里一股温香,了一回,又把它反穿在身上,走出小房间来,娘姨大姐等,大家吓得叫姆妈呀,快点一只骆驼来哉。空冀、一士也吓了一跳。正是:
温馨一片销魂味,恨不将身化骆驼。
不知马空冀等何时回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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