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衣云正在批阅幼凤一封信,凌菊芬走来,把衣云一推道:“沈大少,你呆呆地出甚么神?”衣云把封信塞在袋里,对凌菊芬笑笑道:“我在那里转你念头呀。”凌菊芬道:“你也来说笑我,不作兴的。”空冀问衣云,幼凤那天到申,衣云回说没有日子。空冀道:“上年他替局里做一部《艳诗三百首》、首首新撰的,真亏他有如许柔情绮思,描摹得出,我自悔不该想出这个书名来,把他的心思挖空了。当时我见他伏案构思,咿唔哗,真像抽丝剥茧,很不忍心。今年来申,抵当请请他咧。”衣云笑道:“照你说法,你请他吃甚么东西,好补足他亏耗的心血呢。”空冀道:“那也没办法,只好请他吃吃花酒,让他疏散疏散脑筋,添发些文思。”衣云道:“你有请他吃花酒的钱,快些给我去济他的急罢。他夫人月仙女士病中,真有在陈之厄,你接济他数十番,他一定比较吃你双双台花酒来得感激。他此刻来信,正求我向你设法。”空冀道:“既然这样,我身畔有五十块钱,托你转交他罢。”衣云道:“汇寄很不便,明天让我面送给他。”空冀道:“那是很好。”说着叹口气道:“寒士卖文,真有说不出的痛苦,我也曾亲尝其味。书贾雇用文人,奴畜隶养都弗如,文人一到书贾旗帜下,凭你本领大,发威不出,惟有肝涂堕地。你瞧上海几家大书局,每年辞歇一批旧编辑员,另聘一批新编辑员,猜他们用意,差不多,当编辑员一段甘蔗,他们简实是一部榨甘蔗的榨床,只把你甜汁榨尽,便丢到你圾垃桶里,绝不留恋。可惜此种办法,书贾的不二法门,文人受金钱的驱使,明知这个玩意儿,不得不把脑子心血装上他的榨床榨一榨,一回儿等到脑汁已空,心血已尽,只有过他的圾垃桶生活。可是这只圾垃桶,简实长眠不起的四板箱。古人说的'春蚕到死丝方尽',那真伤心惨目。”

衣云听得,愀然不欢。凌菊芬在旁插嘴道:“马大少,你说的甚么榨不榨床,我不懂呀?”空冀笑道:“我说你好像一部榨床,嫖客人人欢喜把一段甘蔗送进你榨床上来榨一回,非到甜汁流尽时,不肯罢休。”凌菊芬把空冀瞅了一眼道:“你总没好话的。”衣云笑道:“你比方得切极切极。”空冀道:“书贾榨文人,文人觉得苦境。独有妓女榨嫖客,嫖客觉得乐境,其实一样是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一样是人生可怜的境界。”衣云很以为是。空冀又对凌菊芬道:“你听得懂我的话吗?我说天下最瘟的算嫖客,自把甘蔗给你们榨干了,还要化钱,沾沾自喜。”凌菊芬把空冀一推道:“别替我嚼唇嚼舌吧。”空冀又道:“小阿囡,你一部榨床,怕还没有榨过甘蔗,不知甜汁的味儿咧。”凌菊芬把空冀的嘴一按道:“不许再说,再说我要打你了。”空冀头一别道:“不说不说。

只是今天我来做了花头,你给甚么好处我呢?”凌菊芬道:“好处在后头,心里有数。”空冀道:“我后头的好处,不欢喜的,你心里有数,我又瞧不出你心里,我说还是嘴上有数,嘴上给些好处我吗。”说时凑上脸和凌菊芬亲了个甜吻。衣云在旁不耐道:“好了,彼此银货两交,回去睡罢。”空冀道:“回去尚早,再混一阵回去。”衣云道:“你留恋不去,难道想榨一榨不成?你上榨床,我先走了。”说着要跑。凌菊芬把他一拖道:“你和我同乡,怎么也不肯帮帮我的忙。”衣云道:“这个忙叫我无从帮起。”凌菊芬尖着绛唇,凑到衣云耳上道:“你慢慢跑,和马大少一同走。明天来坐坐。我有话和你讲。”衣云点点头,空冀吃醋道:“当心耳朵咬掉,你看究竟自己一块土上人,来得要好。”衣云道:“你别酸溜溜,辰光不早,好同走了。明天一早,我要到松江咧。”空冀站起身来,一同走出房间。走到弄口,各自雇车,分道回家。一宵易过,第二天早上,衣云趁八点钟快车到松江,其时不过九点多钟,下得车站,问讯到西门幼凤家里,只见三间两进,旧式平房,后进西厢,收拾得略为整洁,便是幼凤房间。衣云不客气,便在房里坐下,先见过幼凤家两位老太太,年纪都在花甲以外。幼凤当真只穿件夹袍子,外罩件元色布大褂,面有菜色,还坐在写字台上曝阳著作。夫人月仙女士,面色惨白,头发飞蓬,躺在藤椅子里假寐。衣云到来,一室欢腾。衣云说明来意,把款子交付幼凤。幼凤喜从天降,感激不尽。月仙女士和衣云在上海早已见过,当时忘乎其病,和衣云娓娓清谈。又抱出三四岁一位小孩,叫衣云一声伯伯。衣云塞个红纸封他,小孩已会叫声谢谢。一回子已到午晌,幼凤留衣云便饭,斟上一杯木樨酿,添几色菜,甚么四鳃鲈鱼,螃蜞,熏鸡,都是松江名菜。衣云欢喜不尽,吃罢饭,衣云又到幼凤写字台畔坐坐。那张写字台安置在床横头,和夫人梳妆合用的。一旁放着文房四宝,一旁放着镜匣梳篦,一双胭脂缸,更是夫妇共用。幼凤把他圈点文章,当下幼凤在屉子内抽出一篇文稿给衣云阅看,见是销魂词序文,行间字里,悱恻动人。衣云读完一遍,对幼凤道:“你这篇文字,做得够多么沉痛,真是销魂欲绝,使我读了于邑不欢。莫说你做的人,我以为如兄之年,正当自寻乐趣,不该这们抱着消极。今天我来了,你陪我找一佛、凤梧寻寻乐趣吧。”幼凤道:“一佛家里,离此很远。凤梧今年入省公署办事,这几天大概总在府上。我们只消到望江楼喝茶,他们在家必到的。”衣云道:“要去即去。”说罢两人径到望江楼,直上第三层,瞥见凤梧正和一位大块头谈笑品茗。一见衣云,笑迎着道:“老友,几时到此?”衣云回说上午到这里。凤梧让衣云坐下,添上一壶茶,介绍那大块头,便是松江诗家尤碧壶,是个老举人,写得一手好字,松江赫赫有名。当下四人围坐一桌子,茗谈了一回,柳一佛来了,背后跟个二爷,这是内地规矩,凡属稍有身分的人,往往身后有个当差跟随。一佛在松江曾经毁家办学,热心公益,算得是个绅士,照例有此排场。当下走近衣云身畔,对衣云点点头。衣云叫声老伯,一佛问几时来的,衣云告知其细。一佛坐下泡茶,又问衣云,此来可有甚么公事?衣云回说没有,专来拜访几位老友,游逛游逛。一佛道:“松江地方,绝无好去处。三卯九峰,徒有其名。近处除却一个荒烟蔓草的醉白池外,绝少佳境。”凤梧插嘴道:“衣云此来,怕不是探寻你所说的佳境,目的另有所在。”一佛笑道:“佳境以外的佳境,在我眼里看来,也只有苦趣,兴奋不起快感。”凤梧道:“衣云远道而来,无妨引他走走。”一佛道:“那么要你老马引导。”凤梧道:“停回晚上再定罢。”碧壶有事先走。凤梧、一佛、幼凤、衣云四人,茗话直至垂晚。一佛道:“凤梧你说的佳境,走甚么地方?”凤梧道:“随便,我一无目的。这里几处秘密窟,你老人家也很熟悉,无须我引导得。”一佛道:“江北老三那里,架子太辣,还是老地方诸斯明那里叙一叙罢。”凤梧道:“也好。辰光不早,要去便去。”一佛瞧瞧袋里,问凤梧道:“你钱有么?凤梧摸出个皮夹子,给一佛瞧瞧道:“你要多少有多少。”一佛道:“你有了便好。”凤梧道:“我的脾气,不用尽囊内之钱,不能出心头之恨。”一佛赞他名论,又道:“我则囊内本无钱,心头亦无恨。”衣云在旁笑道:“这是佛家解脱语,在我囊内钱虽尽,心头恨未平。”一佛道:“你结习未除。”一路说一路走下楼来,凤梧、幼凤、衣云先行,一佛吩咐二爷叫辆轿子,随后而来。衣云只见走进一条极窄的弄内,从后门进去,一间房间里,点盏暗澹无华的油壁灯,排着一张铁床,几件旧式箱笼,一张假红木麻将台,八把椅子,两只茶几。壁上悬副对联,落款"斯明我弟嘱书,凝素上人戏笔',一望而知是一佛手笔。只见那诸斯明,三十来岁年纪,瘦骨如柴,一张脸,皮包着骨,虽则敷粉涂脂,毫无美态,和蜡人院蜡人一般,见有人来,一迭连声,招呼请坐用茶。衣云悄问幼凤道:“这样鸠盘荼一般的东西,还有卖春资格吗?”幼凤道:“也是物希为贵,内地私娼少,她就廖化作先锋起来了,你不能把上海眼光来看。”衣云道:“记得去年有位章秋水,带到上海来的,叫甚么洛妃,生得还不差,此人现在那里去了?”幼凤道:“洛妃家里,此去不远,听说近来和章秋水已脱离关系。”衣云道:“章秋水那人,谈锋甚健,很有趣的,不知在家没有?今天何不请他同来。”幼凤道:“住在不远,我陪你探他一探。”说着同衣云走出诸家。

看官那章秋水前一回事,上面漏写。原来秋水在去年冬里,带着松江一位新出道土娼,名叫洛妃,来上海游逛,特地到环球书局拜访洪幼凤。幼凤介绍衣云相识,彼此一见如故。三人引着洛妃,遍处闲逛,像凤阳婆牵狲一般。

新大世界、半淞园、劝业场,没一处不走到。衣云见那女子面貌生得虽不十分美丽,品性却还天真烂漫,娇憨动人,年纪十六七岁,很觉楚楚可怜。听秋水说她神女,老大替她惋惜。这是前话。今儿偶然想起此人,先同幼凤去找秋水。秋水正在家里圈点一部龚定庵诗钞,原来秋水也是一位诗家,更是章痴子门人,自负才华,倜傥风流的一位人物。见衣云、幼凤拜访,喜出望外。衣云说明来意,秋水赧赧然不肯去唤洛妃。衣云道:“你不去叫她,不能尽兴。”幼凤也道:“她不出席,使人失欢。”秋水道:“实不相瞒,早成坠欢。”衣云道:“坠欢何妨重拾,今天非去找到不成。”秋水道:“找便去找,可是她不肯跟我走,丢脸不丢脸。”衣云道:“我保险不坍你台。我做议和代表,替你们调和感情。”秋水微微叹口气道:“天缘已尽,总也调和不来,此去不过白跑一趟罢了。”

衣云、幼凤硬拉了他,一径出门,踱到洛妃家里。洛妃见三人特地来访,心中一怔。又道:“这位不是上海沈先生么?今天怎会到这里来呢?”衣云道:“远道而来,专诚拜访。”洛妃乐得迷花朵眼,端三只凳子,请三人坐。衣云见她家里十分湫隘,只有一个房间一个小客堂,简直无容膝之地,当下笑嘻嘻对她说道:“洛妃,你别忙,我远道来望你,你该陪我逛逛去。”洛妃见秋水在傍,默不则声。幼凤敲边鼓道:“洛妃,你到上海,沈先生不是引你各处游玩的吗?他此来你不好不领他走走。”洛妃羞答答道:“松江地方,有甚么好去处,你教我领他哪里逛去呢?”衣云笑道:“你以为没好去处,我以为处处好逛,你还是跟我来罢。”洛妃随身衣服,跟三人走出大门,径到诸斯明那里。

一佛、凤梧嚷道:“你们哪里去的?”衣云道:“我去捉一对人来,凑凑热闹。”

秋水和凤梧、一佛都是老友,并不客气。一佛嘱咐诸斯明摆席面,招呼各人坐席。独有洛妃站着不肯就座。凤梧对秋水说道:“这是你的所欢,你该拉她坐下,怎么一响不响?”秋水骨都着嘴,只不做声。幼凤低低对凤梧说:“秋水业已失欢于洛妃,怕不肯和秋水并坐。”凤梧方知底细。衣云不懂私娼规则,和谁有关系,和谁并坐。当见洛妃强着不坐,便去拉他坐下自己右面,洛妃竟不客气。席上大家诧异,秋水更难为情。凤梧打趣道:“这样一来,倒也很好,今天章先生请请客罢。”秋水只得打着哈哈道:“老友不远千里而来,该当推位让国,你们别见怪。”衣云听得话里有因,悄问幼凤,幼凤告知规则,衣云顿时局不安起来,拉秋水来坐。秋水哪里肯坍这个台。凤梧献殷勤道:“我来做秋水代表罢。”衣云便和凤梧换了个位置。诸斯明斟上一巡酒,和一佛并肩坐下。一佛见凤梧贼忒嘻嘻,只管对洛妃胡瞧,打趣他道:“凤梧,吾瞧你一颗心摆不定了。”凤梧道:“我已情海回槎,心如槁木。对于娟娟此豸,自问无福惹相思。”一佛道:“这句话说得隽绝。”秋水插嘴道:“你惹惹也何妨。不瞒你说,我早已办过决算,只待移交。”凤梧说:“不信,你预备移交给谁呢?”

秋水道:“今天和谁坐,便移交给谁。”凤梧说:“那是不敢承受,快快物归原主。”一佛插嘴道:“凤梧你不必推辞罢。我看你神情,正所谓,不敢请尔,固所愿也。”凤梧口中只说不对不对,一只手早已握住洛妃的柔荑,洛妃赧赧然若不胜情,心中正在盘算着,今天为了上海沈先生来的,怎么又钻出个凤梧来。凤梧在松江的名气,大家晓得他书痴怕老婆,我和他勾搭上了,一日醋海兴波,不是耍子。所以当时洛妃不敢领受凤梧的眷爱,时时把眼光瞟着衣云。直到席散,没有和凤梧说过体己话。秋水没趣先跑。洛妃给凤梧着几杯酒,面上春色逗露,心中芳情蠢动,伺隙偷偷地邀衣云到家里小坐。衣云正待回话。凤梧在背后拍拍衣云的肩膀道:“好好,你们讲甚么密切话?”衣云道:“她邀我到她家里坐坐,算甚么密切话。”凤梧道:“这句话很有道理,内地姑娘不容易说到这句话,简实和上海倌人留髡一样。”洛妃把凤梧一推道:“你别替我挑眼儿,我请他家里坐坐,是句普通话,谁要你装头装脚,说得人难为情。”凤梧道:“普通话我不信,刚才你怎么不对我说呢?我问你府上可好来坐坐,你就骨都着嘴不回答我,此刻偏生约他,那却办不到。俗语说肥雨不落他人田,我们松江人要挽回利权咧。”洛妃羞得粉靥绯红。衣云笑道:“你尽管收回利权,谁同你争夺,要这般发急。”凤梧不响,又和洛妃讲了几句话,趁着酒兴,匆匆出门。衣云又和一佛谈了一回儿笑话,幼凤催着衣云道:“走罢,今天你宿在舍间,东厢房客铺已替你搁好。”衣云道:“对不起。”说着辞了一佛走出诸家,洛妃跟在后面喊道:“沈先生你好的领了我来,不送我回去,未免说不过去。”幼凤回头招招手道:“来来,我们趁便送你回府。”洛妃抢上一步,三人同行,说说谈谈,走回家里。洛妃引进一间小房间,点盏煤油灯。幼凤、衣云坐下床沿上,一回儿,衣云说:“现在送到了,我们责任已尽,明天会罢。”洛妃推住道:“辰光还早,喝杯淡茶去正好咧。”衣云还没答应,忽听隔壁小客堂里,有男子谈话声。幼凤问洛妃是谁呀?洛妃回说是哥哥,不要紧的。衣云问你家哥子做甚么生意?洛妃道:“他不做生意,在公立学校当教员。”衣云不信,幼凤道:“不差,我也认识。”衣云诧怪道:“怎么兄为教员,妹当神女,未免太说不过去吧。”幼凤道:“内地私娼,无奇不有。”正说时,客堂里洛妃的老兄,一路送进一位朋友到妹子房间里来,使衣云、幼凤见了,大吃一惊。那人也不免怔住了,那人是谁,便是赵凤梧。

凤梧刚才打听得洛妃细底,便用战术上包抄后路之法,偷偷地先到洛妃香巢,碰见洛妃哥子,也是老友,便在小客堂里大谈教育方针。等到小房间里灯火淡淡,猜到洛妃已回,掩进小房间来。洛妃的哥子,也只好连声:“走好!慢请!”一路送入洞房。此种怪现状,也只内地有得见。阅者诸君,没有逛过内地私娼,一定疑惑作者过甚其辞,实则并非虚说,往往一室之中,妻子和客人同梦,丈夫在榻上抽烟,啾啾啧啧,声息相通,此唱彼和,依然安闲自若,恬不为怪。这不能不佩服他们大度宽容了。闲言休表,再说凤梧当时一见衣云、幼凤,不免怔住了,趑趄不前。洛妃招呼坐下一旁,凤梧冷冷的钉了洛妃一眼道:“你好,牵猪郎一般牵了两只猪郎来。”洛妃只作没听得。幼凤笑道:“你不是猪郎,怎么也赶了来呢?”凤梧道:“我是正正当当,找他哥子谈话。”

幼凤道:“你来访他哥子,为甚么直进妹妹房里来呢?”凤梧没话回答,只拉着洛妃的手,嬉皮笑靥,和她打诨,洛妃半理不理他。凤梧只管像告阴状一般的诉说道:“我自从芸玉远嫁以后,只觉此心已死,现在见了你这般婉娈多姿,天真活泼的小囡,情丝又觉在那里蠢蠢发活了。洛妃,你肯做一做芸玉的替身吗?”洛妃羞着,低垂粉颈,只顾偷瞧衣云。衣云拉拉幼凤道:“我们去罢。”

洛妃把衣云一按道:“慢点去,我有话讲咧。”凤梧道:“他是上海来的客人,和你只有一面之缘,你有甚么话讲。”洛妃道:“自然有话的,关你甚事?”凤梧默然。停回又道:“我在南京空闲的时光很多,洛妃你那天来,我陪你逛逛。”洛妃道:“我一个人陌陌生生是怕来的,出月约了沈先生一同来望你。”

凤梧愤愤道:“甚么话,你和沈先生来,我不招待。非但不招待,还要通知下关各旅馆,拒绝你们两人住宿,你可要试试我手段看。”衣云忍不住笑道:“我晓得你在南京的势力不小,决不敢轻易来尝试你手段的,请你别吓我吧。”凤梧不响。停回幼凤和凤梧谈了一番正事,凤梧又问衣云道:“你明天可是要回府么?我不留你,月初到上海再叙吧。”洛妃在傍插嘴道:“你不该赶客人动身,你明天不留他吃饭,我要留他吃饭咧。”凤梧道:“谁由你便,明天我在这里,我有主权。”衣云笑道:“别害你们空争,我明天早车便跑,随你爷亲娘眷也留我不住的。”说着拉了幼凤便走。洛妃舍却凤梧,送出门来,低低对衣云道:“你明天中车跑吧,我到车站送你。”衣云含糊着。洛妃又道:“松江风俗,正月二十晚上,男男女女都要上街游行,非常热闹,那天请你一定来,我守着你,有话和你讲。”衣云道:“理会得,有空一定来。”洛妃又坚嘱再三。衣云和幼凤别了便走,幼凤说:“洛妃很可怜,身为神女,连阳台都没有。刚才那张小床,还是他哥嫂睡的。她睡在搁栅上。”衣云道:“你哪里知晓。”幼凤道:“我深知其细,景况真不堪设想,可叹可怜!”衣云道:“对其兄而调其妹,我总不忍心。而况他的哥子,也是智识阶级人。”幼凤道:“结底归根,都因生活程度一高,被经济压迫到如此。讲到廉耻,是人人要的。实在衣食住不得过去,只好舍却廉耻两字了。”衣云叹口气道:“一例是哀鸿。”说时已回到幼凤家里。一宿无话。第二日早上,衣云趁早车先回上海。晚间又和空冀到小花园凌菊芬房间谈天,告知松江逛私娼情形,哗笑一回。空冀又问幼凤几时好到,衣云道:“他明后天即来。”空冀道:“今年抵当请他编几部有兴味的著作,不教他镂肝刻肺了。”衣云问:“教他编甚么书?”空冀回说没有定,等他来了再商量。当下凌菊芬堂唱回来,把披肩一卸,坐下衣云一并,又和衣云絮絮谈心。空冀拉着凌菊芬道:“小阿囡,你怎么一见沈大少,闲话立时多起来,你这样子和沈大少亲热,要害沈大少守身如玉的那块玉守不牢了。”凌菊芬对空冀媚眼一瞟道:“你别替我瞎缠。”讲了一回,空冀又忍不住道:“这样子真要害沈大少做文章没心思了。”凌菊芬道:“沈大少,你当真回去没心思做文章,索性搬到我房间里来做罢。”衣云说:“那么要叫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空冀道:“小阿囡,你索性叫沈大少钻到你被窝里做罢,一篇文章,包你做得花团锦簇。”凌菊芬道:“马大少,你又要胡缠了。”正说时,窗口铃响,局票又到。

凌菊芬十分不快,低低骂声断命堂唱。衣云、空冀也便走出房门,下楼回去。一宵易过,第二日晚上,幼凤来沪,空冀请他一苹香吃大菜,席上商酌出版方针。空冀鉴于市上女性作品,很受欢迎,因此嘱咐幼凤,先行着手编辑一种月刊,定名《女子画报》,图画有王川、秦松、唐宗宇等担任,交稿只请幼凤、衣云撰著,化个女子芳名,已够哄动一般游蜂浪蝶。幼凤、衣云答应着,从第二日起,便勾心斗角的赶撰画报文字,有论文,有小说,有小品,做得篇篇凄馨动人。一个月后,创刊号出版,博得一般青年阅者,个个心里热辣辣地,认为当真有此妙年清才的女郎,机会不可错过,便投函到画报社,倡和诗词的也有,约会聚餐的也有,甚至有位急色鬼,登门请见,色情狂的借此求婚,一厢情愿,不顾齿冷,引得幼凤、衣云等,笑口常开。空冀见这玩意儿很有趣味,便道:“他们这样子急色,我们索性来弄弄乖张罢。”衣云问:“怎样弄法?”空冀对衣云、幼凤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大家以为做得。过了几天,幼凤拟一段凤华绮丽的求婚小启,大致说"有冯韵笙女士,随宦来沪,工诗擅画,毕业于某女校,今因父故无依,愿征一才貌兼优之少年,作终身伴侣,通讯处某里某号转交大树堂收。”这通讯处便是空冀家里。自从这广告披露于新、申两大报之后,求婚的函件,像雪片一般。一星期内,积下一千七百多通。空冀等每天拆阅百十封,当他下酒物。函中形形色色,笑话百出。单请求婚人的身分,有拆字先生,洋行西崽,店倌伙计,以及洋场才子,小报记者,落魄文人,三教九流,不可方物。求婚函里的措辞,有委婉曲折,有大言不惭,有哀求苦恼,有肉麻不出,极光怪陆离这致。空冀等每看一函,总要笑得前仰后合。书函以外,更有一叠照片,老的少的,村的俏的,牛鬼蛇神,奇形怪状都有。里面更有几位,是空冀的朋友亲戚,早已使君有妇,大家想吃天鹅,投函尝试尝试。函中不是说绿窗久鳏,便是说新赋悼亡。空冀道:“我恨不得寄回他们夫人瞧瞧,表暴表暴他们的薄情负心。”幼凤道:“这个烂污是拆不得的。”空冀一封封整理披阅,其中一人,设想很奇,他说:“我们草草结合,也不是道理。最好先轧朋友,假使你怕难为情,不妨先和我的妹妹轧起小姊妹来。我的妹妹今年已十八岁了,现在某某女校读书。你答应我的,我教她先和你通信约会。......”

空冀笑道:“此人真要陪了夫人又折兵。”又一人道:“我先约你谈谈,交换交换意见,准明天下午三时,在大世界等你,你只消寻跑冰场子,里有一个西装少爷,袋子里插一朵红玫瑰的,那人便是我。你对我竖一只指头,马上来和你相见。......”又一人道:“女士,你大概总欢喜瞧新剧的,我便在新剧场等你。你明天晚上到小舞台花楼里,先到先等,倘彼此谋面不相识,不妨做个标记,只消把一块手帕,披在椅背上,那便容易招呼了。”空冀道:“那人设想很奇,我们要捉弄捉弄他,却很便当。只消偷偷地先去把块帕子铺在别一位女看客椅背上,那人一定要冒冒失失认为冯韵笙女士约他先到,上去七搭八搭的招呼,稳要吃着三记耳括子。”衣云道:“未免太恶作剧。”以外约游半淞园,约赴大餐馆,给坐摩多卡,约开大旅社,不下二三十人。空冀笑道:“幼凤兄,你化一化妆,冒充冯韵笙,尽管天天好去坐汽车,吃大菜,看戏游园,只消不上大旅馆,决不会得穿绷。”衣云道:“人心难测,汽车里毛手毛脚起来,说不定要当场出彩。”幼凤道:“我更有一种奇想,他们一千七八百人,心里热辣辣地来求婚,这几天里,人人伸着脖子等好消息。我们只消向不论那家戏院里包一天戏,一方面冯韵笙出面,约各人那天到某戏院看戏,到那时一定人头挤挤,客满牌子高悬,当真好捞一笔钱。”空冀道:“照你说法,更好小弄他们的狡狯,信上附一笔,叮嘱他们膝盖上铺块帕子,作为标志。到那时,戏院子真要变做大菜馆,人人铺块手帕子。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一定闹出大笑话来。”衣云道:“亏你们想入非非,一辈子色情狂的青年,给你们这样子一捉弄,无处诉苦,只好向春申君处告状去。”空冀道:“我们未必当真去捉弄他们,放远眼光,将来一定要成为事实。我还记得,前年倭国有一班魔术家,初到上海献技,其中有位赫赫有名的美人,叫做玉霄娘,果然生得玉样精神,花样面貌,在台上一举一动,露出千种温柔,万般婀娜,引得一批急色鬼,个个神魂失守。有几个略懂几行倭国文字的,纷纷投函,求通款曲。可是他虽则没有回函,在台上格外露出十分风骚,对台下一般轻狂少年,秋波一五一十的乱飞。其中有位太原公子,最后通函问他,你倒底有意没意,从速表示。通函不便,做个标志。某天登台,胸前缀朵红花,那时候我就信你有条真心对我。此函去后,太原公子专等约定那天,张着一双色眼,望准台上,好像生死关头,在此一举。那知吊起锦幕,满台男女,老老小小,三十多人,各人胸前缀着绯红的花朵,并且各人手里提一篮同样的红花,纷纷向台下乱抛,很像梅兰芳演天女散花。抛完一篮花,对台下深深一鞠躬,幕徐徐垂下。这一来,其他看客都莫名其妙,独把太原公子气得目瞪口呆。后来玉霄娘临别纪念那天,拣通过信的几位,各发一张传单,大致说:今天务请光降,妾一定委身相从,永伴诸君,直到妾身磨灭方休。各人见了,眼为一明,不免打扮得衣香面滑,老早守在场子里。结果总算人人不落空,得到玉宵娘一张珂版印的最近半身照相,这件事,你们想可笑不可笑?”

衣云、幼凤听得,笑作一团。又过了几天,空冀想出个计划,把一千多封信,评选加批,印成一册《求婚小简》,居然登报发售,依旧冯韵笙女士出面,措辞无非说:“韵笙此次征婚,雅蒙推爱,珠玉粉投,只恨无化身三千之术,使诸君不抱缺憾,因此除相从一人外,其他只好谨谢盛情。只因诸君大函,情文相生,不可磨灭,特为刊行寿世,倘有同志姊妹,效法择婿,以后不须再登广告,只消在书中求之,书中尽多才如子建貌如子都者在也。”自从这广告披露以后,曾经通函求婚的人,人人手各一编,眼望着对面上绘的一幅《妄想天鹅图》,一只天鹅在云端里若现若隐,下面一群癞虾蟆,只只伸长着脖子遥望,口角边好像有点点滴滴的馋涎流下,绘得淋漓尽致。翻翻里面自己一篇大作,也在其内,篇末外加两行评语,讥诮得入木三分,大家暗暗喊声惭愧,从此总算得着一个大大的教训。空冀等弄此玄虚,居然把这本不出稿费的名著,销行到四五版,各自欢喜不尽。且说一天清晨,马空冀在家里接到一封署名爱鹅居士的信,大略说:“鄙人也是向女士求婚的一份子,现在照女士广告上说,除相从一人外,其他函件,都刊在书里。在下遍翻无着,那么女士一定相从我了。总算三生有幸,为此约女士明日下午三时到新世界女茶室相见,磋商结婚条件。假使女士懒于出门,鄙人明日六时亲到府上拜见岳母,聊当亲迎之礼,请勿外出,届时准到。”空冀读了,老大委决不下,心想闯上门来,怎好对付呢?又见信笺角上注着一行小字道:“女士来女茶室时,只要见茶过盖开着的,便是在下,彼此便于招呼。”空冀又好笑了一回,怀着那封信,径到编辑所,告知衣云。衣云当作余兴,说我们停回,不妨去寻寻那人的开心。空冀也以为使得,吃过饭,二人踱进新世界,一望女茶室里,亭子个面,坐着三位少年,亭子里面只一个人,那亭子里面的人,空冀认得是画家王川。王川见空冀、衣云,招呼入内品茗。空冀说说谈谈,只注意到亭外三位少年,不提防王川便是爱鹅居士,一回子游客渐多,络络绎绎走过亭子,很有几位烟视媚行的女子,谁知那时王川把一个茶壶盖开着不关,空冀几次替他盖上,王川只说太热冷冷,空冀心里早已明白,打趣他道:“你嫌茶太热,我嫌茶忒冷,大概你心里有些热辣辣地咧。”王川听得一怔。空冀又道:“王川你今天独自来这里找谁?”

王川道:“我不找谁。”空冀对他笑了笑道:“老哥,你等的那人早已来了,茶壶盖不必开得。你不是等韵笙女士吗?这位便是。”说着手指衣云。衣云见王川面上一块红一块白,很替他可怜,当下对他实说一遍,空冀趁便把封信掷还王川。王川羞得满面通红,相与拊掌大笑。空冀又道:“王川,想不到你也在虾蟆之列。今天我们不来,不知害你要相思到那天呢。”王川暗暗喊声惭愧。

正说时,亭子里当真走进一位娉娉婷婷的美人来,只见她长裙委地,风致嫣然,和王川点点头,笑吟吟坐下一傍。空冀等不觉一怔。正是:

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总绝伦。

不知走进亭子的美人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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