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吕戡乱等在正元馆小酌,华文书局经理陈仲年,在家里吃过饭,赶到局里,问起吕戡乱,局里人说,在对过正元馆吃饭,仲年踱过马路,走上正元馆来。戡乱忙招呼他坐下,这时文小雨正在转念头,登载招请职员的广告,一笔广告费,怎样设法?一眼瞥见陈仲年,灵机一动,便靠在他身上。那陈仲年出名是个烂好人,生就一张哭不出笑不像的脸,一开口涎沫直流,人们请求他一件事,或向他借银钱,只要仰着脖子,望他口角边,有涎沫流下,好事便成。因为他除非不开口,开口到,总使你满意。当下小雨约略谈几句,要求他代登广告,他口沫四溅,拍拍胸脯,小雨心中一宽。那时王散客对汪寒波道:“我们先跑吧。”寒波摸摸凳头,惊出意外,原来放在凳头上一卷旧短衫裤,不翼而飞,当下急得额汗盈盈,忙去拉了堂倌来,气急败坏的责问他道:“你们这里究竟是菜馆,是贼窠,我眼睛一霎,一身短衫裤,就不见了,照这样子,客人还敢来吃饭吗!你当堂倌,所管何事?难道同扒手串通一起的吗?今天要你赔偿,你有甚么话说?”那堂倌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沉着脸,冷冷的道:“几位先生对不起,我们这里人多手杂,你们都是读书人,不能怪我堂倌不当心。”汪寒波冷笑一声道:“哼!照你说读书人的短衫裤,应该给扒手窃去的吗?”那堂倌斜乜着眼,伸手指着一张红纸上写的字道:“先生你瞧,‘衣帽物件,各自当心,倘有遗失,与堂不涉。’我想先生们一辈子都是读书人识字的,自己当心到,所以没有留意。先生对不住,要请原谅。你要我赔偿,我做堂倌的担当不起。”说罢,哧哧冷笑一声。寒波、散客等面子上大家觉得下不下,座中还是文小雨智计多,耐性好,对堂倌使了个眼色道:“不关你事,你去好了。”堂倌搭讪着走开去。散客道:“这位堂倌,真岂有此理,他敢当面抢白,绝不留我们一些体面,那我从没碰见过。”寒波气得两眼翻白,只怪散客不肯多给一苹香茶房几个小帐,害我讨不到一张旧报纸,假使这身短衫裤,包裹着,一定不放在凳头上,放到桌子边决不致于遗失。散客道:“笑话笑话,自不当心,干我甚事。你本来白虎看不得的,可是一看就触霉头了。”寒波面上一红,不敢再说。小雨等问甚么一回事?散客道:“昨夜打扑克,没有甚么?”
此时堂倌又走来,问饭要添吗?小雨道:“饭已吃饱你替我扎几只大闸蟹,带回去吃。”堂倌陪笑道:“对不住,大闸蟹不是这时候有的,请你到八九月里来吃。你……”堂倌话没说完,哗喇一声,桌上碗盏,一起滚到地上,一只桌子早翻了个身,吓得众人跳起身来,呆望着小雨。小雨圆睁双眼,对着堂倌道:“你说甚么话?”堂倌呆着道:“咦!我回答你蟹没有,一些不差呀。”小雨手快,伸过臂来,只听擦!拍!两声,堂倌捧着脸,喊一声:“你打你打,你们都是读书人,有甚么理性打我?只要你回答得出。”小雨不慌不忙道:“我为了读书识字,才问你要大闸蟹的,你眼珠子生吗?”说着伸手指壁上粘的一张红纸条,给堂倌瞧瞧道:“这上面写的‘洋澄河大闸蟹上市’,难道不算数的吗?”
堂倌强辩道:“这是去年帖的。”小雨道:“‘衣帽物件,各自当心’,今年帖的吗?放屁!”堂倌又道:“随便哪一家,洋澄河蟹,新年里总没有的。”小雨道:“没有,你贴这条子则甚?”堂倌道:“这条子不算了,忘记揭掉的,你也不好打人。”小雨道:“人家偷去衣服,你就指点得明明白白,一些不肯认差,不肯说忘记粘上,不算数了,照你的话,两张条子,哪一张有效,哪一张没效,为甚么不写写明白啊。我问你要蟹,你就说忘记揭掉的。那末我今朝就打你的忘记揭掉。”堂倌一听,理性不差,捧着脸走下楼去,喊帐房上来。
那时旁观的也有不少。戡乱、散客等把遗失衣服,堂倌不肯认差事,讲述一遍。众人也知借题发挥,大家怪堂倌不是。帐房先生走上一听舆论,也就和颜悦色的劝小雨别动气,把堂倌埋怨一顿,仲年居间作和事佬,惠过帐,拉着小雨等一起走下楼来。堂倌白吃两记耳括子,收拾残碗,帐房忙去揭下一张洋澄河蟹上市的条子,摇摇头道:“现在做生意真难,象牙筷上扳雀丝的人真多。老王,你嘴刚忒老子,吃生活,也是应该的。”一边小雨等走出正元馆,大家掩着口笑。寒波道:“痛快啊,我一身短衫裤丢掉,也值得了。”小雨洋洋得意道:“天下正理一条,歪理十八条,真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要从正理上和他讲,他理性比你正长哩。你莫说丢掉一身短衫裤,十身八身,也不在他第三只腿上。只有横斗,和他斗一斗,出出心头之恨。”戡乱道:“佩服你,题目借得正好,使他百口莫辩。你老哥有此急智,将来办函授学校,一定发达。用一番心思上去,他人袋里的钱,那会不到你袋里来。”说着已到华文书局,众人围坐在一张大菜台上。仲年笑道:“那堂倌该打,一张铁嘴,不肯让人,真正可恶。只是现在那一般劳工的,都变了神圣不可侵犯。堂倌要除去个堂字,叫他官。娘姨除去个姨字,叫他娘。二爷除去个二字,叫他爷。一辈子姨太太坐的汽车夫,个个打扮得翩翩少年,简直好除去汽车两字,让姨太太们叫他一声夫吧。你想笑话不笑话。”说得众人全笑了。戡乱道:“仲翁这几句话,确有见地。上海社会,越是下流,性格越高傲,往往反仆为主的很多。”散客这时同寒波辞了众人要跑,小雨道:“那么今天所谈的事,你算数加入,事前更请你千万严守秘密,不可泄漏风声,让他人捷足先得。改天我们有了眉目,请你来入手办事。”散客道:“理会得。”
两人走出华文书局,散客瞧瞧手表,已近三点。寒波道:“我们回去,也觉寂寞,逛逛游艺场吧。”散客道:“也好,我们听群芳会唱去。”说罢,一径走到新益公司售券入内,碰见乌亚白、言复生,招呼着坐在会唱场,听了云霞阁一折《武家坡》,贝英唱一折《玉堂春》,接着爱花、红珠合唱一折《二进宫》。亚白道:“以下几位大人物为着新年,统没有来,都雇人代唱,未见得高明,我们到编辑室坐一下罢。”散客道:“也好。”四人一齐走入一间精舍里,写字台上坐下三四人,正在运笔构思。散客认识一位余姚饶牧牛。一位松江郑一鹄,招呼过了,坐下一旁。见一鹄正在填一阕词,句斟字酌,目不旁瞩。牧牛运笔如飞,写一阵,唱一阵。散客道:“牛伯伯,你做一篇甚么佳作呀?”牧牛道:“我是出名的笑匠,笑匠手里的出品,无非引笑发笑,你等一等,让我写完了,背给你听。”说罢,又飕飕写了一阵,搁下笔,对散客点点头。散客走去一望,写的一篇“叉麻将新开篇”,牧牛朗着调,唱给散客听道:“闲来无处去徜徉,何勿逍遥麻雀场。南北东西分四位,龙凤白板好封王。十块底,八圈庄,精神贯注细思量。丢抛子,二四行,一倍输赢几倍偿。说道:双碰不如边嵌好,个中妙算胜张良,只怕他,蟹手同台来夹煞。只怕他,两人抬轿最难当。只怕他,赢钱拿进输钱欠。只怕他,台脚拗来品不良。上家是:全堂索子清三代。下家是:做成万子又须防。对家是:字牌一只何曾斗,四喜三元尚未详。且喜我,五六两同成暗克,三同亮降在边旁。还有一同来碰出,二同轧子要和张。可恨大家无计划,白皮出铳勿应当。好一副:清同一色勿牢庄。”
牧牛唱得起劲,亚白笑着道:“老牛你总欢喜唱,人家给你闹昏了。”散客赞赏不迭。这时外边走进一位老者来,散客、亚白等,大家欢迎着道:“一佛丈,你今天来吗?”一佛点点头。牧牛站起身来道:“老伯一年未见,难得新年赶早到上海。”一佛笑了一笑道:“老牛,你兴致如何?”牧牛道:“依然如昨,刚唱罢一支新开篇。”一佛道:“你年里没有回苏州吗?”牧牛皱一皱眉头道:“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回去只少孔方兄,孔方兄不帮忙,只好做刘海。”
一佛笑道:“甚么叫刘海?”牧牛道:“刘海者,即流落海上也。”一佛张口久久,吓的一声。牧牛道:“老伯,我们莫谈心事,且寻快乐。你回去做过打油诗吗?”一佛道:“只有一首,我念四夜去剃头,碰见个和尚,也在剃头,便胡诌一首。”亚白插嘴道:“一佛丈,你背出来,让我抄录,刊在报上。”一佛背道:“自古头无剃,清朝始剃头。端阳囚犯剃,满月小儿头。短短长长剃,光光白白头。秃颅头乍剃,上下两光头。”亚白抄罢,鼓掌称妙。散客、牧牛等,大家哗笑一阵,这时外面茶役送进一纸请客票来,亚白一瞧,授给复生,复生点点头,吩咐茶役知照一声即来,茶役自去。复生道:“我今天另有所约,怕不能赴宴,你去替我谢谢罢。此刻近六点钟,你喜打牌的,好去了。”说罢,把一纸请客票搁在桌上,散客瞥见,心中一怔。原来马空冀代李蕴斋邀乌亚白、言复生,在清和坊文娣房间双叙。心想这一席酒,必定报酬昨夜缱绻之私,宛转之劳,替老六洗妆的,不禁暗暗喊声惭愧,转念一想,妓女究竟无情无义,只认识钞票,钞票便是他们心坎里的爱人,你只要遍身糊了钞票,他便肯精赤条条死你身上,可怜我王散客,算得和钞票要好,亲热留恋,接近,携手,可是没有缘分,钞票总和我一瞥即逝,绝裾而去,害得我没了钞票无从和老七、老六亲热起。想到这里,心中老大埋怨着王氏三代祖先,以及生身父母,为什么历祖历宗,晓得我出世喜欢嫖堂子的,不预先开几片钞票店,为什么先父先母养我时,自己晓得自己,该不多几张钞票,胆敢马马虎虎,急急忙忙的下种,养我出世,害我给堂子里妓女瞧不起,为什么养我出世以后,他们二老仍旧要张开嘴吃喝,外加生病医药,一命呜呼,买棺殓葬,直把不多几张钞票,消耗完了,死死了还要我消耗,弄得如数合讫,人货两清,到今日之下,老七、老六见我没有钞票,合着伙儿,冷淡我,讥笑我,那真使我欲哭无从伤心酸脾。
散客正在对着请客票出神,亚白站起身来,对众人一揖道:“诸君稍坐,我到清和坊应酬去了。”散客听得,一缕痴魂,好像跟了亚白,出新益公司,经西藏路一苹香门口,从福建路,转弯到新清和坊,文娣门口,碰得不巧,刚刚乌龟在门口放爆竹劈拍几响,把王散客的魂灵儿,吓散着,真变了个散客,从此魂游十里洋场,任所欲至,倒也比较他肉身轻灵得多,飘飘荡荡,过他的闲散日子。
浮言少讲,单表乌亚白走进文娣房间,空冀招呼着坐下。小房间里老六,挽着李大人走出房来,和亚白敷衍了一阵。亚白道:“复生有些公干,谢谢李大人了。”李大人道:“那么老哥吃些什么点心?欢喜雀战么?正好有三位等着,可以入局了。”乌亚白道:“也好。点心此刻吃不下,快摆场子吧。”这时另外三人,都是空冀代邀的书局帮,摆好场子,亚白入局雀战。里面小房间里,早有一桌挖花,一男三女,男的一位乡间初来,便是空冀的好友尤璧如,女的一位贝英老六,一位文娣老七,代理主人,奇侠楼老四,代理空冀。空冀出空着身子,替李大人招待宾客。见外面一局已成,非常欢喜。走过亚白那边道:“承蒙老哥赏光,非常感激。”亚白道:“我正空闲无事,你来邀我,正中下怀,不知里边还有甚么客人?”空冀道:“我正要告你,你有一位好友初到,在里面挖花,那人你总也猜不出。”亚白道:“是谁呀?”空冀道:“是尤璧如,他五点钟到上海,一到就来找我,我刚巧从家里回到书局,一见面便邀他到这里来,坐下一会儿,见没有客,替他叫个贝英的局,和老七、老四入局挖花,其他并没生客。”亚白道:“那倒出人意外。新年无事,又好混下几天咧。”空冀道:“他来了,当然不致落寞。今天特地带早,我们还预备翻到奇侠楼那里去哩。”亚白道:“我也赞成,翻到云南半片天,花样尽翻好了。”说着打一张东风出去,对家一声狂笑,推出牌来,东南风双碰倒,西风一克,北风碰出一二三同,嚷着道:“四喜四喜,新年新岁,难得和的。”亚白一怔,忙问谁的庄?”那和的人道:“当然是我的庄,好算四喜。”亚白瞧了一瞧不差,只好照三百和限子算一副输六十元。空冀道:“巧极了,你东风台上一只没见,怎肯门出。”亚白道:“我和你讲昏了。”对家一副牌赢进一百数十元,喜不自胜,笑着道:“我这副牌早置之度外,不想和了。守候好久只见北风,不见东风,我抱定宗旨,强到底苦到死,定坚不和北风,半限不要,要定三百和。谁想东风真会得来,算得奇极巧极。”亚白、空冀大家对他望望。空冀笑道:“秦老,你的斗牌倒也别致,未免太不值得。老麻将总没有这样打法的,假使这里打北风,你不和,下家打东风,你只好对他望望。你自己摸东风,人家也不放你和,非转一圈好摊牌。照你这样打法,不是有输无赢吗?”秦老道:“我愿意这样横斗,不和譬如没见。和下发发利市,讨讨口彩。”空冀道:“现在口彩讨着,总算你额角头在家里。”亚白道:“你别笑他,他正是凶麻将,他起初见我一张东风,斗了一斗,缩住的,料想我上张必打,所以上家打北风,他一响不响,我没有跟斗东风,真错过机会。现在他和了,说风凉话,也是应该。”秦老哈哈一笑。旁边空冀总替他喊冒险不合算。正说着里面尤璧如走出,和亚白客套几句。空冀道:“你挖花完吗?”璧如道:“已完。”空冀拉着他道:“我们里面坐罢,刚才缠昏了。亚白一只东风害掉他六十块钱,再别去缠他罢。”璧如跟了空冀走进亭子间,贝英围了围巾走出来一笑道:“尤大少我回去一趟再来,对不住,停歇会。”空冀道:“老六你去吧,现在副总统身份,不比从前了。”贝英道:“马大少,总欢喜说笑我,停会马上就来。”璧如道:“晓得,你走吧。”老四走来,空冀道:“你挖花输赢怎样?”老四道:“输的,你拿出三十块钱,如数合讫。”空冀道:“包输大将军。”老四对他瞅了一眼,拉着到铜床上横下密谈。空冀望望李大人,在角落里一张双人沙发上,和老六腻作一团。老七走来,璧如拉她的手,坐到窗前去谈天。老四已知李大人和老六发生关系,埋怨着空冀。空冀笑道:“你不能怪我,谁教你红头阿三看门,简实自己放弃权利。”老四把空冀的手紧紧一捏道:“你少替我说说吧,都是你害我的。”
空冀骇诧道:“你从何说起是我害你的啊?”老四道:“不是你害我是谁?我一张庄票,本来还没有到期,前天你强我喝下三杯葡萄汁,顿时像贴了现一般,随到随付。”空冀听得,哑然失笑道:“照你说,葡萄汁简实比月月红中将汤还灵。”老四道:“葡萄汁活血的,自然有效力。”空冀道:“那末算我害你,我想法报效你。”老四斜瞅着眼,躺到空冀怀里,密密切切谈着,要空冀在李大人前帮衬帮衬,说法多做几打花头。空冀道:“你也是老资格,不用我插嘴得。只要自己工夫到家,叫做‘火到猪头烂’,怕李大人不肯化钱。”老四媚眼一横道:“你晓得我现在做了张天师给鬼迷,有法没用处哩!”空冀又不禁卟嗤一笑。老四道:“规规矩矩,老朋友总要帮帮忙。你马大少说一句话,我老四有得受用咧。李大人总是过路客人,不久便要走路的,你马大少……”
空冀道:“我怎样呢?”老四媚眼一瞟道:“你……我心里有数,一年到头不忘记你,给你多多化的好处。”空冀道:“东洋米汤又来了,我的肚子都给你骗饱了。”
老四道:“你别胡调,我和你正正当当谈谈。”空冀道:“正正当当,我还是劝你受实惠的好,叫做‘现到嘴’。你在生意上,也不过拆份头性质,一期帐拆两三份份头,一二百块钱碰了顶,我们帮你忙,非要六十个花头,不是九十个花头,化掉上千块钱,你受惠却是有限得势,真叫‘顶了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所以我替你打算,不要谈甚么花头不花头,钞票就是花头,绷场面空热闹是假的,你道对吗?”老四满面和气道:“这几句话,你说得对我心了,好算老朋友,只是也要你帮忙的啊。”空冀道:“我不过替你敲敲边鼓,斧头柄要你自己捏的咧。”老四嫣然一笑。
那时,老四房间里阿金娘,正差爱珠来喊老四回去跟局。老四站起身来,掠一掠鬓发,辞着李大人道:“让我去一去,马上就来。”李大人打挥道:“你本来在马上,就来好了。”老四一笑,飘然自去。空冀笑对李大人道:“老哥,你的兴致真好,一波未平,一波复起。这样子拈花惹草,将来北行,怎能绝不留恋咧。”李大人道:“我也不过学着古人陶谷。邮亭偶度罢了。他日只好以一走了之,绝不留恋。”空冀道:“我记得古人有一联送友出塞的诗道:‘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那得不回头,真堪移赠老哥的了。”李大人道:“既身在马上,回头也是徒增惆账,还是策马前进,绝不回顾的好。”正说时,老四又掩了进来,笑着道:“你们又在那里讲我的歹话。”空冀一怔道:“原来你在前房听壁脚。不差,我们是在这里讲你,那马后桃花最讨厌,莫怪李大人要绝不回顾你了。”老四要来拧空冀的腿,李大人道:“老四,你快去快来,别胡闹着,我们谈正经事,谁要你来缠好缠歹。”老四才住手,一溜烟真的去了。这里空冀笑问李大人道:“你瞧老四怎样?”李大人道:“此人风骚有余,恬静不足,如海味中之鱼唇,如兽味中之驼峰,浓厚美味,要有胃口去尝。”空冀道:“确论,我更拟他如药材中之断头别直参,俗名‘吃坯’。”李大人狂笑道:“亏你想得出。”这时老六坐在李大人身上,对空冀瞅着白道:“马大少,总喜欢挖空心思,形容别人的。”空冀道:“我说老四,要你发急甚么?你难道也是吃坯,要你拦事。”老六道:“我不和你说了,说说就要说到我自己身上。”正说时,外边麻雀已叉罢,李大人吩咐摆台面,自有做手忙了一阵,连主人七位,入席畅饮。新年规矩,开台酒,自有龟奴拧手巾给各人揩面,做手娘姨们一叠连声说吉利话,楼下房间,更加穿进穿出的乞丐多。亚白写了一张局票,叫民和里云霞阁,其余一位姓秦,两位姓王的客人,各叫了平日所叫的老堂唱。空冀替李大人写一张奇侠楼,自己写一张本堂,一起发出。李大人各敬了一巡酒,老六坐在旁边,执壶,代主人敬酒。老七先来空冀身旁坐下,乌师一到,便唱了一折《斩黄袍》,又转过主人身旁唱一折《卖马》,拍拍肩膀道:“再要唱吗?”
李大人正在嚼一块烧鸭,回答不出,点一点头,胡索又响,老七连唱一折《马前泼水》,唱罢,李大人道:“辛苦了。”当把一张五元钞票给乌师,乌师要找,李大人道:“算了。”乌师称谢而出。停会云霞阁到,秀靥生春,丰神隽逸,坐下亚白一旁,手持菱花小镜,照了一回,再把两张粉纸擦了一下,大家喝彩,叫她一声梅兰芳。原来云霞阁的庞儿,极似梅郎,不过具体而微吧了。亚白道:“此番花国选举,举他貌部总长,你们瞧,当得起么?”璧如、空冀大家说不差,名副其实。云霞阁听得人称赞她,喜不自胜,谦虚着道:“奴是弗漂亮格,承唔笃几位大少称赞,梅兰芳是当弗起格,白牡丹将就将就吧。”璧如对她一笑道:“白牡丹将就得过么?”云霞阁脸上一红,璧如再要往下说时,外边走进一位明眸皓齿,妙曼活泼的美人来,把璧如一吓吓住了口。那美人一见璧如,也羞不自禁,要想退出,给老四一把扯住道:“小阿囡,你总是这样子怕难为情的,将来哪能一人出堂差呢!”说罢,拉他坐下李大人一傍。空冀道:“老四,你来得很快,先生怎么不来?”老四道:“小阿囡好算得先生,他学生意已经出师,快要自挂牌子了,还算不得先生吗?”李大人捏捏小阿囡的手道:“小妮子,委实生得不差。”空冀目视璧如道:“老哥,你还认得她吗?”璧如对于这一问,起了无穷的恐慌,心想我怎会不认识她,她是金大的女儿银珠,有姨甥名分。空冀此问,怕已洞悉隐情吧,面子上教我哪里下得下。
空冀见璧如呆着,接下道:“可是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你还记得去年有一宵,我和你还有沈衣云,住在她们那里,清晨瞥见她,衣云赏识她到极点,假使衣云现在再见,他一定要不认识了。”璧如只不做声,一回子堂唱到齐。老四道:“你们饭不要吃吧,翻到我们那里去吃正好哩。”李大人道:“你们那里菜预备好吗?我想一到就坐台面,不碰和,算了一打花头吧。”老四道:“那是对不住你李大人,几次三番,破费李大人,真正心上意不过的。”李大人道:“新年新岁,场面总要替你绷绷的。”老四道:“那真谢谢你,只好后来补报李大人。”李大人低低道:“事前早已补报过,事后也不必再客气。”老四媚眼一瞄,把李大人的手,捏了一捏。又停一会,空冀催着道:“要翻台马上就翻,不用再吃了。”这时席上有两人辞谢不往。璧如心畏金大女儿银珠,也趁势辞着。空冀道:“老哥非去不欢。”璧如道:“实不相瞒,舟车劳顿了一天,晚上要早些睡,明朝我去找到沈衣云,再来尽兴。”空冀道:“衣云究竟缩在甚么地方?”璧如道:“大概在一家亲戚人家教读,给一位未来夫人看守住了,便不得自由。”空冀道:“原来如此。他那一位未来夫人,去年我在大舞台见过一面,确乎雍容华贵,不知是谁家闺媛?”璧如道:“有两位哩,不知你见的哪一位?”空冀道:“怎么有两位未来夫人呢?不是笑话吗?”璧如道:“确有两位,谁当选,谁落选,尚在未知之数,他正弄得无所适从,特地写信给我,请我上来斟酌损益的。详情我还没有仔细,大约他此刻正处于无可奈何之境。”空冀道:“那么我要学着空城计上的诸葛亮,教你再探!探明白了报告我听。”璧如道:“理会得。此刻只好失陪了。”说罢,起身告辞,李大人送出房门,璧如出了清和坊,径到孟渊旅馆,开了二层楼一间十七号房间。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吃过点心,依着衣云所开的地址,自去探访不提。且说沈衣云去年圣诞节在游艺场碰见一老一少,心中大吃一惊,跟着他们走出游艺场,跳上汽车,开到孟德拉路九寿里弄口,下车走进一家住宅,门上钉着古吴陆一块铜牌,里面三上三下房子,收拾得十分华丽,当下在左面一间书房里坐下,自有娘姨捧上茶杯,敬上香烟,那主人和衣云十分客气。看官,你道那人主是谁?便是衣云意中人湘林的父亲陆啸云。陆啸云陪着同游的一位少年,便是内侄钱玉吾。玉吾正和湘林十月初一定婚,怎会赶到上海来,未免突兀,不知此中另有别情,变出意外,使衣云听了,心惊胆战。原来啸云回去,替母亲徐氏做六十岁寿诞,天天和钱福爷一起混着。福爷谈起玉吾的亲事,高低不就,很觉为难。啸云颇有意思,把湘林攀给玉吾,当下便随口道:“那末现在新法,不避中表,何妨亲上加亲呢。”福爷正中下怀,竭力迎合,便征求玉吾同意。玉吾对于湘林,早存求偶之心,只是难于启口。一听此说,当然赞成。那边陆啸云一意孤行,只约略在女儿前说了几句,料想玉吾才貌不弱,女儿决无反对之理。谁想到女儿心中,更有一个沈衣云的影子嵌着呢。湘林当时暗吃一惊,料想不致于即成事实,预备送信给衣云,徐图摆脱。谁知福爷玉吾急如星火,趁啸云在家,定下聘,以待来年择吉迎娶。啸云也很赞成办妥手续,以便了却向平之愿。当时选定十月初十行聘,玉吾喜溢眉宇,招汪绮云帮忙,发柬邀友,准备大宴朋侪。谁知这消息传到湘林耳中,顿如青天霹雳。暗想这件事想不到办得这样神速,教人措手不及。一旦大错铸成,如何对得起良友。衣云虽不别而行,听得不在灵岩山下那里教读,必定守我誓约,在外亟谋自立,无非为娶我地步。我舍彼他适,于心何忍。况且信誓旦旦,芳心可可,舍他谁属。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无憾,我和衣云十年厮守,情投意合,岂忍得而复失。他是一个纯挚恳切的人,身虽飘泊在外,心中怕时刻有我的影子,我倘不能谅他苦衷,如飞絮游丝,随风粘着,将来怎能做人,哪有再见他面的余地哩。想到此芳心欲绝,酸泪迸流,只是羞涩女儿天性,此心只有衣云可告,怎能表白于父母之前呢。日复一日,聘期已近。湘林心急如焚,正无可逃遁之际,适衣云家帐房先生,送来一对银瓶。湘林摩挲两颗心心相印的鸡心内,留着两点泪痕,猜到衣云心碎泪枯,只是怨着衣云怎不回乡设法,难道乐观其成么?他还安闲着,送我一对银瓶,祝我和玉吾心心相印,那真是全无心肝的举动,怕他还不能原谅我的心,当我杨花水性,辜负他一番真挚的爱情哩。想到此,疑团莫破,坐在水阁上哭了一会,瞧瞧一对银瓶,越瞧越惨,越瞧越恨,发狠起来,推开窗子丢到湖中,只听扑通一声,水珠四溅,丢掉好像心里略宽一些。
从此又过两天,已到初七,湘林悲伤的神色,举措渐被母亲钱氏注意到,私下询问她,湘林又羞涩难言,半吞半吐。钱氏告知啸云,啸云暗吃一惊。当下亲去盘驳女儿,湘林只不肯说,逼不过了,泣着道:“儿年纪尚小,适人的时期,还没有到,所不愿受钱姓聘礼。倘爹爹必欲强人所难,女儿惟有一死,以报爹爹。”啸云道:“这事如何使得,为父的面子攸关,一言已出,怎好反汗,你女儿还须体谅苦衷,曲从我意。”湘林泪如绠下道:“爹爹,他事都可曲从,惟女儿终身之事,可请你爹爹垂怜我女儿一片私衷,许我自由了吧。”啸云发急道:“这便如何是好,日子又近了,叫我怎能回覆前途呢?你对于玉吾,有甚不如你意,或者你心上另有别人,我父亲是生你的,至亲无如骨肉,况且你又是受过高等教育,有智识的人,请你尽管把隐情告知我父亲,再行从长计议。你一味啼哭,总不是道理。”湘林好几次鼓着勇气,想把衣云推出,无如总说不出口,只管拭泪呜咽着道:“女儿年纪还小,容我五年以内,自己决定。五年以外不能自决,那时候尽爹爹攀给玉吾,女儿决无怨言。女儿对于玉吾,并无不满意地方,只是并不愿嫁给他。”啸云听得,委决不下,走开去又叫老母妻子去苦劝一番,湘林固执不允。啸云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盘旋不定。直到初八早上,还没有去回覆福爷。湘林那日索性不起床,要挟父亲,如不作罢论,情愿绝食而死。啸云还道是愤话,谁知直到晚上,湘林水滴不饮。钱氏发急,恐防有变,自回母家,对福爷报告详情,福爷惊诧失色。玉吾也在旁边,听得懊丧欲绝,只不知湘林有何意见。料想她心中决无别的恋人,怕啸云拂逆她的意思,一时发狠,想着恨不得插翅飞到澄泾,一问究竟。钱氏述了一番,福爷也只有冷冷的道:“那也没法可想,姑作罢论。待她心回意转时再说吧。”
钱氏回到家中,告知丈夫,一同到床前劝女儿进食。告她婚事业已作罢,湘林还不肯信。直到初十晚上,见没有举动,才起身喝下两碗泡饭粥,啸云合家惶恐,至此惊心稍定。这一会啸云吓怕了,再不敢谈起女儿婚姻事。隔下三四天,玉吾翩然来防,湘林羞不出见。啸云见玉吾神色仓皇,气急败坏似的,倒也老大担心。玉吾叫声:“姑夫,侄儿特来和表妹谈谈,问问表妹心中对吾有无憎恶之处。侄儿关于品性上不良,能改则改。关于父母遗体上,自己觉得毫无缺陷之点,妹妹为甚么要唾弃到我这步地位,使我贻笑朋侪,传为话柄。今日以表兄资格来见表妹,表妹似乎毋须避面得,请姑夫一言,使侄儿和表妹得相当的见面地位。”啸云瞧出玉吾已失常态,心受刺激,也莫怪其然,当下安慰了他一番,去唤女儿下楼。湘林那肯依从,好容易捺下玉吾一方,啸云亲自送回福熙镇。明日湘林母女,同到玉吾家里。玉吾见了湘林,翻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啸云见玉吾抑郁不乐,隔下三四天,便领着玉吾,同到海上,陪他四处游逛,玉吾才得把一颗忍泪含酸的心,渐次澹忘。那天碰见衣云之后,衣云一见玉吾,已惊出意外,那禁得起再见一位父执陆啸云哩,啸云在上海后马路,开设一家钱庄。孟纳拉路,便是啸云的公馆。啸云和新娶一位爱宠住着。当下啸云留衣云到家,非常亲热,因为啸云未到上海营商以前,和衣云父亲十分亲善,还是换过金兰的,所以衣云叫啸云一声世伯,不同泛泛。啸云已二三年没见过衣云,这时一见面,当然非常欢喜。玉吾旧雨忻逢,欢然道故,更加喜形于色,只有衣云心中,十分难受,衣云不敢开言问玉吾姻事,只推托日前校中事冗,不克回乡吃你喜酒。谁知这一句话,又触动了玉吾愁思,沉下脸道:“老哥你难道还没晓得,不该说笑我啊。”衣云一怔,当下问他底细。玉吾低低将详情细述一遍,只把衣云惊得目瞪口呆,暗暗喊声惭愧,从此衣云又平添了一重心事,暗想湘林誓死不受玉吾的聘,心中定有所待,那末舍我其谁。她既不渝此心,教我实处于为难之地。当下面子上依然欢笑自若,陪玉吾、啸云天天游逛,可是心中隐痛,十分难熬。一日九回肠,无时不在湘林身上,直到十二月半边,正在校中结束课程,忽又一波未平,一波陡起。木椟陈氏舅父家盗劫,劫后舅父移家海上,赁宅北城都路定一里,迁居既定,舅父走访衣云。衣云闻讯,又惊出意外,当下随至舅父舍下,见过舅母、琼秋,知舅父有久居计,拟在海上作贸迁,舅父另辟一室,唤仆役将衣云校中铺盖物件搬至舍下,仍命衣云教读小儿士芳。琼秋和衣云又十分投契,衣云有时也陪同舅父外出游散,观剧宴会。舅父兴致很佳,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概。只有衣云面对琼秋,心怀湘林,徒唤奈何。新年几天,衣云知道玉吾还没回去,便约玉吾到舅父家下小酌。玉吾见过衣云舅父,却也话得投机。主人殷勤劝酒,玉吾多饮了几杯酒,私下把心事和盘托出,告知衣云。原来玉吾爱慕湘林到极点,大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概。要求衣云尽朋友之谊,一同回去,规劝湘林从命。衣云听得,哪敢担当,只是给玉吾逼得无可推委发急起来,写一封信给尤璧如,约略说明为难情形。璧如何等乖觉,早已瞧科。到八分,特地赶到上海来解围。那天衣云正在舅父书房里书空咄咄,把指尖醮着水盂里的水,在桌子上写着“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只管低徊讽诵,琼秋掩在他背后发怔。这当儿门铃响处,开进一位小大块头来,请见衣云。衣云一见喜出望外,欢迎着道:“救命皇菩萨来了。”正是:
明珠欲赠还惆怅,恸哭无从见泪痕。
不知来会衣云者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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