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阿金娘讲一桩花丛笑史,给李大人、亚白、空冀听,正讲到那时候,和王大少扳谈,要想问他怎么七月半生意最佳?忽地外面跳进一个人来。阿金娘道:“那时我定睛一看,便是王大少的朋友俞大少。见他面红颈赤,手臂上咬着一排牙齿印,衣袖子上点点滴滴的血迹,只穿件短衫,扯得粉碎,子上印着几个泥脚印。我吓了一跳。王大少见他这副神气,冷冷的对他道:你们又要吵了,踉跄到这样子,还成大人物么?你快快回去,我马上就来。俞大少蹙丧着脸还不肯跑,我连忙招呼他道:俞大少,这样冷天,不要冻的吗?究竟为的什么一回事啊?俞大少摇头切齿道:反了反了,公司里工人齐了心,一起罢工,我总理去干涉干涉,反给他们打一顿,打得我这样子。唉!此次非开董事会,一个个停他们生意不行。王大少还问他道:那么公司里生财等打坏没有?俞大少道:不可说,不可说。此次损失毛算算,总在五十万左右。你也是董事,公司出了这样大的岔子,还安闲着,坐在堂子里说笑么?快同我一起回去。说罢,拖了王大少便走。自从这天一去之后,如泥牛入海,杳无消息,直到二十过后,我们实在也给菜馆上逼得无路可走,只好同老四去找寻。谁知走遍一条五马路,没有一家较大的百货公司。回来两人发怔了一会,刚巧先前那位吴大少来还局帐,我便告诉他一番情形,他还不相信。承他很热心,陪着我们一同到五马路一家一家细探,走到正丰街那里,一家纸扎店门口,吴大少两只脚呆住了,一动不动,只管对着四块新招牌出神。我问他怎么,他道:王大少便在这里。我一望那半间门面的纸扎店里,只有一个妇人一个学徒,在柜子上扬浆糊,粘纸衣服。店堂内堆着一叠纸箱笼,门口停一辆纸包车,一顶纸轿子,居然有两个纸人抬着。那时我们三人,想想他平日的行径,平日的谈吐,越想越像,不禁笑了一阵。吴大少笑定了,走上前去,问个讯道:这里有一位王先生,可在店里么?那妇人道:“你问的大王呢小王?还是中王?吴大少呆了呆道:四十多岁,没有胡子的。妇人道:中王到乡下去了。吴大少又问要几时回来?乡下在什么地方?大王、小王是他的谁?那妇人道:回来没一定,最早明年过正月半。乡下便在浦东,大王、小王是他兄弟。你有什么事情问他?吴大少道:我替朋友来还他一笔款子,他既然不在店里,明年再来罢。那妇人眯花朵眼,对吴大少打量了一会道:你不妨交出,我们店里出还你收据。这爿店,他大股东,你有多少钱还他,相信得过么?吴大少道:‘交在店里,本来一样,只是还有一句话问他,非和他当面会一会不行。’那妇人也就不响了。

吴大少那时望到里面楼梯脚边,粘张条子,写着甚么‘俞春记苏广成衣店在楼上’。一转念又问那妇人道:‘俞春记成衣店老板,可在楼上吗?’那妇人道:‘也到乡下去了,你问他,可是也有钱财还他么?’吴大少道:‘便是这笔钱,王先生介绍做的衣服,年底我们不得不来结算。你们靠手艺的,一个年关不好拆你们烂污,不来清算,现在上庙不见大王,那也不能怪我们户头不好,你们自己不当生意经做。’那妇人听得,连忙站起身来,揩揩手,赔笑招呼我们里边坐。我们也不客气,走进里面,坐下一条长凳上。四面一瞧,只见一房间外国木器,外加铜床,绸帐床上堆着一叠时式新衣,床头堆着六只皮箱。吴大少道:‘你瞧他们内囊里倒还很殷实,不好小觑他们。’那妇人倒了三碗茶来,我问她:‘这一房间外国木器,连铜床绸帐要多少价钱?’他道:‘这是张公馆定做的,不算数,十二块钱,外加送一辆包车。’吴大少听得,不觉抽口冷气。

那女人道:‘承蒙诸位寻来,那是再好没有。老实说,我就是,……算得老板娘娘,你们还钱还在我手里,再妥贴没有了。你们不信,问问店里学生意的阿金罢。’吴大少道:‘你既是老板娘娘,怎么说算得呢?内中未免……’那妇人面孔一红,两只媚眼,对吴大少一瞟,笑道:‘你位先生,盘问倒也会盘问的了。你相信付我,不相信等他回来,亲手交给他罢。’吴大少道:‘交给你本来一样的,只是为数大一点,况且我也是经手人,钱财他人的,不好不慎重,最好你教老板出来,我亲手还他,了清一篇帐目。’那妇人道:‘不瞒你说,老板夫妻俩相打,回乡去了,怕今年不见得再来,上海你总也找他不着。’吴大少噗哧一笑道:‘老板夫妻俩相打回去了,那末你到底不是老板娘娘啊。’那妇人自觉失言,羞红着脸,两只眼睛,又对吴大少一瞄道:‘老实告诉你,老板是我姐夫。’吴大少道:‘那末有些相像。只是阿姨管不得姐夫那篇帐,我想还是等你姐夫来再算罢,实在并不是不相信你。姐夫和阿姨,本来一家人,还你也不妨事。老实说,有折扣关系。’那妇人忙道:‘那末横竖好说的。老主顾,折扣随便你算算好了。’吴大少道:‘那却不可,算得大,我们太吃亏。算得小,扦到你肉里去了,好像又说不过去,你姐夫回来又要怪你,一方面再来和我们倒扳帐。不是更麻烦么。’那妇人听得这几句话,遍身筋骨,好像松了一松,两只眼睛,不住的钉在吴大少面上。吴大少这时,也笑嘻嘻的对着她道:‘你姐夫怕睡在上面。’那人慌忙招着一只手道:“我陪你上去瞧,有怎么没怎么?我们有钱进帐,岂肯骗你。老实说罢,姐夫年底钱财紧急些,一时配不来头寸,又没有移挪处,只好回去度过残冬,再出来料理,你们总算老主顾,我劝先生,行行好心,暗底下帮帮他的忙。他现在不论多少,得一钱是一钱,让他过了这个难关,明年总好想法子,报答你先生的恩,便是我做阿姨的,也来代替姐夫谢谢你先生。’吴大少听得这句话可笑可怜,只顾搭讪着道:‘你的话我也明白了,明人不细说。只是我平日和你姐夫很要好,见他场面上很阔绰,为何弄到这样子六脚无逃呢?’那妇人惨然道:‘一言难尽,怪来怪去,只怪他自己十分放荡。现在不容瞒你,他是个做手艺,使短枪的人,怎好轧了一群游闲浪荡的朋友,到堂子里胡调,天天吃花酒,夜夜打茶园,弄得把自己的东西吃尽当光,不要说起,还把主顾来做的衣服,一起送到长生库里,结果夫妇两人还打得个北斗归南,逃得个你东我西,你想还弄得好吗?’说着叹口气道:‘唉!他们俩现在逃的逃走的走了,丢我在这里,相帮王先生店里做一日吃一日,你想气苦不气苦。’说着滴下两点眼泪。吴大少心里老大不忍,又问她:‘王先生为甚么也弄得不知去向呢?”那妇人道:“他是跌法很大,一身债,只要一过大年三十夜,立刻便清,凭你年夜岁边,讨债的钉着他跑,他自会有极法子想,可是这个极法子,并不是还债,简实是赖债,他有时在马路上假意和人打架,捉到巡捕房里关一宵,明天放出来,已是恭喜发财,大年初一了,谁敢向他讨债。有时没钱开旅馆避债,假扮生病,替慈善机关里讨一张施症住院券,到病房里住下两三天,一过大年夜,顿时百病全除,生龙活虎,走回家来,你想他的本领这样大,我家姐夫,怎好轧他的淘。’吴大少道:‘那末现在姓王的,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妇人道:‘不在捕房里,总在医院里。’吴大少叹口气道:‘原来这样子一对大阔客。’说着,对我瞧了一眼道:‘阿金娘,也算你霉头触进。’那时妇人已瞧科到六七分,不是好兆,吴大少站起身来道:‘今天叨扰你的茶,并且耽搁你许多工夫,你们那笔款子,还是一定还他的,不过其中还有一点小交涉,明年再说罢。’三人走出纸扎店,那妇人露出十分失意的样子,两眼钉着我们,我们反觉得可怜他起来。跑回自己房间里,回想他从前说的话,句句有意思,可惜想不出他开的纸扎店……”

李大人等听得,大家拍手哗笑。亚白道:“上海花丛里,空心大少真多,只是总没有这样子空法的啊。那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老四道:“乌大少去年一节工夫,我们替他白做也不够,房间里人分担赔帐,一人担着好几十块钱哩。”亚白道:“那末祸根都在我身上起,今年只有我来补偿你们,过正月半,做一打花头。”空冀道:“那是不可少的了。”阿金娘笑道:“说说罢了,对不起你乌大少的,今天本不该讲客人的坏话,只是说说笑笑,你想他们一个开爿纸扎店,一个做做裁缝司务,这样大吹牛皮,海阔天空,还说送一辆汽车给我,送一辆包车给小阿囡,这样纸糊的东西,除非上西方用得着他。你们想,阿要触霉头。”老四道:“听他的话,句句有骨子,他简实暗暗里寻我们的开心。”

空冀道:“老四,你的心怕还给他们大开而特开哩,你暗底里大概总得着他几件纸衣服的。”老四对空冀瞅了一眼道:“连纸衣服也没见一件,那姓俞的裁缝司务,总算有良心,送了我两双拖鞋面。”说得李大人等全笑了。亚白道:“只把两双拖鞋面的代价嫖堂子,好算得闻所未闻。”李大人也道:“上海地方,简直无奇不有。只是他们一过新年,怎好出面呢?”阿金娘道:“只要面皮一老,我昨天晚上送小阿囡到医院里诊病,还见他在病床上跳上跳下很起劲,当下叫应他一声王大少,老四牵记你,你怎么来也不来?他听得,假装生病,钻到被窝里了。那时天色将明,我想年初一已到,况且他借着生病的题目,我总也开口弗出,只好把一口气咽下肚子去,现在想穿,不替他们再讨,他们大少爷转念头转到我们婊子身上来,总也弄不好,眼看他有好日子过没有。一个人靠良心吃饭,良心一坏,就到处没有饭吃。我们做生意,好在这项意外损失,也讲在其内的。不过数目大一些,大家赔出一笔钱,心疼一些。”空冀道:“姆妈的话不差,明中去了暗中来,现在李大人就是天意叫他来补偿你们的呀。”阿金娘笑得眼睛没了缝道:“倒不是啊,李大人真正是我们的救星。去年年底,没有李大人来照应,老早关门大吉。”空冀道:“那末你要想法子谢谢李大人哩。”

阿金娘道:“只有屁股里吃人参后补,让我自己铺好了房间,叫小阿囡来谢谢李大人。”空冀道:“你这一节定夺在什么地方?”阿金娘道:“大概在小花园,明天我拿片子给你,要你马大少帮帮忙。小阿囡我好作七分主张,包你们称心满意。”空冀道:“小阿囡很不差,这场酒,一定我来包办。”阿金娘道:“谢谢你,那真对不住马大少了。”说罢,搭讪着辞别众人,同老四一起走出房去。

亚白也作揖而别。这里李大人和空冀说说谈谈,已过十二点钟。李大人道:“今晚乐得畅快,昨夜眼也没合,我们早些睡罢。”空冀道:“是我回去睡了,明天来望你。”李大人道:“你住在这里,另开一间房间吧。”空冀道:“不好,两天没去回,今夜不能不去挂挂号。”李大人道:“那末不苦留你,你回去当心踏断耗子尾巴。”空冀一笑而去。这里李大人登床安睡。

一宿无话。次日醒来,已是十二点钟,等等空冀不来,独自吃罢一客西菜,走到洋台上望望,一辆红色汽车,早停在门口。当下走下楼来,吩咐西崽有客来,请房间内稍待,我出门一趟,片刻即返。西崽道:“理会得。”李大人坐汽车回平安公栈,料理一切公务。直到敲两句钟,回到一苹香。西崽道:“房间里有客。”李大人走进房间,见坐在沙发上的,正是奇侠楼老四。老四道:“李大人,你昨夜可是住到别处去的?”李大人道:“上海人地生疏,半夜三更,叫我住到哪里去?”老四道:“我不信,你一定有好去处,不见得肯安安逸逸一个人住在这里。”李大人不禁噗哧一笑道:“好去处便是你那里,你不留我去,我只好一个人缩在这里,冷落一宵,此刻还要寻我开心,岂有此理。”

说着,跌到沙发里,同老四腻着。老四叫道:“快点,我身上坐不起,你这样大的身坯,要压死我了,让我来坐你身上。”李大人站起身来,老四走到房门口,把门上一把司别灵锁的保险轻轻推上,慢慢走到李大人身边,摆一摆屁股,扭一扭腰肢,斜拴在李大人怀里。李大人道:“你说我身坯大,你也不见得小,坐在我怀里,我两只腿有数目,很担些斤两。”老四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对李大人一横道:“大人压得起吗?你们男人的一双腿,总比我们女人利害些。我们出名软脚黄牛,那真压不起的。你李大人不要紧。”说着把身子颠了两颠,李大人顿时一双腿里有些麻中带痒,伸手掇着老四的屁股道:“颠不得,颠不得,再颠颠我两条腿要变四条腿了。”老四道:“饭桶,这样没用。”李大人捋捋胡子道:“年老了,你别笑我。我年轻时,也战过潼关,杀过鞑子的,你莫小觑我。”老四伸手摸出一块妃色荷叶边的小帕子,替李大人揩揩胡子,一股甜香,直透李大人脑府。老四道:“你胡子上的油,不知谁嘴上去沾来的?”李大人道:“怕是你嘴上的。”老四道:“我嘴上只有胭脂,你要染点吗?我来把你一撮白花胡子染红了,等你做戏台上的红牙须去。”说着不问情由,替李大人染胡子。一回儿李大人道:“我两条腿里的力气,统并到第三条腿里去了,再熬不住,你饶饶我吧。”老四道:“也好,我就饶了你一回儿罢。”

且说马空冀在家里吃罢饭,马夫人硬要他叉小麻将,他慑于阃令,不得不从。骨牌哗喇一倒,早走过一位前楼嫂嫂,一位宁波姆妈来,扳庄坐下。宁波姆妈道:“犯关犯关,缺一只牌。”马夫人道:“缺只白皮,昨天给大囡丢到楼下去的,让我去找来。”前楼嫂嫂把已砌好的牌重复摸了几摸,忽地把双小脚一缩,对空冀瞅了一眼,空冀心里一慌,一粒骰子又落到地上,蹲身下去拾骰子,宁波姆妈对前楼嫂嫂面上相了一相道:“嫂嫂,你今天酒喝得太多了,叉麻将留心些,不要打差牌。”前楼嫂嫂站起身来,扭转屁股,走向楼梯边问道:“大囡娘,牌找到么?”马夫人走上楼梯来道:“找到了。”两人重复坐下。空冀骰子还没拾起,只管东寻西找,大家站起身来,拍拍衣服,杳无影踪。宁波姆妈道:“亚格乱经,真像叫化子吃炒三鲜,要样没样。”空冀道:“大家寻寻鞋子里有没有?”须臾前楼嫂嫂面孔一红,在一只绣花小脚鞋肚里,倒出一粒骰子来,倒在桌上。空冀喊道:“么!么!”前楼嫂嫂又对他暗暗瞅了一眼,空冀道:“叉几圈?怎样大小?”马夫人道:“叉两圈,一千摧。”前楼嫂嫂道:“五百摧罢。”空冀道:“大一些就一千摧。”宁波姆妈道:“一千摧我钱不够,让我去拿块钱来。”马夫人道:“我也要去兑一块钱。”两人又站起来。前楼嫂嫂伸手在贴肉粉红小马甲里摸钱,对面空冀闭着一只眼睛,向嫂嫂马甲里,打了一会千里镜。嫂嫂对他翻翻白眼,空冀笑嘻嘻,又把一粒骰子塞进鼻子管里。马夫人走来,空冀来不及挖出,一笑打个喷涕,一粒骰子喷到桌上,拌在一管鼻涕里,像奶油鸽蛋汤一般。空冀忙把一张粗纸,揩干骰子,掷点起庄。一会儿,没有甚么大输赢。空冀心里记挂着一苹香李大人,不知昨晚老四,重复来陪他没有?老四入手之后,我便好办移交,结清总帐。正想时,摸进一张四索,用不着他,打出去道:“老四!”马夫人和前楼嫂嫂,不约而同,对他笑笑。空冀自觉失言,抄过一圈,又摸一张西风,用不着他,只留着不打,拣张六索打出道:“第六!”对家前楼嫂嫂不声不响,摊出牌来,一副清索子三番。

马夫人把空冀的牌,推出一瞧,急得蹬足道:“你怎样叉法的?好好听张嵌五索的牌,见两西风弗打,偏打一张六索,七弄八弄,弄个弗听张,并且铳对家一副大牌,你心在肝上吗?嘴里老四、老六的。”空冀哑口无言。宁波姆妈道:“我给你们死蟹夹煞人。”马夫人推开牌来,给宁波姆妈瞧道:“你看我那副牌,白皮克,中风克,单吊一只西风,他西风来,你一样要输干。”这时前楼嫂嫂算算和数道:“二百四十和。”马夫人道:“不要算得我已干了。”宁波姆妈也道:“干了干了,空冀解去一千二百文,只胜四个铜板。”对前楼嫂嫂道:“我不干,尚有一滴滴一米米一眼眼一屑屑。”马夫人道:“你六神放点身上罢。”

空冀道:“我只要有一个铜板,便不怕他。”当下又叉过两副,马夫人和宁波姆妈各和一副。空冀瞧瞧手表,已过三点钟,发急起来,放出一些小手段,砌牌时,留心一下,顿时白板暗扛,发财克子,和出一副三百和限子大牌。瞧瞧前楼嫂嫂面前,只胜一千三四百文。空冀逢庄,又连一副大双番,就此如数合讫。前楼嫂嫂得而复失,心中十分懊恼。空冀急急忙忙,要想逃出脂粉阵。谁想又给前楼嫂嫂看出破绽,和马夫人低低说了几句话。马夫人又下一条阃令,着他伴同游逛新世界。空冀急得搔首挖耳,只因阃令严于军令,不敢不遵。当下空冀夫妻儿子三人,又加前楼嫂嫂,一起雇车直到泥城桥畔,售券走进里面,人头挤挤,轧得插足不下。空冀引着三人,在群芳会唱场坐下一坐,又恐碰见熟人,引到屋顶上坐下,泡一壶茶,呷了一口,站起身来,望望跑马厅野景。

这当儿,忽有人拍拍空冀的肩膀道:“老兄,老四等你好久了,你怎么一苹香来也不来,独自在这里游逛?”空冀听得,忙对座上瞧瞧,见夫人正仰着头,听得明白,心中老大吃惊,连忙赔笑道:“我刚才同内子到此,正想来候候你,巧极巧极,你们茶泡在哪里?”那人指指对面,空冀一望,老四坐着,对自己微笑,不禁又是一惊。那人道:“你原来陪嫂夫人在这儿,那末不便惊扰你,停会你来吧。”说着走过对面去。老四道:“李大人,你眼睛没带来吗?你瞧桌子上两副冷面孔哩,铁青着活像七月半的鬼王菩萨,阿要气数。”李大人偷眼望了望道:“老四,我们换块地方好吗?”老四道:“怕他们甚么!我偏不走,偏要做做他们的眼中钉。”李大人笑了笑道:“今天也算巧极,老马给内务部这样子监督着,真没趣极了。”老四道:“我们只管喝我们的茶,别去理会他。”正说着,一阵粉香,走过两位娉娉婷婷的美人,长裙委地,珠钻耀目。

李大人打量打量问老四道:“这两位大概是大家闺媛。”老四道:“说不定三点水。”李大人道:“什么叫做三点水?”老四道:“淌白就是下等妓女。”李大人道:“哦淌白有这样漂亮,你瞧跟在他们后面的美少年,倒也不少。”老四道:“这叫拆白党钉梢,算最最讨人厌的了。”李大人道:“这样如蝇逐臭,如蚁附膻,的确很讨厌。”老四想了想,格格格笑个不休。李大人道:“你痴了么?有甚么好笑?”老四道:“我想起去年一桩笑话。”李大人道:“笑话不妨讲我听听。”老四呷了一口茶。笑道:“去年八月里,大千世界新开,我从小南门吃喜酒回来,同一个小姊妹叫老三,老三一个小女,三人进去白相。那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我们泡一壶茶,在屋顶上亭子里坐下。谁知来了一个拆白党。一张刮骨脸擦了一脸子雪花膏,衣服好像在花露水里浸过的,头发梳得滴滑,反负着手,先在亭子边转了一转,好像拔拔苗头。我们知道他不怀好意,他见我们穿了裙子,插了花朵,一时吃弗准甚么路道,还道是人家姨太太,所以很有长性的只管守着。我们瞧也不去瞧他一眼,谁知一会儿茶房来说,茶钱已有人会过,我们不觉一怔,问他谁会的,他道:一位少年。我道:你去还给他,我们不认识他,谁要他会钞。那茶房去后不多时,来回覆我们道:那人会了便走,现在已不知去向。我道:那么你留着还他。这里该给你两毛钱,你拿去。茶房接下,眉开眼笑。我们携手走下屋顶,进影戏场看影戏。谁知眼睛一霎,老三的小女二囡手里,捏一包可可糖,问她哪里来的,她指指背后坐的一人。我和老三回头一望,便是先前那人,堆着笑脸,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气。那时我夺下糖来还他,他又走开去了。老三笑道:我们只管吃,瞧他用什么法子来,我自有手段对付。一会儿他又来了,伸手送上两支前门牌香烟,一匣洋火。老三老实不客气,划根洋火吸烟,正吸上两口,茶又来了,接着茶叶蛋,五香豆,黄连头,一色一色的送过来,老三只管拣配胃口的乱吃,我当时羞着一声不响。等到电影做完,我们跑出影戏院,那人像同来的一般,小心引导着,问老三道:你们回公馆吗?辰光还早,还好逛逛,不久要放焰火了,看了焰火去正好哩。老三也不回答他,他只管一叠连声的胡缠。我们在场子里兜了两个圈子,他跟在后面,跟了两个圈子,当下我低低对老三道:老三,你引鬼容易退鬼难,有手段好放出来了。老三道:你别担心,这算得甚么一会事,那时走到跑冰场畔。坐下藤椅子里。那人老实不客气,一齐坐下,挽挽二囡的手道:小宝宝,你爸爸一淘来的吗?二囡摇摇头。他胆大起来。又问道:小宝宝我买你吃的糖甜吗?你再要吃吗?二囡点点头。那人道我买了糖你吃,你也该替姆妈讨块糖我吃吃,你姆妈有糖在那里,你讨给我吃了,我再去买给你。二囡只四岁,哪里懂得什么,向娘讨糖,娘哪里有甚么糖,二囡只管哭着吵着,老三逼不过,扭扭屁股伸手不知在甚么地方,摸出一粒雪白的糖来,大小像樟脑丸一样,二囡见了,抢去给那钉梢人。那人拈在手中,笑嘻嘻的走来道:这粒糖可是你叫二囡给我吃的么?老三点点头,那人又道:这粒甚么糖啊?老三道:薄荷糖。那人不等说完,早已送进嘴里,一阵咭咭刮刮乱嚼,嚼细了,辨辨味儿,觉得很辣,吐了出来,笑嘻嘻道:我上你当,这粒一定是樟脑丸。老三这时再忍不住,拉了二囡一同走出游场,雇两辆黄包车回去。那人一道送到我们门口,老三谢他一声对不住,明朝会,他无可如何。那晚我宿在老三家里,不敢回去。你想钉梢的,讨厌不讨厌。”李大人道:“你们有东西吃,有人相送,也不见得讨厌。只是那粒樟脑丸究竟从甚么地方来的?有这样凑巧,刚刚身边带此一粒。”老四笑着说不出口,低低道:“这是妇人常用的白带球呀,你道真的樟脑丸。”李大人道:“白带球妇人们吃的呢擦的?”老四道:“塞的。”李大人道:“塞在甚么地方?”老四羞着对李大人瞅了一眼道:“笨坯,你怎么一点不懂的,我不告诉你了。”这时马空冀走过来,坐在李大人一傍。李大人道:“老马,我要出一个行,问问你,上海有一种白带球,怎样用法的?”空冀道:“这件东西是塞的吧。”李大人道:“塞在哪里?”空冀道:“塞在哪里,要问塞的人去了。”李大人笑了一阵,忙呷口茶,漱漱嘴,摇头道:“老四,亏你那位小姊妹带一件随身法宝,把钉梢的收拾到这田地。我听得心出来,非去呷杯白兰地不行。”空冀道:“甚么一回事?”李大人道:“停会讲你听吧,你老夫人还在吗?我们俩先行,你快去安顿好了老夫人就来,我们等着你吃夜饭。”空冀道:“理会得。”

李大人当同老四走下屋顶,回一苹香。西崽道:有一位清和坊的老七,来望过李大人。吩咐李大人来了,叫我打电话给她,她立刻就来。李大人道好,你叫她来。老四偷偷地对西崽扮了个鬼脸。西崽点点头煞煞眼,把扇房门随手乒的一声带上。李大人道:“老四,你讲的那个白带球,害得我乌痧涨气,你替我叫西崽斟一杯白兰地来。”老四道:“真的恶心吗?你自己截树问根,我本来不讲你听。”说着按一按铃,西崽走来,吩咐他一声。须臾,送上一杯白兰地。李大人喝下半杯,睡在沙发内养一会神。老四趁闲去了个浴,天已黑了。空冀走进房间,一望两人大家软洋洋地躺在沙发内,桌子上剩半杯白兰地,心里明白。李大人道:“老马,你此刻可是内务部特许了来的么?”空冀道:“还是溜出来的。要得着内务部特许的护照,那是千难万难。”李大人道:“老哥,你这样子惧内成癖,闺房之中,笑话一定不少,老夫可得闻乎?”空冀道:“闺房笑,不足为外人道。便是尽情宣布,也不过抄着古人的老文章。”老四插嘴道:“马大少,你和夫人相打相骂过吗?空冀道:“我们夫妻反目,并不相打相骂,只是各不开口,两头分睡。”老四道:“每次反目,总隔几天再要好。”空冀道:“三天四天,没有一定。”老四道:“要好时,谁先开口搭讪着?”

空冀道:“那末当然我先开口。”老四道:“你把开口时的神气闲话,说给我听听,怎样的””空冀道:“那也没有一定,随机应变。譬如你此刻刚过浴,坐在沙发内,我走到你面前,问你一声浴得脱力吗?你不响时,我去找你的袜子来,蹲下身子替你着袜。你不要我着时,我一定要替你着。这时你摈不住,总要开口了。你一开口,我就坐到你怀里来,那时候就不用说,心心相印了。”老四听得,粉腮上一红。空冀又道:“假使自己觉得怕难为情时,最好先喝半杯白兰地壮壮胆,等到睡在床上,暗里交谈。”老四对桌子上半杯白兰地,望了望,面上又是一红。空冀接着道:“一睡到床上,钻进被窝里,统是我的世界了,要惹她开口时,随时随地有法可想。好在她这时候,也在专等我惹她,我不开口惹她,她也叫没法想,不好先开口来叫我去惹她。……”

李大人发问道:“这两句话,可是你老夫人,要好时亲口对你说的吗?……”空冀道:“随便怎样要好,她总不肯告诉你,只要瞧她的神气,便猜得到她心里。”老四道:“闲话少说。睡到床上,究竟怎样开口呢?”空冀道:“譬如我和你两头睡着,你一双脚,总要伸到我那一头来的,那时就在一双脚上,发生问题出来。我一觉醒来,摸摸你的脚,问道:这双脚是谁的呀?其实何须问得,床上除自己一双脚以外,当然只有你的脚,这就叫开场白,同没有说一样。那时候你一定把双脚一缩,我趁势道:你快快把你自己的脚,缩回到你自己枕子上去,否则我要把我自己的脚,缩回我自己枕子上来了。那时你细味我这两句话,一定要吃吃好笑。我只要你不反对,老实不客气,立刻把自己一双脚,缩回过来,搁到自己一个枕子上来,这时候说不定还把别的东西,搁到你身上来,谅你也非但不反对,一定很欢迎咧。”老四听得,站起身来,把空冀大腿上敲了两下。空冀道:“我譬给你听呀,不是真的同你睡在一起。倘真的这样,你的脾气又是各别,比众不同。”老四道:“我的脾气怎样比众不同,你倒说说看。”空冀道:“我不过略知一二,详细还是要问李大人。”李大人捋捋胡子道老夫髦已,连一二也不知,莫说八九。”空冀道:“不用客气。你说到老夫髦已,我只好说孺子焉知,和你扯一个直。”老四道:“你们又要拿出书毒头样子来了。”李大人道:“别多谈吧,辰光不早,吩咐西崽送三客西菜来。”老四忙按一按铃,西崽走来,吩咐一声,须臾一色一色送来。空冀道:“李大人喝什么酒?”李大人道:“我方才有半杯白兰地喝剩,就是他吧。”西崽把半杯酒送到李大人面前,空冀喊西崽开一瓶汽水,把一小杯白兰地。李大人道:“我也开一瓶汽水来。”老四忽对李大人飞一眼,李大人就不敢喝汽水。空冀何等乖觉,心里明白,当问李大人道:“刚才你为甚么喝起半杯白兰地来?”

老四插嘴道:“你别瞎疑心,李大人因为有些恶心才喝的。”空冀又问:“为甚么恶心?”老四瞧瞧李大人,不敢说。李大人正在吃一客奶油鸽蛋汤,想起刚才白带球,便吃不下去。空冀未知底细,还道他们支支吾吾,越加疑心,便倒一杯汽水,故意给李大人喝。李大人道:“刚才有些肚子痛,汽水不敢喝。”空冀冷笑一声道:“我早知你肚子痛过了,那末明日吃你们喜酒罢。”李大人面上一红,老四道:“不要瞎三话四。”空冀道:“要我不说,除非喝一杯汽水。”老四道:“我代喝吧。”空冀道:“这不好代的。”李大人究竟心直口快,北方人本色,当下慨然道:“老马,你也明人不必细表,明天当然请你吃喜酒,你也不用发急。”空冀道:“理会得那末不敢再强,请珍重贵体,我们换过白兰地来,敬二位各人三杯。”老四这时低垂粉颈,一言不发。李大人道:“白兰地喝不下三杯,换葡萄汁罢。”空冀叫西崽开一瓶葡萄汁来,各斟三杯。老四不肯喝,李大人道:“你不喝,我代你喝。”老四为的体恤李大人起见,便连喝下三杯。

李大人也一饮而尽。空冀叫声爽快,自己陪着三杯。这时房间里走进两位娉娉婷婷的美人来,拍拍李大人的肩膀道:“你好。”正是:

人逢知己情能洽,酒落欢肠量自宽。

不知走进房来的两位美人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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