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书说到一班姨太太小姐们,正在华公馆聚赌,突来巡捕包打听多人上门捉赌。他们一进来,就看准这房间还有两扇门可通别处,早有两名西捕抢步上前,一边一个,牢牢把守。此时房中许多人都变作笼中之鸟,一个没有脱逃的希望,彼此吓得面如土色,胆小的几乎哭将出来。幸这班捉赌的见她们都是女流,故也并不用野蛮手段,只问谁是头家?华姨太太那敢答应,不意一班赌客,以为得了头家,她们便可脱罪,因此不约而同的用手指指华姨太太。华姨太太此时,势不能不点头承认了。捉赌的也不多问,指挥人收了台上的赌具筹码等物,幸他们赌钱先买筹码,不用现款,现钱都藏在筹码箱内,置在华姨太太大橱中,故而未被这班人抄去。众人眼睁睁看他们拿了赌具,又挥挥手说:“你们在场的都要随我到巡捕房去。”

一班姨太太小姐们听到巡捕房三字,可真是自出娘胎从未去过的地方,这一吓,着实比适才更加几倍。照小说家老套形容,足当得尿屁直流四字,四肢都吓软了,立着的不知不觉坐了下来,坐着的更休想立得起身。众包打听见她们坐着不动,哪里忍耐得住,指挥巡捕拖她们起来。说也奇怪,这班堂客,身份本来很高贵的,有几个家中还用着巡捕守门,见了她,太太奶奶的叫,她们还睬也不睬,身价之大,可想而知。此时不知怎的,忽然反尊为卑,见巡捕一到,脚软的也硬了,不待动手,纷纷立起身,巡捕只喝得一个走字,彼此不约而同,服服帖帖的随他们鱼贯下楼,前呵后护,簇拥着出了大门。门口本停着各家的汽车马车,巡捕来捉赌时,这班汽车夫、马车夫可早已看见,所恨来不及进去报信,却都聚在门房中朝里张望。此时见巡捕押着主人等出来,见机的慌忙让开一条大路,也不敢开口招呼,不声不响,做一个冷眼旁观。

内另有个叶公馆的马夫,名唤阿憨,素有点儿呆气,见他家姨太太也在众人之内,他一想我家姨太太小脚伶仃,平日走一步路,还须娘姨大姐搀扶,此去巡捕房,着实有不少路,教她怎样跑得动,自己心一热,就此冒冒失失,上前问姨太太可要坐马车?叶姨太太还没接他的口,旁边一个巡捕,先已赏了阿憨一个嘴巴,打得阿憨昏天黑地,抱头鼠窜而逃。众位太太们见此情形,有几个想坐车的,也不敢开口了。幸他们到处不脱身分,在做太太奶奶的时候,自然走一步都嚷腿酸脚软,此时做了赌犯,犯人原该跑的,故他们由巡捕押往捕房,一路跑着,倒没一个人半路上闹跑瘫了,坐在地上休息的。当时情形,颇有可观。

十来个雄纠纠的探捕押着二三十个妖妖娆娆的妇女,走在路上,一边耀武扬威,一边垂头丧气,后面还有许多马车夫汽车夫遥遥相随,仿佛赛会一般。可惜那时候。已半夜三更,没事的人,早已酣然入梦。马路上往来的,只有些黄包车夫,他们有甚智识,只当是巡捕捉着了大帮野鸡,那有工夫过来观看,暗下却替这班人遮羞不少。到了捕房,值班的捕头倒还客气,并不难为她们,只一个个盘问名姓。幸她们在路上早有预备,没一个人肯说真姓名的,有些把自家娘姨丫头的名字报了上去。有几个因她家少爷狎妓忘家,平日将她少爷相好的妓女衔恨次骨,此时就将那妓女的名字报上去,以报平日之仇。捕房中倒也不管她们是真是假,一一抄了名字,教她们各人存五十块洋钱作保,后天上公堂候讯。众人身边洋钱本现成的,彼此拿出来就是。

只有华姨太太,因有捉赌的探捕证明她是头家,不能与家人一例,非存二百元担保。可巧她因在自己家内赌,身边没带现款,一时拿不出钱来,众人顾了自己可以出去,哪一个肯多管闲事,管别人有钱没钱,大家一哄而出。到得外面,汽车马车已由华公馆门口开来,彼此纷纷上车,也不客气一句,道声明朝会,各人先要紧叮嘱自己的车夫,回家之后,不许将今夜之事泄漏于人,并答应他们一个重重谢意。车夫有钱到腰,无妨把舌头卖了,所以各人公馆中,竟无知道此事的,偶然有人闻得华公馆有捉赌之事,顺及他们,他们都推头那一夜,刚巧不在华家,许多人一般说话,仿佛那一夜华公馆捉赌,只捉着一间空房子一般,岂非笑话。这些都是后话,表过不提。

再说华姨太太因没钱担保,暂留捕房。她丈夫华老荣守在捕房门口,见各人一个个出来,只有他姨太太留在里面,还道捕房中因她聚赌抽头,要押候重办,一时大为着急。心想巡捕房外国人是不受运动的,倘若当要办起罪来,如何是好。一则场面有关,二则姨太太瘦弱身躯,怎吃得起外国官司之苦,不觉愈想愈急。算算自己朋友虽多,大概都是商界中人,官场中相识甚少,而且还不甚知己。听说租界上势力,倪俊人颇大,自己虽也和他相识,不过是点头朋友,如何可以开口干托。只有富国保险公司的总理钱如海,与自己还称知己。他与倪俊人颇为莫逆,就是自己得识俊人,也由他介绍的。不如走他脚路,去托俊人,或有用处。主意既定,即忙跨上马车,直奔新闸而来。如海的住宅,华老荣已去过数次,所以认识。到了门口,按一按电铃,里面有人出来开门。老荣问:“钱先生可在家?”开门的答道:“才回来,还不曾睡。”

老荣大喜,到里边厅上坐下,教那人请如海出见。如海也是由别处赌场回来,正欲安歇,听说有人找他,不知为着何事,慌忙下楼,见是老荣,不觉大吃一惊。你道为何?原来因老荣新近把自己的丝厂,在如海的公司中保了三十万银子险。他见老荣夤夜前来,只当丝厂失火烧了,虽说吃保险饭的人,都望保户失火,失火之后,赔款是公司中出的,不关他们痛痒,他们反可在赔款上揩几分厘头,这就叫幸灾乐祸。不过如海因老荣所保的数目太大,自己公司资本虽然号称百万,其实只有五六十万,被自己调头挪用二十余万,存款还不满三十万,若一票就吃着这重头赔款,岂不把公司赔倒。因此他一见老荣,就暗自着急,连来意都不敢问。倒是老荣见了如海,颇抱不安,连连道歉,说:“夜深扰府,请钱兄愿谅。”又把自己家中闹的这件笑话,告诉他听了,请他可否转托俊人设法。如海闻说,方知不是公司出赔款,却是俊人的交易来了,自己又暗暗好笑起来。心想我现在做了保险公司的总理,倒好像做了贼一般,听见敲火钟就耽忧,遇着客来找我更加着急,深恐吃着赔款,倒是从前做药方买卖时适意,上门的人都是送几个钱来给我的。当下老荣问如海可肯帮忙?如海一口答应说:“你华先生的事,兄弟无不尽力。至于姓倪的方面,你虽和他是初交,然而有我兄弟居间,包你可以一般出力。况姓倪的也很要朋友,你若和他亲近亲近,他倒没甚新旧之分,彼此一视同仁的。”说时对老荣微微笑了一笑。老荣会意说:“我决不敢无端烦劳二位,事了之后,重重总谢。”

如海道:“谢意二字,华先生你休提起。我们朋友帮忙,决不在乎这一点上。俊人适才也和我在一起,一同出门的,不过他巢穴太多了,一时无处寻找。好在这里有电话在此,不如摇过去问一问。”原来如海自做保险公司总理之后,家中已装着电话,一则接洽的事情多了,免得差人奔走。二则一切费用,都出公司账,落得慷他人之慨,自己便当便当。俊人卡德路公馆也有电话,摇将过去,恰巧俊人自己听的,如海问他可快睡吗?俊人答道:“刚吃半夜餐,吃罢就要睡了。”如海说:“这样,你且等一会睡,我有点事儿同你商量。马上到你公馆中来。”俊人问是那么回事”如海说:“话长得很,见面讲罢。”

当时摇断电话,两人急急忙忙出来,坐着华老荣的马车,径往卡德路。俊人早已命人在门口守候,如海是往来惯的,不须通报,带着老荣,一直到俊人书房里面。俊人身披狐皮一口钟,面前放着两只电气火炉,口衔雪茄烟,正在煨火。见了老荣,点点头,说声请坐。又对如海说:“你什么事,见神见鬼,话长话短,害得我至今耳朵内,还痒痒的难熬呢。”如海笑道:“别难熬了,我便是个消息子,你耳朵发痒,我一来包你适意就是。”俊人大笑。华老荣也陪着笑了。如海坐了,把老荣的姨太太因与姊妹们在家赌钱,被巡捕房捉了去,现在押着不放出来,托他从中设法等情,细细说了。俊人皱眉道:“你们家中赌钱,又在房间之内,巡捕房如何知道?常言无鬼不死人。我看这件事一定有人放风的。”

老荣道:“我想他们女人家弄着玩玩,外面又没什么仇家,有谁放他们的风?”俊人摇头道:“那却说不定。须知赌博场中最易发生仇恨,虽然自己存心不惹别人,但赢钱的适意,输钱的未必无怨。怨则仇生,冤家都在无形中缔结。不然捕房中又没千里眼顺风耳,你们在深房密室之中赌钱,他们焉能闻见。所以我说,这件事必有到捕房中出首的无疑。”。老荣、如海听了,都点头称是,说:“到底俊翁有见识,我们倒没料到这着,看来一定是仇家撒的野火无疑。但不知是那一个罢了。”

做书的此时,不能不向阅者告一个罪。捕房捉赌的起点,书中尚未叙明,并不是作者放刁,实因这件事有关他人名誉,故想曲为隐瞒,稍存忠厚。现在既被俊人说穿,在下也只可从实供出。原来华公馆这件祸事,确是有人写信到巡捕房报告的。此人非别,便是兰的姑爷。兰因输了几个钱,心中懊恼,在家忽喜忽悲,如失魂魄。她姑爷见而生疑,盘问她又不肯实说。后来忽然自己告诉出来,她姑爷听了大怒,说:“你一定上了女翻戏的当了,我决不放她们适适意意用我家的钱,非给她们见见颜色不可。”问她赌的地方在哪里?兰被他一吓,把魂灵儿吓了转来,死也不肯说。她姑爷正在纳闷,恰巧霞仙着人来请兰,她姑爷细问来人,方知就在开丝厂华老荣的公馆中。兰见机关泄漏,再三求她姑爷不可冒昧,惹出祸来,关系非校她姑爷那里肯依,当时捏造了假名,写一信报捕房,某处聚赌,教他们前去拿捉。兰见阻挡无效,改口说:“霞仙是我要好姊妹,可否通个信给她,令她今夜不必前去,免投罗网。”她姑爷也不许,说:“事关秘密,若给李家知道了,岂不破坏大局。况她曾带你入局,算得是个罪魁祸首,我更不能饶她。”

兰和他闹,他也不听,夫妻反目,到底没给霞仙知道,所以霞仙也未能漏网。这便是巡捕房捉赌的缘起。除做书的之外,只有兰夫妇二人明白,连捕房中也没确知写信得是谁?华老荣等一班人,焉能知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说当时俊人见老荣等称赞他,颇为得意,更放出老公事的面目道:“捕房中对于赌案,取缔虽严,然而除了翻戏犯欺诈之罪,须照律重办外,其余大抵罚款可了,妇女更无押办之必要。若在旅馆或总会中,破获踪迹无定的人,或则一时不便释放。至于你们体面之家,有根有底,一夜工夫也未必就会搬着逃了,捕房中又何致将你如夫人收押。照平常规矩,至多只消存百十块钱,就可保出来的。我恐其中有点儿误会罢。”

老荣道:“决不误会,我亲眼目睹。许多人一个个放了出来,只有内人被押不放,所以才招呼钱兄来此,恳求倪翁设法。”俊人听说皱眉道:“这倒奇了,或者你如夫人口供不小心,说出了什么招惹过失的话儿,捕房中不肯放她,这倒说不定。”老荣道:“对了,她素来脾气有点儿毛躁,爱管闲事,又好缠夹不清,一句话讲动了头,就不容易劈断,所以外间有人题她的绰号,叫叫叫叫。”说到这里,猛想起俊人等和自己是客气的,怎好告诉他们这些话,顿时住口。如海为人最好说笑话,听老荣讲的话,大有笑意,怎肯放他在要紧关头上中断,便是俊人也很要听听这个诨号,彼此异口同声,问老荣,他们题你如夫人什么绰号?老荣此时势在两难,不觉面红过耳。说了,深恐被他们见笑。不说,又正在求教他们,惹他们动了气,便难为力。深悔自己口快误事,不胜后悔。又见如海、俊人二人,四只眼睛钉着自己的嘴,等他回话,料想不说不兴,只得低声说出牛皮糖三字。俊人、如海二人听了,都笑不可仰。老荣益觉害臊。俊人道:“可恨外间这班取绰号的人,实是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奇异各式的诨号都题得出,将来新刑律上还得加上一条取人诨号的罪名,那才可以使这班人有点惧怕,以后不敢空口白嚼了。但你如夫人如果有触犯捕房之处,以致收押,他们必有特别理由,办起来倒有些辣手。因现在时候夜深,捕房中上级官员恐已不在,值班的大抵中级人物,他们并无全权,这种事最好和他头儿脑儿商量,如果理由充足,不难从轻放落,这时候就教我亲自到捕房中去,也两眼漆黑。兼之外国人不受运动的,冒冒失失说上去,反受没趣。所以捕房方面势难为力,只好明儿上公堂,我替你请一个有手面的律师,设法驳轻罪名,因一般是赌博,罪名上可大有出入,容人赌博,和聚赌抽头,一轻一重,已天差地远。况律师更有律师的方法,能得罚几文钱了事,岂不甚好。”

老荣的意思,巴不得俊人马上陪他到巡捕房去,将姨太太领出来。此时听他一口回绝,未免大失所望,两眼望着如海,想他帮衬一句。如海素知俊人虽有手势,但不到时候,是不肯轻易放出来的,晓得强逼没用。老荣望着他,他也望着老荣说:“俊人兄的说话不错,现在时候太夜深了,有话也只可明天商量,华先生尽请放心,有俊人兄帮忙,明儿上公堂,你姨太太决不致吃亏的。”说罢,对老荣挤挤眼。老荣知道他必有意思,忙向俊人告辞道:“今儿多多有扰,这件事还望俊人兄极力帮忙,感激不尽,我们明儿再见了。”俊人道声恕送,如海、老荣二人出来,走到门口,老荣对如海顿足道:“适才你为甚不帮我一句忙。他回我无能为力,你倒唤我出来,难道教小妾在捕房中过夜不成?”

如海笑道:“华先生休火冒,这件事你也不能怪我。我唤你出来,原是好意。因里面已答应你明天设法,你若逼紧他连夜去干,设或惹他动了气,一口回绝了你,你待怎样?老实告诉你,官场中虽重交情,然而也必须有了交,方能有情,这交之一字,便是交易之交。你我固然是要好朋友,所惜那件事周折很多,就是俊人方面也属于间接问题,你又不曾同他谈过可出多少尺寸,教他怎好轻口答应你。我恐他适才所说请律师的话,也难以作准,因你并没答应他花多少律费,他自做主意代你请了,日后开出账来,你不承认,他却不能少律师一个钱。所以普天之下,不论大小事情,最好先小人后君子,将来方不致多费喉舌。讲到我同俊人为着华先生的事,论交情着实有余,不论花多花少,我二人决意一介不取,以尽朋友之道何如?”

老荣听罢,忙道:“钱翁说出笑话来了。不过也是我粗心的不好,讲到花费的话,自然归我承当,岂有劳了别人,还要教人赔累之理。钱翁尽管放心,我明天一准先送一千块钱到你公馆中,烦你转交倪翁,用了不够,日后再算。至于二位,待事了之后,我也一定有点儿敬意奉酬,决不食言。但我还要奉恳钱翁进去,可能够今夜就到捕房中,将小妾保出,免她受这一夜之苦,更为感恩不荆”如海摇头道:“这个我可不敢答应你。因俊人也是有身份的人,岂有半夜三更自己往捕中房说情,弄得好还好,弄得不好,岂不大失面子,所以我看还是等到明天早晨,再想主意为妙。现在你请先回,我还要进去,告诉他你适才答应我的那片话,好教他明天积极进行,包管你姨太太不致吃苦就是。”

老荣谆托再三,方坐马车回去。如海重进倪宅,接洽如何,我且不表。单说老荣回到家中,一问他姨太太早已回来。老荣大奇,三脚两步奔到房内,见了姨太太,如获至宝说:“你你你怎么回来了,险些儿把我急杀!”不意他姨太太听了,睬也不睬,厉声问旁边一个娘姨道:“姓林的哪里去了,你快替我找她回来。”娘姨战战兢兢答道:“她方才和你一同给巡捕房捉去的,至今不曾回来,我们都不知道她往那里去的。”姨太太怒道:“放屁,她捕房中早出来了,你们非得替我找着她不可。”娘姨不敢不答应,哦了一声,走出房去。老荣又问姨太太为何如此发怒,捕房中怎肯放你出来的?姨太太陡把粉脸一沉说:“你们打算我不得出来了么?都是好良心,家中闹出这般大事,你倒故意躲开了,教人找你不着。这还不算,索性连马车也给我坐了出去,令我从巡捕房坐黄包车回来,一路上给万人观看,好有良心。”老荣叫屈道:“这个你忒杀冤枉我了。我因恐你在巡捕房中吃苦,所以坐马车去托了许多朋友,钻了许多脚路,设法替你运动,直到这时候方能回来。你一点儿不见我的情倒也罢了,为何还要反咬我一口?”

姨太太因在捕房中着人回家取洋钱作保,恰值老荣不在家,多耽搁了半点余钟,方由别处弄了二百块钱,将她保出来。出门又没坐着马车,雇黄包车回家,虽然时候夜深,没被多少人看见,但姨太太终觉这股气没个出处。可巧回到家中,要寻一个姓林的,又不知去向,未免气上加气。此时连一接二,将无限的闷气,尽数出在老荣一个人身上,也不管他出去究为的好意歹意,口口声声骂他黑良心坏肚肠。算老荣晦气,讨功不着,还受了满头没趣,只得无粗打采,到他另外一位姨太太房中睡去了。这边姨太太又把娘姨唤进来,问她姓林的找着了没有?娘姨原本是随口答应的,怎禁得又来盘诘,不觉无言可对。姨太太大怒,将那娘姨臭骂一顿,立逼她出去寻找姓林的。

你道这姓林的是谁?原来和华姨太太非亲非戚,乃是一个寻常女朋友,然而交情却异乎寻常。姨太太知她家境很为艰难,还有一个老母乏人供养,因将她留养在家,其母赡养之费,亦由姨太太出钱供给。姓林有受姨太太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情甘守独身主义,一辈子不嫁丈夫,鞠躬尽瘁,以事华姨太太一人。自己改着男装,表明不同寻常女子。姨太太见她如此诚心,倒也不胜知己之感,就此降格相从,寝食与共,反把丈夫华老荣抛在房外。因床上平添了一个女子,老荣睡上去,未免不便。姨太太却很体贴老荣,许他别娶姨太太,以免孤独。不过外间姨太太一班女朋友,见姓林的装束奇异,不雌不雄,便替她起了一个诨号,叫做阿木林。可巧姨太太也有牛皮糖的诨号,因此一条牛皮糖,黏着个阿木林,人人都说她们是一党。此党不知是乡党之党,还是狐群狗党之党,皆因字面太奥妙了,吾人竟不敢妄下判断。

姨太太也知有人说他们结党,索性放出同党面目,不许阿木林附入别党。倘然明知故犯,与别的女人来往,若被姨太太得知,必有一场酸溜溜的大闹。此时姨太太手段很辣,打咬拧三者都全,往往弄得阿木林身无完肤,故此阿木林见着牛皮糖,着实有点儿惧怕,仿佛怕老婆男子一般。不论当面背后,罚咒也不敢和别的女人们兜搭。这天她本和姨太太等一同受捕,既入捕房,因她属于赌客方面,存了钱先放出来。她见姨太太的马车有老荣坐着,自己不敢坐上去。正徘徊间,可巧某公馆太太的汽车只一个人坐,招呼她上去坐了。阿木林意欲回华公馆去,某太太说:“现在华姨太太还在捕房亲着,你回去也是一个人,不如同到我家谈谈,天明了,再回去不迟。”

阿木林一想,此话果然不差,一个人回去,从前和姨太太伴惯的,此时见了老荣,他因我霸占他姨太太,大有恨我之意,没姨太太在旁,两对面很为没趣。况姨太太身在捕房,自己已失自由,决没能为再来监察于我,我落得趁此机会,往别处玩玩,明日早些回去,只消赶在她放出捕房之前,就可不露痕迹。想定主意,便随某太太到家谈谈笑笑,玩了一宵。次日天明,仍用汽车送她回华公馆。事有凑巧。某太太的公馆,地处最远。夜间华公馆娘姨妈子奉姨太太之命,到处寻访阿木林,偏偏漏却这一家未往。华姨太太听着阿木林不知去向的消息,心中又愁又急,又恼又怕,足足耽了一夜心思。那赌博案隔一天须上公堂的事,倒不在她心上。此时见阿木林适适意意的坐了汽车回来,怎不教她无名火陡高百丈,也照昨夜骂老荣一般口气,骂她黑良心,坏肚肠,我吃苦,你们倒乐意。

阿木林那敢开口。姨太太越骂越恨,随手抓了根通烟枪的钢条,照准阿木林夹背心连打几下,阿木林也不闪躲,扛着肩膊挨打。以为让她打几下,也可杀杀火气了。不意姨太太因见她身穿皮袍皮马褂护着身体,打不着她皮肤,放下通条,逼她脱下衣服再打。阿木林怎敢不依,自己卸下袍褂,姨太太看通条还不如自己手指着力,随用双手很命拧阿木林腿上肉。要知时下妇女虽然冷天,贴身衣服都喜欢穿得单薄,以见身段玲珑瘦校阿木林上身只穿一件法兰绒衫,加一件丝棉马甲,下身只一条薄薄丝棉裤,怎禁得姨太太两手用平生之力来拧她的肉,阿木林连呼阿哟,使双手拚命来推姨太太的手。姨太太两手虽然没空,一张嘴还现成着。见她双手抵拒,趁势一口,衔住她臂膊上一块肉,用力一咬,差不多要将这块肉咬下来了。阿木林疼痛难禁,怪叫一声,忙把臂膊向里一缩。姨太太门牙已有一只脱落,镶着金牙,本是浮的,被法兰绒衫绊住向外一拉,仿佛拔牙齿一般,这金牙顿时脱笋而出,鲜血满口直淌,染得阿木林半条袖子殷红。

姨太太自己还不知道咬落牙齿,只当阿木林肩膊上肉被咬下来了心中一惊,两只手不知不觉的放松下来,阿木林见自己袖上有血,也以为咬去臂肉,猛觉痛不可当,心中愈想愈苦,就此嚎啕大哭起来。刚巧这时候华老荣起身,想起昨夜答应钱如海一千块钱,此时务必送去,但不知姨太太在巡捕房中可有什么说话,须得问清楚了,方好请俊人从中设法洗刷。不意一到房中,见她们闹得天翻地覆,不成模样。一班娘姨下人,都在那里劝姨太太息怒,劝阿木林住哭,将她二人推到床上。床上因昨夜姨太太候阿木林消息之故,教人挑了两块钱鸦片烟,吸着解闷,还有四五个烟泡剩着,烟盘家伙也没搬开。两人对面横下,一个怒气未消,一个啼哭不止。

老荣见此情形,哪里还敢问什么话。站了半天,始终没开一开口,重复回了出来。想想如海那里洋钱是一定要送去的,隔一天上公堂,谅来也不致改期。巡捕房中有什么话,想必都在供单上,就使问了,也不能挽回。此时我们也不必占甚面子,但求能将存案的二百块钱充了公,自己不必到场,便已心满意足。谅这点手势,俊人一定有的。如海事情很忙,迟了恐他不在家中,难以讲话,还是赶紧送去为妙。当时他开铁箱,取了一千元钞票,亲自送到钱如海处。如海因昨晚睡迟了,此时还没起身。老荣在客堂中等了好一会,方见如海出来,连称对不住,邀他到书房中坐了。老荣打开手巾包,将一千元钞票递给如海。如海接了,也不点数,随手放在一旁,说:“昨夜我同俊人谈得很满意,你们那件事,一定无碍,你请放心,贵姨太太也马上可以出来了。”

老荣道:“小妾昨儿已出来咧。”如海道:“是呢,我仿佛听俊人说,连夜就可以出来的。”老荣道:“不是的,她并不曾被押,皆因身边钱没带足,不够存案作保,暂留片刻,后来送了保洋去,当时就出来了。”如海听他这般说,知道揽功不着,便又改口道:“俊人也是这般说的。他说女人赌博,比不得强盗打劫,大约罚款可了,未必致于押办。说你华先生胆小怕事,神经过敏,说不定比你先回家呢。你想这句话对不对?”老荣笑道:“果然被他猜着了。”如海大笑,笑罢又说:“这样你也可以放心咧。”老荣道:“不过还有一桩,最好这件事就此勾消,我们存在捕房中的钱也不要了,明天小妾也不必再到公堂,你想这件事能办么?”

如海道:“我是不懂公事的,照我想来,人不到堂,大不了保银充公,不过据俊人说,别人可以不到堂,你们却不能不到堂,因事情出在你家,你们便是祸首。况且公事上有你的地址,除非搬场,不然决跑不了,所以一定要到堂的。横竖租界文明公堂,不比得内地官衙,有一种专制威势,令人害怕,去去何妨。判决之后,也可了却一桩心事。况你既预备洋钱晦气,落得爽爽快快到堂受罚,说不定还不消二百元呢。”

老荣点头称是。如海又道:“俊人那里,你也不必同去了,这笔款子我转交给他就是。说句笑话,官场中人,要钱又要面子,除非十二分知己的朋友,其余交情平常的,他要了他们的钱,当面还搭出不要钱的架子,甚至连手都不肯伸一伸,一定要转一转中间人的手,才肯下腰。就使钱用得差不多了,他还不肯认我受过什么人的钱。局外人多当居间的赚了后手,其实官场中积习如此,不过用了钱,面子上虽然没话,实际上自然大有效力。但他一生清白,不愿意担受种种嫌疑,所以间接之中,还须再加一个间接。如其有你在场,恐不免被他打回票。昨夜的情形,想必你还记得。故此一定要我一个人送去,讲到我和你华先生的事,常言为朋友死而无怨,这罪名也只可让我担了一担了。”

老荣听罢,十分感激,千恩万谢,重重的托他从中尽力。如海满口答应。老荣告辞回去。如海只送到房门口,不送他到大门外面。因书房桌上放着一千块钱钞票,恐被别个手脚毛的人拿了去,因此不敢远离。老荣既走,如海眉花眼笑,将一千钞票,逐一点过不错,开了铁箱,正要放进去,忽见他大女儿秀珍眼泪汪汪的走了进来,叫声:“爹爹,女儿活不了咧。”如海大惊,说:“你昨儿一夜未回,宿在哪里?为什么大清早起,说活不了呢?”

秀珍道:“我昨夜不回来,乃是在同学姊妹处叉麻雀。今儿早起回来,坐的黄包车,大概为着夜间失睡之故,眼睛迷糊,不知如何,将娘给我的一只金刚钻戒指上的钻失落了,四面寻找不着,教我如何是好。爹爹,你可能给我找一个包打听寻寻么?若寻不着,娘一定要我命的。”说时眼圈红了,很像要哭出来一般。如海连连摇头道:“你这孩子也忒杀糊涂了,没听得会在黄包车上,会失去金刚钻戒指的,这戒指从前我化八百元买的,现在大约要值一千多了。叉麻雀有甚趣味,一夜工夫能赢多少?何犯着丢一只金刚钻戒指。”秀珍道:“只落了一颗钻,底板还在这里。”说时,将没钻的戒指底板给如海观看。如海笑了一声道:“痴孩子,底板能值多少,金刚钻戒指值钱,就值在钻上。这件事若给你娘知道了,不知要跳到怎样呢!”

秀珍道:“为此女儿还不敢去告诉娘,先来告诉爹爹,一定要求爹爹替我设法弄回来的。”说着,上前挽住如海的头颈,娇声娇气的,连问爹爹肯不肯?如海说:“这是没有他法的,除非再去买一只差不多大小的镶上去,方能瞒得住娘的眼目。这里刚有一千块钱在此,你拿去自己买罢。”一面说,一面将半在铁箱里面,半在铁箱外面的一千钞票,递给秀珍。秀珍接了,谢也不谢一句,欢欢喜喜拿回自己房内,闭上门,忍不住好笑。原来她并不曾遗失什么金刚钻,昨夜也没在女朋友家叉麻雀,其实在戏院中看中了一个后生,答了话,当夜宿在旅馆,心热之际,秀珍将手上戴的金刚钻戒指捋下来,送给那人,作为表记。又恐母亲见了责问,故把一只旧戒指底板哄她父亲,居然被她哄着一千块儿。幸得如海这笔钱,也不必再送给俊人,因知道老荣这件事很为细小,没甚相干,故早一夜和老荣由倪公馆出来之后再进去,并未同俊人谈及这个问题,只谈些保险公司做押款的事。今儿老荣送了这笔钱来了,他原预备中饱的,不意被他女儿闯上来拿去,父用女用原是一样,只吃亏了华老荣,便宜了一个不知姓名的后生。正是:人心不古机谋恶,天理无私果报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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