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卫二姓都受了报应,但那起意的汪晰子先生,却连寒热都没发一个,正欢欢喜喜的大兴土木,在那里盖造住宅。又因那时上海有一个不识时务的妄人,名唤徐企文,自不量力,趁一夜大雨倾盆之际,结合了几个狐群狗党,意欲占夺制造局,被守局的兵士拿获解京。北京政府得了这个警报,便以制造局守护兵力单薄为题,发令调兵南下。此信一布,上海各团体,都以为此间本有南兵,北兵一到,两军相见,料必易起冲突,纷纷发电反对。汪老夫子的国民党第三分会中,也不免破费了几块钱电报费。岂知北京政府,令出如山,电阻虽然电阻,派兵依旧派兵。幸亏派来的北兵,并不甚多,而且很守法纪,真所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之后,倒也各无异议。隔了几时,汪先生的吉屋落成,正预备择期进诧,遍发请帖,大大的热闹一热闹,不意轰天一个霹雳,上海又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便是现任农林总长国民党要人宋教仁先生,在火车站被人暗杀。

这件事一发生,党人如丧考妣。本来宋先生的丰功伟业,数十年惨淡经营,以笔墨鼓吹革命,得成现在共和之局。就是入政府以来,也处事和平,顾全大局,不比一班操切用事的党人,动辄矜使意气,只有破坏之能,毫无建设之力,真是政党中一个绝好模范人物。自被暗杀之后,无论是国民党人,非国民党人,无不同声一悼。因宋先生有功于国,无仇于民,那下毒手的人,若非丧心病狂,决不忍在中国人材缺乏之时,将这样一个大人物,轻轻暗杀。正当国人莫名其妙之际,凶手忽然出现,又在妓女玲珑馆处拿获了一个教唆犯,那凶手名唤武士英,教唆犯叫做应桂馨,就是从前沪军都督府的科长,现为北京政府秘密侦探。众人闻此消息,已疑心此中含有政治关系。果然又在桂馨家中搜出几件证据,乃是北京打来的电报,中有“梁山盗魁,到处横行”,又有“毁宋酬勋”等字样,明明是教他暗杀宋教仁的隐语,追本穷源,那时国务总理的赵秉钧,又是袁总统的心腹,袁总统又是国民党的第一劲敌,因此国民党人众口一辞,都说这件事一定是袁总统主使。

一天他们在张园为宋先生开追悼会,席棚中所挂的挽联不下千余幅,倒有一大半是痛骂总统之作。就是登台演说之人,也带着几分骂意。这天所开的会,那里算得追悼会,简直算得是大骂会。国民党人以为凶手既获,不难水落石出,如其查出果由总统主使,任他位居极峰,也不怕他不受法律裁判。故在南市海运局组织了一个特别法庭,专办此案。那时还闹了一桩小小笑话,据说有一位翻译先生,在审问武士英时候,被武士英眼睛一瞪,吓得他回家发寒发热,几乎害了一场大病,可见得凶手的眼光利害了。不意审理案情,还没有头绪,那凶手武士英,忽然服毒身亡,显见得是杀之灭口,此中大有人在。因此党人气愤不平,纷纷开会集议,决定二次革命,推翻袁总统,为宋先生报仇。其实却是大误,因宋先生在日的政见,并不以用武为然,因黩武穷兵,大伤元气,若非万不得已,决不肯滥用武力,自残同种。然而他们轻举妄动,也有几层缘故。一则因党中激烈分子居多,宋先生不死尚可以和平主义,善为劝导。宋先生一死,他们个个都是干柴遇着烈火,自然一发不可收拾。二则不免应了一句俗语,所谓初出猫儿胜似虎,他们自己还不知自己有多大力量,初次革命,北伐未成,便讲了和。他们都拳脚痒痒的,仿佛打仗是件乐事,趁此机会,又想及时行乐,显一显他们的好身手。三则在那时国民党人还有几个掌着兵权,他们有恃无恐,还有一班怀着权利思想的,因初次革命,没攫得重要位置,掠着大批钱财,都想借二次革命,遂他们捷足先登的计划,故又纷纷活动,招兵买马,各成一军,什么讨袁军咧,北伐队咧,五光十色,也不知有多少名目。岂知他们此举,正落在主使暗杀之人的圈套之中。当时他们若另换一个方法,从根本上研究,主使暗杀宋先生的,究竟是谁,一旦水落石出,是非难逃公论,那主使暗杀之人,就是党人不推翻他,全国国人也决不肯容他安安稳稳过去。无奈这班人见不及此,轻言用武,致被那人将前事一笔抹杀,反将内乱二字,轻轻套在国民党人头上,这岂不冤枉。

讲到国民党人,出于义愤者固不乏人,盲从胡闹的也着实不少。汪晰翁便是此中一分子。他见大众预备举事,自己怎肯轻落人后,便把府中乔迁之喜,暂时搁起,天天在国民党第三分会中,开会演说,运动革命。不过他会中会员有限,今天开会是这班人,明天开会又是这班人。说来说去,听的人既耳闷头昏,说的人也觉唇干舌敝。换来几声拍手,那及得到来复枪声的爽利。汪老夫子细察这班会友,尽都是些老迈龙钟之辈,料难和他们图甚大事,便是天天开会演说,枉费了许多唇枪舌剑,还不如挂上一柄指挥刀,犹有都督司令的希望。常言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故他此时,又欲改变宗旨,做一个承时崛起的大豪杰。恰巧他有一个朋友,姓宋名唤使仁,也是国民党中人。平日因自己名字,有些与宋教仁相像,故颇大言不惭,说与宋先生是十八代同祖兄弟,有谱可查。今闻宋先生被刺,他失了这个体面兄弟,誓不共袁某戴天,便在城内某处,设了个讨袁军特别司令部,招兵北伐,自己便算总司令。

晰子得此消息,一想机会来了,时不可失,急急亲往特别司令部拜会宋使仁。他这司令部,便立在一所庙内。庙中和尚,因国民党势力甚盛,不敢轻捋虎须,只得由他做主。晰子到司令部门首,见壁上贴着一张白纸,上书讨袁军特别司令部八个大字,门口站着四个守卫的兵士,不过那时还未发军装,这四个卫兵,都穿着便衣,手中各拿一根短竹杠,一班热闹的闲人,不许进内。还有几个烧香的妇女,也被他们吓得东奔西跑。晰子起初还当是庙门口恶丐行凶,仔细观看,始见他们胸前都挂着一块白布,写着讨袁军第几支队,某营某队,某某人字样,还钤着一个讨袁军特别司令部的红印,才知他是新招的兵士。进了门,见大殿天井两处,坐的立的,聚的散的,何止三四十人,装束大概与卫兵相仿,胸前都挂着白布。还有班未挂白布的人,都站立在方丈门口待领。晰子颇觉好笑,暗想幸亏我知道这里是个招兵事务所,要不然,可要疑惑到施粥厂里来了。又见宋使仁正坐在方丈里面,手忙脚乱,写名册,填票布,打图章,好不忙碌。晰子分开众人,走进里面。使仁见了他,只说得一句:“汪先生请坐。”一面将填好的票布,向各人分散完毕,吐了一口极气,拉长衫角,拭去了额角上的汗,始对晰子拱拱手道:“难得汪先生辱临敝部,不知有何见教?”

晰子道:“弟闻宋先生招兵讨袁,大义可钦,特来投效。”使仁听晰子称他先生,颇为不悦,当时作色未答。晰子已看出他的意思,忙说:“彼此同是国民,大司令既为国忘家,我等亦何甘老死牖下,因此来部投效,不知大司令肯收纳否?”使仁大喜道:“若得汪先生加入,真乃敝军之幸也。本司令正因诸务草创,乏人助理,挂号发饷等事,都是我一个人独办,以致连操练的工夫都没有。汪先生一来,这些事务,便可托你办理,本司令也可悉心操练军队,就请汪先生为本军的参谋长便了。”晰子谦逊道:“参谋长职任重要,小弟才力浅薄,如何敢当!”使仁道:“汪先生休得推辞,彼此为国尽力,若要推托,便不算热心了。”

晰子道:“既承大司令委托之重,小弟敢不勉尽绵力。不过发饷与注册二事,也须分清界限。发饷属于军需科,注册属于秘书科,与参谋司令两部,不能相混。虽说本军尚未成立,权限也要划清,以为将来成军的模范。我有两个朋友,足当此职。一个名唤卫运同,向在我们会中当庶务,做军需长恰合身分。一个叫陈先裕,是我们会中的书记,少年有为,做秘书长,一定得力。不知大司令意下如何?”使仁喜道:“汪参谋既有贤能,尽可举荐,本司令无不从命。烦你即刻写信,请卫军需长、陈秘书长,马上前来便了。”晰子依言,写了两封信,盖上讨袁军特别司令部图章,派两名兵士,分途出发。又问使仁,军饷曾否筹得?如何散发?使仁道:“军饷尚未领来,暂由本司令垫发,每日每人五十文钱,饮食却责成和尚供给。”

晰子摇头道:“那也不是长久之策,军饷虽然理该由总司令部领发,不过我听人说,总司令部自辖的军队,粮饷还未有着落,现正派人向本地富户捐借,待他弄到了钱,用剩了始能轮到我们,不知还要候多少日子。现在兵士尚少,大司令填发之数,固然有限,但日后招来的人多了,若非敌国之富,怎有这许多钱去供养士卒。就是教和尚供给饭食,请他们假托神权,哄人钱财,理该令他们吐些出来,以快人心。不过他们是吃十方的,我们去吃他十一方,未免说不过去。而且吃完了,他们也未必肯募化得来养兵。依我愚见,还以单独自由筹饷为妙。总司令部,范围很广,用途又大,自应向富户劝募。我们本部,范围既小,用途亦细,何妨向附近居民勒捐。他们家住此间,便在本军势力范围之内,本军有保护之责任,他们也该尽供养之义务。此举虽属强迫,但在用兵之时,也讲不得什么仁义道德,只可用些儿武力手段。倘他们抗不应命,便以军法从事。这一来不难立刻筹到许多军饷,我所荐的那位卫军需长,他经营擘划,才力过人。若将此事全权托付了他,另派几名兵士,作他护卫,定可马到成功。大司令嗣后只须留心军务,不必在财政上分神了。”

使仁大喜道:“汪参谋长见多识广,办事有条,本司令佩服之至。将来无论什么事,你老哥以为可办,就算本司令的主意,发出去办就是。彼此同是热心为国,还要分什么界限。”晰子连称不敢,心中欢喜无比。不多时运同、光裕二人,应召而来。晰子先替他二人,与宋司令介绍过了。又把宋司令委他们做军需、秘书等情说知。运同喜出望外,光裕也是少年人,血气方刚,平时听惯了一班革命伟人的演说,脑筋中贮满革命思想,此番党人预备举事,他早已跃跃欲试,今闻晰子举荐他做军事秘书,他便欢然从命。晰子又把运同叫到僻处,附耳传授他筹饷之法,运同不住点头,说此法大妙,而且还可公私两便。晰子对他看了一眼,轻言道:“声音放低些。”

运同笑了一笑。晰子扬声道:“如此你今儿就出去募饷。”运同道:“我想明儿开头写罢,今夜我还须回家细心想一想,那几家有钱的,摘一张账出来。先从这班人写起,然后再写别家。”晰子笑道:“那原是你军需长的职任,我只消传令传到,由你几时去办。倘要派兵保护,不妨自己向宋司令处请兵。”使仁接口道:“要兵我这里很多,虽然没有军装,但有我司令部的印布,效力也和军装相仿。卫军需长要多少护兵,尽可向我抽调。”运同听宋司令还肯派护兵给他,更觉得意非凡。眼望晰子,只是发笑。晰子心中,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见运同如此模样,忍不住要笑。又恐被使仁见了笑他们抬举不起?才做参谋军需长已经得意忘形,将来若做了都督总司令,岂不要生生乐死吗!因此假托考察驻军地势,忍着笑出了方丈,转到后殿,见阶沿上横七竖八的,睡着好些兵士。又见静室门内一个小沙弥,半开着门,掩在门缝中,向外张望。晰子猛然想起,这所庙叫做心田寺,庙中当家的和尚观来,是他素识。那观来年纪尚轻,作了住持,仗着佛法无边,博得一班女檀越的信仰,常年布施极多。晰子知道他手中很有几个钱藏着,暗想现在我们既屯兵在他寺内,料他跳不出我们手掌,不如敲他捐几百块钱做军饷,也好开开簿面,并且在宋司令面前,也有光辉,可见得我汪参谋长,虽非诸葛武侯,那初出茅庐第一功,却也着实不校心中想着,伸手便要推静室的门。不意里面小沙弥,抵死抗拒,不肯开他。晰子力大无穷,小沙弥那里是他对手,顷刻间已被他推开了门,小沙弥倒在地上,哭叫师父快来。里面观来,闻声奔出,见了晰子,惊道:“原来是汪先生。”一面将小沙弥扶起,闭上门,加了闩,吩咐他不可无故开门,然后请晰子禅房内坐。晰子跨进禅房,便嗅着一股异香,故意失声道:“好香呀。”

观来闻言,面容失色,赔笑道:“小僧适才煨了一炉檀香,此时烟火虽灭,气息却还未退,所以房里有些香气。”晰子看他面色有异,又觉这般香不像沉檀气味,好似香水香粉之类,心知他禅房中,一定藏着这号东西,自己为募饷而来,也犯不着捉穿他的破绽,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观来倒了一盅茶,说:“汪先生适才进庙来,没被那班叫化兵呼喝么?我们庙中,自从那姓宋的招兵以来,不但地方被他们作践,香客被他们吓退,连斋粮也几乎被他们吃得光了。楼上天王殿后,有几个兵住着,他嫌里面黑暗没天窗,就使扛子把墙上搠了一个大窟窿,砖头吊下去,将过路人头也打开了,进来告诉告诉姓宋的,那姓宋的反说他私闯军营,罪当枪毙,从宽发落,一顿竹梢儿打了出去。你想这般野蛮,还口口声声说吊民伐罪,我说他们不当兵,还只做一个叫化子。当了兵简直比强盗还要坏呢。”晰子鼻子管里哼了一声道:“大师父不可信口说去,须知新招的兵,难免不守纪律,待训练之后,自然就有规矩。不瞒大师父说,我汪某便是军中的参谋长。将来兵士若有触犯之处,你来告诉我,让我从严惩治他便了。”

观来闻言,吃惊非校暗想不料他一个绅董,竟肯做这叫化兵的参谋长,适才我言语间,很得罪他,这却如何是好?欲待改口,已经改不转来,只得先送一顶高帽子给晰子戴戴,说:“若得汪先生教练,自然纪律严明,所向无敌,小僧先为汪参谋长祝福,阿弥陀佛。”晰子听说,果很得意道:“便是兵士吃贵庙的斋粮,本参谋长刚才已向宋司令说过,决在明后天,自己有办军粮,不再动用你们的粮米,大师父你可放心罢。”观来听了,喜出望外道:“阿弥陀佛,汪先生,你这件事真正在菩萨面前,积下阴功不小,将来后福无量,多谢多谢。”晰子笑道:“不过还有一层,粮食我虽可以给你免去,地方我也可帮你保护,但我们讨袁,是为国为民,军饷礼该由天下人供给,便请你大师父开开簿面,助五六百块军饷何如?”观来听说,一时回不出话来,呆了半晌,始说道:“汪先生有所不知,小庙乃系一座冷庙,难得有人做佛事,布施钱财,不比北市的圣寿庵,天天念经拜忏,积钱很多,莫说五六百块,便是五六十块,小僧也委实捐不起。”

晰子微笑道:“大师父休得推却,你们贵庙的底细,尽在本参谋长肚中,也用不着隐瞒。现在且休讲你有钱没钱,只问你这座庙的房屋,可值五百块钱不值?我若教兵士给你拆毁了,你日后修盖起来,损失何止此数。还有你适才毁谤我们兵士,说他举动野蛮,这便是扰乱军心,照军法上,理应枪毙,我若据实告诉了宋司令,他是能说能做的,管教马上请你去见西天老佛祖,问你这条性命,究值五六百块钱不值?我因和你素来很有交情,故此直言相告,请你自己想想,还是爽爽快快拿出钱来的好呢?还是送掉性命拆毁庙宇的好?”

观来听他这般一说,吓得光头上冷汗直流,心想他的说话,果然不错。方才自不小心,说话实是过分。倘宋司令知道,定不与我开交。还不如忍痛儿拿出几百块钱,买条性命,并且保全庙宇,岂不是好,想罢便道:“小僧遵命,捐五百块洋钱军饷便了。”晰子大喜,催他马上拿钱。观来的洋钱,本藏在禅床下面,数目还不止五百,恐晰子见他钱多,又出别的花样。不敢当他面拿钱,因道:“银钱都在会计和尚处,少停我一准送到外面就是。”晰子料无更变,急忙走了出来,告诉宋司令说:“我向当家和尚捐了五百元军饷。”

使仁亦甚欢喜,极口赞晰子能干。不多时观来捧着五百洋钱出来,晰子、运同等,拍掌欢迎,说当家和尚的热心高义,真不可及,我等钦佩之至。使仁更向观来拉手道:“我等事成之后,定封大和尚做个国师,掌管全国佛教。”

观来虽有些心痛洋钱,但被众人一阵恭维,倒也十分适意,回到静室,教小沙弥打脸水净面,更衣涂香膏,洒香水,收拾得齐齐整整,悄悄从后门出来,往施主家设法弄回这五百块钱。外间使仁、晰子、运同三个人,围桌而坐,桌上放着五个纸包,包中都是雪白的洋钱。三个人六只眼睛,没一只不钉在包上。他们心中谁不想逢三进一,三二六十二的均分,但谁也开不出这张口,各自搜索枯肠,打算弄一个名目出来,好在这五百块中分润,领他几十块钱,发一个利市。不过汪老先生,职司参谋,并无领款的题目。幸与自己有连带关系的运同先生,管理军需,饷银本该归他掌管,他若得了好处,利益定可均沾,当时便发表道:“这饷银属于军饷范围,请卫军需长,好生收藏,以备日后采购军装同发饷罢。”

话犹未毕,使仁抢说道:“且慢,本司令前几天填出去的军饷,须拿这和尚的五百块钱归还。另外捐得钱来,再行拨归军用也不迟。”晰子、运同闻言,都各怔了一怔,口虽不言,心中暗想道:“你这位大司令,吃心也太狠了。就照你说,每人每日发给五十文,现在人不满百,开台的日子,也只三四天,算来至多不过一二十千,况且饭食又是庙中供给的,就加上一倍外费,也不到五十块钱。现在他狮子大开口,竟要独吞这五百块钱,如何使得。不过他是司令,我们都是他手下之人,他说的话,我们未便过分抵抗,但无论如何,蟹脚终须擘他一两只,大家尝尝鲜,否则样样都被他一个人吞了,我们空挂着这参谋长,军需长的名儿,岂不要喝西北风么!”想罢说道:“大司令的话,自然不错。不过军需科开办,也须有一批经费,即如捐簿、收条、藏洋钱的皮包以及纸墨笔砚,那一件不要花钱去买,所以还要请司令提一票款子出来,暂充军需科的开办费才好。”

使仁听说,眉头皱了一皱,心知他们若不得钱,未必善罢干休,便问开办费共要多少?晰子对运同丢了个眼色道:“卫军需长,你算该多少呢?”运同屈指数了一数道:“极少须要二百块钱。”使仁吐舌道:“要这许多钱吗?我这里只能给你一百元。倘嫌不够,只好待下回捐了钱再添。”说时将一包洋钱,丢在运同手内。其余四包,都拿到自己面前,用臂膊压着,好像怕别人抢去似的。运同见钱已到手,惟恐使仁后悔起来,要他还钱,急急把这包钱,揣在怀中,站起身对着使仁告辞道:“大司令明儿再见,我现在就去筹办各项应用的物件,准定明天,开头写捐便了。”使仁连声说好。晰子道:“我也要去料理几件事,我二人一同走罢。”

两个人出了司令部,晰子一路走着,问运同道:“我们会里,不是多着些捐簿、收条,笔砚也有现成的吗?横竖搁着没用,你且拿过来用了再说。适才领的一百块钱,不妨留作别样用途的。”运同点头道:“此法很好。”两个人又走了一段路,晰子见运同还是假装痴呆的一味闷走,心中不胜烦闷,暗想他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平日我不开口,他已猜到我的心事,缘何此时我差不多和他开了天窗说亮话,他还是糊里糊涂的不明白我的用意呢?莫是聪明人也有一时懵懂么?看看将近运同家门首,晰子忍无可忍,笑向运同道:“老卫,你一个人怀着一百块钱,不觉重么?我替你分带一半可好呢?”

运同见晰子跟他出司令部,已知他存着醉翁之意,因晰子没有开口明要,所以假作不知,想挨到自家门口,朝里一跑,就此了事。不意门还未到,晰子已经透出话来,心想拿不重二字回复,又恐和他招了冤家,将来他在宋司令面前,不免要说坏话,这却与自己的前程,大有妨碍,故此只得答应他分带也好,当下止住脚步,将钱均分为二,每人各得五十,晰子始欢然归去。运同也自回家,见客堂中几个冤家还没散,顿将一团高兴,消得干干净净。原来运同在他女儿死的时候,因无钱买棺成殓,托人在材店中,赊了棺木,约定月底还钱,不意事隔两月,分文未偿。所以棺材店老板,十分着急,差人前来坐讨。还有房钱,也是积欠多月,所以房东天天上门催逼。今天运同正被债主们围困之际,恰巧晰子差人送信前来,他便借此脱身。不意这班债主,始终坐着不走,此时运同一进门,他们又立逼着还钱。幸运同有五十块饷银在腰里,故而不慌不忙,先把房钱付清,棺材钱只给一半,余一半约期再还。

债主走后,运同一个人坐了一会,想起这班债主,逼人太甚,必得想个法子,才能出这恶气。幸喜我现在大权在握,这班人又都住在城内,不如趁此机会,迫令他们捐军饷,教他们拿我一个的,还我十个还不够,才知我卫运同不是好惹的人。以后欠了钱,就不敢十分追逼了。当夜就在灯下开了一笔账,预备明日,挨次写捐。第一个便是棺材店老板,第二是房东,第三却是黄万卷,因他与万卷在旧学维持会的时代,曾因争做副会长,两个人大起冲突,后来晰子把旧学维持会,改作国民党第三分会,万卷因有运同在内,不肯加入。会中见失了一个大文豪,都劝运同委屈些,亲去请他入会,不意万卷固执,越请他越是不依。运同大失面子,怀恨在心,今番就借此报复。还有第四五六,也都是他亲戚朋友,或因借贷不遂,或因口舌招凶,此番一裹脑儿,给他报仇报一个畅快。写好账,又命严氏做了个青布口袋,欢欢喜喜的睡了一宵。次日黎明,运同先往国民党第三分会,将几本陈年隔宿的捐簿、收条,搜罗一个干净,拿到司令部来。宋司令正在佛殿上操作,光裕也早到那,在那里誊写军士花名册,很为忙碌。运同向他要出讨袁军特别司令部的图章,在收条上,一一盖樱盖完一本,宋司令也操罢进来,说:“二位辛苦了。”

陈、卫二人,都说不敢,大司令辛苦得很。使仁笑嘻嘻的坐下,问运同军饷捐来多少?运同笑道:“现在还没开场,但马上就要出发了。请大司令派八个护兵给我。”使仁道声好,急忙奔出外面,挑出八个衣裳略整齐些的兵士,令他们随同军需长,出去写捐。运同便提着青布袋,挟着捐簿、笔砚出来,教一个兵士抗口袋,一个兵士拿捐簿,同出了司令部,由运同引道,先往棺材店写捐。那棺材店老板,见了运同,疑惑他是还账来的,笑面相迎道:“卫先生,昨天既付过一半,这一半隔几天不妨,何必又劳大驾,亲自光临付账呢?”

运同微笑道:“宝店的账,自然要隔几天奉还。不过你向我要钱,既派人光临敝舍,现在我向你要钱,也只好光临宝店了。”棺材店老板,不解所谓,还未回答,运同把捐簿摊开,说:“我们起兵讨袁,乃是为民除害,现在缺乏军饷,全仗诸同胞踊跃捐助。素知老兄热心公益,见义勇为,你看这一个和尚,还肯捐五百块,像你老兄这般热心,至少也得捐他一千元才是。”棺材店老板听得呆了,半晌说:“卫先生明见,小店的资本,还不够一千银子,而且现洋钱都做了货,除却棺材之外,那里拿得出什么军饷,请卫先生别家去捐罢。”

运同摇头道:“那可不行。你既是中华民国的国民,就该尽养兵的义务,莫想推托过去。要知道国民天职,应当如此。倘若人人像你这般推三话四,教谁花钱养兵呢?”说到这里,回头对随行的兵士,使了个眼色。八个护兵齐声道:“照啊!你这老板非捐一千块不行。”那老板吃了一惊,又见众人来势汹汹,自如推却不脱,随在账台抽屉内,取出一块钱道:“我认捐一块钱罢。”运同怒道:“我们又不是讨饭的,你给我一块钱,真是岂有此理。你既敢侮辱我们讨袁军,我就对你不起,来把他带到司令部去。”众兵吆喝一声,便要动手。那老板吓得魂不附体,连声哀告道:“卫先生息怒,我并非小看你们,实因力量不足。既然卫先生要我多捐些,只好勉为其难,我捐十块钱罢。倘你不要嫌少,只可将你那笔账,也勾销了。若再要我捐出钱来,我可委实拿不出咧。”

运同听他只出十块钱,本不肯答应,听将欠账勾销,暗想这厮倒也见机,他们助军饷多少,原不关我的事,惟有这笔欠账,却是我的担负,他既肯勾销,我又何乐不为,做一个现成人情呢。当下收了十块钱,出了收条,又带兵到他房东家来。可怜这房东是个女流,被运同三言两语,已吓得尿屁直流,照棺材店老板的例,捐了十块钱。运同好生得意,又到黄万卷处。万卷问知来意,勃然大怒,手指运同骂道:“小人哉卫运同也!夫兵凶器也,今天下方安,而汝辈倡言用武,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况孔子有言,以不教民战,是为弃之,尔等不体上天好生之德,置民涂炭,为自己争权夺利地步,我焉能助你们什么军饷,任你们招兵造孽而为助桀为虐之人哉!去之,毋溷乃公。”运同也十分动怒道:“你信口诬蔑我神圣不可侵犯的国民军,该当何罪!”当时又叱令兵士带他到司令部去枪毙。万卷并不怕惧,挺身上前道:“枪毙很好。孔子云: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予岂小丈夫哉,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听你怎样办便了。”

运同出来的时候,使仁原教他劝募,并没教他威逼,而且不肯助饷,也没枪毙的罪名。他令兵士带万卷往司令部,原是恐吓之意。今见万卷持强不屈,倒弄得无可下场,幸亏万卷的儿子百城,深恐他父亲当真被运同拖进司令部去,受了委屈,急忙从中排解,将万卷劝进里面,又私下给了运同五块钱,连收条都没有要。他运同受此一挫,到别家就不敢十二分用强。因此有捐有不捐,多则十块八块,少则三块五块,有些出收条,有些没出收条。有收条的只可归公,没收条的就入了他自己腰包之内。东跑西奔,到吃饭时候,钱囊中差不多已有百元光景,运同回转司令部,晰子也已到彼,知他捐了这许多钱,不胜欢喜,便在宋司令面前献议,先替兵士置办衣帽,以壮观瞻,自己愿充采办之职。宋司令原没主意,听他说了,也就一口答应。晰子说百余元还不够买布,教运同竭力劝募。运同因劝募时自己也有好处,便拚命的四出写捐,软硬并用,却也被他捐到几百块钱。一时军衣军粮,都有着落,所缺的惟有军械一项,须向总司令部领龋那些军衣军粮,尽是汪参谋一人采办,回扣也着实被他赚了不少。晰子名利兼收,好不得意。正是:说甚热心谋国利,原来拼命想私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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