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和一走便宜了熙凤等一班人。她自那日在伯和面前,借出去检点衣箱为由,同着阿珠,乘坐黄包车,直奔火车站。义和已在那里等候多时,见面后,三个人一同买票登车,开往苏州,径投阿珠家内,暂时耽搁。阿珠家在乡间,开门一望,遍地桑麻,颇得天趣。熙凤自繁华丛中脱身到此,恍如得了世外桃源一般。又有义和陪伴着她,形影相依,坐卧不离,快活无比。可怜伯和在上海奔波寻访之日,正他们二人在苏州赏心乐意之时。住了几天,义和因假期将满,恐洋行中有事,不便耽搁,辞了熙凤,先行回沪。熙凤教他留心打听伯和行止,以及风声怎样,即速写信给她,再定进止。义和到了上海,暗中打听得伯和还没动身,曾到清和坊查过一次,喜的是并未投报捕房,风声并不紧急,即忙写信报告熙凤去后,又设法探知伯和已趁江新轮船动身,不觉喜出望外,慌忙发出一封快信,通知熙凤,并催她赶快回来。
第二天,接到熙凤的回信,教他须要打听得仔仔细细,伯和虽去,曾否把这件事托俊人代办,巡捕房可曾存案,包打听有无接头,务必探听得千真万确,如果没甚危险,才可到上海来,休得轻信浮言,误落圈套。义和见了,十分懊丧,又转托另一个朋友,到捕房中,打听得伯和俊人,俱未报案。只有一起仙人跳的案子,已于数日前发落完结。包打听阿珊那里,虽然有过一句话儿,但当时因没讲定,故已回却。如今伯和已走,还有谁来管他这笔账。义和得报,又写信给熙凤知道。隔了几天,才得熙凤回信,说于某日趁苏州五点半钟快车,与阿珠一同来申。义和得信,喜不自胜。这夜七点钟,亲到火车站,接着熙凤等,同回六马路小房子内。阿珠也因记自己情人,急急回到自家小房子中去了。
这边熙凤与义和,议论大事。照义和的意思,要教熙凤住到他家里去。因义和住在虹口,家中还有父母兄妹同居一处,既有照应,又可省些开消。熙凤因自己一个人散澹惯的,有了公婆姑嫂,不免受人管束,所以情愿另外住开。两个人议论多时,大凡男女二人交战,十成之中,倒有九成,最后五分钟,总是女人胜的。因此这夜的谈判,仍被熙凤占了优势。次日,义和便在老北门城内,看中了一所房屋,教熙凤同去观看,亦甚合意,丢了定钱,择日进宅。熙凤贴些私房,买几件家伙,雇了一名使女,居然成了一夫一妻的一份人家。讲到熙凤虽然是烟花队里出身,但她久困风尘,备尝辛苦,此时得了个如意郎君,志在终老,并不以淡薄介意。白天义和到洋行中去写字,她闲着没事,便到左右邻舍家走走。有时聚几个女人,叉叉小麻雀。何消一两个月,前后左右几家邻舍,都已搅得很熟。他家贴隔壁,是个乡绅的住宅,共有老夫妻两口,小夫妻两口,待人接物,都十分和气。还有个带梳头的娘姨,也很喜欢同人谈天。有一天,那姨娘先来与她说了一会闲话,又邀她到隔壁去坐坐。熙凤到了隔壁,这家的太太奶奶,见了她,都笑逐颜开的,请她坐了,几个人指东话西,缠七夹八,谈了一阵天,又说了一会地。她们讲在兴头上,忽然有个车夫打扮的人走进来。太太一见说:“阿福你来做什么?”
阿福道:“我家太太病了,少爷奶奶,着我拖了车子来,马上接姑太太前去。”太太听了,着慌道:“老太太害的是什么病?”阿福道:“我也没知道,听说是昨天晚上起的,略有些吐泻,今天忽然变重,新奶奶差人把少爷从药房中叫了回去,少爷又打发我到此接姑太太来了。”太太听说,忙教阿福暂等,自己进去更换衣服。熙凤见她家有事,也就告辞出来。再表她这个邻居,就是陈浩然家。当时陈太太听钱家的车夫阿福来报,说自己母亲有病,即便换好衣服,急急忙忙,也不叫张妈同去,独自一人,坐着来接她的包车,到了新闸。老太太的卧房,本在楼下。陈太太一脚奔到房中,却见老太太床上,蚊帐低垂,薛氏、邵氏二人,都鸦鹊无声似的,一个坐在床前矮凳上,一个却坐在床对面的桌子旁边。陈太太忙问老太太病势如何?邵氏慌忙向她摇手,教她莫高声。薛氏带笑站起,让陈太太坐了,又低声告诉她,老太太才睡着的,她老人家,昨天晚上受了暑气,半夜里忽然发痧,吐泻并作,后来吃了自己药房里做的痧药水,吐泻虽止,但今天早起,不知如何身子忽然发战,现在七月天气,我们穿着单衣,还觉很热,她老人家盖了一床棉被,犹自呼冷。摸她身上,又烫得火灼似的,我们都不明白,是什么玻少爷说,或者你见多识广,识这种病症,故叫阿福接你到此,现在他自己请医生去了。陈太太道:“莫要是痧药水吃坏的罢。”
薛氏道:“对呵,我们也这般说,少爷却竭力和我们争,说痧药水吃不坏的。临了他自己也想出来了,倒说论不定是痧药水吃坏的。因痧药水本是夏季一桩绝好买卖。内中该有鸦片酒一味药,这东西价钱很贵,故而有几家拆烂污的药房,都把鸦片烟代鸦片酒用,我们自家药房中,往年做痧药水,虽不用鸦片酒,但用的却是大土,今年大土涨价,少爷恐不能赚钱,所以用了红土,不过红土性质最热,吃烟的人,装在烟枪上吃了,尚不免伤身,何况老太太是不吃烟的,而且和在药水中吃,故此少爷很为着急,深恐害人害了自家母亲,急于要请医生来,评一评病源。若真是痧药水吃坏,可算得眼前报应了。”说着,猛想起这句话讲得太显,恐陈太太和邵氏听了,不以为然,疾忙改口道:“我看痧药水,一定吃不坏人。大约少爷因疑心所致,药水中用的鸦片酒,一斤中还用不到几分,怎能吃得坏人呢!”
陈太太道:“但愿如此就好了。”一面放轻脚步,走到老太太床前,揭起蚊帐,见老太太面朝里睡着,身上盖着一条棉被。伸手在她额角上,按了一按,果觉其热无比。陈太太低声向邵氏道:“这般热天,盖着棉被,莫要再受暑罢。”邵氏道:“原是呢,不过方才她盖着棉被,还呼冷,所以我们不敢替她除被了。”陈太太听说,放下蚊帐,就在床沿上坐下,重向邵氏问好。邵氏自嫁如海以来,与陈太太是第一次见面,想起前情,免不得有些儿粉面含羞,芳心带愧,低着头以目视地。薛氏便对陈太太挤眉弄眼,又向邵氏努努嘴,陈太太一笑,又问邵氏道:“你家妈妈,不是也在这里吗?怎么我进来,没看见她。”
邵氏道:“她大约在我房中收拾,一会儿就要来的。”说时,恰巧李氏蹑手蹑足,走到房门口来探望,陈太太见了,忙向她点头,说:“王家妈妈,你一向身子可好?”李氏一眼看见了陈太太,忽然想到当年自己婆媳二口,清苦过活,若无陈太太,焉得与钱家少爷相识,怎能有此一日,现在呼奴使婢,有吃有穿,虽说靠媳妇的福,其实都是陈太太的功劳,心中万分感激,慌忙跨进房内,粗声大气说:“阿呀,陈太太,你合家都好么?”邵氏忙教她低声,休惊了病人。不料老太太已在床上翻身转侧,陈太太忙揭起帐子,叫了一声母亲,老太太张目,见了她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怎知我有病前来?”
陈太太道:“是阿福进城来接我,我方知母亲有病,才来得不多一会呢。”老太太道:“原来如此。我又没甚大病,他们郑重其事,把你接了来,没把你吓一跳罢!”陈太太笑道:“适才妹妹已告诉过我了,母亲现在身上觉得怎样?”老太太道:“方才很为怕冷,此时睡了一阵,已好得多咧。你一向身子好不好?光裕媳妇娶进来,可孝顺么?”陈太太道:“做女儿的身子很好。光裕媳妇过门以来,还肯听话,不过有些儿孩子气罢了。”老太太道:“年青人原不免有孩子气的,能得儿子媳妇孝顺,也算你的福气咧。”说到这里,见薛氏坐在她床对面,便住口不言,只问她浩然近来身子还康健么?光裕可在念书么?陈太太道:“他仍和往年一样,精神很好。近日在那个会里升了干事,故此天天忙忙碌碌,不知干的什么事呢。光裕也许久不上学堂,现在国民党里,做一个什么职员,据说再过几年,就可以升都督了。”老太太道:“他们少年人,最喜欢成群结党。常言道:狐群狗党。结党这件事,究竟不是好买卖。以后还得教他少弄弄的好。”陈太太道:“他父子两个都和发了疯的一般,你想都督,我想总长,还有谁人说得醒他,只索得由他们去闹罢。”
正言时,如海请医生回来,邵氏、薛氏都回避了,陈太太扶起老太太,给医生诊了脉,说是夏天贪凉太甚,风邪内侵,只消把邪气表散表散,自可无碍。如海便留陈太太多住几天,帮着服侍老太太。陈太太因家中不曾交代,又差阿福前去通知。可巧光裕在家,得悉外祖母有病,也即亲自出城来探望。恰在老太太房中,与邵氏相遇。他二人隔别经年,重逢一旦,前情未泯,相见时各有一种描摹不出的神态。邵氏想起光裕去年,待她温存体贴的光景,那时只因自己存心守节,故而忍心辜负他一腔情意,不料自己节操仍不能始终如一,如今为人妾媵,有何面目见他。但他现今亦已续娶,听说新妇十分美貌,少年夫妻,想必恩爱非常,不知他此时还有我在心上否?因此不住偷眼瞧光裕的举动。光裕因邵氏再醮如海,心中衔恨次骨,这时见了面,不知怎的把一腔愤恨之心,变化得瓦解冰消。暗想古人云: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我虽然不算路人,但已做了她的小辈,不知她可要搭长辈架子,更不知她心中可记得我去年的一片爱情,故而两眼也直向邵氏望着。因有如海在旁,不敢公然开口叙旧。但他两个人四只眼光,已和织锦穿梭般的来往不绝。薛氏在旁,看得颇为真切。走到如海背后,伸手在他衣角上拉了一拉。如海猛回头说:“做什么?”
薛氏道:“你出来,我有句话同你说。”如海不知就里,随着薛氏走到房外,薛氏带笑道:“你在房里看见什么吗?”如海惊道:“是什么东西,我没有看见。”薛氏笑道:“你真是个瞎子,这对眼珠儿,只有看女人是名工,别的一些看不出。你再进去看看仔细,人家打了好半天无线电报,你还在做梦呢。”如海即忙回进房内,恰巧光裕见如海被薛氏唤了出去,房中只有他自己母亲和外祖母二人,便放胆同邵氏答话问好,邵氏也笑靥相迎,两个人还没讲满三句话,如海已走进房来,光裕住口不迭,早被如海看在眼内,心中不胜气愤。但自己也不能阻止他们说话,只觉顶们里一股酸气,上冲霄汉。薛氏夹脚跟进,又把如海唤到外面,如海怒道:“我正要看他们两个作何勾当,你又叫我出来则甚?”
薛氏笑道:“你也太不知趣了。人家难得相见的,要你站在面前,做什么讨厌人呢!”如海怒道:“放屁,我讨什么厌?”薛氏笑道:“好啊,你受了小老婆的气,拿我出气。也罢,我说的话,就算放屁。如今我也不放了,那天秀珍把丝线织的一个钱荷包,预备送她寄父生日用的,昨天已做好了,我看织得很的工致,她自己说做得不好,不能送人,你去看看,如若可用,就拿去送给她寄父,因这是他寄女儿亲手制的东西,想必他一定欢喜。”如海听说,跟薛氏上楼。薛氏拿出那个钱荷包,如海见歪歪邪邪,不成模样,笑说这个东西,如何可以送人。秀珍这孩子,天天在外间闲逛,女红活计,一些都不考究,将来终不是个了局。你做娘的,须得教训教训她才好。薛氏笑道:“养不教,父之过,关我什么事!”如海笑道:“你读书不通,专门胡缠。须知男儿父教,女儿理该母教的。”薛氏道:“母也不止我一个,还有别人,难道不算母?”如海道:“她吗?她自己还不懂道理,怎能教训别人。”
薛氏道:“你也未免忒杀不近人情了,怎不想想这块肉,究竟是你打从外甥口中夺下来的,物归原主,本是理所应该,还要动什么醋气?”如海怒道:“你又要胡说了。他二人以前又没聘定,怎能说我夺他?”薛氏冷笑道:“虽没聘定,难道一对年纪轻轻的男女,住在相近之处,果然有个柳下惠坐怀不乱,当真没有交情的么?”如海呆了一呆道:“那恐未必见得罢。”薛氏道:“哼,未必见得倘若真个未必见得,今儿见面,万不能这般厮熟,你自己昏迷不醒,可知一顶绿头巾,早已有人替你戴上了。”如海道:“胡说!你看她不是这种人。”
薛氏笑道:“我看她自然不是这种人,不但此时看她不是这种人,就是一辈子看她,也不是这种人。倘使看得出她是这种人,也不致背着我,把她心肝宝贝似的藏起来了。须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早看出她骨相轻浮,不是好货,别的不说,就是家中零用帐项,一则我因自己忙不开,二则她嫁了你,也算是个三分三的主子,若一点儿权柄都不给她,旁人未免要说我把持。所以她一到这里,我就通盘交给她掌管。不料她自己并无治家的力量,又没见识,买长买短,任凭底下人开口,要多少就给多少,只此已浪费不少。还有她那一个油瓶婆,从中作弊,两个人狼狈为奸,尽量侵蚀,把我家的钱不当钱用。你看这本零用帐,房钱柴米不算,五月以前,每月只得六十几块钱开销。五月底结帐,用了一百十二块。因有个端午节在内,丢开不算。六月份应该省些了,不道也有八十余元零用。这个月更多了,看来还得一百出头。你想她只经手得几个月,就弄得这样荒唐,日子长了,怕不更无交代吗!”一面说着,一面把那本零用帐,一页一页的翻给如海观看。如海惊道:“原来还有这种事。零用开销,乃是家中要务,怎可任她胡乱浪费,一个月几十元,一年便是几百元。你既然知道,为甚不早些告诉我?就是下人们欺她无知,究竟你和她是一家之人,不能冷眼旁观,应该随时指点她,才是正理。”
薛氏怒道:“你倒埋怨起我来了,谁愿意冷眼旁观?只因见是你心爱的人儿,就是多用几块钱,想必你心中十分情愿,我何苦来告诉你,自碰钉子。还有下人面上,她自己做好人,任他们赚钱,我也犯不着做恶人,去点破他们。况且我把帐务交给她掌管未久,倘若多事插了口,有班不明白的人,便不免要说我争权夺利。我既已让她当家,自该听她独断独行,不关我事。便是今儿告诉你,也是我自己爱说话的不好呢。”
如海道:“这个你也未免太刻板了。她若当不了家,你不妨仍旧自己经手,这当家原不是什么好差使,一要吃辛吃苦,二要任劳任怨。你们这班妇人女子,讲到当家二字,都郑重其事,不知当作怎样的大权柄,其实你经手,他经手,都是一般模样。只要谁干得了,就谁干去,还要分什么彼此。”薛氏道:“我业已交给了她,决不能出尔反尔,向她收回,除非你自己教她交还我掌管。”如海笑道:“那有何妨。你们妇女的怪脾气,真教人听了很不耐烦,明儿我就教她交还你掌管是了。”
次日,如海果向邵氏说:“你把家中零用各帐,仍交少奶奶自己分配,你从旁看看,待学会了,再自己经手罢。”邵氏听说,很觉不明不白,暗想零用帐自我经手以来,从没自由支配,不过空挂一个名儿,都听少奶奶的吩咐,她教我用多少就用多少,有时我还说比以前开销大了,她道目今各物昂贵,故此开销得大些,不料今日少爷讲出这句话来,未知存着什么意思?横竖我自己有名无实,就仍交少奶奶经手,有何不可。这一来不打紧,那一班底下人,见她一进门就独掌家务,都把她新奶奶长,新奶奶短的,十分恭维,此时忽然被少爷削了兵权,都疑心她干了什么错事,背地里纷纷议论,渐存藐视之意。邵氏不免心中生气,幸得如海照常看待,才觉胸襟略慰。
合该邵氏命运多舛,光裕从前难得到钱家来,对于自己父母,也守着维新派平等主义,并不讲究那腐败的孝道。自这天到钱家来起了头,因他母亲在彼,不知怎的,忽然变得异常孝顺,天天亲来省母。省母之外,顺便和邵氏闲谈。他来时每趁如海不在家的当儿,故此邵氏与他都没甚忌讳。不料暗中还有个薛氏,监察他二人的行动。晚间添头造脚的告诉如海知道,如海免不得心中着恼。讲到男人情性,十个中倒有九个没常性的。遇着了美妇人,起初无不如饥鹰攫食,饿虎吞羊一般,务必要弄到了手,才肯定心。及至日子长久了,又不免心中生厌。如海当初喜爱邵氏,也是这个意思。此时日久情弛,渐觉心厌。兼之有个薛氏从中撺掇,更觉邵氏品行不端,暗想她为人若果正派,就不致和我在医院中相识了,看来与光裕一定有私。只恨我自己太没主意,当时理该将她身体玷污之后,丢诸不理,倒可省却多少开销。如今养一个不够,还要养两个,让她与情人在家鬼鬼祟祟,成何体统。但光裕是我外甥,不能禁他不来,除非把陈太太送回家去,他的母亲不在这里,自不能天天来了。
主意既定,这天看老太太病势略减,便打发阿福送陈太太回家。不意陈太太虽去,光裕仍天天前来,据说是母亲差她来探望外祖母病体的。直到老太太病愈之后,光裕仍没一天不来。你道光裕因何这般无赖,其实也不能怪他,却是薛氏教他天天前来走走。他正心念邵氏,又听了舅母这句可意的话,那里肯一日间断。焉知薛氏安排着一个大大圈套给他去钻的呢!如海得知光裕仍日日来家,自己无法摆布,愈把怨毒结在邵氏身上,对待她已不似从前那般和善,邵氏还不知就在光裕身上种的祸胎,见丈夫日渐薄待,只有自伤命苦,背着人偷弹珠泪而已。光阴迅速,转眼已是八月初十。这天是倪俊人四旬寿诞,在虹口住宅中,大开华筵。如海与伯宣、文锦等,合送了滩簧戏法,诸般助兴的杂戏,宾客如云,好不热闹。如海同席,仍是伯宣、文锦、琢渠、尔年等几个老友。酒至半酬,琢渠笑向伯宣道:“今天我们吃了俊翁的寿酒,再过几天,又要扰伯翁的喜酒了。”
如海、文锦等,听了都觉一愣,只见伯宣满面通红的道:“琢翁莫混说罢,这句话没头没脑,从何讲起?”琢渠笑道:“伯翁休得瞒我,我在你们初开谈判之时,早已知道。因你守着秘密,我也代你瞒人。如今事已成熟,理当宣布出来,给一班老朋友,早些预备,临时好替你热闹热闹。你难道这样一件正经大事,就始终偷偷掩掩,背着人去干吗?”伯宣呆了一呆道:“这倒奇了,此事我以为没有第三人知道,缘何被你得知。并不是我存心瞒你们,只因现在还没过节,于伊人放出的帐目上,不无关系,所以我暂守秘密。待过了节,自然要请众位帮忙,但不知你这些说话,究从那里听来?”
琢渠哈哈大笑道:“此间并无外人,宣布了决不致有人拆你烂污,请你不必多虑。讲到我这句话的来源,万非你意料所及,说出来你就明白了。那方老四不是耽搁在我家么?你难道不知他二人素有交情,他有什么疑难之事,没一件不预先和老四商酌。那天你向他提出要求后,他当夜便到我家来找方老四,商议进止,老四又转向我打听你的行径。我因是你的婚姻大事,自然从中竭力帮衬,老四才教她答应嫁你。你想想这件事,我暗中替你帮了不少忙,你不谢谢我,还要瞒我,真正岂有此理。”
伯宣听说,恍然大悟。如海、文锦等,都觉迷迷糊糊,不解所谓。文锦心急,盘问琢渠,究竟是那一回事?琢渠随笑随说,众人才知伯宣娶媚月阁,已有成议,将于节后实行。文锦第一个向伯宣不依道:“你和媚月阁攀相好,乃是我做的媒,现在你要娶她,不该瞒着我媒人行事。”俊人听得,也走了过来,帮同如海等派伯宣不是。伯宣四面受攻,赔罪不迭。众人又问他可曾拣定日子,伯宣道:“我现在还住在银行中,要办这件事,须得另租公馆,此时未曾觅得相当房屋,故至少还须隔十天半个月,才能办事呢。”
文锦道:“提起房屋,我家后门叙对过,那个孔公馆,一过节就要搬场,他家房屋,也和我家以及琢渠家一般,是三上三下的新房子。还有一层好处,他家并不是搬场,乃是回籍,所以连硬头家伙电灯自来火等件,都肯贱价出顶,你若租了这所宅子,和我家琢渠家来往,真是再便利也没有,只恐你不愿意租借罢了。”琢渠道:“果然我家隔壁有个孔公馆,他家不是新近死了一个人吗?”文锦道:“正为这事,恐老赵讲忌讳,那孔公馆的主人前月没了,他家人定于本月十六扶榇回籍,故而愿意将家具出顶。我与他家乃是世交,若由我去接洽,又可比众便宜,只恐老赵怕那宅子不吉利罢了。”
伯宣道:“那有何妨。常言道:宅由人转。讲到租房子,谁能保得住内中没坏过人。况且就在贾、魏二公邻近,我更愿意租借。无论如何,有熟人在相近,一定比陌生所在,便利许多。拜烦文锦兄,就替我将那家伙电灯物件,一并顶下来罢。”文锦道:“这个包在我身上便了。”伯宣又问文锦:“方振武近日作何消遣?北京老太爷那里,曾否疏通?大约几时可以回京?”琢渠笑道:“他现在真同那刘后主乐不思蜀一般,和花袭人十分要好。外间有班人谣言,袭人节后要嫁他,其实振武已有一妻一妾,不愿多娶,故他自言不过逢场作戏,聊以自遣而已。北京老的一方面,据说已有人代他言归于好,日前连来两次电报,催他回京,但他还不愿意回去,因他知道自己父亲脾气,反复无常,笑里藏刀,深恐中了阴谋诡计,故而决意暂不进京,我看他至少还得一两个月耽搁呢。”
伯宣沉吟了一会道:“我想趁他在上海,烦他一件事儿,不知可能办到?”琢渠问是什么事?伯宣笑道:“说出来也不是什么正经大事,便是我这回娶媚老二,还没出面的媒人,故想请他做一个现成介绍人,未知肯不肯?”琢渠笑道:“伯翁,说出笑话来了,纳妾又不比正娶,何须请什么出面媒人。况且你与媚月阁相识,也不是他介绍的,乃是文锦介绍。放着文锦不请,反去请这个与媚月阁有旧交的方老四,你自己不想割了他的靴腰,他不吃你的醋,已是万幸,还叫他出面做媒,你莫非要他演一出推位让国的故事么?可是异想天开咧。”
伯宣笑道:“琢翁的心思固然高人一等,所惜动不动就要走错路头。我和你都是政界中人,彼此脾气相仿,谁不喜欢场面阔,场面一阔,身分也不期而然的高了。往年我们在京的时候,为何天天拜客,夜夜延宾,无非要给外间知道,我们结识的,都是大人大物,非比寻常。方振武的老子,不是目今中华民国的一等大人物吗!我们虽然不能和他老人家来往,但得和他儿子结交,也未尝不可光宗耀祖。我这回娶媚老二,若得他做个介绍人,场面上准要光辉万倍。不但我一个人,就是众位朋友,大家面子上多么好看。况我听人说,四少爷最欢喜热闹,这回务必请他吃喜酒,他来时本该坐首席,不如挽他挂个介绍人的名儿。别的俗礼,一概毋须。只要到了那天,请介绍人入席时,他答应一声,我于愿已足。他如若因娶妾不便做媒,横竖我家眷不在上海,就再正式结婚一次,亦无不可,但求他答应做媒,无论什么事,我都可遵他的命办理。”
琢渠笑道:“这句话很是新鲜,亏你想得出来。果然有他做媒,和大总统亲自介绍差不多,场面上大有光辉。这件事我还可求他答应,因老四的脾气,最喜欢别致,你这种特特别别的事情,他听了一定赞成。少停我回家问他一声,明儿给你回音便了。”伯宣大喜称谢。这天因吃罢酒,还须看戏法,故此散席后,众人都聚在客厅上,见那变戏法的,穿着一套大袍褂,摇摇摆摆,打从侧厢中出来,先自唠唠叨叨,说了许多引人发笑的闲话,才把毯毡一盖,由裤裆内摸出一盆纸桃,说是王母献蟠桃。一套变罢,又进侧厢去了半天,重复出来,仍说了不少空话,才变出一缸金鱼,虽然比前套略胜,但一望而知,也是裤裆中带出来的。众人看了,都不甚满意。文锦对如海道:“这变把戏的人,不是你雇来的么?这种玩意儿,我也能变,亏他讨价还要十四块钱呢。你可记得那一年,天胜娘的戏法,我和你合伙儿去看,真是处处令人不可捉摸。还有一套碎表还原,因看客都不肯借表,我把自己的金表借给了他,亲见他把来放在一个铜钵内捣碎了,装在一管手枪内,对准一只上锁的铁箱,开了一枪,教别的看客上台开锁,却见金表藏在箱内,分毫未损。更希奇的,我那只表极准,被他捣碎之后,理当停了,及至返原时,和借去的时后,相隔一刻钟,这表也走过了一刻钟,一分一秒,都不慢。可见得外国人的戏法,才真是五鬼搬运法呢。”
如海笑道:“戏法中外一例,都是假的。中国戏法,发明以来,也有不少年代了。若和外国相比,论不定还是中国先有戏法。不过中国人的脾气,习于守旧。前人发明了一件事,后人都漠不经意,就使传留,也把古法奉为一定不移的规矩,没人想到改良,往往一代不如一代。越到后来,越变得腐败。外国人却天生一种好胜的性质,喜欢精益求精,争奇斗巧。中国古时,公输子削木成鸢,诸葛亮木制牛马,自能行动,都含有物理的作用,比外国机器之学,高出万倍。所惜当时见者都疑神疑鬼、不加研究,以致真传湮没,到得今日,反人人崇拜外国人,岂不冤枉。戏法亦然,近日一班变把戏的,所变各项戏法,都是古法中下乘之术,他们只图轻而易举,能哄得到钱已足。对于喜庆之家,索价独昂,也因人家既在办事,自不能顾惜小费,全不想自己本领,还值不倒一块四角钱,他们一定要敲足十四块。我本来想请别人的,无如别人名气还没她好,索价却也相仿,所以我暂雇了他,谁知盛名之下,却是这样一个东西呢。讲到外国戏法,虽然出神入化,因他们时时研究,所以能日新月异,碎表还原一法,当时虽觉神奇,此刻亦成俗套。我曾打听他帮忙的一个助手,才知这铜钵之中还有一个夹层,下面预放一只金壳破表,与你原表大小相仿。他借表时,拿出表来的人,本有不少,他因格式有异,才拣中你这只金表,把来放在夹层内。那夹层的外口,恰可套在捣表那个铜杵上,下面还留几分余地,不致损坏原表,故他第一杵捣下去,恰将夹层套上,金表已在杵内,不在钵中,夹层下部,原和铜杵一色,故此看客并不疑心,这小小铜杵上,已加一顶帽子,他故意将假表捣了几下,将铜杵交给助手,自己将碎表装入手枪内,对准铁箱开放。这铁箱本是空的,底板可向上一面推动,他唤看客上台,无非耽搁时光,待那助手将原表取出,暗藏手内,一手捧着铁箱,给看客开锁,一手已将金表由底板一面送入箱中,开出来,自然有表在内。看客见铜钵仍在台上,谁疑心金表打从铜杵带出,自然称奇道怪。其实都靠器具精巧,何尝有什么五鬼搬运呢!”如海这一说,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正是:莫言戏法希奇甚,却仗人工变化多。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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