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裕万不料有此变局,此时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依他一团火性,便要闯进去打毁他们的礼堂,拨掉他们的花烛,治那男的一个强占人妻之罪,治那女的一个背夫私嫁之罪。无如自己一个人势孤力单,他们人多气壮,双拳难敌四手,不动粗则已,如一动粗,自己准吃他们的大亏,没奈何只得捺下满腔烈火,也不愿再看他们成礼,怒冲冲的奔出,并不回家,径去找寻琼仙理论。岂知琼仙已到郭家吃喜酒去了,光裕扑了个空,只得重回家内,越想越气,连夜饭也没吃,和衣睡在床上,伏枕啜泣。浩然夫妇见了,又慌得手足无措,盘问他时,只是闭口无言,连声长叹。浩然夫妇,吓得面面相觑,毫无主意。都说这几天好端端的,天天兴致勃勃,买长买短,为何今天出去了一趟,又发起老脾气来了。光裕听了,益发难受,霍的坐起,把台上纸包内那一面新配好的金镶小洋镜,取在手中,恶狠狠的用力向窗外抛去。下边乃是石板地,玻璃投石,只听得嗒的一声,已跌成四分五裂。浩然抢夺不及,大声说:“奇哉怪哉,这面洋镜,不是你赞他配得非常精致,四边缕着水面浮萍花样,暗合镜萍之意,背后还刻着镜萍名字。你说诸般聘物之中,当推此镜为第一的么?怎的一冒火便随手捣碎,将来行聘时,免不得又要重配。”光裕不等他说完,气愤愤的道:“说什么行聘,今生今世,已用不着这两个字了,更要用什么捞什子的洋镜。”
浩然笑说:“我知道了,大约你同镜萍斗了口咧。夫妇淘气,事极寻常,你们两口子还没成亲,何必如此容易生气,又何必冒火到这般地步。我劝你们小夫妻两个安稳些罢,如今寻愁觅恨,将来如漆投胶,我替你们想想,未免太不值得。”这句话说得陈太太也笑了。光裕赌气,把两手堵住双耳,不作理会。浩然夫妇坐了一阵,自去安歇。光裕对灯闷坐,满腔愁恨,一件件涌上心来,想起那日在坤权女学堂与镜萍邂逅相遇,一见留情,两心相印,花晨月夕,誓海盟山。我因她学问性情,俱臻上乘,才有意娶她,她也真心爱我。自经琼仙作合以来,两方面俱甚满意,便是近来购办各物,有许多都是她自己拣中的,因何才只数日不见,便二三其德,改嫁别人。若是她与那人有约在先,便不该答应我。既已答应了我,更不该重许别人,若说是她父母之命,则据琼仙所说,固然是她父母亲许我的。若是有意作弄我,我与他们无怨无仇。若是翻戏骗局,我又没有什么钱财落他们之手,真令人难以索解。不过镜萍以女子之身,朝三暮四,人尽可夫,着实有些可恶。此种行为,出之旧女界,尚且不可,况她是学界中人,我若不惩戒她一下子,将来人人效尤,还当了得。然而用什么法儿惩戒她呢?想了一想,说有了,不如控之法庭,与她对簿公堂,无论官司赢不赢,当面羞辱她一番,也可稍出心头之气。
想罢,磨浓了黑,执笔在手,忽然想起这公文程式,素未见过。新式状纸,不知如何写法。在书架上寻来寻去,想找一本书中有状辞的照样,无如满架图书,都是些西游记、封神榜、三国、水浒、金瓶梅之类,再也找不出状辞。末了在包公案中翻出一篇状辞,虽然语意陈旧,却还可以用得,因即仿其大意,写道:具状人陈光裕,年二十七岁,江苏省上海县人,告为聘妻不贞,悔婚改嫁,仰恳提案惩办,以维风化,而警刁顽事。窃生于去年七月间,因元配故世,中馈乏人主持,至今年三月中旬,由族妹琼仙作伐,聘郭某之女镜萍为继室,双力合意,彼此同心,惟拘于俗例,犹未择定吉日,举行聘礼。写到这里,暗想既未行聘,则无凭无据,如何控诉。猛道有了,那日郭先生做寿,曾下过一张陈大亲翁的请帖。岂非一个真凭实据,幸得我至今还藏着未动,不如将这句话写上,以为两方具有成约的佐证。继续写道:彼此俱上流社会中人,一诺千金,理无翻悔。且本月某日,郭某五十初度,致生父请柬,称为陈大亲翁,此即郭某承认缔结婚约之明证。不意郭某首鼠两端,镜萍居心叵测,生于本月某日,行经城内某街,目睹镜萍与某姓男子举行文明结婚之礼,其故何在,颇难索解。而悔婚改嫁,已无疑义。伏念婚嫁为人生百年大事,讵容任意翻悔,背盟毁约,律有明条,为此敬求青天大老爷,讯予提惩,以重婚约,而尊法律。谨状。附:郭甘五十初度谏柬一封。写罢,复读一过,觉这青天大老爷五个字,很有些不妥,丢下状纸,靠在床上,默想更改几个字儿。
他这半天连跑带奔,又气又急,把身子累得乏了,方才写了这张状辞,似乎把满腔气愤,都倾吐在一张纸上,胸中反觉一爽,此时靠上床,竟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的睡着。这一睡直睡到来朝日上三竿才醒,醒来见他父母俱此在他房中。他父亲正拿着他昨夜所写的一张状辞,讲给他母亲听。光裕见了,好生着急,奔上去要想抢时,浩然即忙将那张纸儿捏做一团,藏在杯中道:“你也太痴了。郭家既如此无理,你也该找原媒讲话,岂有事体未明,贸然控告之理。况且你昨儿所见那个女子,或系误认,亦未可知,怎可不调查明白,一团烈火似的,如其弄错了,岂不难以下场么!”
光裕道:“这个决不弄错,况且事后我曾去找寻琼仙,琼仙不在家中,据说到郭家吃喜酒去了,这更是镜萍出嫁的明证。”浩然道:“这又奇了,琼仙不是替你做媒的么?镜萍悔婚,琼仙不能辞责,决无不通知于你,反自去吃喜酒之理。明明是一个大大漏洞,我看还是你自己不知检束。琼仙、镜萍二人,见你痴呆,故意造作这个圈套,戏弄于你。况那郭先生也未曾同你会过面,焉肯轻易把女儿给你,这些事在先固然是糊糊涂涂的,如今回想起来,很觉此中大有疑窦呢!”光裕道:“但那一封请帖,不是由郭家发出的么?”浩然道:“请帖虽由郭家发出,郭先生又没亲笔签字,当不得凭证,焉知不是镜萍捣的鬼呢?”
光裕听了,觉得这些道理都出他意料之外,竟垂头丧气,无言可答。浩然夫妇见他神气沮丧,恐他连遭失意,酿成心疾,因此几面托人,替他物色一个相当妻校不上几天,有个姓王的亲眷来说,某家小姐,年方二九,人才还生得不错,性格也十分和淑,而且粗知文字,不知光裕意下如何?”浩然说:“还得弄张照来看看。”那姓王的急去拿来一张小照,光裕看了,说照上看的不十分仔细,须得亲自照一照面才行。姓王的又设法请那小姐看戏,约光裕到戏馆中去看人。那小姐虽不十分美貌,却这生得素面蛾眉,修短合度。光裕看了,很是满意。浩然夫妻,喜不胜言,向那姓王的请了八字,给合婚的算过,并无冲碍,好在聘物都是现成的,拣了个吉日下聘后,约隔半月光景,便成其大礼。这天的陈家,真所谓百辆盈门,高朋满座。男客中浩然的几个朋友,汪晰子、黄万卷、钱守愚、杨九如等一班人,还有光裕许多同学,在大厅和厢房中排开五桌筵席,欢呼畅饮,其乐融融。楼上女席,只摆得两桌。首席上坐的是光裕前妻之母徐氏,和她女儿兰因。还有舅太太薛氏,和次女秀英,以及掌珠、爱珠姊妹二人,六个人共坐一桌。徐氏因心痛亡女,免不得流了几滴眼泪。薛氏、张妈竭力相劝,说:“何太太不必非伤,目下光裕续娶了,和你女儿在着一般,将来仍要来来往往,仍和从前一样的呢。”
徐氏才收住眼泪。薛氏又敬了她两杯酒,徐氏一气呷干,不意酒力不胜,两颊顿时红将起来,眼看着秀英说:“二小姐近来益发好看了,不意几年不见,竟长得和一朵花一般。大小姐为何不来呢?”薛氏道:“秀珍因在医院中陪着她寄母,所以没来。”徐氏又道:“少爷也没来罢?还有那位新姨奶奶怎么也不曾来?”这句话还没说完,急得张妈忙在她背后拧了一下。徐氏也知说错,即忙住口,已是不及。薛氏早已听见,连张妈的动作也都看在眼内,假意说:“少爷因药房事忙,故没空来。还有你不是说的老太太么,他老人家因年纪大了,路上很不方便,故已有几年不出大门了。”
徐氏、张妈还道薛氏听错,十分欢喜。其实薛氏早把这句话牢记在胸,暗想她所说新姨妈妈四字,很是蹊跷。我看如海近日的行径,也大为可疑。往年虽然有时住在外面,然而一个月至多五六天。自今年正月以来,一月内,竟有大半个月不回家。问他时,不是说药房中事忙,便是说医院中没空。但有时听他说话,又说今年两处都蚀本的,可见事忙没空,都是推托,一定住在小老婆那边。不过他娶妾一事,家中从未有一字提及,不道连外边那些不相干的人都已晓得,可见得已非一朝一夕了。此事车夫阿福一定知道,我回家须得查他一个水落石出。这天薛氏坐的是自家包车,回家时,如海尚未回来,秀珍却在家中。薛氏问她,今天怎不宿到医院中去?秀珍说:“方才我回来,见家中没人,因此未走,明天再去便了。”薛氏便说:“时候不早了,你姊妹先去安歇罢。”
秀珍姊妹走后,薛氏命松江娘姨,唤车夫阿福上来,正要问他说话,忽然一面门铃声响,薛氏知道如海回来了,不便说话,随叫车夫退去。不一时如海上来,说:“可有一角洋钱,我下面的黄包车钱还没开销呢。”薛氏忙摸出一角小洋,给松东娘姨去付车钱。又附耳向他叮嘱了一句话,那松江娘姨点头理会,下去给了车钱,旋即上楼覆命,仍向薛氏附耳说了,薛氏略一点头。如海毫不在意,问道:“你衣裳还没换,想必才从城内回来,那边客人多不多?新娘子好看不好看?”薛氏一面更衣,一面答道:“客人连女席共只七桌。新娘子中等人材,身段很小巧有样。”如海笑道:“便宜了光裕这孩子。”薛氏听说,向他钉了一眼,换好衣服,打开手巾包,取出两只梨,问如海吃不吃?如海说:“冷的不吃。”
薛氏微微一笑,自己削一只吃了,笑说:“你家姊姊,抱孙念切得很,巴不得光裕今天娶了媳妇,明天便养个儿子,你道可笑不可笑。”如海道:“他也年纪大了,难怪不想孙子咧。”薛氏道:“我家老太太,也常想个孙儿,我又年纪老了,生育不下,你怎不体贴老人家意思,娶个妾,若能生下一男半女,也可延钱氏一脉。如其一味固执己见,倘若竟不能生子,在亲眷中明白的,固能体谅,还有那班不明白的,只恐还要说我器量小,不许你纳妾,致绝了你家后嗣呢。”
如海听说,向薛氏面上端详了一会,笑说:“我已这般年纪,还想娶妾么?不是怕你吃醋的话,我若要娶妾,已早早娶了。只因我们夫妇,素来十分恩爱,教我怎舍得纳妾。况且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你德也有,色也有,我还要纳什么妾。你也不必倚老卖老,究竟你还不满四十岁呢,古来五十得子的,也多得很呢。常言寡欲多男子,我们将来只消寡欲,自能多生儿子了。”薛氏抿着嘴一笑,彼此绝口不谈,各自解衣安歇。
第二天早起,秀珍恐寄母牵挂,叫阿福包车送她到行仁医院。无双因昨夜如海与秀珍,一个都没有陪她,很为寂寞。秀珍来时,正披衣欲起,见她进来,抱怨道:“你昨儿天还没黑去的,怎么去了一夜不回,累我盼望了半夜。”秀珍道:“昨天因母亲同妹妹进城吃喜酒去了,我回家时,见没人看屋,等他们到来,已是夜深,故未回来。昨天我还遇见那人,他告诉我,明天后天大后天,在醒民新剧社串三天戏,你爱去看不看?”无双问是哪一个,秀珍道:“便是我那天告诉你的吴美士,你难道忘了吗?”
原来这吴美士,便是那天倪俊人在徐园请客时,串小生的那个新剧家。伯和见他同两个女郎,鬼鬼祟祟,出了影戏场,这两个女郎即是秀珍姊妹。她们口中虽说去看新戏,其实并没到新戏场去,却躲在一个僻静所在谈心。那夜秀珍回到行仁医院,无双问她园中有何热闹,秀珍逐件告诉她时,却把这吴美士也带进在内,说他做戏如何认真,人材如何体面。无双听得心热了,便叫秀珍打听,他几时在那里做戏,我们须得去看一下子。秀珍得了这一句话,宛如奉着将军令一般,天天在外间和吴美士私会,便是昨日他也相会过,才回转家去。因此无双说她天还没夜走出,其实她回转家时,已经上灯许久了。这天秀珍将美士要在醒民串戏等话,告诉了无双,无双十分高兴。到次日傍晚,雇了一部马车,两个人都浓妆艳抹。无双穿着一身黑,大襟上挂一条珠串,颗颗有黄豆般大。当顶心簪一朵珠花,正中镶着一粒金刚钻,闪闪放光。背后梳一条发辫,扎根处也盘着珍珠。手腕上套着一副金钏,一副珠名。两手指上带着几只钻戒和宝石戒。下身并不系裙,露出五寸上下的粉红绣鞋,瘦怯怯的身材,衬着珠光宝气,益觉美丽动人。秀珍穿的是粉红袄裤,粉红高底鞋儿,颈间围一条珠项圈,也梳着发辫,却用大红头绳扎根,鬓边夹着一只金刚钻的外国夹针,光华耀目。兼之她本来生得粉面朱唇,明眸皓齿,配上这一身装束,真不愧如花似玉,倾国倾城。两个人站在着衣镜前,看了又看,都舍不得跑开。恰巧如海推门进来,一见笑说:“你们又打扮着,要到那里去了?”秀珍回说看戏去。如海又向无双打量了一番,竖起一个大拇指头道:“顶刮刮。”
无双呸了一口,带秀珍出了医院,坐上马车,先去吃大菜,又兜了两个圈子,才到醒民新剧社来看戏。这天做的是《红楼梦》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那扮贾宝玉的便是吴美士,他虽然已有二十多岁年纪了,此时涂脂抹粉,浑身锦绣,在戏台上看去,宛似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子一般。无双见他齿白唇红,翩翩年少,心中很是爱慕。美士一眼看见秀珍坐在楼上,旁边还有个三十多岁的美妇人,周身插戴的珠宝,足值几万银子,暗想这大约是秀珍所说的寄母了。听说她手头着实有钱,又见她两只慧眼,直钉着自己,不觉又惊又喜。喜的是好事从天降,这妇人明明有意于我,倘能弄她上手,半生吃着不荆惊的是闻得她丈夫是个有财有势不好惹的人物,这件事仍属空想,而且秀珍面上也有些对他不住,幸得此时她两个人坐在一起,不如给她个两面讨好。主意打定,故意卖弄风流,把眼风一五一十的送将上去。无双、秀珍二人,果然落了他的圈套。秀珍一方面,固以为这些眼风,都是我独得的权利,自然一五一十,受之无愧。在无双一方面,却以为花落水留情,他来的眼风,便是我去的眼风的报酬,因此也一一含笑默受。她二人自得其乐,如醉如痴。看罢回来,交口称赞,这吴美士的戏做得真好。第二天又去观看,无双打扮得格外风光。美士更抖擞精神,眉语目挑。这天算不得做戏,只可称他们三个人眼皮儿交战。有几个冷眼旁观的新剧家,见此情形,暗暗称羡美士的艳福不已。到了第三天上,无双情不自禁,唤了个茶房过来,问他美士家住哪里?那茶房回说不十分仔细,闻得他在上海,并没住家,现在借住在一个什么旅馆中。秀珍接口说:“是梁溪旅馆?”那茶房道:“果然是梁溪旅馆。”
无双问秀珍如何知道的?秀珍脸一红道:“我是听别人说的。”无双命那茶房退去,私与秀珍计议道:“这人虽然做了戏,举动却还文明,而且很讨人欢喜。既然他住在旅馆中,不如叫他搬到行仁医院去暂住,没事时谈谈说说,倒也十分有趣的。倘若他嫌房租太贵,我们补助他些便了。”秀珍听说,正中下怀,极口赞成说道:“人果然出身并非下贱,也曾读书毕业。因父母早世,才流落做戏。若教他住在一起,确有许多好处。”
无双大喜,便教秀珍设法,写了一张字条,命茶房递给美士,美士看了,很不明白。暗想这纸条写着,请移寓跑马厅行仁医院十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又没害病,住到医院中去则甚?便问茶房这字条是谁教你送的?那茶房说,是包厢中两个女人教我送的。美士盘问年貌,晓得是秀珍等二人,明知此中必有用意,便拿着字条,走到戏房门口,向秀珍等一扬,秀珍带笑点了点头,美士大喜,将纸条藏在贴身。隔了一天,秀珍又到梁溪旅馆找寻美士,问他为何不搬?美士道:“我正要问你,昨夜的字条,是何用意?什么医院不医院,我又没害病,到医院中去做什么呢?”
秀珍笑着,把无双的意思,告诉了他,还说她因你至今还未搬去,焦急得什么似的呢。美士笑道:“这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我们二人,也有许多益处,但你何不爽爽快快,直接对我说,却弄这个玄虚,令我怀疑了半天。”秀珍道:“你说得好写意的话,我同你认识之事,岂可给她知道。她若在我父亲跟前漏出一言半语,还当了得。”美士道:“但你家寄母,在院中养病,你陪着她。我好端端的,住到医院中去,成何体统!”秀珍道:“这有何妨,那医院原同客栈相仿,只消有钱,都可住得,谁管你有病没病,目下我们贴隔壁有间空房,你赶快搬进去,如若迟了,恐被别人占去,那就彼此不便了。”
美士大喜,当日到行仁医院账房接头过了,讲定明天搬去。无双满拟着美士见了字条,一定马上就来,岂知候了一天毫无影响,心中十分焦急,意欲着人往梁溪旅馆探问,又因如海在旁,未便启口。晚间同秀珍谈论,秀珍也说,不知为何,今天不来,或因不及舒齐,明天大约可以搬来了。无双睡在床上,左思右想,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听得隔壁空房中有人说话,忙教娘姨去看,回说有人搬了进来。无双听说,好似接着了斗大明星一般,即忙唤醒秀珍,教她快去看个分明。秀珍穿好衣服,出去半晌,笑逐颜开的进房说:“果然来了。”
无双好生欢喜,也不想再睡,披衣起身,往日她一定要吃过午饭,才打点梳妆。这天一起来,便催娘姨给她梳头。那娘姨很为诧异。无双梳好头,又涂脂抹粉,更换衣服。娘姨还当她有事出去,问道:“奶奶一早到那里去呢?”无双道:“我不出去换不得衣裳么?”
娘姨不敢再问。无双打扮既毕,却又呆住了。还有那美士,也满腔希望的搬进行仁医院,以为与秀珍、无双二人住在一处,便可畅所欲为。岂知一到里面,反变做可望而不可即,虽然打了几次照面,却连话都不能说了,你道为何?原来院中人多眼杂,秀珍是是院主的女儿,无双是院主朋友的爱妾,上上下下,没一个不知道的。那黄可安医生,每点钟至少也得在她房门口经过十次,而且俊人、如海二人,又不时来往。无双平日住在此间,觉得比在家自由。到了这时候,反觉处处碍眼。一举一动,都受拘束。一连数天,好生不耐。美士时常在她房门口探头探脑,无双见了,更觉心如火热。秀珍虽然有时掩到美士房中去讲话,无双颇不谓然。有一天早上,秀珍回家去了。俊人、如海都不曾来,无双暗想: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不可错过。便把娘姨唤到床前道:“你棉袄破了,怎不做件新的穿穿?”
那娘姨笑道:“不怕奶奶见笑,我们帮人家的,一个月赚几个钱,拿回家去,吃用还恐不够,那里有钱做新衣裳呢!”无双在枕畔摸出五块洋钱,给那娘姨道:“这是我送给你做新衣裳的。”娘姨接了,喜出望外,说:“多谢奶奶给我这许多洋钱,教我怎好意思呢!”无双道:“你且收下,不用多说,替我把隔房那个姓吴的少爷唤进来,我有话同他讲。他进来之后,你须要如此如此。少停老爷或是钱少爷黄医生来问及,只说奶奶到亲戚家去了。”那娘姨得人钱财,自不能不与人消灾,当时诺诺连声,奔到隔房,向美士丢了个眼色,轻轻说:“奶奶唤你。”美士认得她是无双的娘姨,闻言喜不自胜,出了自己房门,顿觉心头突突跳个不住,探头向无双房中一看,见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儿都没有,铁床上罗帐深垂,下面放着一双淡湖色绣大红裳花的拖鞋,像是个没有起身的光景。美士很觉忐忑,站在房门口,不敢进内。被那娘姨在他背后用力一推说:“进去罢,看什么。”
美士身不由己,跨进房内。不料那娘姨却在外边趁势将门儿带上,拍嗒一声,已在外面下了锁。美士大惊失色,暗说不好,莫非她们设着圈套,想敲我的竹杠,把我一个人锁在房内,如何是好?心中正在着急,忽听床上轻轻几声娇咳,美士才知床上有人,暗想事已如此,不如冒险看她一个究阄,便壮着胆子,走近床前,揭帷一看,只见无双独自一人,沉沉睡熟,星眸微掩,吹气如兰,一床大红绉纱棉被,盖至腰际,上身穿着件粉红卫生绒衫,有几个纽子不曾扣上,露出雪白胸脯,一手捧心,一手压在被上,现出金钏和那只钻戒,美士见了,反觉难以为情,慌忙缩手不迭,站在床前连呼吸也不敢放重,深恐惊醒了她的好梦。美士虽然如此留意,不料无双猛然醒来,见床前站着个男子,惊起问是哪个?美士平日颇称能言善辩,此时不知怎的目定口呆,做声不得。无双问了一声,见他不答,现出怒色道:“你究竟是谁?大清早起,到我房中作甚?快些说出来,否则我唤人送你巡捕房里去了。”
美士不知她是真是假,心中甚为疑惑,只得半吞半吐的答道:“我便是隔房的吴美士。”无双向他面上仔细看了一看道:“你便是唱新戏的吴美士么?到我房中来则甚?哦,我知道了,听说你近来很想吊我家寄女秀珍的膀子,所以今天早起,掩到这里,想干那伤天害理之事。幸得秀珍出去了,落在我手内,也是天网恢恢,合该你的报应来了。你可知秀珍是她家父母托我代管的,她家父母是何等样人,我又是何等样人,况且这里虽然是医院公地,但我作了卧房,便是三尺童子,也不能轻易进内。你是何人,竟敢闯将进来,真的胆也太大了,一定送你到巡捕房去,先问你一个私闯闺闼之罪,再办你一个图奸处女的罪名,你才知道我的利害。”
美士分辩道:“不是我自己进来的,是你家娘姨唤我进来的。”无双道:“那更放屁了,娘姨岂有唤你进我房来之理。你也不见得如此好说话,娘姨叫你怎么便怎么,倘若叫你吃屎,问你吃不吃呢?此时抵赖没用,到了巡捕房,自有分晓。”说罢便要高声呼唤。美士急了,双膝跪下道:“求奶奶饶了我罢,委实是娘姨唤我进来的,她还把房门反锁着,我斗胆也不敢吊你家小姐的膀子,都是那天杀的娘姨哄我进来上当的呢。”说时两只眼圈儿都红了,似乎要哭将出来。无双心中颇为不忍,不觉噗哧一笑道:“你这不中用的东西,同你说说玩玩,便当真了。多大的孩子,可要脸么?地上很不干净,快些起来罢。”一面说,一面亲手搀扶。美士执住无双两手,站立起来,趁势向前一扑,无双冷不防倒在床上,两个人跌一团。须臾,美士听得门外有个男子同娘姨问答之声,慌道:“有人来了,如何是好?”
无双道:“莫做声,这是秀珍的父亲,我已叮嘱娘姨,自有说话回他,决不进来,你休害怕。”美士还是索索乱抖,无双摇头说:“你这人太不中用了,怎么一点儿丈夫气都没有,在这医院中,固然不是个安稳所在,你今天没事,便给我去看看,可有相宜的两上两下房子,如其看对了,再告诉我,同去观看,这里有五十块钱,你先拿去,作为丢定洋付房租之用。事不宜迟,愈快愈妙。”美士说:“这个自然。”
隔了一会,娘姨四顾无人,开门进来,向美士笑了一笑,又对无双道外边已在开饭了。无双催美士快走,叫他那事千万不可忘却,美士答应着,掩回自己房中,心中好不快意。摸出无双给他的五十块洋钱,看了又看。暗想今儿与她初次相识,便与我五十块钱,将来日子长了,怕不整千整万的送给我么,真是我吴美士的好运来了。吃罢饭,即忙出去找寻房屋。看来看去,在盆汤弄桥下德安里内,看对了一所两上两下的石库门屋子,每月租金二十四元,另加看门费六角,还要一个月小租。美士回去,私向无双说了。无双也偷着出去看了一趟,很是满意,先丢了几块定洋,教房东粉刷一新,然后雇人装配电灯,自己到木器店中买了两房外国家伙,一张铁床,又替美士办了一部包车,再给美士二百块洋钱,命他购买家用一切杂物,以及下人睡的床铺,客堂中桌凳等物,摆设起来,俨然大家。用了两个娘姨,一个车夫。美士先搬进去住着,无双因他衣衫陈旧,吩咐裁缝给他做了许多华服。无双日间,常到德安里与美士私会,晚上仍宿在行仁医院。这件事除了她那个心腹娘姨之外,连秀珍跟前,也瞒得水泄不通。秀珍因美士忽然搬去,很是不舍。美士推说住在外间,花消太大,所以搬往朋友家去暂住秀珍信以为真,却也无法阻止。有一天秀珍因薛氏有事唤她,告诉无双说:“今夜不能来院,须宿在家中。”
无双答应了,秀珍去后,无双也叮嘱娘姨,看守房门,自到德安里去。去不多时,如海来了,见无双不在,问娘姨奶奶到哪里去了,娘姨回说,到亲戚家去的。如海坐了一会,犹未见无双回院,便出院自去办他的事。这夜如海因有朋友请他吃花酒,散席时已交一点多钟,恐回家敲门惊动多人,便打算不回家去,宿在行仁医院。到得院中,唤醒那娘姨问她,奶奶回来不曾?娘姨答言奶奶早已睡了。如海即便推门进内,那娘姨拦阻不及,如海开了电灯,照见铁床上罗帐低垂,床前放着一双淡湖色乡大红海棠花的拖鞋。如海仗着酒兴,上前揭开了帐子,见无双盖着一条大红绉纱棉被,蒙头而卧。如海揭被一看,不觉倒退了几步,咄咄称奇说:“这是那里说起,原来这床上睡的并非无双,却是几个绣花枕头,直放在床中,盖上棉被,装做一个人睡着模样。正是:虚留绣枕谋何巧,密布疑云事太玄。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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