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升天际,江上清风吹。

文章味隽永,知者竟是谁?

话说顾夫人要救姑娘,乱嚷乱哄了半天,叫好多水手下水打捞了很长时间,还是无影无踪。眼看太阳下山,云雾弥漫,分不清东南西北。船只汇集一起,水手们都来向管家禀报:“这个地方正是金山龙潭,急流险湍远近有名,失足落水万无生还,应禀报太太:明早派一二人顺流下去寻找尸体,或许能够找到。眼下万人下江也是徒劳。”管家们只好将那些话回明太太道,“请太太宽心,这也是大姑娘的劫数罢了”。“顾夫人听了那话,不禁放声号哭。从娜氏到丫头、婆子无不哀泣。全家伤心,上下悲凄,连晚饭也没顾上吃,彻夜不安。尤其凭霄痛不欲生,几次要投江自尽,幸亏瑞红等苦苦劝阻才算停下来。顾氏听了更加悲怆,把凭霄叫去教诲道:”你的主人不幸失足落江,这也是前世注定的劫数,生死有命。把你先放在大太太跟前,明日到家后我一定给你找个终身依靠,不必如此颟颟顸顸的毁掉自己。“凭霄哭道: ”婢女受姑娘恩遇,情同母女,现在情愿跟琴姑娘同去九泉,伏侍姑娘!“说完在地下打滚儿号哭。娜氏道: ”你要遵循二太太之命,不要焦躁,等找到姑娘的尸体埋葬以后,你再死也不晚。况且看小姐的相貌,不是短命的人,将来可能救活也末可知。“众婆子拭泪,照着这几句话又劝了二太太一番。

顾氏哭着对凭霄道:“你起来,我到金山寺烧香后再往四处派人寻找,没有找不着的道理。”正在悲愁之时,管家从舱外禀报: “金山寺长老率领众和尚出来迎接太太,说: ‘烧香早些上来。’庙里又备了几顶轿子等候在江边。”顾夫人道: “有劳长老,先请回寺,我随后即来。”叫他们先回去了。连忙梳洗整衣,众婆子吃了些东西后一齐登岸。又叫来一个管家道:“你快坐小船先到老爷跟前禀明小姐的事儿,从那里多找些水手沿江寻找姑娘尸体。”说了又哭道: “船上的如若找到了姑娘的尸首,好好为我们埋葬。我们在寺里为老太太诵经后也增资为两个姑娘祈福。”那管家“ 喳” 一声答应,租一只舢板飞也似的驶去。顾氏和娜氏将随行人员一一半留在船里,领着 群丫头婆子上了岸。坐轿不久,到半山腰的大庙山门。庙上众僧知道来了施主,撞钟敲鼓举行#。

顾夫人轿子抬进山门到天王殿前下轿,长老向前合十施礼,从甬路上引路直登大殿。正中供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佛尊,佛案上的斗大晶钵燃着长明灯,祭案上都是宝香和净瓶,满殿的五百僧侣同声高唪《大陀罗尼普度经》,灯火辉煌,香烟缭绕,实在引人起超度红尘,遁入空门的遐想。

顾夫人先敬供三炷香合十祈祷:“敬托祭祀之福,愿六轮众生普渡苦海。献第一炷香恭祝我们归西的老太太得生在极乐净上:献第二炷香祈求让我们夭折的姑娘们迅速转生:献第三炷香祝愿我们老俩口和全家男女无病无灾,太平安康!”祈祷完毕,对众婆子道: “这是我们江南地方的头等禅林,蓬莱仙岛也无过于此了。”

娜氏带众婆子依次燃灯烧香,默祷了自己的心愿。凭霄忽然“天啊!” 一声悲啼,哭得涕泪滂沱,力竭声嘶,昏厥过去。

顾氏、娜氏等都忍不住同声哀泣。众婆子劝凭霄道:“你别哭了!何苦叫太太们伤心。”瑞红也哭着将凭霄拉走了。

主持僧邀太太到方丈客室献茶。顾氏率众来到方丈客室一看,疏竹曲池,古木静斋,格外深邃雅洁。顾氏问:“原订为三十六僧,现在为何请了这么多位?”长老笑嘿嘿道: “佛法无边,多多益善哉!”顾氏想为姑娘们唪经超度也是一样,命管家们按僧散发布施。喝完茶回去,长老送出山门,横持拂尘辞别道:“夜间放盂兰盆河灯,再唪经 一次不是更好吗?”末等顾氏开腔, 一个管家接过来道:“索性放。百天的灯怎么样?你们这些长老的大慈大悲,太过劲儿了吧?”长老听了呵呵一笑。

顾氏等叫那个管家留在这儿晚上放灯,坐上轿子下山。刚上船时,家人传达:“老爷从瓜洲渡口找到了姑娘的遗体,想同老太太的灵柩一起在平山堂埋葬。”顾夫人急着去看,叫船快点走,她俯瞰那波涛汹涌的长江,实在憋不住放声号哭。娜氏也是个爱哭的人,忙从旁边助威。几个船上的丫头、婆子们齐声大哭。声音随风飘扬,有高有低,有粗有细,从远处听来还甚悦耳动听。

原来金公在瓜洲停船,那天早上去金山寺进香时,正是安葬太大人灵柩的日子,将要起锚,顾夫人派的人来到这里报告了小姐掉到江里的事儿。金公大惊,顿足叫苦,痛哭了一阵子,忙叫水手们寻找。因为安葬太夫人灵柩的事儿也不能误,忙往江边走去。 一个家人飞跑前来禀告: “在江口沙滩上找到了小姐的尸首。头发散开,脸上身上沾满了泥沙,两手带着金镯子、明珠耳坠,伙伴们都说是咱们大小姐,请老爷去看。”金公听了这话,心肝都碎了,皱着眉头道:“是就是吧!我还看那个薄命的姑娘做什么?你们快去买棺木,雇人抬到平山堂,我将她葬在老太太跟前就是了。”那人领命,“喳” 一声走了。

金公船靠岸,雇人抬太夫人的灵柩, 自己步行,不久到了平山堂旧茔地。家人前天来掘了墓穴,准备停当,金公哭拜了父灵,与母亲灵柩合葬,添土成。刚举哀完毕, 一群人抬来了紫榭的棺木。金公看了泪下如雨,在太公太夫人墓旁挖个坑草草埋葬,立了个石碑,记上了名字。

那时日已偏西,起了风,刚要回去,家人传话:“太太来了。”从山麓两顶小轿飞跑上来。金公哭着迎上前去。顾、娜二夫人下了轿,先哭拜了太公太夫人墓,来到紫榭墓前,顾夫人高声哭喊,喉噎气憋,昏厥倒地。金公忙扶起,老俩口手拉手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正是:

人生万事皆无味,白发反送黑发人。

金公一看丫鬟凭霄手里捧着 一个紫檀木小匣,跪在墓前哭。询问缘故,瑞红道:“这里面是姑娘平时写的诗画和用的针线,都是她最喜爱的东西。留下来反而引起太太的悲伤,想。一齐埋下,不料没有赶上才哭。”金公点头,不胜悲痛。因近处有石工,拿来一个石匣,装在里头埋在墓前。

家人禀报:“日将落山,到船上还有二里路。少爷也快来迎接了。”金公念子心切,催众人坐轿上车向江边而来。

原来金公有一子,名唤金钟,年方十八岁,比紫榭小三岁。在浙江的从弟金星汉无子,才收养的。现在星汉去世,金公子听说父亲要来,与老管家刘功修缮旧居庭院,诸事繁忙,耽搁了不少时间,今天刚到瓜州渡口迎接,恰好老爷太太不在船上。刚刚登岸,金公骑马先到。金钟忙跪在马前迎接,金公看儿子长高了,由悲转喜,进船舱里坐下。随着顾、娜二夫人到来,看儿子器宇不凡,知书习字,心里略感宽慰。

次日早晨,起锚之前,金钟上平山堂叩拜祖父母和姐姐的墓回来,随同父母回浙江。日偏西前到了江南岸,金公家人备了车轿马匹等候迎接,至友亲朋也都来了,亲戚见面悲喜不提。不久都进城,到衙门前一看,家院修得如同新建一般,金公大喜,与亲戚宴乐三天。

从此秋尽冬过,又到初春,不料山阳宋知县为给儿子娶媳妇,托本城大都县知县,与儿子宋涛同来。按理金公将姑娘落水一事说明,以退婚为宜,却怕家丑外扬,与夫人商量。顾氏早有把凭霄嫁给的意思,按着以翠玉替香菲出阁的先例,将凭霄代紫榭出嫁了。

这事对顾氏来说,将凭霄当小姐嫁给官宦子弟是无比的恩典,但对凭霄来说哪里谈得上恩典,只是无限的痛苦罢了。金公虽是官高望重,胸怀宽广,毕竟没有读过书才出了这般纰缪。不想那宋涛虽然长得丑陋不堪,却有君子善心,将凭霄看成水月观音菩萨,尤其他还有一个迎合女人心理的本事,不到一年就生了一个小男孩儿,孩子不象父亲,五官面貌很象母亲。宋知县看了知道宋家有后,放心舒怀,将孙子看如至宝。凭霄知道大局已定,在枕席之间说明真相,那宋衙内毫不在意,搂抱着凭霄说:“既使是琴默小姐,哪能比得上你?”因此,只是瞒着宋知县罢了。

贲侯进京前的二年间有这么多事儿。这是《 一层楼》之后, 《泣红亭》之前的故事,凭霄讲的那有我说的详细!

正是:

说尽实情铁石熔,奇文流传沉珠玉。

却说凭霄将紫榭死去的事儿从头到尾粗略地叙说之后,璞玉听了五脏碎裂,实实难忍,忙辞别凭霄出去。将上轿时,那宋衙内挣扎着出来喊道: “饭饭饭也不不不吃……我我我……还没完,失失失……迎。”璞玉没等他说完,拱手说一声:

“再见!”就坐上轿,催轿夫快走。出了城门,放声大哭,说了声:“哎哟!我的姐姐!”就涕泪滂沱,泣不成声,嚎哭起来。两个轿夫吓得魂不附体,飞也似的奔跑。瑶琴、宝剑追不上,气喘吁吁的,还连声哈哈大笑。马柱勒住马喝道:“大爷哭,你们不赶快跟上,笑些什么?”瑶琴笑道: “那宋衙内迈一步放一个屁,真薰得受不了。”宝剑说:“那不算什么,他挣扎一次放一个屁,你准没听着。”马柱也被逗笑了,催促小子们快走。从山阳城门到河边有五六里路,璞玉连声啼哭,看见大船方才停止,擦了脸,敛了声。两个轿夫抬到河边,璞玉下轿。轿夫从马柱手里接过轿钱,离开了哭鼻子大爷就走了。

璞玉进舱,向金夫人哭着详说了那些事儿,金夫人为两个姑娘伤心,也哭了一场。

翌日清晨,风住雨霁,大船鸣锣南下。那时正值六月天气,南风徐拂,遥送两岸荷风,香气连绵几百里,渐渐进入江南了。

正是:

天涯浮云乡关远,满江繁花涟漪香。

一日经过高邮湖,到了江都附近。江都即扬州。五记功三增勋与节度使官职相等,从扬州以南都属管辖之内,地方州官县官得报,到江边迎接。

那时贲侯业已差遣龚高去杭州筹办衙门事务。扬州苏知府的儿子苏令安是熙清的姑爷,也备了礼品来迎接岳父。那时码头上船只麇集,岸上车马无数。众船中有一艘大船桅杆的旌旗很整齐,大纛在风里飘扬,时卷时展,看不清上面的字,只有“奉敕”二字看得清楚,想来是贲大人的船了。先派人禀报,苏令安上了大船,跟着高珍进舱一看,多少官员坐在那里。贲侯见了女婿心里喜欢,苏令安向前双腿下跪请安,还替父亲苏知府单腿下跪请安。贲侯站起握手问: “老亲家好!”苏令安又向众官员施礼见面。贲大人笑道:“这是贱婿,请诸公赐教。”众官员欠身微笑说: “不敢当!”苏令安生得俊俏洁白,举止文雅,众官道:“衙内真不愧是大人之佳婿。”

贲侯对璞玉说:“将妹夫引至后船与你母亲见面。”璞玉“喳” 一声带苏令安出去。

众官见贲侯有事,不宜久坐,起身要走,贲大人送到船舱门口,众官频频说,

“请留步。”等众官出出,进舱已是灯火辉煌、满船通明了。

苏令安将熙清眼下不能来,到杭州后再来请安的事儿说了以后,到前舱与贲侯谈到深夜方歇。

翌日,众官遣人持手本宴请贲大人、苏少爷去平山堂赴宴,贲侯允诺。早饭后带领公子和东床,回拜众官来到虹桥渡口,众官早在那里备了画舫等候。贲侯下轿,见了众官,坐上画舫溯流而上。满江水光潋滟,荷花习习,两岸的画栏飞檐,松亭竹楼,环山沿水,相与掩映。还有垂柳连绵,蝉声鼓噪,画舫争流。那些青山白塔,飞鸟在断云里翱翔,眼前美景真是绝妙的一幅工笔画。不久到了平山堂下,众官先登岸等候。画舫在水榭旁边停泊,贲侯登竹桥上岸,与众官游览一会儿,又凭吊了欧阳修的遗迹,坐在正厅饮茶, 一个戏班子来彩排戏剧。那苏衙内专爱清静,不好热闹。戏一开演就是《丰年鬼弄》等热闹戏,苏令安起身离席说: “乘一会儿凉。”走了出去。璞玉也跟了出来,一同到水边栏杆上看了一会儿钓鱼,又登竹楼纳凉,苏衙内就躺在竹椅上睡着了。

璞玉下楼,观赏清幽景色。走去时,仆从问道:“少爷上哪儿散步?”璞玉笑道:“散步就是信步走走,随意闲溜口才叫散步。如若事先定了去处那就不叫散步了。虽有好山清水,还有什么兴味!”大家低声笑答“对!对!”

璞玉倒背着手,信步闲逛,顺着平山堂正面小路走去。

那时正值三伏天气,晴空万里,烈日当头,象在火炉里一样。侍从都汗流浃背,又渴又热,扇着扇子,气闷喘吁。走了不到二三里,到了一个旧茔地,满地杂草丛生,有二尺多深,那些堆儿不少已经坍塌了。璞玉看了又叹息。永柱热得忍不住道: “少爷回去吧!这草丛里的热气薰着不是好玩的。花厅阴凉的地方不坐,太热天在旧地里有什么可看的?”璞玉道: “你们要是热得受不了,坐在那边松树底下休息一会儿!我在这儿转转,倒挺痛快,不觉得热。”又转到一个大墓前,这墓不甚坍塌,只是墓碑稍稍偏斜了一点儿。上面写的是:“辅国公封赠三品通议大夫金如山夫妻之墓”,璞玉惊愕自忖:常听说舅老爷名讳如山。但不知为何在这儿?又看前面的石桌,有一半缠绕了许多山竹、藤萝之类的野花野草。璞玉对这位长眠九泉的尊长,总觉得有点崇敬之情,便叫仆从们去取香烛果酒,说要祭奠墓。马柱笑道:“大爷真会耍笑,咱们为什么无故给别人的上供?况且买香烛果酒必得进城,这里荒郊野外上哪儿去买?”元凯道:“大爷真想磕头,我垒起一曰土放在石桌上,大爷磕上几个,尽一份心好了。”说完就用佩刀刈草,将一湿土垒在石桌上。伯林又折了根粗草插在上包上笑道:“这叫草香。”璞玉撩起衣襟跪在墓前磕头,众人站在他后面没有不笑的。小侍童奇书也笑道:“那边还有一个小姐,大爷索性拜遍这块地,我们也算把他们的墓都祭扫了一次。”璞玉真的跟着奇书去看,右边有一小土墓, 已经坍毁不堪。前边有 小碑,写的是:“金氏舍女琴默之墓”。璞玉没见这几个字还不打紧,现在亲眼目睹,就是铁石心肠也泪零,几步向前迈去,跪在那短碑的前边高声大哭。

这一哭真似节妇孟姜女哭塌了万里长城,义臣成纪叫苦唤散了敌兵。先笑的那些人听了这哭声也无不伤心。众人劝阻扶起璞玉,见那墓塌陷不已,璞玉用自己的衣襟搬土。众人知道他的意思,各自用刀挖土。瑶琴、宝剑、奇书、古画四人搬土时满脸汗水,泥污满面,眼睫毛上也沾了上。永柱、马柱、元凯、伯林、福海等人更不用说,两手、衣襟沾满了上,睫毛、眉毛、胡须上也都是泥。真是人人怪样,面面相觑,哈哈大笑。元凯问伯林道:“你们跟了老爷十年,尝过这个滋味吗?”马柱道:“你们今后记住,跟着大爷游玩时必须带好铣、铲、筐和扁担。”元凯对福海笑道:“你妈死了就请大爷去,少不了添土帮忙的人。”说笑之间墓堆已高,挖上的坑深了不少。璞玉看已堆成,教侍童们在四处山坡上采来各色各样的草花野果,摆在墓前,躬身道:“姐姐集玉骨冰容、贤慧明哲于一身,而蹉跎一世。红颜无缘结知己,青山有情葬佳人。桂容檀质,虽化烟尘,在天仙灵,定能知晓。弟献心香一瓣,望姐来飨!”末等说完,左腿陷在上里,踩蹋了 个土坑。众人忙将松土掀开, 一看,坑里有一个石匣。璞玉忙道:“别乱动,怕是琴默小姐的遗骨。”众人道:“不是。”打开石匣盖儿里面装的是一个紫檀香木小匣。

璞玉从匣里得到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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