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面剥皮消,身枯力惫,胸中才学应还在。有时言听计相从,匹夫往往遭封拜。
性自生情,美谁不爱,秋波紧紧连眉黛。不须撮合不须排,做来都是风流态。
右调踏莎行
凤仪进京且按下不题。却说昌全同了杜氏,随著差人一路晓行夜住,到了燕京,又出潼关,受尽了万千辛苦,历尽了无限风霜,过了许多日月,方才到得边塞。差人寻个客店住下,就打帐次日到帅府去投到。因对昌全说道:“明日要投到了,凡事你须早早打点。若不打点停当,明日就要吃苦。”昌全听说心慌,只得备下一副厚礼,寻人通进。然后次日同了差人投到。总兵周重文,果然心照,看了来文,就便批准。又给了回文,因说道:“既是来军路上受伤,不便行责,且填册编入队中。若后日有功准赎。”昌全忙磕头谢了出来,少不得备酒请请队伍中这些弟兄。又隔了两日,解差相别自回去了不题。
却说这队中人,见昌全原系秀才,是个斯文人,便不十分难为他。凡有书写之事,俱是昌全出力效劳。若是昌全有甚粗重之事,众人也尽来帮他。故此昌全与杜氏倒也相安,还不吃苦。不觉过了年余,各营中兵丁皆知昌全会写,或是告假,或是告病,或是请粮,或是请给衣甲,各样手本皆来求昌全书写。写法又端楷,文法又清白,这总兵周重文凡见了,以为情理允合,又不碍法,无不准行。因暗想道:“军营中这些蠢健儿,字多不识。不知这些手本,都是甚人写的?每欲差人访问,又因军事萦心,每每混过了。”忽一日,有个兵丁吃多了,酒醉得狂横起来,逢人便打,遇物便抢。有人禀知总兵周重文,遂传令叫次早绑了拿来。这兵丁半夜酒醒,知道将主拿他,吓得魂不附体。心下想道:“将主最恼酗酒撒泼,这拿去莫说砍头,就捆打也是个死。”因知昌全写的手本好,遂连夜来见昌全,要求他写个手本开豁开豁。昌全因问道:“你家中有老母否?”兵丁道:“已死久了,一向孤身,只到数日前方才讨得一个妻子。”昌全道:“可曾请受妻粮?”兵丁道:“尚不曾。”昌全道:“既如此,便有生机了。”因写了一个手本与他,又吩咐他道:“你只说穷军壮年无子,恐绝了宗祀。昨幸讨了一名军妻,只为生子有望,宗支不绝,心下欢喜,多吃了两杯。一时醉浑了,犯了老爷之禁。醒来追悔不及,自应甘死,但求老爷天恩宽限几日,容犯军遣去了妻子,烧化了祖宗牌位,再来领死,就是老爷法外之恩了。”那兵丁记熟了,到次日,牢子绑了来见总爷。周重文一见,就大怒骂道:“好大胆的奴才!本镇一向酗酒有禁,你怎敢故犯?不杀不威。”叫刀斧手伺候。兵丁慌忙禀道:“小人有个下情,求老爷尊目观看。”一面牢子就替他将手本呈上,他一面就将昌全吩咐的言语哀哀哭禀。周重文耳朵里听了,已有三分动情。再将手本一看,只见上写道:
为恳恩宽法缓死事:
穷军上孤下独久矣,昨广老爷聿来胥宇之恩,新娶一名军妻,以为内助得人,添丁有望,一时快心,多饮狂乐,遂舞蹈不知误犯老爷之禁。悔之无及,死复何辞。但以喜招愆,不胜痛恨。求生得死,情实可怜。惟求天恩暂宽死限,容穷军先安妥三日之妻,然后受一刀之苦。则感恩法外矣。不胜哀鸣之至
周重文看完,恻然半晌,方问道:“你新娶妇,果是真吗?”兵丁道:“合营皆知,怎敢说谎。”周重文道:“既系新娶贪饮,情犹可恕。饶你这一次,若再犯酗,定然不饶。可放了绑。”兵丁被放,叩头不已。周重文道:“罪便饶你,你可实说,这个手本是谁人替你写的?”兵丁道:“是央昌全写的。”周重文又问道:“这昌全可就是去年奉旨,松江府华亭县勾来的那个军犯吗?”兵丁道:“正是他。”周重文听说,即放去兵丁,随著人去叫昌全。不一时昌全叫到,周重文因问道:“你到军中,本镇并未曾审问你的来历。你今日可细细说明,本镇便好量才任事。”昌全见问,只得叩头禀道:“犯军自幼读书,已入泮宫。只因祖系军籍,未曾除名。故蒙明旨勾来,充实边庭。因此得在老爷军前效走狗之劳。”周重文听了,叹息道:“原来你是个文人出身,故写得这些手本,入情合理。本镇素重斯文,怎么将你来作践?你从今以后,可随在本镇左右,料理文籍。不必又去随行逐队了。”昌全连忙拜谢。自此昌全遂日日在内衙料理这些文册,并一应来往的书柬四六,俱是昌全作稿,周重文见他文理清隽,甚是喜欢。向日这些同班的朋友,见本官重他,都来奉承。昌全俱不在意,只是小心奉公守法而已。
忽一日,报关外紧急,别镇守将,俱纷纷战败。周重文见报,未免惊慌。欲要救应,又一时无良策良谋;欲不救援,又恐朝廷责其观望不前之罪。便闷闷不悦。昌全揣知其意,即乘便献一策道:“今敌人远来,又连连杀败各镇。定然骄横侵犯。今老爷若领兵去救,不须与他明战,只消伏兵在乱石林后,伺他兵过,从中冲出,使他首尾不能相顾,便自然大胜。”周重文听了大喜,因悄悄领了人马,伏在乱石林后。果然敌兵乘胜而来,并不提防。忽被周重文伏兵冲出,杀得他七断八续,十损**,连夜逃去。周重文成了大功,不胜之喜,一面报捷,一面收兵回镇,一面就治酒请昌全酬劳。昌全再三推辞道:“下走以垂死之身,得恩主大人垂宥,使得立身幕下,以备顾问。虽粉骨碎身,亦难报高厚于万一。些小效命,何敢言劳,要恩主赏饮。”周重文道:“军中职位,从无一定。只要论功升赏。今兄出此奇计,树威制胜,使敌人丧胆。虽邀皇上赫濯之灵,实吾兄之妙策而成也。本镇焉肯夺兄之功,以为己功,而为妨贤病国之人乎?今得此大捷,本镇叙功表中,已将兄名字进呈圣览矣。不久命下,自有进身之地,岂可仍执前件?”昌全见周重文言辞侃侃,绝无虚意,只得谢了,就侍饮于席旁。彼此一问一答,殊觉欢然。不久果然命下,昌全实授周重文军中参谋之职。周重文不冒功闭贤,真心为国,连进三级。周重文昌全谢恩毕,昌全就再三拜谢周重文提拔之功。周重文就将衙内一半楼房与昌全居住。昌全遂将杜氏接进衙中,一同住了。自此昌全出入骑马,衙役跟随,一时富贵起来。在边庭料理,且按下不题。正是
勾军只道边庭死 谁料书生反立功
到此方知天有命 不须苦苦算穷通
却说凤仪进京去后,王夫人在家料理。一向是自家独处,故觉凄凉。今有了彩文小姐做女儿,陪伴有人,颇不寂寞。况且彩文小姐心性乖巧,一味孝顺,故事事皆投著母亲之意。王夫人待他胜如嫡亲。忽一日,唐希尧走到凤家,来问候王夫人道:“表兄进京,曾有家书来吗?”王夫人道:“老爷进京前有书来,说他已升职御史了。”唐希尧道:“如此可喜可贺。前日老表嫂荣归,又闻得添了一位贤表侄女,美而多才。愚弟妇急要接去一会,我恐怕老表嫂初到家,未免要料理诸事,故迟到今日。愚弟妇催不过,故择了明日,特来奉屈过舍,以叙亲亲之谊。”王夫人道:“我也久不会婶婶,正有此念。只因有事耽搁,故不曾来得。今老爷在京做官,只怕将来还要接我进京。若接进京去,一发难得会面了。婶婶既明日接我,我明日准来。又闻婶婶立了一位贤表侄,甚是清秀,也要来看看。”说定,唐希尧就去了。
到了次日,王夫人果同了彩文小姐,两乘轿子径到唐家。赵氏连忙接入,相见过,彼此问慰一番。赵氏又将彩文小姐细看,道:“原来表侄女如此秀美,果然是个有才的淑女了。”即命备酒款待。王夫人因问表侄怎么不见,赵氏道:“在学中。”因连忙叫人去接了唐昌来,拜见王夫人,又与彩文小姐相见了。王夫人看见唐昌果然生得清秀可爱,遂问道:“侄儿今年几岁了?”赵氏答道:“十一岁了。”王夫人道:“原来与你侄女同年。”说罢,即便入席,小姐坐在母亲身边,唐昌坐在赵氏身边。各各饮酒。唐昌见凤小姐生得甚美,黑发垂肩,一种秀色鲜妍,只觉与寻常的女子不同,不住的偷看。欲要同他说话,无奈面生不便启齿。心中只是劈劈的乱跳。看到会心之际,一会儿面红耳赤,浑身没法起来。因暗暗想道:“怎凤家妹子生得这样标致?书中称说美人,想亦不过如此。我若能与他结为夫妇,岂非是郎才女貌,一对良缘也?”这彩文小姐被他看不过,只得低头别视。及唐昌不去看他,他又细细偷窥,也暗暗称羡道:“好个俊俏儿郎。若穿了女衣装束起来,岂非是个绝色女子?今看他双目的的,十指尖尖,更有一种温柔在流盼之间,令人心醉。若我异日得有此美丈夫,方不负我之才也。”二人看了半晌,彼此俱生眷爱之情。王夫人与赵氏见这两个侄儿侄女彼此贪欢,还只认他们是孩子家,没甚深意。赵氏称赞凤小姐不住口,王夫人也称扬唐昌不绝声。大家交替欢喜。王夫人忽又对赵氏笑著说道:“婶婶你看他们两个,好象一对玉人。若使配为夫妇,真个十全。等他们大了,老爷回家与他说知,爰亲做亲,到也是一件快事。”赵氏道:“若得夫人如此,你侄儿之大幸也。”唐昌忽听见伯母肯许凤小姐与他联姻,不胜欢喜,遂忙忙立起身来走到王夫人面前,深深作了一个揖道:“多谢伯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王夫人看见,不禁大笑起来道:“这孩子好个涎脸。”因搀他的手儿说道:“你放心,日后我自有处。”因又说道:“闻得你诗才甚高,当日曾做飞花诗,我不曾看见。你果有才,何不与你妹子,大家再做一首,与我看看?等我看明白,你们二人那个的才高,也好议亲。”唐昌听见王夫人要他做诗,正满肚皮有逞才之念无处发泄,恰恰逗著,喜得满身奇痒,欢喜之极。因说道:“前见妹妹的飞花诗,字字风雅,笔笔香艳。本不该出丑奉和,因凤伯伯再三循诱,只得抱惭和了。今伯母有命,又安敢推辞。但思两人各做,未免情意不相属。不如我同贤妹,仍将飞花作题,联吟一首,前后顾盼,更觉亲切。不知贤妹以为何如?”彩文小姐也正要逞才,又要借此当面试试唐昌的学问才情是真是假。便欢欢喜喜的说道:“联句甚好,请哥哥起韵,小妹继之。”唐昌道:“贤妹是客,愚兄焉敢占先?”王夫人道:“不论客,只论长幼。你们可快做来。”唐昌只得说道:“妹妹恕我占先了。”遂口吟一句道:
风细细雨丝丝[唐昌] 断送红香辞故枝
高下逞颜疑作画[彩文] 东西飘想似寻诗
吹回东阁娇无力[唐昌] 舞傍檐前弱不支
点缀多端原故态[彩文] 悠扬不尽是新恣
低窥妆镜痴男子[唐昌] 偷傍书帏俏女儿
宁可漫天飘绛雪[彩文] 不教满地散胭脂
暗催春去春偏恋[唐昌] 常伴蜂忙蜂不知
错怪五更成恨处[彩文] 忽惊万点正愁时
若能凑作空中锦[唐昌] 不负天工撮弄奇[彩文]
不一时做完,两人相视而笑。王夫人见他二人一对一答,不待思索而成。满心欢喜道:“真是一对才子佳人也!”唐昌与小姐彼此说说笑笑。席完,夫人同了小姐在赵氏房中歇了。唐昌自同父亲在书房同宿。这唐昌真是小孩子家,春心初动,一夜无眠。次早即走入母亲房中,推说问安。看见小姐正在临镜梳妆,他也走至妆前,叫母亲替他梳头,去彩文小姐不远。只见一阵阵的娇香侵鼻,因目视小姐,假意说道:“贤妹曾记得毛诗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展转反侧之句乎?”小姐听了微笑道:“这倒记不得。只记得:既见君子,不我遐弃。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二人亲亲挑逗,两个母亲那里得知?只道他们谈论书中的古典,一毫也不防嫌,遂由他兄妹二人说说笑笑。唐昌恐当面错过,随踅身到书房中,取出一幅白绫,题了一词在上,笼入袖中。乘母亲与王夫人不在面前,遂悄悄送与小姐。小姐接来一看,却是一首词儿在上。因暗读道:
心急急,眼巴巴,咫尺浑如天一涯。试问玉人情与性,不知可肯傍蒹葭? 右调长相思
彩文看罢,微笑道:“吾兄可谓太多情矣。”遂也取了一柄金扇,一面画了山水松竹,一面也和词一首,送与唐昌。唐昌一看,只见这词道:
巴思蜀,蜀思巴,漫道无涯却有涯。待得两心春一透,自然六管忽飞葭。 右调长相思
唐昌看罢,不胜大喜道:“原来贤妹不独能诗,又精于画。画中山长水长,松贞竹茂,寓意实深。愚兄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小姐道:“儿女之情,一时呈露。吾兄不可浪泄,须终身以之。”唐昌道:“贤妹既垂怜若此,何不夜间乘便,月下订盟,何如?”小姐道:“如此亦好。”二人正说不了,忽王夫人走到,遂不敢多言,支吾开去。到了夜间,果然二人乘母亲说话深浓之际,悄悄携手到后庭中无人之处,同跪拜订盟。盟完起来,唐昌即欲挨近小姐,渐渐昵狎。小姐正色推开道:“哥哥不可轻薄。后自有时也。”忽闻犬吠,恐怕有人走来,即忙回房。唐昌欢喜无限而寝。次日王夫人同小姐辞别赵氏归家,唐昌亲自送去,王夫人又留他住了两日,方才回来。自此唐昌常常来看彩文小姐不题 。
却说端居与李氏,自从失了女儿,便终日哭泣,央人各处缉访。时常去求知县追比捕人,只落得音信杳无。一年之后,只索罢了。夫妻二人甚是无聊。又过了一二年,这年端居正该他举贡例,当进京候选。他也兴致索然,功名无念。当不得这些朋友亲戚再三相劝,端居忽又想道:“我正要寻访女儿,何不借此进京,一路访问,或者天有可怜,访得影响,也不可知。”主意定了,遂收拾了些盘缠,打点进京。只因这一进京,有分教:不见佳人,翻逢才婿。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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