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珠差人去后,到了第三日早起,果然来报,说软玉和蕊珠来了。宝珠到小桃花馆兜了婉香,同到柳夫人处来,见两边走廊下都站满丫头们。那叶家跟来的墨香、书芬、笔花、砚芳等,见宝珠和婉香进来,便都迎上来请安。宝、婉二人还问了好,便同着进去。见袁夫人和美云、丽云、绮云、茜云都在里面,正和软玉、蕊珠问些家常闲话。宝珠便赶上前给柳夫人和袁夫人请安,回来便和软玉、蕊珠问好。
婉香也见过众人,因道:“软姐姐刚来吗?怎么今儿便带着许多丫头们来?”软玉道:“我在家里闷的慌。因回了老太太,到这边府里来住几天儿,想过了夏才家去呢。”宝珠笑道:“这才是呢。我本来也早讲过,怕你老太太不准。既这么着,就好极了。咱们园子正空的很,回来我们也搬几个进去住,可不有趣!”柳夫人道:“我刚才也这样说,所以请三太太过来商量,想教美儿、丽儿、绮儿都搬进去住呢。”宝珠喜道:“这就很好,索性茜妹妹也搬了进去。”袁夫人道:“他小呢。搬到园里住,我又照顾不到。有美儿、丽儿、绮儿去了,也够热闹了。”宝珠连连道:“是。”又道:“大嫂子怎么不来?太太怎么不叫大嫂子和赛儿也搬去住,不好吗?据我的意思,顶好太太也搬了进去。这边院子也没得一株花儿、柳儿,有什么好处?不如那边园子里好多呢。”柳夫人道:“偏遇到你,不拘什么事,便会得乱些。你瞧这一所院子,只容得你一个儿指手画脚了,还不给我安安稳稳的坐着!”宝珠刚要坐去,听到外面报道:“珍大奶奶来了。”宝珠便道:“大嫂子,太太叫你往园子里去住,你去不去?”藕香笑道:“你哥哥不在家里,太太断不会叫我住到那里去的。敢又是当面掉谎呢。”柳夫人和袁夫人都笑道:“可不是,你这个一厢情愿的事,你只好自己讲去的。”说着因向藕香说明软玉等要往园里住去,叫他派丫头们进去收拾,并检点动用什物进去。藕香应了。软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因又问了些软玉的家事,和蕊珠也谈了几句。银雁来请藕香值事去,藕香便带赛儿告辞出去,理家事去了。原来秦府的内务事情本来归秦珍管的,近日因秦珍进京去了,所以一切事务都问藕香的了。这会子藕香去后,袁夫人和软玉、蕊珠谈了会儿,便叫四云陪着,自己因秦文要拜客去,便先回东府去了。
这里丽云见他母亲去后,便又高谈阔论起来。因向婉香道:“婉姐姐你好,你得了几种好牡丹花儿,也不送一本儿给我,还怕我看见,索性藏到山上去了。前儿去邀软姐姐,又不与我知道,今儿见了面又不邀我去看,太太在这里,看可有这个理没有?”柳夫人笑道:“婉儿也大觉小气,前儿打苏州送来,我还只道是他家送来与我的,我还高兴的了不得。哪里知道,说是什么他的干妹妹送他的。我还呆想着,他知道我眼热的很,必定送我一本儿凑凑趣,哪里知道他竟不客气,教春妍来尽数儿搬去了。婉儿你自己想瞧,可也太不尽人情了。”婉香笑道:“那我倒是好意,知道太太爱这个花儿,倘孝敬了太太,太太必定要起早落夜的对着他瞧,回来把太太的老眼看花了,可又报怨我这花儿送坏了呢。太太果然要这个,我回来就送一对儿过来。”柳夫人笑道:“这会子你便尽数儿搬来给我,我也不要了。你可听见茜儿常说的,讨出来的有烟火臭呢?”婉香等听说,都笑起来。一会子春妍来请,说惜红轩酒摆好了,请太太和小姐们过去。
柳夫人笑道:“今儿是婉香的东么,我谢谢罢。回来我在那里,你们又拘了,玩不像意。你们先去,我倘高兴,随后来便了。”婉香便笑着答应说是。让软玉、蕊珠先走,宝珠、美云、丽云便都同着出来。只茜云随在后面唤道:“姊姊,你们先去,我去带着猫儿来。”美云道:“不要去弄他来讨厌。”茜云不听,竟归自己往东府里抱猫去了。
美云等便不等他,一干人出了南正院,竟往宝珠屋里来。软玉道:“惜红轩不是在园里吗?”宝珠道:“我这楼上本来和惜红轩贴着壁的,现在开了一重门出来,走的通了。”蕊珠道:“怪道我听说你们长在惜红轩里,我还说走前面的山坡儿不吃力吗?哪知道便往楼上过去的。”软玉道:“这个我又不懂了,难道那园里的山只和这楼一样高吗?怎么这园子里的山坡儿便只样多呢?”婉香道:“你又糊涂了。那山坡儿是坦的,走几步儿才高一级,不比这楼梯,是连接连步步高的。”软玉点点首儿道:“不错,我明白了。”说着已走上楼梯去,却是宝珠住的前楼厢,便上正面走马楼廊上走去,便望见对面婉香住的楼窗,却好似面对面的。中间只隔着一座花墙儿,隐约露出泥金横匾,写着“海棠春睡楼”五字。再回看宝珠楼檐上榜的,也是泥金匾额,写着“小红楼”三字。映着日光,两对面的玻璃金壁辉煌,光彩互相激射,真是好看的。向栏杆上望下去,那些花木都露出些稍杪,与楼上的栏干子相齐。软玉看了笑道:“这里逛逛到很有趣儿。宝弟弟怎么不住在这里,到蹲到下底去?”宝珠笑道:“我不常蹲在屋子里,还是地下房走走便当些。”软玉点首儿。说着,婉香已领着一干人走过正面楼廊,向左首厢廊上走去。
宝珠因道:“怎么走这边?走我这边后楼廊去,不是近好些么?”婉香走着道:“我怕不知道?走这边去,往留余春山房转去,让软姊姊他们也好逛逛。”宝珠道:“也好。”说着已走到月台上。蕊珠看时,一直去,便通婉香前楼,对面是刚走上楼来的亭角。这月台上却尚宽阔,三面青石栏杆,正中摆着一张月桌,四个花鼓墩,靠壁嵌着一扇落地大圆镜。见婉香把那圆镜一推,却随手转了过去,现出一个两对半的大月洞来。里面花木繁盛,更像月宫似的。软玉、蕊珠都不禁赞奇。仔细看时,原来这圆镜是活动的,居中上下做了笋头,推过去这圆镜便横竖转来,只中间隔着一线,两边多好走人的。软玉看着,便跟了婉香,携着蕊珠和宝珠等进了这门。宝珠便顺手把这宝镜推转,依然是一面圆镜。蕊珠回头道:“怎么这镜子两面好照人的?”宝珠道:“本来是两面镜子合摆来的。”蕊珠点点首,再看这立的所在,也是一个月台样子,栏杆围着,像个半圆的样儿,两边俱通走廊,天井里种些花木、石笋,桂花居多。此时绿叶繁盛也看不出有多少桂花树。因想这里楼上如何能种花木?便问宝珠。宝珠笑道:“你还当是楼上吗?这里已是山上留余春山房的后面了。”蕊珠方才明白。因笑道:“这地与那边楼上一样高的,所以我便糊涂了。”刚说着,听前面婉香道:“咱们便在这前面坐罢。隔壁便是惜红轩,牡丹花儿便种在那边。这会子给你们看见了,回来赏宴,你们倒把花儿看的不在意了。不如在这边坐一会子,等那边酒摆下了,再走过去看着、吃着,才有味儿。”大家都说甚好,只丽云笑道:“偏二姊姊不居什么,总奇货可居的。几朵牡丹花儿,也比人家值钱些,你不瞧那边春笑轩里多着呢。”婉香笑道:“谁请你瞧来,你不耐烦,请往春笑轩一个儿赏牡丹去。”丽云笑笑。说着,已向东边后廊上,走到留余春山房后面。
见是一所五开间大院子,四面俱是卷篷走廊。后面一式六角大块红玻璃和合窗。中间落地风窗,也是六角红玻璃的,却俱关着的。向窗内望去,里面是五开间分作三间的,两边用红木大月洞式格子分开。居中腰堂门上,系着六块楠木拼成一块的大横披,刻着金山水,画的便是一粟阁全图。铺设大炕、木椅,俱是红木大理石仿古式打成的。再看月洞门内分间,却也宽敞,进深约有五六椽的光景,看着已向左手游廊下转去。一边是挂落栏杆,一边便是院子的靠墙,开着花窗壁洞儿,转前面游廊才是留余春山房正面。正中是青石露台,上面盖着青砖雨棚,卷篷下系着玻璃灯彩,窗槛一式整块白净大玻璃,中间落地风窗开着。进门见正中堂门上系着楠木刻字《一粟园记》,两旁用大玻璃十景书橱分间。书橱上面,又挂着粤东古铜花蓝灯四盏。左右两间,遥对设大炕两张。窗口各设书案一座,后轩便是刚从窗外望见的所在。原来这所院子,本来是五开间十椽的鸳鸯厅,前后各分五椽,顶作双卷篷式,所以一所院子便似两所的样儿。居中三间,一间用堂门,边两间用落地罩,便觉分外宏敞。两边分间里面,两间居中,也用落地罩分前后间,便五花八门,别样精致。现在姑苏阊门外留园里的冠云山房,便照这个留余春山房样造的,这且不表。
却说婉香、宝珠、美云、丽云、绮云、软玉、蕊珠一行人,进了这留余山房,便分头坐下。软玉却不坐,去向那书架上去开玻璃门取书看去。婉香看见了笑道:“这会子用什么功呢?咱们闲不着,不如先把园子里的地方各人选一个所在,好吩咐丫头们去收拾出来,明后儿便好去住。”软玉听了这话,便将书仍旧放好,道:“我便住在这里,也不用再选别的所在了。”美云道:“你瞧这里两边虽分间,却没得门,便后面月洞门,也没得关闭的,怎么能做房呢?”软玉道:“横竖天要热了,没的门倒凉快些呢。”丽云道:“好虽好,只是这里面中间又没得分间门,直通通的,也不成个房间,要除非拿围屏隔断了,才好铺床。”软玉想了想道:“隔断了倒不好。我看有个极好主意,前儿我看见我家六姨娘房里有一间铁床,是西洋式的。他那个帐子前后开门,我照那样子去买一张来,铺在中间,前面算房也可,后面算房也可,岂不好吗?”宝珠听了这话便拍手道:“好极,我前儿也睡过这床,起先是在后房睡的,他后房是个睡房,铺设梳妆台,后来我一惚睡醒来,忘了哪一边是帐门。见前面点的灯亮些,我便掀起前面的帐门,走下来一看,不是起先睡的所在,却是一间书房,我便疑惑起来。后来问了他,才知道床是前后开门的。软姐姐便照这样买一只来,铺在这里,倒还比他那边好呢。”
软玉还未答话,丽云笑问道:“宝哥哥你说这许多他,他究竟是谁呢?敢是他家杨姨娘的床,你也睡过吗?”宝珠红了脸,啐了一声。软玉、蕊珠也都红了脸。婉香等都看着宝珠的脸色。宝珠见软玉不好意思,因笑道:“丽妹妹总这样不管轻重的取笑。”丽云也自悔唐突,因搭讪道:“正经蕊妹妹住那房里?”蕊珠道:“我也这里罢。”宝珠道:“这里让软姊姊一住,蕊妹妹不如住惜红轩间壁的天风楼底下那间,我便住惜红轩。”婉香笑道:“那不能,惜红轩向来是我的。你要住便住到夕阳红半楼去。”宝珠道:“那太远了,我便住天风楼,蕊妹妹住夕阳红半楼罢。”蕊珠笑道:“我也不争这些,听你们分派罢。”美云道:“那么着,山上只剩下听秋声馆了,咱们三个住那去。”丽云笑道:“我早检下了,这里山上的屋子都朝北的,有什么好处?回来天热了总住不住。我不如住那间清可轩,有几竿竹子,倒很幽静的。”绮云接说道:“那我便住一房山罢,和二姊姊一块儿。”丽云道:“那我的丫头们住哪里去呢?清可轩又没得后轩,间壁那间一房山,我要给丫头们住的了。”于是绮云定了春笑轩,美云定了海棠香梦轩。软玉因问:“海棠香梦轩在哪里?”宝珠笑道:“你前儿去逛过的,怎么便忘了?那清可轩走廊接着的便是春笑轩,春笑轩隔壁便是海棠香梦轩。”软玉想了想道:“我记得春笑轩是转东的,打春笑轩走廊上过去,便是朝南临水的吟秋榭。吟秋榭间壁,便是有露台的水流云在堂。再走过去,是得月楼台了,那里有什么海棠香梦轩呢?”宝珠道:“不错,你讲的吟秋榭那一排屋子,是朝南的前一排,这春笑轩是朝东的。右手走廊是通吟秋榭的。左手走廊便与海棠香梦轩是并排的,只隔了一带花墙儿。这海棠香梦轩和春笑轩也是并排的,一样朝东的三开间。那香梦轩前面左廊通听雨草堂前面,右廊通听雨草堂后面。听雨草堂间壁便是有竹子的碧琅轩馆,两处却都是坐北朝南的。打碧琅轩馆卷篷下一直走去,便接着有戏台春声馆左手转廊。那春声馆是朝西三开间的。那右手转廊便通碧琅轩馆后面的卷篷,打卷篷下一直过所雨草堂后面,便仍是海棠香梦轩的左手走廊了。”
软玉听着仔细一想,方知那边屋子是前后两排的,共八所院子,四向俱齐,所以记不清了。因道:“不错,我记得了。那碧琅轩馆前面,便是水流云在堂。听雨堂前面便是吟秋榭。得月楼台后面便是春声馆的天井。春声馆左壁外便是南书厅后面的帐房了,可是不是?”宝珠拍手道:“是呀,你这会子才明白了。”蕊珠因笑道:“我一时还摸不清,明儿总要打他一个地图来,我再一处一首诗标咏出来,给你园子里勒着碑,请宝哥哥驮着才有趣。”说着,大家都笑了。见丫头们已来请,说间壁惜红轩已摆下席了。于是婉香便邀一行人,同走出留余春山房,向卷篷下走去,径到惜红轩来。正是:
仙人楼阁珠为栏,女儿香闺玉作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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