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丞相出门送别诸位长老年伯,还侍庾夫人欢庆。忽有门子传告:“有两女子到门请见。”丞相知是桂蟾月、狄惊鸿,遂以两女颠末,备告詹事与庾夫人。
夫人不待詹事开言发落,出言道:“今有秦淑人、贾孺人之媵御,何须更邀别的外人?”兰阳公主敛膝出位,告道:“丞相位跻公侯,三妻六妾,尚云常有之事。况是前日许其相从,今又到门,岂有他议呢?”英阳公主又向兰阳道:“桂娘曾所熟知,品貌秀丽,聪慧异常,不可以娼楼人比论。”詹事便道:“两公主既如此说,宜即如之。”门子承命,连忙传道:“两娘子进了内堂罢。老爷、太太、丞相俱在园楼呢。”于是桂蟾月、狄惊鸿步履典雅,视瞻端恭,趋至前庭。此时堂上诸人,一时注目。但见一个肌肤微丰,身才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望之可爱;一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秀眉,顾眄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二人皆是一样妆束,来至阶下,双双拜见。
兰阳告道:“两人虽本微贱,今日入门,便是妾御,不可庭下行礼。宜上堂,行了见公婆之礼,正合事体呢。”詹事道:“公主之言很是,又是明白事理。”便命上堂礼拜。二人承命上堂,向詹事、庾夫人各拜了八拜,又跟前两公主各拜八拜。两公主并答以半礼。礼毕,不敢仰视,站起身,侧首一傍立在。
庾夫人一其貌,一般的坚贞如玉,洒落类风霞,无一点娼家欺桃赛杏之容貌,笑燕羞莺之模样。两公主秦、贾诸人,心中各各喷啧,收中喜悦丞相道:“你们两人,今于太太寿朝好日入门,各献寿杯,以尽孝敬之忱。”于是两人双双进席,斟上寿酒恭恭敬敬的,先上詹事跟前,又斟献上庾夫人席上。詹事夫妻喜欢的饮过了,两奉盘还至旧所,退立。
丞相复道:“宴筵之上,宜效古人班衣之舞,可供欢乐罢。”两娘即便移步,立在筵上,管弦迭奏,两人金莲步步,玉手纤纤,巧翻彩袖,娇折纤腰,轻轻如蛱蝶穿花,款款如蜻蜒点水。起初犹乍翱乍翔,不徐不疾,后来盘旋,红遮绿掩,就如一片彩云在满空中飞腾一般,一座喝采。良久,舞袖停歇。庾夫人欢喜,命坐。
桂蟾月坐下席末,高举手拍,高云不动,复奏《月宫春》一阙歌云:
舞衣不胜蕊珠香,霓云护众芳。留情笑献紫霞觞,芙蓉星斗光。月色花丛人意软,瑶池会上,我佯佯。负冽花亭景物,君且有容光。
唱罢,狄惊鸿又唱《木兰词》一调。歌云:
春满西湖好。月满前山,不过是催花斗草。昨夜东风吹透,一树杨梅开骤。香露 金樽满,祝千寿万寿。共醉太平时候,心字香烧。
两娘子唱的戛云曳玉,不觉庭花绽蕊,乳燕飞舞。夫人大加称赏。
于是重整杯盘,竟日宴乐,热热闹闹,直到夜深乃罢。庾夫人各令归所。两公主率诸娘子,陪了夫人屋里,然后各自归寝。桂、狄两人系是新来的,兰阳为之,姑令别的处所停宿。
桂娘进英阳屋里,各叙旧怀,自不必说。
次日清早,两公主盥洗艳妆,一同秦、贾、桂、狄诸人,请了太太夜来安,仍又陪说些闲话。春娘告道:“昨天太后娘娘命赐酒膳果了,到也打不开了。总也昨天光禄寺御膳用过,倒没个空儿打开的闲工夫了。”庾夫人道:“总是君赐之物,那不同时合用过的。今既知道,这会子安排桌椅,烫了酒来。”登时一场忙乱。系是内帑赐的,非同小可。
丞相入来,春娘先供第一大桌儿,以等詹事进用。上房摆了三席,正中一席是丞相陪庾夫人同桌,东边一席是两公主同桌,西边房下一席是秦淑人并桂、狄两娘同桌。排备既毕,自己便退在秦淑人肩下坐下。于是大家斟酒畅饮,吃毕,又自散坐吃茶,说些闲话。
庾夫人道:“我倒忘不了提问。昨天诸亲家输来寿单,来的人还是多赐赏钱,与甚么吃东西不是?难道不饿乏去了的?”丞相对道:“并赐了各人伍两赏银,又皆吃馈饭去了。”庾夫人喜道:“如是最好呢。”须臾席罢。自此一室欢乐融和。
时当初夏,嫩绿亲涨,芳草铺锦,但觉日长昼永。英阳对兰阳道:“妹妹,我们今日就个园子里去游玩游玩。一来赏览各处楼榭题匾,咏对之合式,随意写景。二则各取中意适心之所,自为燕居之地。”兰阳道:“愚妹也是这个意思,久不得闲工夫。但今欲定其各人居住,必得丞相同往,乃便定议呢。”英阳道:“这又可不是。”正在谈论之际,丞相入来。两公主起身相迎,坐定。丞相道:“起初皇爷旨意,新造西园等,等侯两公主出阁。楼台亭院匾额对联,适意挂题,又各从适性中意为燕居之所。争奈忙乱不得闲。今天天气清好,我们一同进园子里。一来周玩时景,二来随意题咏,三则自定居处。倒不妥当些儿?”英阳顾笑不答。兰阳道:“妾等刚自说的此事,以丞相必得偕,不即去的。”于是大家一齐进了园里去。自然是各屋里奶娘、老妈、媳妇、丫鬟们,又许多宫娥,各奉什物,随后簇拥进入。只见一园里香烟缥绕,花影灿烂。走不多远,总是金窗玉槛,朱甍彩壁,说不尽帘垂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香,屏列雉尾扇。
正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兰阳道:“此外倒无匾额。”丞相道:“此系正殿,待公主自题好名,便是圣上之意。”兰阳道:“姐姐,此是姐姐之当居。姐姐自定匾揭联罢。”英阳道:“这不好我意,妹妹自居罢。”兰阳道:“我何敢居此正殿。”丞相道:“不必相为推让,兰阳居是罢。”兰阳道:“系是皇爷恩赐丞相新第宅,今以正殿为太太燕居之所,便是正经道理。”丞相、英阳齐声道:“兰阳正经之言,孝敬之道,至矣尽矣。”兰阳道:“丞相题匾联妥当罢。”丞相道:“这是一院之主,用群芳毕集之意,匾为『群芳院』 。”对联念道: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兰阳道:“好是好,大义若取顾恩思义,则尤可的。”丞相道:“亦已思之,总以写意为是。”东楼曰:“向日楼”,
联云: 天地苍生同感戴,古今万国被恩荣。
南楼曰“爱日阁”,联云: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卜瑶台。
念毕,两公主齐声唱叹。
又引前到玉香院,兰阳道:“此又宜姐姐所居。”英阳心内必欲以最好处,让于兰阳,今见玉香院亚于群芳院,便道:“这又不适呢。”丞相不待兰阳之答,乃道:“这般论议,终无可定。莫如学生另各分定,无有推让罢。”两公主齐道:“每事宜听家长。丞相惟意派定罢。”丞相道:“此玉香院,兰阳公主居。这杜蘅院,英阳公主居之,这碧藕轩,为秦淑人之所。梦友馆,为贾孺人之所,稻香斋,属之桂娘。紫菱洲,属之狄娘。”分定毕。丞相道:“各人有各人之心事,虽是称意,还是不称意,不可再有纷纭了。”于是各自大喜。
贾孺人笑道:“稻香斋最有乡舍趣味,正宜如我乡下人所处。丞相最先宠爱桂娘子,故最的第一有趣,属之桂娘,倒不可恨。”桂娘笑道:“贾孺人好是妒心忌意,孺人换了梦友馆罢。”春娘笑道:“丞相既属第一于宠姬,何敢夺之?”狄惊鸿接口道:“梦友馆清雅脱累,为一园之魁。贾孺人得之称心满意,倒来施骄使矜,笑他下风的。如我织村女,正合浣葛,自为?络,便是分内,不羡他富丽华侈的了。”春娘复笑道:“狄娘子又为桂娘立党比周,诽讪残劣之人。我何有敢抗之气力呢?”众人都大笑起来。丞相道:“春娘自来口快舌利,素善做了没米柴的粥饭来呢。”英阳笑道:“丞相又暗中说起春娘旧嫌了。”说的大家都哄然大笑。
此外梨香亭、翠锦楼、凝辉阁、含芳窝诸处,丞相心内又为沈、白两娘之后来定居。于是大家都还到群芳园歇息,还出园门,各归。此日各各涓日搬运院里各处居住。
有说即长,无话即短。却说时惟仲春,国家无事。天子登殿,群臣朝贺。舞蹈毕,天子下旨道:“迩来年谷屡登,四方无事,正是修省戒逸之时。国之治平,民之安乐,只在朝廷得人。今在朝二品以上,各举贤良一人。朕将设科,可得人才。各自遵旨荐贤,以副朕宵旰侧席之思。”于是群臣承命退朝,会于朝堂,各举俊髦。
不上几日,天子临殿设科,济济多士,各尽所韫,得意呈卷。大学士叶向高、王世爵收纳龙案前。天子亲自考阅。登时拆榜。杨少琏为状元,郑云镐为探花。天子知状元是魏国公之从兄,探花是郑之侄,其余若干人俱是世荫名下之士。天子擢名大喜,各赐御酒簪花,琼林赐宴,游街赐乐,俱援本例。状元、探花俱除翰林侍读。文武百官俱贺得人,呼万岁。此时杨丞相、郑司徒两家荣耀,热热闹闹,倾朝贺客,连日设宴,忙乱几天,自不必说。杨少琏、郑云镐在翰林院,十分得意。
一日,天子登殿,朝贺毕,下旨道:“国之得人、用人,在乎用其言,行其事,不在乎充其位,任其职而已。贤者在位,良箴美规,正谏直言,乃是事君尽忠之道。是故古之贤君,必下诏举贤良方正之士;臣之良弼,必犯言无讳,上以补衮阙,下以正时政,自相备陈,以陈臣分。此乃治世得人、用人之道。
凡今在迁臣僚,无论近密疏逖,各以所言,疏奏无讳,以副朕求言为治之意。”于是文武各官俱贺圣德,纷纷奏表,公交车日积。
一日,有一红袍学士,执简当胸,手呈一道表文。黄门接上,以献龙案前。天子即看来,便是翰林侍读郑云镐表。云:翰林侍读臣郑云镐,诚惶诚恐,为伸辩忠良,弹权奸事:伏以故御史大夫臣秦义和,忠良刚直,坚确狷洁,与世不群。积忤权奸,权奸切齿,久惟伺隙。矿民作乱,兵过华阴,平民奔窜。以义和家在华阴,谓义和内应,白地构捏,初不就窍,一朝屠戮其全家,藉其家产,妇女没入,是何变怪?义和职居御史,时在京师,无兄无弟,又无子嗣,惟有未笄之一女,在于其家,谁与贼和应?秦义和被戮之日,一国丧气,行路掩涕,于今莫不伤叹。伏乞圣明,察其无罪,亟降伸雪之旨,以阐幽明,以光圣德焉。臣又有腐心镂骨之愤惋者,亦有年矣。天牢罪人严学初,是也。学初本以世蕃之孙,世济其恶,素性阴谲,行已鄙悖,人孰不唾骂。年前投疏,构诬臣叔父司徒臣郑鄤、魏国公臣杨少游,无论悖说,罔有纪极。圣上已察其凶险,下于天牢。今为三岁,尚无劾实之举,宁不痛心?如其学初之言,不无苗脉,不可久闭死囚狱中。如其言之全无伦脊,宜正其罪,诛殛之典,乌可免失。臣谓付之公明之有司,究劾其根柢,锄治其党与,以正朝廷,以警百僚,不胜幸甚。臣以新进末职,越俎陈事,徒效无隐于求言之旨,臣尤僭偎屏营之至。
天子览过,嘉其应旨忠直,下其疏仪之。都御史杨琏、大学士叶向高、左柱国狄弼琦,俱奏:郑云镐疏语,凤鸣朝阳,秦义和被诬惨祸,朝野尚共伤惜,宜赐伸雪其冤,给还家产;严学初久不究核,不免失刑,亦宜严讯取服,在所不已。天子允其议。当日荡释秦义和罪名,特赠吏部尚书之职,使度支折变家产白银十万两,给其子孙;又命刑部穷覆严学初,取服正刑。
此时,丞相府中,飞报郑翰林疏辞。两公主、贾孺人俱各大喜,忙忙的都一齐到碧藕轩来。只见秦淑人靠着靠着,拿着一支长杆子烟袋,在那里呆呆的出神。两公主叫道:“秦淑人,我们给你道喜来了。你怎么出了神了?”秦淑人听了,立起身,只见两公主与贾孺人诸人一齐起来,连忙道:“而今大清早,两位娘娘怎的大伙儿临降,闹闹的了吗?”贾孺人听了,忙将郑翰林陈表伸辩秦御史被诬,皇爷特允追雪罪籍,命吏部特赠吏部尚书,籍产还给子孙之事,一一备说。秦淑人原来独坐,思念父母飞祸酷变,辨白无路,以是出神,倒不知公主诸人之入来,及闻此言,惊喜感激,涕泪横流,道:“公主娘娘,此言是真的么?”英阳道:“如何不确言?从兄陈表伸辩,又请奸党究核。淑人且看这后事呢。”秦淑人不胜冤抑感颂,忙换了新衣服,下了庭,北向望阙拜了八拜,谢了天恩,才又上堂,另向英阳谢了郑翰林之恩。英阳一头谦让,一头慰过。
又有度支官承御旨折变秦御史籍产银十万两,领来到门。秦淑人下庭拜跪,使老妈们传语于门子,报了度支官道:“秦御史素无子嗣,惟有一女,今为魏国公滕御,衣食自饶,给银今无所用,情愿还纳度支了。”说的度支官不敢自擅,告奏天子裁处。天子大加叹赏,钦赐彩缎五百端,白玉如意一副。秦淑人又下庭,叩谢八拜,领受。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刑部尚书胡伯远,承诏旨还家,心内想着:“这严学初,系是张吏部之心腹。我曾被张吏部之提拔,今居司寇之任,断断不可负吏部之恩。严圣复又几番相会于吏部之家,今若猛加刑讯于圣复,倒伤张吏部之面。这郑云镐那厮,直不过新进,无势力的,虽驳他妄论,无有不可,又何顾忌?”正在商量之际,倏尔昏黑日暮,张灯起来,更鼓打下二声,有门子报道:“吏部张老爷便轿入门呢。”胡伯远忖知,必是为严侍郎事,连忙躬到门前,迎至堂上,未及坐下,先自开言道:“此堂陋浅,不宜陪老爷之席。请暂移金步,至套间暖屋里坐下。晚生孝敬一杯水酒呢。”张修河会意,暗自欢喜,假做谦让道:“何劳世兄如此另赐款厚。”一面说,一面走进内堂。伯远虚了上席请坐下,修何道:“岂以客不敬主。”于是宾东主西坐下。
走堂的连忙倒茶供献,伯远欠身说道:“老先生半夜三更,有此枉临,不徒葑菲生辉。晚生平生只为奉承老先生金玉之教,愿奉明教。”张修河心中欢喜,答道:“世兄盛意,老身岂不领会。今有一言心曲,谨修薄礼,以表寸芹。请民兄无拒。”便令从者献上礼物。只见明晃晃的黄金百镒,雪片似的白银千两在前,一时黄白灿烂。
伯远立起身复坐,欠身道:“老先生有事即教,何为此格外厚礼?晚生不但无功受赏,实不敢承当,倒有愧羞于平日倚靠之诚呢。”修河道:“世兄说那里话?如不收纳,便是外我了,何敢久坐?”因欲起身。
伯远连忙谢道:“孝顺莫如承命。虽然领教,岂不愧悚。”就令走堂的回避了,复为敛衽道:“方才严侍郎事,晚生职忝刑部,天子严加究核。晚生与他情爱,老先生之所洞谅。究如何是可的呢?”修河笑道:“老身无事,不敢叩饶。今此所言,正为此事。严圣复之当初一疏,直是一世共公之讼。下于天牢,已是朝廷之失刑。总是杨少游小蛮种那厮有宠于圣上,至有究核之境。圣复有何可究之事,世兄亦可酌谅。原来侍郎之职,又是宰列,不宜加讯挟,只从其中供,便是尊朝廷之礼,卿绅之道,世兄亦可知之。惟在世兄善为的呢。”伯元道:“晚生之意,正如是。今承金教,敢不铭佩。但圣旨甚严,恐生他事呢。”修河道:“虽有圣旨,法固如是。况圣复,老身与世兄之所共爱惜,倒自加刑,岂不有愧么?”伯元笑道:“诚然,诚然。都在晚生身上,愿老先生放心罢。”修河大喜道:“世兄之言如此,圣复无忧了。”于是伯远就命端进夜膳,酌酒相贺,尽欢。然后修河告别,伯远出门相送,看了吏部上轿便入。
当下张修河还归,一面遂命心主腹家丁送了天牢,鬼鬼祟祟说道胡刑部之言于严学初。学初只自怀着鬼胎,好不放心。
不提。
且说胡伯远素是贪饕鄙陋之类,得了重赂,心甚欢喜,但张太傅诸人,恐其后论,坐在灯丁,自言自语道:“张吏部之厚谊,不可不顾。圣旨究核,不为动刑,只凭口供,奈有人言,了不得,此事怎的是则个?”正在踌躇之间,忽于屏风背后走出一个人来,说道:“叔叔无用忧虑,侄儿已听多时了。侄儿自有神不知、鬼不测之妙策,叔叔勿虑。”胡伯远大惊。未知此人是谁?所说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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