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小儒自伯青,二郎动身去后,惟日与王兰,梅仙,五官等人盘桓。梅仙又有祝府内的事务在身,到忙的时节,每月倒有半月在祝府居住。小儒只有暇时和王兰清谈,或到丛桂山庄看五官作画。晚间回后,都在方夫人房内闲话半会。

方夫人见红雯如今各事谦和,究竟是多年主婢,早将前情丢开。兰姑见方夫人如此,分外无话。凡小儒到他房内,他总再三劝小儒,到红雯房中去。小儒自去岁在留春馆前,窃听红雯对月诉苦后,又重新怜惜他起来。现在红雯已有了七个月身孕,渐渐疏懒怕动。兰姑回明了方夫人,吩咐外面传进成衣,缝做小儿各式衣物。方夫人又亲至红雯房中来过几次,叫他早晚不必出来请安,均宜保养胎气要紧,只要生下一男半女,你就终身有靠。兰姑,洛珠更不必说,替换着在他房内,和他说笑解闷。

光阴迅速,早巳新秋,天气尚热。一夕,小儒与红雯在院落内乘凉,偶然说到双喜的话。红雯不禁触起旧情,止不住伤心泪下。小儒忙用手帕代他拭泪道:“你又发痴了。双喜此刻嫁了阿瑶,他们一夫弓妇,很快活呢!那里还记得起你这主儿。你又何苦来,因他伤心。上午那四盏水玻璃灯,点起来又明亮又无蚊虫,今年没见你叫点过,明儿取出来点着,倒很有趣。”

小儒又挨近身旁道:“此时该有露水,别要今夜多坐一刻,早间又叫浑身痛了,进房去罢。”不意红雯益发呜呜咽咽起来道:“你不要和我七搭八搭的歪缠。想我自幼服侍太太,蒙太太十分优待。后来收了房,又蒙你格外体恤。我自问犹有什么不足的处在么?我大不该要想在这府中出人头地,施展手段。又被双喜那浪货闹出事来,累得我几次三番受太太训斥,合府人等没一个不笑话我。而今双喜倒嫁了阿瑶,既遂了他们心愿,又离了这府内,随人怎么说笑,也传不到他们耳朵内。惟有我这苦命,除死方休。现在饶不着还有人背地里论长道短,你当我不知道么?最伤心是双喜去后,换了六儿同这个老妈妈来,一切呼应不灵。他们欺我失势也还罢了。你这位爷也同我冷落下来。人见你冷落,格外欺我。你也是颗人心,总要自家想想,人到失势的时候,不是好意的。无非走错了一步路,自家心中未尝不自怨自悔。譬如一件东西,既爬到高枝上,又跌了下来,可好受么?若果真是我的知己,就该体贴出失势的人的衷曲,须当变着方法儿替他慰解。那失势的人,不知怎生感激呢!太太教训我,是不敢恨的,原是我做错了,又惹太太生气。可知起先太太最疼我的,就是亲生女儿有了过犯,父母也要教训。我把太太当着亲生父母,心内也没有事了。可恨你平空的和我别气,连我这房里都懒得来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可曾做出些什么来?不过没有防范着双喜,这是我的错处。你没见人家三房五房小婆子,终日养着汉子,正主儿一丝儿总不晓得,还将他们当宝贝似的看待呢!那里知道绝大的一顶绿头巾,早经带上了。我没有负累了你,饶不着你尚同我生气,倘然做出一半点干系事来,还想在这府里为人么?久经倒要问成剐罪了。这府里上下人等,只有聂姨奶奶是今好人。他最知人的甘苦,一天倒有大半天在我房里。又背后劝我多少,说人在世上走错不得路。『明明错了一半步儿,人家就说离开十丈了。你切不可过于伤悲,日久总要见人心的。即如我到京里去,若不是我主意拿得定,竟被他们踹下头去,还能过日子么?再不然有点什么错事,益发要受他们作践了。』我听了他这番话,才心内好受了些。我难道不如聂姨奶奶么?不过自家不大谨慎,因双喜的这件事,带累下来。你今日还要提什么双喜单喜,我从今也知道爷的心是铁的,爷的耳朵是棉花做的。我若不因肚内有个冤家,犹痴心妄想生下个男孩子来,日后好代苦命的生母挣口气,我久已不在世间了。”说着,便掩面悲啼,泪如泉涌。

小儒被红雯一番话,说的满面绯红。再见他哭得泪人一般,好似带雨海棠,临风欲折,便陪着笑道:“我原是同你闲谈的,怎么倒引起你的愁烦。我从此再不提『双喜』两个字,也没的说了。若说我同你别气,不来睬你,真正冤屈。彼时太太正在盛怒之际,连奶奶从旁劝说总要碰下钉子来,可想我更不能代你分剖。若是常到你房里去,太太必然又有话说。那倒不是来替你宽慰,倒是代你加紧箍儿了。太太平日为人你该尽知,没有气的时节什么儿都好说,一生了气饶你说破舌头他总不信,再要逆了他,可以一世解不开呢!而今太太待你又好了,我亦未尝和你不好。你今儿这些话,也怪不得你说。未免其中有些过于冤枉我的所在,也不须说了,总是我不好,不该心是铁的,耳朵是棉花的。从此棉花做心,铁做耳朵,可好不好?”说着,立起深深打了一躬,又认了无数不是。

红雯方慢慢止住悲声,掉转身望着小儒,狠狠的瞅了一眼,又长长的倒抽了一口气,推开小儒道:“你不用和我假意虚情的了。没见我身上,小衫总汗湿了半边,此刻心内怪热的受不得。”小儒忙道:,“叫六儿取盆水来,你浇抹着罢。好凉一会儿睡去。”红雯点点头,六儿早取了水来,服侍红雯将上身衣服解开,浇抹了一番,又替他通了头,挽起云髻。六儿复转身取柄蕉扇,立在红雯身后,轻轻的扇了几下。红雯便吩咐六儿去睡,自己亦起身进房。小儒待他睡下,方才安息。

将至四更天气,红雯一觉睡醒,不禁失声叫痛。惊醒小儒,忙坐起身询问,红雯道:“我此时腹中犹如刀绞一般,多分冤家要离身了。你可叫六儿起来。”小儒赶着披衣下牀,开了门,先将六儿叫起进房来伺候。随即匆匆的开了耳门,到方夫人这边,说知此事。方夫人闻说,亦急急的起身道:“你别要在这里发呆,快到外边吩咐唤稳婆去。”一语提醒,小儒也不要人跟随,自己取了手灯,飞风出外。此时合府内外人等,皆得了信。小儒叫过一名家丁,预备小轿,去接稳婆。又吩咐各处神前点齐香烛。众家丁答应,分头去了。

内里静仪、洛珠以及巴氏人等,俱走了过来,乌压压的挤满一地。少顷,稳婆已到,服侍红雯上盆。未交半个时辰,小儿落地。稳婆道:“恭喜太太,姨奶奶添的是位公子。”房内人众均上来给方夫人道喜。此时天色已明,外边王兰等人,亦赶着小儒道贺,小儒欢喜异常。内里方夫人邀请静仪等人,到自己房内坐下。

单有洛珠一人在房,低低的笑道:“恭喜你添了少爷,将来后福无穷,从今可有了指望了。”红雯微微睁开双睛,笑了声道:“多谢姨奶奶金言。一点点血泡子,算得什么,不知将来是何结局,那里就有指望。不过在这门里生下个儿子,可以稍望出头。我这两年罪也受尽,若是有血气的人,久经死了。其所以留恋者,不过指望生下或男或女,即可死心。”说到此间,不由得眼圈儿一红,掉下泪来。洛珠忙道:“这又何苦来呢!今日是你的喜事,切莫伤心。我也去了,你养息着罢,产后最忌的劳神生气。”红雯道:“承你关切,待我满了月,亲来叩谢。”洛珠连称岂敢,遂起身出外。

随后兰姑也来坐了半会,红雯提起前情,复又悲伤。兰姑着实安慰了一番,方回方夫人房中。见左右无人,便道:“我看红雯妹妹,产后甚为虚弱,明日须要叫老爷请个医家来看看才是。还有件事,要求太太恩典。妹妹为人,太太是深知的,一味好强争胜,不肯让人。上次因双喜的事,他背后甚为懊悔不及,无如木已成舟,万难挽回。那一股闷气郁在心头,怎生消散。有时提起来,还咬牙切齿的痛恨。只是太太明见,生来好强的人,平空跌了下来;他素昔又口角尖利,人总不喜欢他,难得有个把柄,纵不好当面嘲笑,那里背后没有一言半语。没说他自家听见,就是我们听得,也觉惭愧。所以他逐日的闲气受在肚内,早巳成了病症,又怕人笑他,遇事总强打精神的去干,未免一日累似一日。我久经知道,『没有敢在太太跟前说。太太不信,问聂姨奶奶就明白了。如今又在产后,血气衰弱,再加的气苦,那可不是耍的。适才我在他房内,见他很有两分病。与他说说,好解着闷儿,他又寻出多少伤心的话来,说不过总为的前次根由。虽说太太而今待他照常一样,总怕人家看不上他。我倒想了个万全的法则在此,须要请太太作主,老爷自然行的。前年我有了森哥儿,蒙老爷太太恩典,代我请下诰封。那时,妹妹就羡慕的了不得。现今他已生下哥儿,太太也照例请分诰封与他,可以一喜欢病即好了。太太纵不可怜妹妹,太太还看哥儿分上。”

方夫人听说,点头道:“你的心事,我已尽知,不须细说。红雯敌若不喜欢他,也不劝老爷收房。无奈他太闹的不成说话,连我总不放在眼里,我才申饬他的。目下我看他甚为愧悔,又生了哥儿,我亦没有两样心看待。少停我同老爷说,叫他赶着去办,大约他满月的时候,都可到了。”说着,便起身同了兰姑,『亲自来看红雯。见红雯倚在牀上,面如白纸一般,那额颅上的汗,津津欲滴。原来红雯夜间与小儒在院落内谈心,受了点风,又有平时的气苦郁结在心,适值产后身虚,即添了病症。起先倒不觉得,与洛珠、兰姑两人多说了几句话,又不免伤悲,现在只觉一阵阵头晕,两眼昏黑,心内说不出那般难过。方夫人见红雯如此形容,亦吃了一惊,忙问道:“你此刻觉得怎样?”

红雯听得方夫人说话,勉强睁眼,气短声微的道:“又累太太来看我。此时心内实是难受,头晕眼花,好似驾云一般,只怕我是不能好的了。”说着,那牀内新生的哥儿,“哇”的哭了一声。红雯用手指着牀内道:“这是老爷的一点骨血,要求太太抚养成人,我即死也瞑目。”红雯说到此处,早哽咽不能出声,那额上的汗益发多了。

方夫人听说,亦甚酸心,忙忍住泪痕,反笑道;“好好的人,因何说出这些话来。一点点年纪,倒思前虑后的乱想,将来过到七八十岁,又怎么呢?快别要呆气,自己保重要紧。我已请老爷代你请下诰封,大约不日就到,从今你就是一位太太了。将来哥儿长大,再代你请一重封诰,你的后福长多着呢。不要胡思瞎想,把条小命儿送掉,那可犯不着。你静养片时,自然就爽快了。”红雯道:“蒙太太万分恩典,至死不忘。我倘然好了,多叩几个头罢。”

现在兰姑与房内的众丫头听红雯说得伤心,无不涕泪交流。红雯又道:“太太请回房罢;别在这里受这些污秽气味,叫我分外不安。”方夫人亦恐红雯过于劳神,遂道:“我少停再来看你。好孩子,你信着我的话,包你不错。”便同兰姑回转自己房内。却好小儒回后,方夫人说知适才的光景。小儒忙到红雯牀前,问长问短,吩咐今夜多派几名年老仆妇进来上宿,又在方夫人处拨过两名大丫头来伺候。此夜小儒即在兰姑房中歇下。

次日,一早起身,将梁明唤进,叫他多带银两,赶着进京去代红雯请封。“须要早去早回,不可耽搁”。梁明应了下来,自去收拾起程。小儒又叫人去请了几位有名医家过来看视,均说:“产后身弱血少,兼之平昔郁气伤肝,恐难调治。刻下无碍,在弥月前后大要留神。”小儒听了,分外愁烦。惟有多请名医,遍求良药而已。方夫人闻众医所说,亦甚惊心。静仪等人也过来询问,总说红雯的病十分危险,恰恰又在产后,恐难保命。洛珠道:“我看红姨娘为人过于精明,各事不肯退后。依着他的性格儿,就要说到人前,做到人前,一点儿没有隔碍,他才称心呢。天下那里有十足的事。大不过在人家做个偏房罢咧,头一着即输与人了。我每次劝他,口里虽答应着我,心里总不肯服输。倘然有个长短,亦是他命中注定。这也是做偏房的榜样,叫人看着伤心。”洛珠说到此处,不禁眼眶儿一红。人众听了,皆默然无语,不便答话。

兰姑笑着走过来,与他打诨道:“你说红妹妹过于精明,恐没有大寿。我看你也算精明呢,你却无灾无难,猫狗儿似的。”洛珠不待兰姑说完,便笑着啐了一口道:“你好呀,枉口白舌的咒我。当着你家太太在此,是个见证。我若有点参差,你没想活着罢。”兰姑把舌头一伸道:“我久仰姨太太的手段,敢在太岁头上挖土么?”便一径去了,引得房内人众都大笑起来。各自起身回后。到了三朝,小倘替哥儿取名宝书,又雇了一名奶娘下来1勉强又请了几天客。自此小儒每日请了医家来,代红雯诊治,恨不能一药即愈。无如服下药去,如石投水。有时好几日,有时歹几日,闹得合府人等日夜不安。甚至小儒到各处许愿酬神,如染魔一般。王兰等人怕小儒急成病症,百般的替他宽解。

恰值今日,相离红雯满月只有三天。梁明已从京中回来,援例请下五品封典。相巧日内红雯的病减去几分,日间亦可支撑着下牀,略为梳洗,和人说说话儿。人众见了,稍为放心。梁明见小儒请过安,将公件送上。小儒道:“你很辛苦了,下去歇息着罢。”梁明又问了红雯的病,方才退下。

小儒喜孜孜的捧了诰封,如飞的回后,先说知方夫人,随即来至红雯房内。见他正靠着妆台,叫-个大丫头通头。六儿在旁,逗着奶娘手内哥儿扑笑。红雯那一种消瘦形容令人可悯,那里还似以前的百媚千姣,只落了一张黄皮包着几根瘦骨。

小儒走近前笑道;“恭喜你,请的诰封已回来了。我特地送来你看,你可别焦心罢。日前做的那些衣服,叫六儿检点出来,后儿满月是要穿的。再见王太太送你那串碧霞犀朝珠,倒很好的,就用他罢。”红雯听说诰封已回,不由心内一喜,两颐微动,喘吁吁的道:“很费了你的心了,改日再谢。我今日也算这府中一个正经人了,纵然暂时即死,亦可无恨。”又回头望了哥儿一眼道:“不意我生下你来,倒沾了你的光辉。若不是你,可别想今生抬得起头。”说着,又不禁心酸泪下。小儒本意来讨他个欢喜,不料红雯反说出这番话来,心内又急又苦,呆瞪瞪的望着红雯,一言不发。

正在没开交处,见方夫人与静仪人众均进房来。小儒趁势退出,一面走,一面叹气道:“我看这个人是难得好起来了。随便什么东西到了面前,他总有一场气苦。平时他最忌讳的,而今死字总不离口。所说的话,皆是少年人不宜之语。倘有长短,却如何是好?”想着,不禁掉下泪来。信步乱走,忽然对面来了一人,彼此一撞,把小儒很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五官,忙笑道:“没有撞痛你罢!你怎么也走到这里来?”五官笑道:“你倒问得我奇怪,没说你走的急促,撞了我,反问我走到这里来?难道这个地方,只派你走么?”小儒定睛一看,已至览余阁前,便笑了一笑。五官又觑到小儒脸上细望,小儒道:“你不认识我么?”五官笑道:“我看你眼睛红红的,没是被太太打了出来的。”小儒笑道:“放屁,多分你日日挨打,才知道人家甘苦。”五官却明知红雯病重,小儒又在那里伤心,故意逗着他说笑的,又道:“我正来寻你同者香两人。今早画了一幅山水,甚为得意,请你们品评去,看有什么毛病。”』说着,扯了小儒往丛桂山庄去了。里面方夫人,等在红雯房内,闲话了半晌,亦各散去。

过了一日,正是红雯弥月之期。先一天,内外即定下戏酒,遍请亲友。是日张灯结彩,甚为热闹。红雯亦早早抽身梳洗已毕,按品的穿戴起来,先向家神祖堂前行了礼,然后请静仪人众过来叩谢,又与方夫人行礼。忙了半会,早喘做一堆。洛珠即推他坐下道:“姨太太歇息罢。可知你的病才好,就是礼数欠缺些,我们也不好怪你。”静仪接口道:“可不是呢!昨晚我即同大姐姐说明,今儿可别要姨奶奶劳动,我们改一天再见礼罢。偏生他又东拜西拜的,这都是大姐姐不体恤他。”方夫人笑道:“我怎能叫他不行礼呢,你可错怪了我。”

众人再看红雯,虽然瘦弱得可怜,今日穿戴起来,倒也稳称一位宜人身分。此时红雯喘已稍定,即道:“我病了将近一月,累得太太们逐日到我那里看视。今儿难得好了,理当叩谢,怎生怕我劳动起来。”又见奶娘抱着哥儿出外,绐人众行礼。众夫人均各有所赠,见哥儿打扮得粉团花簇似的,无不喜爱,皆争着抱了玩耍。红雯道:“奶娘可带了哥儿去,别要撒下尿来,污了太太们衣服。”奶娘应答,过来抱着哥儿回后。早有家丁们上来伺候摆席,又吩咐开锣演戏。方夫人向红雯道:“这里有奶奶代你陪客,你别要听着锣鼓闹得心内怪烦的。”兰姑道:“好妹妹,你回,房去罢,外边总有我呢。你劳碌了一早,快去躺会儿歇息着。”红雯亦不能久坐,起身与人众告罪,又重托了兰姑照应,方才回房。内外直闹到更鼓方散。

小儒回到红雯房中,见他早经卸了装束,斜倚在牀上。小儒挨身坐下,问道:“你今儿觉得怎么?连我好好的人,闹了一天,头目都有些涔涔的。”红雯道“我此时胸前微微疼痛,想是晚饭多吃了二口。今儿蒙太太的情,早间叫我回房来了,随后我也没有出去。若支撑到这时候,还了得么?你也该乏了,早些去睡罢。明日早些过来,我有话和你说。”小儒又坐了半会,即仍回兰姑房中歇息。

次早,尚未起身,见六儿忙忙的走入道:“老爷快点起来,姨奶奶不好得很,太太早已过去,叫我来请老爷。再吩咐外边的人,请医生去呢。”小儒听说,吓得一翻身坐起,胡乱扣了衣服,匆匆向外。兰姑亦忙忙赶来,进了房见众人都站在红雯牀前问视。静仪等人见小儒进来,全行退出,惟有馅珠被红雯一手死紧攥住不放,却喘作一团,不能言语。好在洛珠昔日与小儒常见面的,纵不回避无碍。小儒忙问是何原由?方夫人道:“他下半夜忽然遍身发烧,汗流不止。天明竟晕了过去,六儿赶紧来通知,我们来的时候,才苏醒过来,又喘的不能说话。你要快催他们去请医生来,究竟有碍无碍。我看这光景,是不大很好呢。”小儒闻说,又见红雯如此形容,不禁滔滔泪下;-急转身出去,少顷,陪了医生进来。方夫人连忙退出,洛珠也要想走,低低的道:“医生来了,我不便在此。少停我再来,知道你和我有话说呢。”红雯点点头,方松开了手。

洛珠只好避入牀后,早见小儒与医家入内,诊了脉,小儒仍陪了出去。洛珠复到牀前,问道:“你有何话说?”此时,方夫人等又进房来,见红雯喘已稍定,未曾开口,先哽咽了一会,又叫奶娘将哥儿抱到面前道:“聂姨奶奶,我是不能好的了。只可怜宝书,甫经弥月,即要离娘。我没有别的牵挂,只有哥儿这一条肠子,抛撇不下。要望姨奶奶念平昔待我甚好;我虽死后,总感激你。今儿当着太太在此,将哥儿过继了聂姨奶奶,你只当多养了一个儿子,姑念他襁褓无娘,没有收成的孩子。我也不怕太太和奶奶见怪的话,才满月的孩子,怎么累起太太来?奶奶有了森哥儿,又有府中事务,恐怕照应不到,所以才重托聂姨奶奶。”说着,即在枕上点了两点头,似作叩首之状。洛珠听了,早经泪如雨下,颤微微的答道:“你只管放心,哥儿交代我就是了。现在满房的人,总是见证。我若将你的哥儿,与我的儿子有两般看待,日后即不逢好死。你快放开心,自家保养。,那里就会死呢!”方夫人与兰姑,亦齐声道:“我们总好好的看顾书哥儿,你尽管放心。前日那般病势,吃两帖药也就好了,你可别要愁烦。”红雯摇头道:“此次非前番可比,总有神仙妙药,也难医我这不治之症。蒙老爷太太恩典,代我请下诰封,哥儿又好好的,我死也值得。”

正说着,小儒又进房来,对方夫人道:“适才众医家说,今儿来势危险,大要仔细。总因身体太弱,气血素亏,成了血晕。怕的日内总有变动,服药无功。叫我将那件东西,……”小儒说到此处,掉头望了红雯一眼,不由伤心泪落,不忍再往下说。

红雯即将重托洛珠照看哥儿的话,说知小儒道:“尚要望老爷念他无娘孩子,善为抚养成人。我在泉下,都要保佑你们的。”小儒此刻,满腔的话不知从那里说起。却好洛珠见红雯同别人说话,悄悄的走开。小儒走近榻前,握住红雯双手,惟有一哭而已。但见红雯长长的叹了一声,两眼望上一翻,又晕宁过去。吓得小儒连声叫唤,方夫人与兰姑也围拢来看视。未知红雯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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