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前回书中陈小儒派阿瑶管理绘芳园,阿瑶一味巴结要好,分外勤谨。数日后,各处亭台轩馆,比往常净洁生光。小儒甚是欢喜,即存心仍要提拔他,当名上差。因没有空缺,暂且搁下。况管理园子,亦是件轻松执事。清早督率着一班粗使雇工,往各处打扫拂拭,及一切帘幔陈设古玩等件,该添该换的随时整理,到兰姑那边请领呈缴。若逢宴会日期,上头择定何处,即叫人安排铺垫各物伺候。又监着花儿匠修扎盆景花草,每天午后,叫雇工们挑了水,至各院落内浇灌一番。回来即算一日的交代已毕。下昼时分,阿瑶便至前边来寻连儿,三桂儿等人说笑,倒也十分快活。

现在连儿、三桂儿皆随了小儒等往总督衙门,连日阿瑶没了去处,只得在园中各处走走。见一班丫头们进来玩耍,阿瑶虽不敢入他们的群队,有时遇见也搭着话儿说笑两句。众丫头因阿瑶生得俊俏,说话又和气,亦乐于同他亲近。反是阿瑶为日前梁明曾嘱咐过他,怕的冤家路狭被人撞着,传说到上头知道与自己不便。见他们闹狠了,即借故远远的走开,以避嫌疑。

这日午饭后,觉得身子困倦,便摘了数片大芭蕉叶,到延羲亭上睡着纳凉。四面窗棂挂起,有微微的风透进,又送着荷花的香气,扑鼻沁心,令人神致顿然清爽异常,阿瑶便蒙陇的睡熟。相巧红雯此时带了双喜,也往延羲亭来。红雯一路看着荷花,口内与双喜说着话,由池边信脚走至亭前。正待跨步上阶,双喜眼快。早见亭内有人,仔细一看,认得是阿瑶睡在里面,暗想道:“这厮很会寻受用,亭内本来风凉。,他还用蕉叶垫着睡觉,岂不分外爽快。”便止住红雯不前道:“姨奶奶别要去罢,阿瑶睡在亭内呢!”

红雯闻说,停住脚步,抬眼果见阿瑶睡在亭内,上身赤膊,露出一身白雪般的皮肉,红雯心内不由怦怦的跳了几跳,顿时两腮赤晕,如新放桃花一般。原来红雯当丫头的时候,即与阿瑶熟识,又不时到外面传示方夫人的说话,见了阿瑶都要搭白两句。阿瑶本是个风流种子,情窦早开,恁什么诀窍他都体会得见。红雯与他亲热,那眉梢眼角,不无偶涉盼送。阿瑶亦爱红雯苗条可人,乐得凑着趣说几句话儿。

后来因小儒收了红雯作妾,有了主仆名分,阿瑶即不敢同红雯说笑。有时碰见,不过请叫声,低头垂手,侍立一旁,让红雯过去,此乃阿瑶伶俐的处在。他因红雯以前和他说笑惯的,倘然此时无意说错了话,一则怕红雯而今做了姨娘,竟翻过脸说他戏弄主子;二则恐被别人见着,说到老爷太太耳里,我有几颗脑袋,敢去捋这虎尾。反把从前思慕红雯的一片私心,全行撇去。不意红雯仍是前番性格,见了阿瑶,都要寻出些话来,同他兜搭。

今儿适值阿瑶睡在延羲亭内,身畔又只有双喜一人,便笑对双喜道:“巴巴的到了此地,正好歇息着,再去逛逛各处。可厌阿瑶,他偏睡在里头,你去唤他醒来,往别处睡去。”双喜即走入亭内,用脚踢着阿瑶的腿道:“醒醒罢,别要睡了,仔细风吹出病来。这里也很凉爽的,你尚要垫着芭蕉叶子,不如爬到池子里去睡,还快活呢!”阿瑶被双喜踢醒,看了看,复又翻身向内,合上眼道:“好姐姐,你不要和我闹了,好容易偷着这半刻工夫来睡着歇一会儿。我适才见你姊妹们,在红香院那边斗草呢,你快寻他们入伙去。这里冷清清的,有什么好玩儿。”双喜笑道:“别要见你娘的鬼,谁和你闹的。你睡在这里,干我什么事?我也没有那么大脸面请你得起,你倒看看亭子外,是那个来了,可配得上请你起来让他。”阿瑶闻说,即欠起身一看,见是红雯站在亭外。忙一骨碌爬起,披上小衫,将地上蕉叶连抓带踢的撩过一边,笑道:“你这鬼丫头,何苦来捉弄人。就说是姨奶奶要到亭子里来,我久经起身了。偏生窝子疙瘩的,伺我闹这无因的闲话,停刻再和你算账。”

红雯见阿瑶巳起,遂徐徐的走进亭中坐下。阿瑶请了安,退立一旁。红雯便向双喜道:“在日头地下走到这里,实在热得人慌。你去就近那里取碗茶来解渴,要快去快来。”双喜答应走出;自去取茶。阿瑶亦要跟着双喜走出,红雯即问道:“你今日园子里没有事么?”阿瑶见红雯有话问他,便停住脚步,回道:“园子里每天午后浇灌过花草,即没有事了。”

红雯四顾无人,便瞇斜着双眼,笑道:“阿瑶,可知道你这差使,亏的谁人?又是中等执事,又投有粗重生活,别人求还求不到手,你那里初次当差,即有这个美缺。自从以前那管园的告了病出去,我即思量到你可以顶这执事。恰好老爷太太那日闲谈,说园里没人管理,花草都枯坏好几种了。即叫奶奶查一查,有什么妥当人补一名去。我就趁机保举了你,老爷恰好也说你勤谨可靠,才叫奶奶补上你的名字。我只恐你直至今日,犹认做是老爷的提拔呢!若非我从中保荐,你梦想也巴不到这个执事。;虽说没什么好处,将来由此可望调充上差。你应该谢谢我,才是情理。”

阿瑶听了红雯一番说话,又偷眼见他笑嘻嘻的,低言俏语相问,心内岂不明白。一时间,也由不的乱了方寸,将梁明嘱咐的话,与那平日怕人传说的心肠,一齐抛向九天云外去了,亦笑着道:“哎哟!我今儿才明白,这个差使是姨奶奶的恩典保荐,真正我尚在梦里呢!我也说老爷平空的派我这件轻松执事,其中都有原故。若早知是你老人家的提拔,岂独叩谢了事,犹要孝敬嫡奶奶,心里才过得去。”说着,走近一步,扒在红雯面前,连连叩头道:“今儿多叩几个头,权且谢谢罢,改日再补孝敬。”叩下去的时候,阿瑶的脑袋,相离红雯一对小脚只有寸许。一气叩了十数叩,在有意无意之间,头皮早碰看红雯脚尖一下。

红雯笑道:“滚起去罢,我也不要你叩头谢我,不过说明白了,使你知道并非他人之力。”也用脚尖在阿瑶脑〔袋〕上挑了一下。阿瑶此时,更外心神撩乱,爬起身正要再说,见双喜已送进茶来,阿瑶仍退在原处站定。其实阿瑶走近叩头,红雯用脚挑他,双喜早看得真切,佯作不知,递上茶,笑对红雯道:“我去园里寻了半晌,都寻不出一盏茶来,还是到屋子里取来的。又怕姨奶奶等着发急,取了茶忙忙的跑来,跑的一身大汗。好笑这两步路,脚都跑痛了,头都跑晕了。”双喜说到脚痛,即望了红雯一眼;说到头晕,又瞟了阿瑶一眼。红雯、阿瑶,不由的两人不约而同,红了脸,低下头。

红雯即笑骂道:“你这小东西,很会放刁,怕我说你来慢了,反先说脚呀头的,又怎么痛呀晕的。你不必哕嗦,你的心事我明白。”双喜笑道:“只要姨奶奶明白我的心事,丫头还有什么话说。”说着,回头问阿瑶道:“你尚在这里么,早知你站在这里闲话,叫你代我取茶去,可不省得脚痛头晕的了。”阿瑶亦无话可答,惟有红着脸一笑而已。

双喜又道:“姨奶奶,稍坐一会儿,我出去即来。”红雯道:“你又往那里去寻魂?别要走开,我也要回去了。”双喜笑道:“真正你老人家,不体恤人情。我自然有要去的事件,难不成当着阿瑶,明说出来么?你老人家也该明白了。”说罢,头也不回,竟自下亭而去。

阿瑶道:“这位双姑娘,亦习学出来了。曾记初来的前两年,高声也没有一句。现在口齿便利,很会说几句调皮话儿。”红雯笑道:“但凡丫头家,到这么大的年纪即思作怪。他知道什么,不过信口乱喷乱嚼。罢了。”又问阿瑶道:“你补园里的执事,好有两月了。怎么不见你到上头去领银子,缴换的物件呢?”阿瑶道:“我已领缴过数次,俱是在奶奶那边回话的。”

红雯道:“可见你们都是没良心的人。如今只认得新当家的奶奶,前去奉承巴结,也不见得替你们说一句好话儿,调剂你们,调个上差;尤其你是我保荐的人,难道也去伏上水么?即着你以前不晓得是我保荐,一切回话又不便到我那边,也不怪你。可知太太亦派了我帮着当家,或者奶奶没得空闲,你们也要来就教我的。况且你由园子里到奶奶那边,都要走我院门外经过,何妨顺便或早或晚,进来问个安,也见得你们的人心,把我这不逢时的半边主子,尚放在眼里。不成你们就拿稳了,没有事要着我么?我说你们没有良心,可是不错的。”

阿瑶笑着,假作发急道:“姨奶奶真正要冤屈杀人,你老人家背后去问着双喜姑娘。我每逢朔望日期,到上头去请安,却实因天气暑热,恐姨奶奶们乘凉,起居不便是有的。若说我瞧不起姨奶奶,暂时即雷劈了脑子去。同是一样的主子,家人们敢分彼此么?没说姨奶奶是上头主子,就是这府中多年的老管家,现在退了执事,我也不敢存瞧他不起的心。姨奶奶如不相信,随便叫我立个什么毒誓,我都可以的。”红雯笑道:“谁要你发誓。这一来,我岂非白怪了你么?将来只有留心着,那里空了上差执事,可以说话的处在,再代你为力罢。”阿瑶听了,即打了一千儿道:“家人先谢了姨奶奶的提拔。”红雯笑了笑,叫阿瑶起来,犹要同他说几句体己的话。究竟不放心亭外有人无人,便立起走至栏杆边眺望,不料阿瑶垫身的蕉叶,踹在脚下,猛然一滑,几乎跌倒。慌的阿瑶抢步走过,扶住红雯。因匆忙之际,恰恰阿瑶的手捺在红雯乳上,目下所穿不过两件纱衣,宛如捺在皮肉上一般,直觉得软而无骨,滑不留手,把个阿瑶身子都酥麻了半边。正欲就势轻薄,红雯将身子往后一缩,飞了阿瑶一眼道:“你真该作死了。”话未说完,忽听得双喜在亭外,高高的声音说道:“绿莺姐姐,飞香妹妹,你们快来看,这池子里有朵并头荷花,实在爱人呢!”

红雯听了,忙回身来看,阿瑶亦吓的倒退至亭口站下。果见绿莺、飞香由石桥那边,携手联翩而来。红雯急中有智,忙望阿瑶使个眼色,即说道:“你这小于,好不懂规矩。有什么话,到上头回去。这里那里是回话的所在么?而且还有奶奶在家,有什么事,理应请他示下,我是不管这府中的事了。”阿瑶会意,口内答应着,早走出亭外。恰好绿莺、飞香已过石桥,迎面走至。阿瑶故意咕哝着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也配得上发话。我只说抄点近路,免得这么大热天,跑来跑去的。谁知反多出事来,可不是我晦气么!”绿莺接口道:“阿瑶哥,你不能算晦气,我猜你还是运气呢!”阿瑶也不答言,大踏步过桥而去。原来绿莺、飞香两人,在石桥那边即看见红雯与阿瑶在亭子里说话,并阿瑶前去扶住红雯。又听得双喜招呼他二人,分明使亭子里知道,更外心内明白。绿莺到了亭口,见红雯脸上一红一白的,便笑道:“姨奶奶也在这里纳凉么!可笑阿瑶,到亭子里回姨奶奶的话,碰了姨奶奶的钉子,他还咕哝着说是晦气,白绕了道儿。是我说他会抄近路,到这里来回话,不算是晦气,直头是运气呢!”

红雯听绿莺句句话皆讥刺着他,好似适才的景况,已被他见着。不便答言,怕惹出别的话来,即唤双喜道:“你随我回去罢,我们屋子里也多分没有日影了。”绿莺见红雯不来理他,亦不进亭子,回身迎着双喜道:“妹妹,你叫我来看并头莲,其实我在桥外就看见了。我一生最喜的是什么并头莲、双蒂花,见着了即要折回去插瓶儿玩。仔细想起来,岂不是这一朵好好的并头莲,遇见我这不知趣的人,生生的把他拆散了。”双喜亦知绿莺话中有话,不好回他,惟有付之一笑道:“我此刻不陪姐姐了,要跟姨奶奶回去。少停洗了澡,到我那边乘凉说话儿罢。”便走至亭前,随着红雯匆匆去了。绿莺、飞香见他们已去,也随后回来。绿莺对飞香道:“你可见这**,与阿瑶那般光景么?我就知道老爷太太不在家,他们都要闹出笑话的,果不出我所料。这两日,我早晚在园里,一半也是防着他们。不意他们竟敢于人众往来之地,做那个勾当,试问有多大胆子?他们今儿,是被我们冲散,大矢所望,未必就这么死心蹋地的罢休。大约让过风头,仍然要另寻机会。你回去千万不要在奶奶面前说什么,连媚奴前都不用提起。由明日起,我与你要加倍防范,冷眼瞧着他,切不可露脸。若看出一半点破绽,那时他的把柄得在我们手内,说不得爽性翻出来,大家看看。好羞死那**,代媚奴报泄前恨。若露了脸,或回了奶奶,一时传扬开去,他没有把柄落下,也不怕我们,倒叫他提防着我们了。”

飞香点头,“连称晓得,即骂道:“也亏红雯那**不识羞耻,不顾天理。老爷,太太,都待他甚好。他还要干这些闇昧不明的事,那淫妇岂不丧尽良心么!不独姐姐要替媚奴姐姐报复,即是我至今也觉耿耿不服的呢!”说话伺,早出了耳门。绿莺又叮嘱了飞香一番,方各自散去。

且说红雯回到自己房内,心里又恨又愧。恨的好事将成,被绿莺飞香两个贱人撞破。愧的绿莺说的话,好似看见我与阿瑶什么了,倘然传扬开去即是是非,叫我怎生对人?落后一想,又自己啐着自己道:“见什么鬼,我也未曾被他们拿着什么把柄,就是说我和男家人说话,亦没什么干系。从此我拚着不进园去,他们也没的说了。”便起身脱了衣裙,到院落内乘凉。

双喜心里亦在那里暗想:“不意姨奶奶也欢喜阿瑶,果真阿瑶这小东西,令人可爱。今儿姨奶奶既当着我,露了马脚。我也乐得去结识阿瑶,不怕姨奶奶怎么了。他自己不正,焉能正人。况且我终久要发出去的,若嫁了阿瑶,也算心满意足。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与『阿瑶定了实在,不然发出去的时候,那里单单配与阿瑶。还不知阿瑶心内如何?姨奶奶纵然同阿瑶有了扯搭,也不过有一日算一日。不能老爷收过房的人,还好再绐小子么?明儿待我先去勾引阿瑶入了圈套,随后再慢慢求着姨奶奶,把我许配了他,或叫阿瑶上去求讨『才能十拿九稳。也不怕姨奶奶不依着我行,他的把柄儿落在我手内呢!”

双喜自从派了伺候红雯,凡小儒进房,都是他上来服侍。红雯又与小儒十分亲密,甚至双喜在面前,他也不避,竟自谑浪笑说的去媚小儒。双喜渐渐长成,有了情窦,逐日的看去亦解得此中勾当。此时独自寻思,打算到情浓之处,不禁脸泛桃花,遍身火热。勉强伺候了红雯晚饭,即推病去睡。”

红雯心里亦有心事,要想再去园里走遭,怕的绿莺等防察,一露机关,许多不便1若要不去,又抛不下阿瑶。我本来存心已久,好容易盼到这机会,偏生中多阻隔。辗转筹思。也早早的睡了,一夜都没有合眼。

次日清早,红雯方才睡熟。双喜忙忙的起来,也不梳洗。进房看了看红雯,一时不得醒来。便大着胆,走至后进开了耳门,直向园中来寻找阿瑶。恰好阿瑶亦因昨日与红雯正到好处,可恨为绿莺等冲散。回到房内,吃了饭,即倒身睡下。翻来覆去,一夜无眠。又想到日间捺捺红雯胸膛,那般的酥软可爱。倘侥幸能同他贴皮靠肉一刻儿,不知怎么受用呢!眼睁睁看着天明,起身穿了衣服,要想借着件事儿,到红雯那边回话,探探他的动静。正走至两翻轩外,迎面撞见双喜穿花拂柳而来。

阿瑶喜从天降,忙叫道:“双喜妹妹,那里去?今日好早呀!”双喜抬头见是阿瑶,忙摇手道:“不要高声,我正有句话,特来寻你告诉的。”说着,便先自跨进两翻轩内,阿瑶也踉着进来,顺手推上了院门。四顾无人,又因天色尚早,料定同伙们都未起身,不由得欲心顿炽,无暇问双喜来寻他,说什么话的?即大着胆,双手把双喜搂住,叫了声“好妹妹,难得你我有缘,此时又没有人来,正好先做夫妻,了了我昨日的愿心”。又一把将双喜抱起,走进明间,在当中一张杨妃榻上按倒。双喜到了此际,又惊又喜,假作挣扎道:“你活的不耐烦了。我好意来告诉你的话,竟敢调戏我,快快放手,我若喊叫起来,或去回了姨奶奶,定要活活将你处死的。”阿瑶见双喜口内虽说硬话,并不十分撑拒,知他早巳心肯。也不答他,便用手解双喜的裙带底衣。

看官们要知,男女私情胆有天大。任他刀山油鼎在前,百般的利害,这一刻总付之度外。若要问他们怎生苟合,我亦难于形容秽亵笔墨。总之一个是未破瓜的女鬟,一个是乍得趣的小子,又是两意相投,彼此爱慕已久。一旦遂心,更觉得分外绸缨,孜孜不舍。

事毕,阿瑶扶起双喜,搂在怀中,对面喘息。双喜系上裙裤,一手理着头发,斜睨着阿瑶道:“我今儿被你欺负足了,说不得事已如此,将来我这身子配与谁呢?”阿瑶道:“好妹妹,你放心,我都要设法求了上头,讨你回去,做个天长地久夫妻,断不能抛撇下你来。我若有半字谎言,叫我异日不逢好死。”双喜忙按住阿瑶的嘴道:“清早起,谁要你赌咒,我知道你的心了。”阿瑶道:“言归正传,你来寻我说什么话的?”双喜道:“我家姨奶奶久已有了你的心,只是不好出口,又怕人多眼众。

昨日和你在亭子上那般形色,你也该明白。可怜昨晚,一夜儿都没有合眼。我们要想个法儿,弄他和你好了,我们方可望常常在一堆儿呢。”阿瑶道:“你不说,我也这么想着。然则今儿,你是特特的来寻我的了,我亦算得识趣的人,不使你空往这一场。”双喜脸一红,跳下地来道;“呸!没良心的东西,嚼舌根的贼胚,讨了我的便宜,还说冷落人的话。下次呢,永不上你的当了。”说罢,转身就走。

阿瑶忙走上一把拖住,陪笑道:“好妹妹,我和你说笑玩儿的,怎么你认了真?”又随手将双喜袖内一条汗巾扯过,藏在自己袖里道;“好妹妹,这块汗巾赏了我罢,我见汗巾,即如见着妹妹一般。”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叫了多声。双喜忍不住“扑嗤”的一笑,将手牺脱道:“别要缠人了,恐怕有人来见着,许多不美。有空儿,我们仍在这里相会。”阿瑶连声答应,遂让双喜先出院门,自己方慢腾腾的走出。

刚刚两人才先后出了院门,一抬头,见绿莺。飞香相离面前不远。阿瑶双喜两人,不由的吃了一惊,顿时面红耳赤。阿瑶即缩身从院门口一株垂柳外,转过绍雪斋那条路上,飞也似去了。双喜无奈,迎上来问道:“姐姐,妹妹,好早!我昨日一方汗巾丢在园子里,怕有人捡了去说闲话儿。今儿来寻了半会,又没寻得着。姐姐们若是捡到了,我即放心不去寻了。”

绿莺微笑道:“你说我们早,你更比我们早呢!原来你来寻汗巾的,我说你怎么头不梳,脸不洗的,跑进园来。你不讲明,只道你为着一件什么切己的大事呢!我与飞香,都没有见着你的汗巾。果真捡得,自然还你,我们不爱那物事儿。别说我们没有捡得,就是捡得了,你也尽可放心。你我是同伙一般的人,单怕不是我辈们捡了去。将才你后面不是阿瑶么?他明明的跟着你走,因何见了我们,鬼鬼祟祟的岔路去了。别耍被他捡得,到了背后说你是送他的表记。尤可恶他清早起四处乱跑,将来园子里我们是要常到的,怎容他夹在我们队里鬼混。说出去叫人听着,不像句说话。少停倒要去回奶奶,处治他一顿。”

双喜闻说,直羞得满面通红,开口不得。见绿莺要去回兰姑,心内更急更怕,又不便拦他别要去回。若拦了他,分明我与阿瑶有了什么私情。只得勉强答道:“可不是呢。昨日我同姨奶奶在延羲亭里坐着,他竟挜上来回话,姨奶奶给他钉子吃了,他才走出。今早我来寻汗巾,他又问长问短的讨厌。我也想去回姨奶奶,给他个没趣,他方知道利害呢!”说着,故作惊讶道:“不好了,我来了半晌,姨奶奶要起身了,别唤不着我,又要生气。”便头也不回,飞风而去。

绿莺笑对飞香道:“今儿是人赃现获了。可惜迟来一步,早来片刻,还有好笑话见呢!”飞香笑道:“罢哟!果真见着,叫人怪臊的。就这么着,看他们怎生抵赖得去。我是要回明奶奶的,正好借着双喜这浪蹄子,堵红雯那贱人的嘴,又可代媚奴姐姐出口气。”绿莺方欲答言,猛回头见那边路上,有一件红通通的东西,忙走去拾起,认得是双喜的汗巾,与阿瑶平时用的一方半旧白洒花绸帕,缠在一堆。想系阿瑶匆忙走避,落于地上。绿莺大笑道:“这才是真赃呢!有了这个实在把柄,看他们飞止天去?停刻我去回奶奶,你休要开口,我自有道理。”飞香点头答应。两人拿了那汗巾手帕,兴匆匆的直向兰姑房里来。兰姑正在窗前梳头,绿莺上前请了早安,即将如何见双喜与阿瑶在两翻轩中走出,『阿瑶见了我们,怎生躲避,双喜同我们说话,怎生支吾,又拾得双喜的汗巾,与阿瑶的手帕团在一处。并将昨日,红雯在延羲亭内和阿瑶调笑,双喜在亭外做眼目的话,由头至尾细说一遍。兰姑听了,甚为诧异,忙问道:“这话可真么?”绿莺道:“怎么不真,并有飞香同我看见。我们今儿先回奶奶声,请奶奶做个指证。待太太来家,我亦要回明的。”

兰姑见绿莺说得确切,料非假话。急起身挽了头发,将绿莺叫入套间内道:“你且坐下,我有句话要劝你,切不可不信。适才的事,你亲眼见着,断非无因;但是你告诉我则可,万万不能去回太太乙一则红雯是太太的丫头,又是太太一力撺掇老爷收房的。目下红雯,虽未做出那不长进的勾当,他房内双喜,已有实据在你手内,又有延羲亭内一段情由。太太正因日前的事,气他不过。这回太太知道了,脸上分外过不去,势必告诉老爷,撵出双喜,将红雯关锁,阿瑶送官重处。试问谁人不要面孔?他们既破了脸,又败了名声,恐有性命之虞。你何苦暗丧阴骘,又使太太作气。你不过因他主仆们,大模大样的擅作威福,令人可厌。难得有这个把柄落在你手内,正好发泄。殊不知今儿是双喜做的事,红雯并未与阿瑶有什么苟且,徒然结下仇恨。况且人急悬梁,狗急跳墙。不说他无颜对人,短见的话,倘若他到了急处,含血喷人,反咬你们一口。你们清清白白的身子,何苦受他糟蹋呢?”

绿莺道:“那倒不怕他,昨日延羲亭内他同阿瑶做的那些丑态,不是我一人看见,还有飞香见着的。请太太重处阿瑶,双喜两个人,追究这段情由,自有水落石出,真的真假的假,任他怎么抵赖不去的。果真我们栽害了他,情甘反坐。非是我们一定要与他们作对,实因他欺人太甚。前日他与媚奴那般鏖闹,还伤着奶奶;甚至连太太吆喝都不怕。我们不必说,更不放在他服内了。趁此打他下马来,使他晓得我们利害,才不敢放肆呢!奶奶不要管,我比不得奶奶那般宽洪大量,可以容得他。”

兰姑见绿莺执意要回方夫人,又极力带说带劝的道:“我犹有个两全其美,调停法子在此。隔一日,我悄悄去对红雯说明,晓得是你们放他过去,存他体面,不揭破这件事。叫他和双喜,背地里来招呼你一声,下次再不致同你们作对了。至于你代媚奴抱着不平,我知道你是好心,总叫媚奴感激你就是了。好孩子,你信我的话,包你不错。你别要疑我护庇红雯那**,其实我亦恨他呢!无如中间夹着太太,太太待你我是没有说的。他的面皮都要顾着,才合情理。”绿莺闻兰姑的话,甚为近理,想了想方才应允,又道:“奶奶代他讨下人情,真便宜他们了。千万奶奶要给他们个信儿,别要我们饶了他,还落他笑话,说我们不敢去惹他。”兰姑满口应承道:“你放心,总叫他们过来招呼声,若是心高气硬,不肯伏头,你尽管去回太太。那时我再不拦你,可好么?”绿莺笑道:“奶奶真正是个好人,也算他们运气,碰见奶奶这样菩萨心肠。”又说了一会闲话,方回房去。

单说双喜进了耳门,一面走,一面跺脚道:“倒运,倒运,偏生不早不迟,撞见他两个,若说到太太耳朵里,便怎么好?打骂我都不怕,三不知再撵我出府,海也干了。只愁说明了这件』事,叫我怎生见人?羞也该羞死了。罢了,事到临头,懊悔何济,亦是数该如此。不如老着面皮,去回明了姨奶奶,求他替我设个法儿。俗说宁撞金钟一响,不擂破鼓千通。料定他不能不答应的,他也怕闹开来,牵累着他。再则事从根上起,他同阿瑶在亭子里的情由,亦掩藏不来了。心内想着,不觉到了房外。见红雯早坐在窗前梳头,见了双喜,便骂道:“你这小贱人,清早往那里去的?我起来唤了半晌,没有人答应,叫我心里反害怕起来,你纵然有事去,也该待我起身说明了。看你忙的蓬头垢面的,这般鬼样,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双喜因红雯再三追问,又见房内无人,便跪下道:“丫头要求姨奶奶救命。你老人家若不开恩,丫头横竖都是死,不如求姨奶奶打死丫头,倒还干净。”说着,不禁滴下泪来,在地上连连叩首。红雯见双喜突然如此情形,很吓了一跳,不知何故,忙道:“你不是疯了么?什么事件,要我救命。你且说与我听。”双喜听问,顿时满面绯红,无奈将他到园子里去会阿瑶的话,细细说明,又将自己心内的私情,亦直说出来。

双喜话方说完,早把红雯气得软瘫在椅上,手内执的一柄牙梳,不知不觉跌落地下,分为两截。颤抖抖的指定双喜,骂道:“你你这下流不堪的东西,还还了得么?我只问你十五六岁的黄花女子,怎么知道干这些无法无天的事,可不是反了么?还有一说,既要偷汉子,又弄得不尴不尬,被人看见。偏偏又被那两个贱人见着,定然要闹得合府皆知,你将什么面目对人?还要带累我不干净呢!怎么你犹有这付老脸,前来求我?还要说死说活的,挟制我。你如果要死,当时被他们撞破,就该去寻死。”双喜到了此时反横了心肠,拚着去干,便直起腰来,回道:“姨奶奶,别说骂我,就是打死丫头,也心愿情伏的。我此刻悔之已晚。譬如强盗,已经打劫了人家,纵然洗手,也来不及了。丫头还有句不顾羞耻的话,斗胆回姨奶奶。也要怪阿瑶,平时兜兜搭搭的来撩拨人,丫头一时胡涂,才上了他的当。即如府中同伙的姊妹们,欢喜和阿瑶兜搭的,亦不止丫头一个,不过丫头做的不机密些。我此时也没甚别的想头,惟有求姨奶奶念主仆之情,能于成全了丫头,杀身难报大德。不然丫头横竖皆是一死,既已错了一次,若叫我再错第二次。丫头情愿待太太回来,拚死去回一声,设或太太的恩典,将我撵出去嫁了阿瑶,那是天大的造化。否则,同阿瑶一堆儿处死,丫头并不懊悔。”

红雯听双喜所说的话,皆是挟制他昨日园子里的事。不由得又急又气,顺手拿起一根门闩,咬着牙齿,狠命的劈头劈脑乱打。双喜目下,连死都不怕,没说是打了。反直挺挺的跪着,咬牙忍受,听恁红雯来打,既不躲闪,又不啼哭。

正闹的没开交处,兰姑早掀帘进来,见红雯乱打双喜,明知为的是将才的原故。忙上前把红雯挡住,夺下门闩抛过一旁,笑道:“什么事情?清早起闹得这般形像。多分是主子的下牀气,拿着丫头发泄呢!说出来,我评评看,该打不该打。”又将双喜拖了起来,叫他出去。

红雯即起身让兰姑坐下,气吁吁的道:“姐姐你不要问,我被这小妖精要好气死了。我有多少的话,也没嘴说他。只问着他自己所行所为,非独该打,即是千刀万剐,还轻待了他呢!”兰姑笑道:“究竟因什么事?你生此大气,又说得如此利害。丫头们犯的法,不过懒惰不听呼唤,甚至偷窃对象,搬斗是非,即是极重的事了。照你这般说法,难不成犯了那话儿的毛病么?那是没有的事,双喜这孩子年纪既轻,人又老实,又没人引诱他,断乎不致如此。倒叫我难以猜度,好妹妹你明说了罢,也使我放心。”

红雯听兰姑问到这里,顿时脸上一红一白起来,便猜到绿莺。飞香回去,定要先告诉他。多分他已尽知这事情由,佯作不知来问我的,即长长的叹了一声道:“叫我有口难言,怎生对人讲说?好在停几日,你都要知道的。我亦自知约束不严,难逃其责,总被这小妖精坑死了。无奈此时却不便告诉你。姐姐大约你也晓得一二,不必假装不知,来哄我了。”

兰姑见红雯满面羞惭,不好再往下追问,将坐位挪了挪,相近红雯身边,附着他耳畔低低说道:“妹妹,你毋庸藏头露尾的瞒我,你说我晓得一二,这句话倒被你猜着。双喜所犯的事,我虽未尽知,大概情形不过如此。我是专为这件事,过来排解的。”遂将绿莺、飞香如何看见双喜和阿瑶在两翻轩内出来,又如何捡得他两人的汗巾手帕缠在一堆,绿莺怎生要去回明太太,我怎生劝阻下来,“怕的说出来,与你妹妹不便。因是你房里的丫头,却要你耐着性子,将绿莺叫来,用好言抚慰他一番,方保得平安无事。不然恐绿莺明虽应允,一俟太太回府,他竟说了出来,便怎么呢?有你妹妹当面嘱托过了,他即不好反齿。至于飞香,你尽可放心,我可包管他不敢多话。此乃我的一片好心,既顾了双喜体面,又省了你一场气恼,却不要疑惑我的指使。那才是俗语说得好,送丧的反葬入土里去。你妹妹再斟酌斟酌,这么做去,可稳妥不稳妥?”兰姑并把延羲亭内的话,隐过不提,恐红雯难以为情。又恐红雯因绿莺等人,没有说出延羲亭的事,只当他们不知,即不代双喜去安慰他们。想了想,便隐隐约约的说了两句,使红雯心内明白。

红雯闻兰姑说到他心病,直羞得面如紫涨,粉汗交流,哽咽着不能出声,好半会,方答道:“承蒙姐姐盛情,周全我的声名,心感不尽。若论双喜这小贱人,如此胆大妄为,我拚着担个不是,甚至再说我纵婢为非,看他将什么面孔对人?好在我没什么实在把柄在他们手内,那些石上栽桑的话,也不好一定作准。现在你姐姐倒肯成全双喜,我还有什么说呢?各事都遵姐姐吩咐,事过之后,我再领着那小贱人,到姐姐那边来叩谢罢。”说着,自己先起身福了两福。

兰姑忙一把扯住,推红雯坐下道:“你我自家人,你的丫头,即是我的丫头一般。闹出闲话,彼此都不好看相。但是事不宜迟,今晚明早,就要去安排绿莺一声。怕的太太日内回来,即不便说话了。”红雯点首,连称晓得,正欲唤双喜进来,叩谢兰姑。忽见飞香忙忙的走入道:“太太同各家太太都回来了,已下轿到了中进,请奶奶们快去迎接。”

红雯闻说,这一惊不小,急立起拉着兰姑,央告道:“好姐姐,你爽性要成全我的,偏生太太此刻不先不后的回来,叫我顾计那一边呢?仍要恳求你,暗暗向那人说声,安慰住他。我偷个空儿,即去会他就是了。”兰姑道:“不要你叮嘱,我自会安慰他。”便转身出房,径至中进,来迎接方夫人等。飞香对着红雯笑了笑,也跟了兰姑出外。红雯此时满肚愁烦,亦慌忙换了几件衣裳,向中进而来。未识方夫人回府,绿莺可说出这件事情,要知端的,下文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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