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蒋礼睡到次早方醒,起身净洗手脸,吃了点饮食,忙忙向章家来。见章家人门开着,即跨步走入,见后进丧棚高搭,当中停着柩,灵前幡幢帏幔,灯彩香花,甚为齐整。章三保夫妇同在桌畔,点烛供肴。妈妈又涕泪交流的,数说着哭,回头见蒋礼走了进来。章三保也认得他,虽然是朱丕的家人,因此事与他们无涉,正待询问,蒋礼忙上来道:“昨日大姑娘入殓,我实在不知道,未得候拜,失礼之至,要恕我呢。”说着,便走上拜单,恭恭敬敬行了四礼。惴得章三保夫妇挽之不及,口内连说不敢,三保一旁回礼不迭。蒋礼拜罢起身,妈妈也止住啼痕,上来叩谢,便邀蒋礼至棚下坐了。
妈儿们送过茶,蒋礼道:“昨日下昼,方闻得大姑娘的凶信,甚是诧异。我还当是讹言,再细细打德,连死的情由我已尽知,把我恨骂了一夜。”将人指一竖道:“他若不是我的主人,我要骂出他好话来。又恨不得过来与贤夫妇商量,定要报仇雪恨,才出我胸中这一股不平之气。无如名分攸关,只得忍了下去。后来听得章大爷在县里喊了禀,请官相验,业已准了出差提讯。我喜欢的过不得,我甚称赞章火爷有胆量。管他什么官幕,有钱有势,只要我有理,都可告得他们。外孙有理,还要告太公呢!总之一句话,他们恶事也忒做得多了,不怕人命关天,都视为平常,还了得么?世界上倒没有王法了一般。也有今日,跌到你家章大爷手内。那怕势焰如山,偏要同他们碰这么一碰。我佩服你章大爷,实在是有胆儿的,非比那畏刀避箭的人。这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恶贯满盈,自作自受。”妈妈听了,忙接口道:“阿弥陀佛!你蒋二爷真是明白人,你家那主人远不及你。他们只说我们这里人家,是最易欺的。殊不知人死了,还怕什么呢?拚死无火灾。说到尽头,都要凭个『理』字,难道人家非容易养到十七八岁的女儿,又是一把赚钱的手,被他们逼死就罢了不成?弄一场人命官司他们吃吃,试试大家的手段。适才犹有一件可笑的事,你二爷未来之先,许家打发个人来,同我说和。叫我家不要迫案,他情愿贴我女儿身后丧中一切费用。是我当面大骂了一顿,说你家主人梦还未醒,没说贴我的用费,就照我女儿样子,浇个金人还我,还赚他不会说话呢。你回去告诉他声,叫他拚着钉官司罢,留下钱走官的门路是正经。只要官判断我女儿是该死的,与你们无干,我家就不追了。今日你来是头一次,若下次再来,我即打你孤拐。许家的人,见我势头不好,一溜烟逃去。你听听可笑不可笑?到了此时,他还拿钱来坠煞我,我可依么?”
蒋礼听了,拍手笑道:“骂得在理,不打出门,还是便宜了他。然而我却有句不中听的话要劝你,妈妈不要骂我,我才敢说。若论你家姑娘,为他们逼死,万难罢和,连旁人也没有劝你家和的理。但是一件,常闻钱可买罪,他们见你不肯私和,到了官又要担取处分,一不做二不休,拚着荡产倾家,到衙门里去花费。现在的官,那个不贪财的?古语云:有钱则生,无钱则死。你家见县里不问,不过到府里去告。府里若再买通呢?况且许家又现为府幕,更易说项。你家不过到上司里去告,京城里去告,滚钉板,喊御状,你家都拚得去干。他们也拚得去用,可知有钱到处皆,通,你告一处,他买通一处。九九归原,乃是个罢和。他们也用穷了,你家也累掯完了,两败俱伤,毫无益处。没说是威逼的官司,即是真打死了人,有钱都可以豁免。我想你妈妈不若看破些,乐得他们来与你家说和,情愿用钱,何妨重重的要他们一宗。而且大姑娘虽然惨死,也是大限该绝,天下没有错死的人,阎王也没有误勾的鬼。二则不怕你妈妈见恼,你家这门户全赖火姑娘撑持,而今大姑娘殁了,即折了气势;你家二姑娘年纪尚幼,又没有大姑娘的名声,恐一时接续不上;再要打官司告状的破费,只怕他们还未用穷,你家就先累倒了。妈妈,你将我的话与章大爷斟酌斟酌,看我蒋礼还是为的他们,是为的你家呢?”
一席话,说得章三保坐在一旁,瞇瞇笑而不答。妈妈也无浯了半晌,方道:“你二爷的话,原是不错。无奈我女儿死的太苦,若与他们私和,恐对不过我那死鬼女儿。”蒋礼见妈妈话已松了下来,即趁势说道:“妈妈,你这话错了。你姑娘死后魂灵是明白的,也晓得父母的苦处。而且迫到末了,他们不过丢官的丢官,倾家的倾家,也没得什么死罪,爽性办到他们论抵,也还值得。”章三保听说,连连点头道:“蒋二爷说的甚是有理。你倒惴度揣皮,不要倚着自己一冲头性子,日后抱怨。”又起身拉他妈妈道:“你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蒋礼拍桌道:“还是章大爷爽利,你们都要商议定了,才好说呢。”他夫妇走进灵帏,嘁嘁喳喳的好半会,复又出来。妈妈马向蒋礼道:“蒙你二爷指点我们明路。但是私和了这官司,便宜他们多了。我家既担了卖死女儿的名,须要落这么一宗,不然也犯不着但名不但利的。至少要他们十万人万,衙门里一切,我家不管。依我就和,不依我仍是追案。还有一件难事,方才许家的人被我骂走,料想不敢再来;就是贾家那边,也要人去说,我家断不能先央人同他们说和去。”
蒋礼忙道:“不难,不难。你妈妈果然允准,不得改口,我情愿效劳,也不说你家烦我出来。即着我的意思,许,贾等处皆是我去,我家主人也无须交代的。”章三保道:“怎好烦你二爷代我家说话。他们家的人,仍是要来的,来时再作商议。你二爷去说,究竟不便。”妈妈道:“这也无妨,说成了重重谢二爷。只要你话说好了,不可被他们惦了斤两去。”
蒋礼听说,双手齐拍胸膛道:“有我,有我,包管你贤夫妇得理得体。成时只要一顿好好酒饭,请我一吃,就完事了。只怕我说的十事九成,你家又有变动,那就不好了。你们怕我说不成功,反惹人笑话、我也要预先说明。”说罢,哈哈的笑了起来。妈妈也笑道:“你二爷放心,果能依我数目,断无不成,倘有返悔,任凭你二爷罚我。”蒋礼道:“罚你减去九成,只要一成。”说罢,又格格的笑了,即起身作辞。章三保同妈妈直送至前进方回。
蒋礼出了门,自喜道:“不意他家被我一番鬼话说了下来,真正是我财星透露。”一口气跑回家内,将前后情节回明了朱丕。朱丕亦大为称赞,便亲自来会贾子诚,着蒋礼去说知许家,“看他家愿出若干,到贾老爷衙门里来回我”。蒋礼出来,自去见许春舫商量。那朱丕即至卫署,见了贾子诚,将蒋礼如何去说,章家如何答应,现在叫他问许春肪去,知道他出的数目,我们再为计较,这件事算可了结了。贾子诚道:“用去若干倒是小事,却要被老乌龟夫妇笑我们害怕,将钱去买嘱他。我真不服这口怄气。”朱丕笑道:“你可太没涵养了。此番是他得了情理,权让他逞尽威风。事后过个三月五月,寻件事去摆布他家,却也容易。那时不发手则已,发手即要他冲家败产,今日所得的原数儿倒出来,还不行呢!”贾子诚道:“怎么呢?只好这么想了。”贾、朱正在计议,见蒋礼已去了回来道:“许老爷正因打发去的人,被章家骂-厂回来,在那里纳闷。见小的去了,说明章三保应允的话,欢喜异常,一口即出了三千两,再外送鲁太爷。小的因想许老爷出得多,也是替老爷们分肩,遂又陈说利害,若不满章家所欲,恐此时息了案,日后仍要发作,不如一了百清,免贻后患。许老爷听了小的的话,又添上二千银子,共计五千。小的先回来说声,我待再往章家问个明白,讲定多少可以了案。五千外的,老爷们再设法补足,可买点便宜,倘五千肯行了,岂不更好么。”朱丕道:“甚好,你就去罢。”
蒋礼退出,仍至章家来。章三保忙让到后进内坐,妈妈也出来相陪。蒋礼道:“委办的事说过了,但不能尽如你贤夫妇的意思,费了若干唇舌,他们咬定了要同你们打官司。许春肪随他去和,我们拚向衙门里去用,不便宜他家。果应了我前次的话。后又被我再三说项,他们才依了,出的数目却离得远呢。我也说不出口,说出来要被你们啐呢!”章三保道:“既然有了数目,何妨说与我们听听,好在行止也还未定。”蒋礼又道:“妈妈不要骂我呀!”妈妈道:“怎么话,倒累你二爷往返,也不是你二爷的事,只管请说。”
蒋礼听了,方故作噘嘴咋舌道:“他们三处,除了代你家衙门使用外,送你二千两银子,再多是不能了。你妈妈想想,可是远得多呢?叫我回复你家的人,都难出口。”妈妈闻说,顿时撂下脸来,冷笑了声道:“我家宝贝似的一个女儿,被他们逼死了,又经官动府,大闹了一场。息案的时候,自然我家还要认个情愿了结的名目,这些关头,只值了两千银子么?他们也不怕笑掉了人家下巴壳子。倒难为你二爷空说了一番,改日叫我们家里登门奉谢。我定见是不和了,随他们那个衙门买路去。总而言之,女儿为人逼死了,不能再问个罪回来。”章三保也接口道:“本来太少了,我家活女儿亦不止卖二千银子。何况是他们逼死的,我们又要担卖死女儿的名,二千银子才买了个零头。”蒋礼道:“我原晓得悬殊太远,是说不上的。又不能不来回你们声,我倒惊动了,待他们肯添多少,我再来。”说罢,便起身欲行。如玉在灵帏内,句句听得明白,忍不住走了出来道:“蒋二爷,请站一站。”蒋礼见是如玉叫他,即停住脚步道:“二姑娘有何话说?”如玉含笑道:“承你二爷来代我家说事,本当依从。无奈数目太远,不是我家有意扭捏。然而你二爷的来意,我也猜透一二。怕的是说多了,我家三爷和妈妈又争多厌少,不如藏点头说,好留退步。究竟他们愿出实数若干?说明了,要大家商议,能行则行,不能行则止,倒爽快些。二爷何必又要去走这么一趟,做什么呢?现在费你二爷心,甚不过意,再累你往返,更外不安了。”
蒋礼听了,暗骂道:“这促狭小蹄子,很会诈人,看来比老的还凶呢。待我也诈他一诈。”便笑道:“二姑娘说话真伶俐,倒看出我的心境来。既然你姑娘问我,我也要转问一声,想必三爷和妈妈的心境,姑娘是知道的,到底要多少才肯罢休?权且丢了我的,说你的。早间你妈妈说要十万八万,那句话谅也是戏言。应该有一定不移的章程,横在心里,何妨请教呢?”
如玉笑道:“既是你二爷谆谆问我,我斗胆代三爷和妈妈做主,十万八万虽是戏言,大约一万八千是不可少的。你二爷心里估量估量,他们能出,再去说一遭儿,他们不能出,就犯不着空费唇舌了。”妈妈在旁忙拦如玉道:“你不要乱说,小孩子家晓得什么?你二爷不要睬他,我是不依的。”蒋礼见如玉已说出实数,又见妈妈拦他,恐如玉走了,不好收场,便道;“你姑娘这么爽利,我也爽利些,我们以作六千的数目,等我说去。说得成晚间回信,说不成我即不来了。明日你追你家的案,他打他们的官司,与我毫无关涉,不过白说了一场话。”妈妈仍要再说,被如玉抢着说道:“就这么着,候你二爷信罢。行止都要回复我们一声。”
蒋礼口内答应着,即作别出外,也不回去,走到那僻静茶铺内坐下,直等至黄昏时分,又向章家来。进了门,即拍手笑道:“成功了,没事了。哎哟,哎哟!好容易被我说得海枯石烂,方有了头绪。非是我说妄话,唾沫都说干了一碗。”又回身对章三保,作了一揖道:“恭喜,恭喜,人事告成,悉如二令嫒吩咐的,六千数目。贤夫妇可没有的说了,再说我可要议罚了。”说罢,又笑个不止。章三保一面答礼,一面让蒋礼坐下道:“适才妈妈很骂了如玉一顿,说他不知好歹,乱出来插嘴。既已说出了口,又累你二爷跑来跑去,我们甚过意不去,只好遵命。这场情分,却要卖在你二爷身上。”蒋礼笑道:“承情,虽蒙你们贤夫妇慨允,还有一句不情的话,要交代明白。衙门的使费,说过不要你家闻问,那情愿息讼的禀帖,是要你家递的。”妈妈道:“既和不〔追〕,讲理自然要递和息。请你二爷去与他们说明了,一边交银,一边去投息词,两不相欺。”蒋礼道:“那也不用你多虑,我去把银两措齐,你家去请人写下息词。我同你家章大爷,手搀手儿,往县里去递,就在那里交清银数何如?我也要去了,明日见罢。”
蒋礼回至卫署,已初更时分。朱丕道:“怎么到这时候才来,他家可行了么?”蒋礼道:“行是行了,不是小的夸口,换一个主儿去,竟难成功呢。章家两口子,抱定十万八万的说。被小的左磨右刷,始压下头来,现已说定了七千数目,衙门还要我们去用。除去许老爷出的五千,贾老爷与老爷是要凑式千的。县里没有什么大开发,不过书差们的赏号几十千文也就好过去了。好在贾老爷前日已送过鲁太爷三百,许老爷还允下另送,遥想鲁太爷是没有扭难不行的事。”贾子诚道:“倒难为你了,改日还要酬劳你。明日去告诉声许家,叫他将银两备齐。我的少停交与你主人带回就是。明日做结了罢,迟则恐另生他变。”蒋礼应着退出。
贾子诚即起身在牀上取出一个螺甸小匣,开了锁钥,捡出二千两银票,交与朱丕道:“这件官司,真便宜了你。难道你就这么算了么?”朱丕笑道:“我不与你叙理,你倒说起我来。这件官司,本是你闹出来的。可知许春舫是飞灾呢,他还出了五千两。若不是我家蒋礼去说,你可能二千两银子了事的么?论理你还要谢我才是!”贾子诚笑道:“啐,下流东西,不要面孔的滚罢。天也不早了,别要碰着夺路的强盗,抢了银票去,那我可是不管,只好你自家赔补了。”朱丕也笑着起身辞出,早有来接的家人提着手灯,照回私宅。
朱丕将蒋礼叫入,交清了银票,吩咐他明早即去,不可迟误。蒋礼接过银票下来,欣喜非常。稳稳的赚了二千银子,“我在这门里当了七八年的差,还没有得过这么一宗财爻。惟愿他们这样人命官司再遇几回,我可就要发财了”。欢欢喜喜,将一千两银票另自收过,吹灯安睡。次日清早,先到许春舫那里说明,却报了一万之数,与贾子诚各出一半。朱丕本来无钱,人是晓得的。许春舫兑了银两,打发一名贴身家丁同着蒋礼前来。蒋礼一路暗忖道:“这个囚攮的,跟着我来,怎生支开了他,方好交代章家银两。”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那人道:“我的哥,罢罢,你我辛苦一场,必须要拈个厘头贴补脚步钱,不知你大哥意下何如?”那人道:“蒋二哥,你说的什么傻话,谁不想好处呢?只是没有法儿。”蒋礼道:“不难,你把银子先拿到衙门前等,我自有调处。少停,我同章三保来叫你交银,你再交代他,包管章家都要送我们一分酬劳。”那人听了,连连应答,遂依着蒋礼的话,先至县前等侯。这里蒋礼见那人去了,便急急来至章家。章三保接着入内,蒋礼道:“你家禀帖可写下么?我们银子已齐了。”章三保道:“写下了,我们就去罢。”蒋礼道:“且缓,许家的家人路上向着我说,要你酬谢他一分,不然他不肯交银子。我代你家做主,允下他了。一分该七十两银子,你肯给就给,否则我代垫了。难道为这点小赞,耽误大事么!最好你与我交给他,免得争多嫌寡的。”章三保道:“你二爷既经说下,我也不好驳回。好在七十两银子也是有限的,明日送给他罢。”
蒋礼笑道:“他要现给呢,说现银子交代你,不能落你家的欠账。这也是人之恒情,不能怪他。你带了去罢,那整数上也不好挖下来的。”章三保听说,便取出一包银子,戥了七十两交与蒋礼,又将息讼的禀帖带在身畔,邀蒋礼同往投递。妈妈又赶上来嘱咐道:“银子过手,再递禀帖,不要放了鸽子去要紧。”蒋礼回头笑道:“妈妈,你太小心,把我姓蒋的忒看轻了。”妈妈道:“不是怕你呀,怕的是许家的人。”蒋礼也不答言,拉着章三保就走。
不一会,来至县前,果见许家的人站在街旁,呆呆的等候。蒋礼抢行一步,将七十两银子递与那人道:“你且收下,千万不要开口,跟着我行事。费了无穷的气力,才弄下这一分来。我假说是我要的,他方不驳回。停刻事完了,我们再分罢。”那人接了,千称万谢。
恰好章三保也走了上来,彼此只招呼了一声。蒋礼即拉了他们,一同来至门房。蒋礼是常来的,门上都认得他,让他们坐下。蒋礼便将原被两造,愿情息讼的话细说。又在身边便袋内,掏出几两银子,送与门上道:“些许菲敬,不成意思,请收了。容待事结之后,再行补报。”原来蒋礼早预备下各行使费,以便-场清结。门上接过,笑道:“这点小事,还领患么,你二哥太见外了。请将禀帖存下,待我觑个空儿递进去,不知官那里可说明了没有?”又回身骂用的三儿,“怎么客来了许久,也不送茶,你们干什么的?”蒋礼忙道:“我们不吃茶。贵上那里,久经说明,断不叫二哥上去碰钉子。”章三保亦取出禀帖来送过,门上望了望,撂在一边。
蒋礼等人辞别出来,扯了章三保到后街地方,先将许家的家人带来银两拿过,并在一处,交给章三保,又叫他照-照票去,若有讹错快来寻我退换。章三保笑道:“票假,你二爷人是不假的。”见对了数目,方道了声有累,分路而去。蒋礼又邀了许家的人,去会书差,共享使费若干,叫那人回去告诉许春肪,这一款也要对派的。各事理结,蒋礼方别了那人回来。鲁朗先得贾子诚三百,今日许家又送了五百,甚为欢喜。此时见章家息词递进,即批了准其具结销案。
再说章三保得了六千银子,心满意足。回至家中说知,妈妈也快乐不尽。章三保道:“这件事,却多亏了毕先生。若非他将禀词叙得入情入彀,贾、朱等人不肯善善的出这些,买嘱我家息讼。县里也不能如此易准及下来相验,出差提讯等事快而且速,统共三四天即没有事了。又得了这么一宗巨款,足够我们夫妻一世受用。不是我说句丧心的话,一个活女儿恐卖不上这么许多银两。仔细想起来,皆是毕先生之力,须要重重酬谢他数百银子,才对得过他。”
妈妈道:“你不说,我正想同你商酌。你说谢他数百银子,未免过轻了,轻人即是轻己,况且这个人,是轻待不得的。只当他们少出一千八百,我们也是要行的。我见有一张单头一千两银票,不如拿去谢他。宁可多送些,叫他欢喜;不要叫他争多厌少的起来,倒难说话。”章三保笑道:“我也这么想,怕的多送了,你舍不得。你既肯了,我有什么不行呢?”便将那一千的银票捡出,向毕家来。
到了门首,用手敲门。里面高氏答应出来,开门见是章三保,遂道:“恭喜你章大爷,官司和下来了。”章三保陪笑道:“多蒙大嫂关切,官司和了。先生在家么?”高氏道:“在家写东西呢,章大爷请里面坐。”便随手关上门,让章三保进来。说也奇怪,毕世丰真转了财运。自从代章家写过禀词,即接二连三的人来,寻他写状,连日很得了若干笔资。今日又有一家的状词,正坐在明间拈笔沉吟。忽见章三保走入,忙起身迎接。章三保先道了谢,方分宾入座。
毕世丰道:“息讼的禀帖,递过了?我才从衙门出来,闻得已销了案。恭喜你,采头想必得的不少。”章三保道:“皆托先生福庇,又承大力两次扶助。今日特来叩谢,另备了点小意思,过来孝敬,要望先生包涵笑纳。”说罢,取出那张银栗,站起身双手递过。毕世丰也起身接了,听章三保说的是小意思,料想不过一二百银子,口内说着“足下何必如此多情”,便展开看了一眼,是一千两。,不由心头跳了几跳,犹恐眼岔,再仔细觑在上面一看,果是一千两。忙叫高氏收了过去,复又坐下道:“这件官司,究竟足下得了多少?倒见惠小弟这许多,却要请教请教。”
章三保乜斜着眼,笑道:“不瞒先生说,除去各项用费,净落了这些。”便将一只手一竖。毕世丰拍案叫奇道:“真乃足下洪福,我再料不到有如许之多。倒是小弟沾了足下的财光。章大哥,你是个好朋友,也不愧我的尽心呕血助一场。”章三保见桌上放着笔砚,知道尚要代人家写状,不便久坐,耽误他正事,即立起作辞。毕世丰道:“今日也不屈留,改日却要请足下畅叙一天。”章三保答应了,行出大门,一拱而别。毕世丰回身,跳至堂前,对高氏道:“真正梦想不到,得此一项酬谢。有趣,有趣。这场买卖,做得快活。”高氏忙问道:“到底多少呢?我只认得那票上有个千字,难不成是一千么?”毕世丰喜的将两个指头弹了一下道:“绐个榧子你吃吃,不是一千,我也不高兴到如此。告诉你罢,足兑纹银一千两。你说快活不快活!”高氏听了,也喜得心痒难挠,合掌当空道:“阿弥陀佛!我夫妻们也过出日子来了。怪道这两天,喜鹊不住在屋顶上吱喳吱喳的叫呢,原来是报喜来的。”
毕世丰忙至桌前,将那未完的呈词,一挥而就,推过一旁道:“从此我也不做这牢买卖了。有此一千银子,大可安安稳稳过一世快活日月,补补我历年呕出的心血罢。”即与高氏计议,将住的房屋重新修葺整齐。又叫了裁缝来家,赶着做他夫妻的衣服裙袄,及添置各色应用对象。其余的银两,又托亲友在城内乡间,买下些市房田地,以作恒产。不上一月工夫,毕家住的穿的,焕然一新,居然是一个小富人家了。毕世丰又买了一名丫头服侍高氏,雇了两名男女仆人,在家伺候。
今日是黄道良辰,早备下猪羊供礼,叩谢天地祖先,邀请各家亲友。闹至更鼓,人众皆散,他夫妻方对坐畅饮。现在毕世丰周身新衣灿履,气概昂昂,人也胖了多少。,高氏簪珥盈头,绫绢遍体,更外添了几分姿色。毕世丰吃到半醉,看着高氏,又想着如今家成业就,不禁说一回笑一回,直至三更才止。收过残肴,净了手脸,夫妻归房安寝。
毕世丰又取了烛台,各处照看灯火门户。回到房中,见高氏早卸了妆,脱去外面大衣,坐在牀边上,解开贴身小衫,将两只手从胸前伸出,在那里更换睡鞋;露出鲜红兜肚,淡绿色的底衣,衬着两弯雪白膀臂,在灯光之下,分外动人。毕世丰正值酒酣耳热之际,不由兴致勃然,叫丫头回至里间套房去睡,自己掩上房门,笑嘻嘻的捱至高氏身旁坐下道:“好簇新的兜肚呀,还亏我那日说了你几句,你才肯带上的。怎么你平日光着胸口,也不觉难过么?”说着,伸手来摸高氏胸膛,如新剥鸡头,坚滑腻手,半笼于内,半露在外。
高氏天性触痒,急推开毕世丰的手,笑着侧身闪躲道:“你可放稳重些,别要摸手摸脚,叫人怪痒痒的。你说我不喜带兜肚,我那里好意思,也知胸膛高的难看。无奈这几年,这遭瘟的**忽然挺硬得似石头一般,不能拘束,饶不着衣服擦了,还是痛的。起先我怕是要害奶了,谁知就是这个病实在也蹊跷得很,我亦不解是什么缘故。”
毕世丰笑道:“这不是病,男子无妻谓之孤阳独亢,女子无夫谓之纯阴不化。你却是纯阴之气,郁遏以致凝结胸前,两乳坚硬。我们夫妻虽常在一处,因子年中衣食不周,那里还想到欢情上去。这么一说,我又忆起日前的事来,章三保半夜里来央我写状,我蹬你醒了好预备茶水,你即硬栽我那些混话。连你几年不带兜肚,不是前日夜间看见,我仍是不晓得,可见一毫别的念头都没得。你还骂我,又说我要穷开心可是有的?今日我们不为穷了,可以富开心了。二则你那纯阴不化之气,也可舒散舒散。”
高氏听了,不觉红生两颊,啐的一口道:“少嚼舌头罢,被丫头们听得,是什么意思。”便转身上牀,掀开了被,脱去底衣,又褪下了上身衣服,一探身睡入被里去了。毕世丰也忙忙脱去衣履,同入衾中。他夫妻多年旧雨,犹胜新婚。
原来高氏自十八岁嫁到毕家,一年内即除了公姑,家道日渐陵替。虽然今年二十六岁,在毕家有八年之久,朝朝思食,夜夜愁衣。在新嫁来的那一年内,尚尽了些夫妇燕好之乐。后来这几年,愁穷还愁不过来,甚至日愁到晚,夜烦到明。日间又要做针黹苦活,添补食用,何暇再生他念。此时平白地顿成小富,公然丰衣足食之家,况且毕世丰与高氏俱在三十上下的人,辽是一对少年夫妻,素昔又甚睦好,这一宵恩爱,倍于往日。始算曲尽绸缪,情浓意快。彼此贪恋得孜孜不休,拥抱酣眠。至次早,日上三竿方醒。他夫妻两人,起身梳洗。接着,众亲友轮流来请他夫妻,彼往此来,款接不暇。大抵人情半多势利,当毕家穷困之时,绝无人来过问,生恐缠扰;今见毕家重整家园,又来走动,连那疏远不通庆吊亲友,多相往来。毕世丰又将祖遗的代书缺分,交结学生们掌理。他却安居乐业,自在逍遥。拣那知己的一二亲友,约伴去游山玩水,赏月看花。高氏在家,或寻些针线消磨长昼,或督率女仆丫头们做些女红。他夫妻倒无拘无束的过去。
一日,毕世丰早起无事,背着手在庭阶上看童仆们浇灌盆中花草。见男仆上来回道:“闻得明日章三爷家大姑娘出殡,据说合城的官绅,与他家往来过的,都去走送。又置备了幡幢仪仗,沿途甚为热闹。大爷明日可去不去?”毕世丰道:“怎么好不去呢!你去备一份上等祭礼,明早随我去拜吊。”男仆答应下来。毕世丰即至房内,告诉高氏,专待明日清晨前去。未知章三保家出殡,怎生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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