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空驚遽,一枝聊借祗林住,祗林住,相逢恰在,受恩深處。膝前孝子年還稚,尋親欲向天涯去。天涯去,千辛萬苦,更慳一遇。

右調《秦樓月》

卻說這老道姑,引著麗容母子,走到佛殿旁邊一間客堂內坐著,果然還有兩個尼姑,也過來見了禮。那老道姑便去泡著三四壺好茶,每人斟了一盞,又跑進去取出兩盤麵餅,兩盤炒米,與他點饑。麗容雖吃不慣這樣東兩,因腹中已枵,又不好卻他意思,便吃了些。老道姑問道:「這幾位,都是奶奶一家來的麼?」麗容道:「正是。這就是我兒子,那三個是婢女。」老道姑道:「奶奶說為官司逃避,不知是甚麼事情?乃挈家而走。」麗容道:「是被奸人詐陷的。」老道姑道:「既奸人詐陷,豈無相公們支撐,卻累奶奶驚走?」麗容道:「我家丈夫遠出,所以勢不能支,要躲到親戚家去。」老道姑道:「令親是城內那一家?」麗容道:「是張蓮峰的兒子張敬峰家。」老道姑道:「可就是開行的麼?」麗容道:「正是。」

老道姑道:「這張家我最相熟,時常在他行內,向這些客商化燈油、化齋米的。但是那張敬峰做人甚覺刻吝,他奶奶又是個兇悍性兒。前日有個姑娘來家,飯也不留他吃頓,那姑娘要借住一兩天,他夫婦畢竟不肯,生生的辭了出去。只不知奶奶與他是怎樣的親戚,若是骨肉還好,略疏遠的,恐未必肯留?且用飽了點心,我送了奶奶進去何如?「

麗容聽了,半晌不言,乃道:「多謝師父美情,極好的了。那張敬峰是母舅,雖然至戚,但從沒有與他往來。倘面不相識,辭拒出門,卻怎麼處?」老道姑道:「可還有別家麼?」麗容道:「我父親原是外省搬來的,並沒有第二家親戚。」老道姑道:「論起來,這張家雖然疏闊,母舅還是至親。或者不拒,亦未可知。」麗容道:「但姑娘尚且不留,甥女一發可以見外了。」老道姑道:「若奶奶遲疑,可說個姓名與我,待我先進去報聲。若肯留,才請奶奶進去;萬一見拒,免得被他回頭出門,反不雅相。」麗容道:「若得如此,感謝不盡,只恐勞你不當。」老過姑道:「出家人,日日奔馳,何惜這幾步。」麗容道:「他家若不見容,又向何方投奔?好苦!」說罷,竟流下淚來。

老道姑道:「奶奶不必心傷。他家不留,小庵也可暫住。快說個名姓,待我且進去走遭,再作道理。」麗容道:「你只說我是仁壽村金守溪的女兒,丈夫姓干,他自然認得。」老道姑道:「原來奶奶家姓干,住在仁壽村,可知這村中還個姓干的,叫做干白虹麼?」

麗容聽說,忽吃一驚道:「你那裡認得他?這就是我的丈夫了。」那老道姑聽說,也大驚道:「這等說起來,竟是恩人之婦了。」連忙要跪下去拜,麗容再三扶定,問道:「你是何人?曾受我家甚麼好處,卻如此感激?」老道姑道:「我姓周,是戚宗孝的妻子。當初我夫婦俱蒙活命之恩,今日得遇奶奶,方是我報恩之日了。」因把前情重複說了一遍。

麗容道:「如此說,是我家害你丈夫身死,怎反說是恩人?」周氏道:「說那裡話。我丈夫觸死,是他一時意氣,如今累乾爺遠配在外,心正不安。」麗容道:「你幾時出家的?」周氏道:「自從丈夫在獄,我衣食無資,便在這裡披剃。喜得與這些施主有緣,倒也豐衣足食。今乾奶奶為著何事,卻如此彷徨?何不說與我知道?」麗容道:「說起來就傷心切齒。總之我丈夫無處不施恩惠,偏是你家夫婦,沒有得甚好處,反這等知恩報恩。」便將陳與權的始末根由,細細述與周氏知道。

周氏聽得分明,乃知是陳與權負心,致乾家母子家破人離,乃咬牙痛根道:「乾爺待他如此厚恩,他不思報答,也就奇了,卻還下此毒謀,千般陰害。世間有此禽獸,便該天雷打死。莫說讀書中舉,還是衣冠人物,他的心肺,真比豬狗不如。奶奶怎不告他?」麗容道:「我孤身女流,他財勢通神,料不能相抗,故此含忍。況又把人命裝頭,只好一發任其壓制了。」有詩云:

疑團未釋枉驚翔,空向招提謁梵王。

賴得受恩深處好,居停聊許借雲房。

當夜天晚,麗容就在庵中宿了,次日叫周氏進成,往張敬峰家通信。張敬峰因金守溪平日做人慳吝,雖然至戚,並無絲毫往來,今日到落泊了,才來借他依傍,便發話道:「我當日請也請他不來,今日怎勞光降!煩師父對他說,索性往熱鬧處棲身,不要來認我窮母舅罷!」周氏見說不入,只得回身就走,報與麗容。麗容十分悲歎,周氏勸道:「奶奶不用焦心,小庵雖然荒陋,還可容身。至於三餐食用,都在我身上措來,不費你絲毫掛念。但恐奶奶與小官人受不得清素,卻是不安。」麗容道:「我如此薄命,正欲持齋。況患難之中,敢圖飽飫!只是與師父們並無瓜葛,怎好在此棲身?」兩個尼姑都說道:「出家人以濟人為念,奶奶既無所托,不嫌淡泊,何妨在此久居。再不必謙遜。」麗容見他如此好情,只得住下。

果然那周氏竭力支持,小心供奉,並無少怠。麗容因人口眾多,擾他不便,因將兩個嬌麗丫頭,尋人家變賣。只留個粗蠢些的,在身邊伏侍。這兩個丫頭竟賣了八十兩瓜紋,麗容就將六十兩交與周氏,暫作薪水之費。倘依棲日久,擾用過多,總俟丈夫回家,一總補報。周氏欲待不受,恐他不安,只得接了,把這銀子重重封固,藏在自己箱中,一毫也不妄動。麗容剩這二十兩,卻叫兒子買書觀看。

原來這乾濬郊天性聰明,非常穎慧,年才十三,五經諸史,無不淹貫。兼之苦心績學,曉夜不輟,寒冒靡間,便將母親所授之資,自往坊中買了許多文章書籍,叫人挑到庵中,無明無夜,只是埋頭苦讀。麗容還常常訓誡他道:「你父親披罪在外,未卜存亡。我與你寄食招提,何時是了?今田園家產,一無所存。只望你有個顯達,還可重振家風,故苟且偷生,實望個出頭日子。你須依我教誨,早圖上進,與父母爭口氣兒,不要被陳與權這禽獸欺凌到此地位,便喪志與他。」乾濬郊把母親之言,謹佩在心,果然無一刻少懈。未隔半載,那陳與權依舊不第回家。麗容額手道:「神明有眼。若這禽獸中了進士,還不知怎樣橫行,仁壽村這幾家善良,可不被他膏血也剝盡了!」

真是光陰拈指,日月如梭,乾濬郊與母親在庵,倏忽己是二年。乾濬郊早長成一十五歲,已是文章滿腹,智識過人,便想要去尋親。一日對母親說道:「爹爹一去五年,並無音耗,今已限滿,尚不回家,安否未知,吉凶莫保。為子者痛心飲泣,寢食靡安。兒聞古人有棄職尋親,遠涉萬里之險,終得相遇,況孩兒尚在貧賤,又非萬里之遙。向時幼稚,力不能行;今已成人,豈忍使父親流落於外,我卻安坐于家?意欲奔往山東,尋取父親回籍,不知母親意下如何?」麗容道:「遠道尋親,雖是你的孝念,但你從未出門,那知路逕?孩兒去後,教我舉目無親,如何割捨得下!」

乾濬郊道:「路雖遙遠,見父即歸,自不敢淹留於外,使母親懸望。孩兒雖未出門,男子漢志在四方,何愁迢遞?」麗容道:「關山阻隔,跋涉維艱。孩兒輕年懦弱,幾曾慣此風霜?況此時正該銳志功名,以圖遠望,豈可驅馳道路,有荒學業。」乾濬郊道:「功名寶貴,雖極殊榮,但無倫聚會,尤為至樂。若父子不相謀面,雖腰金衣紫,要他何用?」

麗容見他堅心如此,再勸不轉,也沒奈何,只得說道:「你既立意要去,我須強不得你。但手無分文,衣裝路費將何措辦?且單身客路,又無僮僕跟隨,如何是好?」乾濬郊道:「孩兒遭家式微,也顧不得單獨。至於路費,只得沿路寫幾幅字兒賣賣,聊資食用便了。」

 有首《賣字詩》云:

亂峰深逕草堂虛,漫擬臨池興自餘。

數載神勞乞米帖,九秋心困換鵝書。

愧無白雪逢人賣,只有黃庭待價沽。

只恐風流輸逸少,當年筆陣更何如。

兩個尼姑見乾濬郊小小年紀,要去尋取父親回家,都極口稱贊道:「小官人如此孝心,真個世間罕有。雖艱難岐路,天也決不負他,與乾爺自然會面。只是沒有路費,卻怎麼處?」乾濬郊道:「若待有了路費方始出門,便非真心尋父了。只家母在此,求師父們早晚照看,我此去便可安心。」尼姑道:「這個何勞小官人吩咐,只是早去早回,免得奶奶記掛。」乾濬郊道:「此去尋得著父親,不消說就回來的。若尋不見時,那裡論得日子。」

周氏聽說乾濬郊要往山東尋父,忙來問麗容道:「小官人真個要去麼?」麗容道:「他一念孝心,執意要去,我再三留他不住。」周氏道:「難得,難得。在幾時起身?」麗容道:「目下就要出門,只是盤費分文沒有。」周氏道:「沒有盤費,如何去得?」乾濬郊道:「我頗諳字法,此去只以賣字為生,少資行役。」周氏道:「世途荒歉,人面生疏,以筆墨之長,便欲藉為路費,那裡這等穩當。倘沒人要,還是宿在露天好?還是餒著肚子好?」麗容道:「便是。自古道:『家貧不是貧,路貧愁殺人。』這文墨道路,萬一叫不應時,路前路後,將何下落!」周氏道:「不妨。前年蒙奶奶與我那六十兩頭,我原封留著,一釐也不曾費用。如今將來與小官人做盤費何如?」

麗容吃驚道:「這是我與你作日用的,如何不使?終不然我母子三口,白白擾你不成?」周氏道:「奶奶講笑話。你是我家恩人,難道這粗茶淡飯,就值不得供養,卻要你自備不成?」說罷,便到自己房裡,從箱中取出銀子,雙手送還麗容。麗容抵死推遜,周氏那裡肯收?倒是乾濬郊說道:「既蒙一片好情,難以固卻,便暫且借用,總俟我尋了父親回來,加意圖報便了。」麗容只得接著,付與兒子收好,向周氏謝道:「你待我如此恩深,他日自然相報不淺。孩兒此番尋得父親回來,與我有重見之日,便在此地起造大殿,裝塑如來,供養你終身,決不敢負。」

當下乾濬郊拜別母親,並謝了周氏與兩位尼姑,即收拾鋪陳出門。麗容執手囑付道:「你年輕不諳世故,每事務要小心,與人相處,好歹未知,必須仔細。若路頭不熟,只問老成人,自然指點。曉行晚宿,定要隨眾,不可趲程太急,以致離群。路上風霜最烈,身子善自調護。見了父親,速速就歸,切不可淹留別境,使我懸念。」乾濬郊泣拜道:「途中事情,孩兒自能謹慎,無煩母親諄囑。倘蒙天佑,早見父親,自然即返,何敢淹滯!母親但請寬心保重,勿為孩兒掛憶。麗容道:「只願你此去路上平安,我心才可稍慰。」母子兩人大哭而別,周氏與尼姑亦俱墮淚。有闋《沾美酒》帶《太平令》的北曲云:

羨英年孝義高,拼生死報劬勞,萬里尋親不憚遙。風霜裡伴漁樵,崎嶇處對山魈。雖然是冤深未報,只因那恩厚難消。況當這五年顛倒,敢忘卻三年懷抱。俺呵,為思親,魂勞夢勞。顧不得山遙水遙,呀,待歸來與椿萱傍老。

且不提麗容與周氏苦苦記掛,卻說乾濬郊別了母親,匆匆上路,曉行夜宿,渴飲饑餐,雖雨雪載途,虎狼當道,也毫不畏憚。兩三個月,才趕到了山東地面,無論府州縣境,凡是有驛的所在,俱細細挨問,卻並無音耗。今日東往,明日西來,尋了數日,竟不見有父親的名字。眾人都憐他孝心,便問是那裡人?幾年上發配來的?乾濬郊一一說了,眾人道:「既是南雄府配來,一定在濟寧驛裡,或在臨清也不可知。你須到這兩處去問,自然有個下落。」乾濬郊道:「為何曉得畢竟在這兩處?」眾人道:「從來廣州、南雄這幾府的犯人,都發到這兩個驛裡安置,並沒有發在別處去的。」

乾濬郊聽了,不勝之喜,連忙趕到臨清,細細問了一遍,又無影響。只得再往濟寧驛裡,逐名挨查,那裡見個父親的影兒。乾濬郊好不著急,想道:「我父親明明配到山東,為何偏尋不著?除非發在別處,也不可知,總是拼得辛苦,各府各縣遍地挨尋,少不得自然見面。」便又離了濟寧,不管東南西北,凡是山東境內大小州縣,逐驛細訪。看看尋了一年,把通省驛遞盡皆走遍,將百萬驛夫,盡皆識認,單單認不著父親的面。此時盤纏已竭,衣履都穿,尋既無路,歸又乏資,進退不能,心如刀劑,只放聲大哭。

看官,你道當初干白虹既然配到山東,少不得只在這幾個驛裡,如何再尋不著?或徒限滿了,發放回籍,已不在山東?然驛裡這些驛夫與干白虹同事五載,提起姓名,誰不曉得?為甚偏沒下落?原來有個緣故。

昔年干白虹配到山東,原在臨清驛裡擺站。只因生平肝膽豪俠,雖身為罪徒,那剛果之氣,依然不減。是時臨清驛丞姓畢,是個瘌痢,綽號叫做畢癩頭。從衙門人出身,是個貪鄙小人,在這些驛夫面上克些口糧。積了兩年,叫兒子在外放放私債,盤些利息,又在驛邊左近,買了五十畝田地,卻不肯租與佃戶,又不捨得僱人,只叫那些驛夫耕種。可憐這幾個徒犯,遇了官府往來,扛箱擺站,不勝勞苦;略一空閒,又要到田裡做工,不許他一刻安息。到秋成之後,這畢癩頭把田中籽粒,盡收入己,那裡有一升半合,分與眾人。連日逐的糧米,還只給與他十分之七,那三分也把來自己養妻子了。隨你窮冬烈暑,也不一毫體恤,驛夫無不怨恨。

是年天時亢旱,田中苗稼漸欲枯槁,因又不通水路,乾涸異常。畢癩頭恐怕秋成無望,終日叫這些徒夫挑水灌溉。又恐他虛應故事,叫家人畢勝執棍督催,略一躲懶,便隨後亂打。正當酷暑烈日之中,一日挑水到夜,好不苦楚。

干白虹配到山東,恰值亢旱之日,才進驛裡,便派了一副水桶,也要他挑水。干白虹便問眾驛夫道:「你們日逐桃這些水,與你多少一擔?還是計日算的?」眾人道:「挑便挑了,那裡有甚東西!」干白虹道:「既沒有工價,想是等收成後,一總派些米了?」眾人道:「怕你要吃麼?連我們的口糧,也前年的欠到今年,今年的又拖到明年,都不肯清哩。」干白虹道:「驛遞乃朝廷的錢糧,如何容他扣克?」眾人道:「糧米在他手裡發放,縱知虧減,也沒奈何。」干白虹道:「口糧既不全給,做工又無工價,若叫你挑水,不要作準他便了。」眾人道:「他是個官兒,我們徒犯,如何拗得他過?」干白虹道:「屁的官兒,不過是個老蠹罷了。我們雖然犯罪。也還勝他三分,難道任憑驅遣,不容我做一分主麼?」眾人道:「你既說混話,不見他差個管家押著,稍稍違拗,便要打哩。」

正說不完,那畢勝走到眼前,便向干白虹喝道:「你不去挑水,卻在此講閒話,想要討打麼?」干白虹道:「你們要田地熟,收米受用,不僱些人手種作,卻要我們勞力。從來驛遞徒役,只是承應官府往來,怎麼與你擔水?」畢勝怒道:「這些眾人,常年在此服役,並無一言。你這囚徒,才到驛裡,偏有這許多話說!」干白虹道:「肯做的就做,不肯做的也只索由我,難道奉旨派定要做工的麼?」畢勝道:「犯了罪,配到這裡,自然要驅使的。」干白虹道:「我犯了罪,配來擺站,不配來挑水。」畢勝道:「老爹要挑,怕你不去!」干白虹道:「我沒有誤甚公事,你老爹雞巴也管我不著!偏不去挑,看你奈何了我!」畢勝罵道:「好潑野囚徒,敢這等無狀!」便舉起木棍,兜頭打來。

干白虹不慌不忙,用手輕輕接住,反把畢勝攔背幾根,打得撲倒在地,哼也哼不出來。眾人都上前求勸,方才住手。那畢勝就如打不死的惡狗一般,叫疼叫苦的扒了進去。干白虹怒還未息,暴躁如雷,把眾人的水桶扁擔,逐一踹得稀爛,還趕到田裡將這五十畝的苗稼,不勾兩個時辰,撏得寸草不留,光光剩一片空地,方才叫聲燥脾,氣昂昂的跑到酒肆裡吃酒散悶去了。倒驚得那些眾驛夫,魂也不在身上,一個個爭先救護,那裡阻擋得住?都嚇得面如土色,捏著兩把冷汗,抖個不了。惟干白虹豪呼快飲,怠傲自如,略無畏懼之色。只因這番使氣,有分教:

積害一時除,多情千里遇。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未知干白虹既打傷了畢勝,又拔死了這五十畝官田稻子,那畢癩頭曉得,自然氣惱,畢竟不肯干休,定還把他怎生處置,不知干白虹可脫得這禍端麼?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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