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過眼驊騮看不足。香塵起,美人如玉。儼若飛仙,渾如天女,但見片雲垂綠。司馬高堂剛一宿,回馬處,但存華屋。哭殺東牀,空思南國,何日舊盟仍續。

右調《明月棹孤舟》

話說南雄太守因戚宗孝胡亂供了同盜姓名,並四散去向,隨即差捕緝提。那知戚宗孝本非真盜,只因夾得慌了,招不出同伙,便隨口扭捏了幾個名字,太守認以為實,勒限要人。那些捕役搜風捉影,那裡尋處?只得回道:「沒有。」太守又調戚宗孝復審,幾番夾打,終招不出。太守又疑捕役懈惰,或係買放,也拖帶他吃了許多敲撲。

戚宗孝妻子周氏,聞丈夫問成死罪在監,不勝號慟。家裡東西,已被捕役搜盡,仍是衣食不週,思量要買些食物,到監裡看看丈夫之面,爭奈手無分毫,只得將些傢伙變賣,弄得千文,就買了些魚肉之物,把來煮好,又買一瓶酒,煮些飯,把個筐兒盛了,剩幾百錢帶在身邊,做監門使費,提著筐子,走到監來。獄卒問道:「你這婦人看那一個?」周氏道:「看我丈夫戚宗孝的。」獄卒道:「這是盜犯,豈容你進去!」周氏道:「不過送一餐飯,如飛就出來的。」便取出銅錢,遞與他道:「不多幾文錢,送與長官買壺茶吃,千乞做個方便,容我進去,感謝不盡。」

獄卒接了道:「這幾百錢,成甚麼規矩!只要十兩銀子就放你進去。」周氏道:「可憐家裡已被捕班大叔搜盡,寸草不留,這幾百錢是賣傢伙的,其實拿不出手,只是再沒處生發了,求各位長官做個情罷!」獄卒笑道:「這樣個老婦人,還虧你說個情字。」又有兩個做好事的說道:「不要打趣他,容他進去一會罷。」便把筐子內食物查看明了,恐怕有藥,叫周氏逐件把來嘗過,方才引他進去,眾獄卒緊緊守著。

戚宗孝一見妻子,放聲大哭,周氏也哀號不上。戚宗孝道:「當初那義士本是好心救我,不想今日反害我性命。總是我命裡已是該死,只因偷活了一年,違拗天命,便不得善終。如今我的性命總只在早晚了,你也不用想念我,可另尋個門路去罷。」周氏哭道:「再不想當初那人竟是個大盜,可惜不曾問他名姓,沒處追尋,反替他當此殺身之禍。」

戚宗孝道:「也不要怨他,那人豈是有心害我?總是我與你兩人沒福享受,自家敗露出來,到此地位。」周氏道:「你且安心坐一兩月,只等巡按到來,我便拼命進張紙兒,懇他審豁。或者天可憐夫婦二人,還有個出頭日子,也未可知。今日攜得些酒飯在此,你且吃一口兒。」戚宗孝道:「我心裡哀切,那裡吃得下去。」周氏道:「這點東西,我費許多心機買來,如何不吃?」戚宗孝道:「也罷,我就吃這一餐,便算活祭了我,料今生不能和你生聚了。」

說罷,大家哭個柔腸寸斷。眾獄卒等得焦躁,忙忙催他吃完酒飯,叫周氏出監。周氏還想再講講兒,早被眾獄卒不管他哭死哭活,生生的扯了出去。周氏再三求告,那裡睬他,只得含淚而歸。

話分兩頭。且說干白虹同陳與權在京,真是富貴齊來。風光美滿,逍遙跌蕩,快飲豪呼。不覺過了殘冬,已是新年。干白虹一發開懷樂意,不分晝夜,時時傾倒,刻刻沉酣。到了初五這一日,卻是春朝,陳與權到房師處慶賀去了,干白虹獨自個在下處吃些酒兒。因是悶酒,覺得沒興,便欲邀侯叔子來同飲。恰恰又往親戚人家拜年,干白虹沒瞅沒睬,只得叫何壽守了下處,自己往郊外玩玩景兒。卻喜春氣溫和,風光明媚,陌上遊人,穿紅著綠,往來如市。但見:

東風蕩漾,春色鮮妍。翠館朱樓,處處彈箏院落;紅牙碧管,家家試舞筵前。茶罏畔,錦簇銀燈;酒社中,花迎珠履。少客打球沉醉,豪兒狎妓風流。小婦釵頭,遍貼宜春之燕。上林枝畔,何須剪彩為花。樓頭遍倚紅妝,隴上盡飛白玉。正是翠袖紅裙歌罷後,玉樓金谷宴開時。

干白虹見了這般春景,喜不自勝,乃大笑道:「我來此二十多月,只終日為這些世情俗累,糾纏不了,那知外面景致,卻如此風華!若當此新春,尚在寓所悶坐,可不被春光笑人!」正遊玩時,只見遠遠煙塵卷地,歡呼震天,家家紅袖倚樓看,陣陣香雲從地起,若男若女,若老若少,准萬人叢叢裹著,不知看些甚麼。干白虹見如此熱鬧,連忙也趨上去。

走不多數步,只聽人說有兩個美人,在那裡走馬試技,好看得緊。干白虹大以為奇,也想要上去看看,爭奈人千人萬,擠得異常,干白虹汗都擁了一身,那裡走得一步!偶抬頭見有個酒社,十分軒敞,當前五間大樓,朱欄碧楹,窗牖玲瓏,異彩圍環,鼇燈高聳。門首一個匾額,題曰:「玉洞軒」。干白虹看這酒社,甚是可坐,況且。走馬的美人,打從樓下往來,一發好看,便盡力擠上數步,竟入酒樓。

店家見干白虹人物偉俊,氣概軒昂,定然是位上客,連忙搬上極豐美的肴饌,擺在正中。干白虹道:「把桌子再移前些,靠近這窗口才好。」店家道:「爺們要看走馬哩,待我把左右的小窗,一發開了,等這走馬的女人這頭來,那頭去,遠遠都看得見,可好麼?」干白虹大喜道:「你這人果然有竅。」才坐定了,便把酒連連斟飲。不多時,那走馬的兩個美女,整束停當,跨上鞍橋,如飛雲掣霧,遠遠而來。只見:

繡帶飄揚,雲鬟散亂,玉容嬌豔,渾如西子飛來;金躞凌空,彷彿雲娥下墜。紅塵從地起,天驟群空;紫霧繞蹄生,康在價重。梅花亂落,瓊英與粉汗爭飛;柳帶斜飄,金繭與蛾眉相映。青樓掩歌扇,玉面蒙塵;紫陌踏殘花,金韉耀彩。珊鞭到處,香生曳路春風;翠袖飄來,色濺上林花露。共指巫娥雲外至,鬢鵱瑤釵;爭看青女月中來,臂鬆金釧。人人喝采,何須贈錦纏頭;處處歡欣,不必賜金買笑。只愁天馬行空去,斷送玉容人上天。

干白虹看了,好生驚羨道:「世間女子,卻有恁般絕技!不但天生美貌,抑且骨格靈奇,雖沙場老將,亦不能有此輕身馳驟,技至此,可謂神矣。我今日何幸,乃得一見!」那兩個美人走了四五回,馬也倦了,便去歇息。干白虹也入座來,仍舊飲酒,心裡想道:「今日幸是出來走走,卻有此奇觀,若苦苦的在下處吃這些悶酒,如何得醉!」

正覺快暢,偶然回頭,見旁邊一張桌子上坐著一人,年紀只好二十來歲,青年俊雅,白面青衫,案上擺著一壺酒,兩碟萊。那生手托著腮,象有心事一般,棲棲惶惶的坐著,也不飲酒。干白虹驚訝道:「外邊美人走馬,如此熱鬧,隨你泥人木漢,也要動心。這樣一個少年,怎不散散心兒,卻這等悶坐?」

心裡耐不得起來,使問道:「郎君為何心事不佳,卻對此好景兒納悶?」那生聽見干白虹問他,也不回答,竟撲籟籟掉下淚來。干白虹一發疑心,因立起身,走到那生身邊,又婉婉問道:「郎君怎因小弟相問,反至悲傷?有事不妨明言,小弟若可替兄分解,自當為力。」

那生因干白虹問得慇懃,便走出位來深深一揖道:「承台翁下問,小弟實有說不出的苦衷,難以相告,故爾不答,非敢慢尊客也。」干白虹道:「郎君愀然獨坐,弟又無客相陪,請過來談談何如?」那生道:「再不敢當盛意,請台翁自便。」干白虹道:「朋友聲氣相通,何必見拒。」便攜了他手,同到自己座間,對面坐下,便滿滿斟一杯酒,遞過來道:「郎君須開懷暢飲,以洗愁腸,慎勿戚戚!」

那生忙立起身接著,也就回敬了一杯。雖旨酒當前,佳餚在案,只雙眉如結,並不沾唇。干白虹道:「郎君果有何事,難道終須隱忍?想小弟不足與言,因而吝教了。」那人深深一拱道:「台翁何出此言?非個弟敢於得罪,實實有樁心事,難以告之親友。就告之親友,亦萬萬不能補救,故不若不言之為便。」干白虹道:「郎君所言,皆論世人之常態耳。若丈夫真心為人,天下那有不可為之事,怎說不能補救?郎君請試言之,看我干白虹還是補救得來,補救不來,便見我為朋友的肝膽了。」

那生知他是個豪傑,便說道:「弟與台翁,素昧平生,既蒙垂愛,自當傾心相付。然秘而不言者,一則瑣事不敢瀆聽,二則私情難以告人。今既諄諄辱問,自不敢不說,幸台翁聽之。小弟姓曾名鼎,字九功,北直大同人氏。先君係是孝廉,做過溧陽縣令,單生小弟一人,年甫十三,先母遽爾見背。彼時便有個庠士,叫做陸卓人,他父親是洪武年間進士,因殉建文之難,永樂定鼎燕京,即膺恤典,蔭陸卓人為恩貢,選授戶部倉官。他與先君交好,勝如昆弟,所生一女,才十一,便欲與小弟聯姻。先君念係至交,甚為相得,便行聘定。誰知不上三年,先君又歿,伶丁孤苦,親屬凋零。又因先君素性耿介,宦橐蕭然,所有薄蓄,僅完喪葬,而住居什物,日漸消沉。彼時承內父美意,即欲收拾小弟到家讀書。小弟因想男兒志氣,必要自己掙立,若碌碌依人,雖至富貴,終必為人竊笑。因再三辭他,且到進學之後,方議完婚。

內父知小弟志向如此,也便不來相強。小弟到十九歲,先父服滿,才應童子試。幸屬文宗見知,就拔了第一名進學。是時內父方欲議及畢姻之事,忽然竟奉上命,差往陝西,護解邊關軍餉。不惟錢糧重務,抑且庚呼緊急,兒女細務,只得暫置一邊,忙將銀子上了車兒,討二十名官兵護送。未到半途,一日忽見前面三簷黃蓋,一對銀瓜,兩條開棍,遠遠喝道而來。後邊一頂綠綢官轎,坐一人,氣度顒望丰神安雅。內父見他氣概,定是一位顯宦,便叫歇下車子,自己與眾官兵都帶著馬,站在旁邊,讓路與他過去。那官府在轎內看得仔細,便問道:『你們是解錢糧的麼?』眾兵道:『是奉戶部差到陝西解兵餉的。』那官府道:『既是京裡下來,解官是那一個?』內父連忙應道:『是戶部倉官陸卓人。』那官府道:『可是陸某之子麼?』內父說:『正是。』那官府道:『這等說起來,是我年姪了。』

內父就問轎內是那一位老爺,那官府便道:『老夫是兵部侍郎張西庵。』內父想一想,果然有個張西庵與父親同年,是個忠正之士,自永樂登極,便不肯出來做官,久已在家享福的了。內父慌忙下馬,口稱年伯,深深行禮。那張西庵也就出轎扶住道:『老夫久不在京,朝中這些僚友,都已疏遠,正欲問問消息,請到舍下去坐。』內父因部限緊切,不敢耽擱,再三力辭。張西庵道:『舍下去此不遠,聊奉一茶,以表年誼。且陝西撫台兩次致書通候老夫,今老夫正欲修啟一封,煩年姪附去。』內父因是年伯,不敢違拗,只得叫眾官兵趲著車子,一同跟張侍郎走去。約有四五里地,方才到了,果見門牆高峻,宅第連雲,門首的對聯道:

司馬名高戶擁貔貅百萬;平原客重門迎珠履三千。

到了門首,張西庵先出轎來,拱內父入去,內父忙跨下馬,同入廳中,從新施禮就坐。使者捧上茶來,張西庵道:『老夫一向散處林臯,滿腔事業,盡付東流。今僚屬知交,或遷或罷,落落無多,每一言及,不勝可歎。年姪久在京師,諸公近況,必然熟悉,幸為老夫告之。』內父約略答了幾句,便起身辭別道:『老年伯若有台翰,幸即揮付,以便登程。』張西庵道:『年姪姑請寬坐,老夫尚有要言相托。』才坐下,便治酒出來,珍羞羅列,樽罍交陳,張西庵遜內父入席,內父再三告辭道:『小姪單身客路,正愧無物相敬,何敢遽當老年伯渥款!且部限甚促,萬萬不敢羈留,且俟回京之日,便道再來候教。』張西庵道:『上限雖嚴,也不在這半日。況前途山坡險峻,此時已不可行,莫若在此過了一宵,明早老夫遣眾家人護送過嶺。況今晚尚欲寫書與撫台,至年姪途中勞苦,書中自然先容,就遲一兩日,也不妨事。』內父見如此說,只得勉強入座。張西庵便吩咐把餉銀抬進內廳,撥四個管家陪著眾官兵在東廂房用飯,直飲至深夜時分,方才酒散,張西庵令內父安置,方才進去。

到得五更時分,又治飯與眾人吃了,張西庵寫出兩封書啟,一封送與撫台;一封送與提督。內父滿心歡喜,再三謝別。張西庵果喚十餘個家人送過了嶺,方才回去。內父催眾人又走了五十多里,方才歇息。內父下馬閒看,只見車內的銀鞘有些不同,心上疑惑,令眾兵抬下車來,見封皮宛然,但覺硃批略異。忙叫打開一鞘,並非元主餉糧,卻都變了石塊。內父驚得魂飛魄散,慌忙都開看時,那裡見一毫銀子!內父哭死方蘇,眾兵無不駭異。」

干白虹也驚問道:「這是什麼緣故?」曾九功道:「說來真個奇怪。當時內父所遇到的那個官兒,卻並不是兵部侍郎張西庵,竟是一伙大盜。原來這銀子上鞘時節,他先在京中看得仔細,及至差了內父,他便查明跟腳。又知張西庵久不在京,與內父定未謀面。內父未出京之時,他預先趕到這所在,賃了房子,做成假鞘,中間藏了磚石,依舊用封皮封好。又著人在百里之外打聽內父到來,他乘車軒蓋,故意遇著,一片胡談,將內父誘歸己室,連忙設席相留,把官兵哄開,悄然換入假鞘。又恐天明起身,就看破了,卻令伙黨乘黑,早護送過嶺。內父不知是計,走了大半日才看出來,方知昨夜墮了賊計。星飛趕到舊處,單單止剩空房,拆看兩封書札,皆是素紙。內父計無所出,幾番要死,眾官兵再三不容,只得報知當地官府緝拿,自回京中伏罪。朝廷以為墮誤軍機,敕下法司嚴刑勘問,連張西庵都拿了來,與內父識認,卻並不是這面貌。可憐內父奉旨追賠,終日嚴比,不堪痛苦,死於獄中,田產奴僕盡皆籍沒,不想小姐也入宮為婢。」說到這句,便放聲大哭。

干白虹道:「原來令岳為這一場冤屈,尊閫遂致生離,怪道吾兄這般憂慼。如今尊閫現在何處?曾九功道:「人口入官,係奉王法,弟有何怨?不想押解到京,京中有個土豪,叫做暴無忌,現充刑部書辦。他一見陸小姐容顏美麗,便挽個心腹,冒稱陸氏宗親,在當官納了身價,將小姐領去為妾。那小姐雖入虎穴,寧死不從;小弟因夫婦之情,不能自己。幾次在暴無忌面前長跪哀求,願還身價,贖歸完聚,暴無忌反加呵叱,堅執不許。小弟哭拜再三,那暴無忌便說:『若有一千兩銀子,便與你贖去,若少一釐,休要妄想。』他料我是個寒儒,必然沒有千金之物,即小弟意中,亦自揣不能見面了,故展轉思之,愈加悲慘。當初內父招我過門,自不合妄矜志向,失此良緣,今日悔之何及!」

干白虹道:「郎君愛念前盟,如此真切,足見情種。今日幸遇小弟,便係有緣,郎君但請開杯一醉,其尊閫之事,都在小弟身上,包管完聚便了。」曾九功聽說,連忙揖謝道:「台翁果能為圖維,苟有完成之日,當為犬馬以報深恩。」干白虹道:「郎君何出此言?小弟既然相許,斷不失信。」便將巨觥斟過酒來,曾九功雙手接著道:「賤量本不能欽,承台翁過愛,自當勉受。」果然放下愁懷,說說笑笑,直飲至日落西山。曾九功被干白虹力勸,多飲了幾杯,不覺醉倒。干白虹見天色已晚,曾九功又不能醒,欲要送他回去,又未問他寓所,反只得扶了他到自己的下處來睡了。只因這一遇,有分教:

君子知恩報恩,小人取禍得禍。

未知干白虹果否與他謀為此事?那陸小姐畢竟弄得出來弄不出來?可能與曾九功完聚?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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