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窮途落魄誰依仗,風雪將身葬。一朝起死送賢豪,金玉叢中,頓改舊丰標。淒聲幸入仁人耳,陡惜他人死。一般恩義兩相加,他日酬恩,賢否自爭差。

右調《虞美人》

卻說干白虹一時動了個惻隱之念,在風雪裡救起那人,連忙解衣披上。那人只是僵著,不肯活動,干白虹心下想道:「我雖與他這領羊裘禦寒,但人己凍壞,不能便醒,若棄之而去,他依然是死。除非背他下去,尋個人家,借些湯水救灌活了,也是好事。」便把他雙手搭上肩頭,馱著下嶺。那人伏在干白虹背上,因得了暖氣,覺手腳微微有些欠伸。走下嶺來,干白虹見有個酒肆,心裡大喜,連忙馱入店中。先叫主人家燒碗姜湯,與他灌下幾口,已覺漸有聲息,停了一會,再灌了些,那人果然便醒轉來,睜開眼一看,只哀哀的哭。

干白虹喜道:「如今好了。」隨叫主人家暖壺好酒,滾熱的灌與他吃,未幾,發出一身冷汗,眾人都說道:「如今虧這酒力,寒氣已逼了出來,不妨事了。」干白虹然後叫店主人四圍生起炭火,把那人坐在中間,熨了一會,便能言語。干白虹恐怕耗他的神,不敢問其來歷,只叫主人收拾肴饌酒飯,就在爐邊坐了,與他兩個緩斟慢酌。那人吃了些酒,覺元神稍復,便掙立起身,向干白虹雙膝跪下,極口稱謝道:「不佞身斃窮途,若非老丈實心相救,萬無生理。從此苟生之日,皆老丈所賜也,恩情深厚,如何報答?」

干白虹連忙扶起道:「同有此生,孰無愛人之念?見危思救,理所必然。足下何須稱謝!」那人道:「不佞落泊異鄉,親情已為陌路,崎嶇風雪,幾喪殘軀。何況不相干涉,素昧平生,而能仗義施仁,救我於生死之際如老丈者,豈非體天地之心,具父母之愛,紅塵中有此俊傑,不佞敢不下拜!」干白虹笑道:「扶危救溺,人情之常,乃勞足下如此稱詡。足下高姓大名,何方居址,到敝地作何台乾?乃奔走於風雪之中,馳驅於險歹之地,流離狼狽,以致若此!其間必有隱情,望為引教,以釋吾疑。」

那人聽問,便撲籟籟掉下淚來。干白虹又笑道:「丈夫眉宇,固當磊落。何事戚戚於中,作此兒女子態!」便又滿滿斟下一大甌酒,遞與那人道:「借此滿觥,少助豪興,當發快談,一洗胸中塊壘。」那人雙手接過,一吸而盡。有闋《一江風》曲云:

論人情,炎暖徒相勝,涼冷誰相問。羨仁人,風雪叢中,生死關頭,頓續須臾命。嚶鳴眼底親,風雲異日生。巧心機,更向竿頭進。

那人向干白虹道:「承老丈下問,不佞敢不直告!但言之可悲,聽之可惱,當細陳始未,以博老丈噴飯。不佞姓陳,名可立,字與權,淮南人氏。少讀詩書,長游癢序。父母家計頗饒,因中年無子,遂承立母舅之子劉天相為嗣,從幼撫養成人,讀書婚冠,吾父所費不貲。後來進學進監,又費千餘。天相非惟不知感戴,反日圖吞占,私營巢穴,暗耗血資。父母至五十外,始生不佞。時劉天相之妻胡氏,見我父母已生嫡子,誠恐嗣續有人,則外姓承祧,難據陳氏家業,遂乘先母病故,遽操家政,一夫一婦,內外把持。凡有所蓄,盡歸己橐。劉天相又夤謀鄉榜,揮灑萬金,居然無忌。因而恃了孝廉之勢,另立家業,把我父母所存箱篋,搬掃一空,田房契券,搜索無餘。先君氣怒成疾,數日而死。劉天相不弔不送,也不居喪守制,竟約了三四個同年,儼然上京會試。把幾十年恩養父母,一旦棄如陌路。」

干白虹聽到此處,就擊案起舞道:「世間有如此負心之人,眼前恨不一見,當手刃之,以快公憤。」陳與權道:「蒙老丈如此不平,若說到臨了,其情更有不堪哩。那時先父既歿,不佞未滿數齡,鮮知人事。族之尊長,遂將所遺什物變賣,僅完喪葬,而住房已為劉氏占去矣。明年,天相不第而歸,不佞孤苦伶仃,資身無策,只得走告苦情,冀其提摯。不意天相夫婦反大言呵叱,宛然以下人看待,略無照拂的念頭。後不佞依棲鄰家,勉強攻苦,到十六歲才進了學。雖是忝列黌宮,然窘迫益甚,往往想起父母家業,心裡未免有些不甘。只得邀三黨親族,與之理論。豈天相不加憐恤,反肆凶威,暗地賄矚當道,坐不佞以逐繼兄之罪,申文學院褫革除名。

不佞前程既失,天相欺凌益甚,遂將吾父血資,買官壓制。是年河工告匱,朝廷大開恩例,天相計輸萬金。撫臣題奏捐金有功,特恩除授廣東廣東府通判。此時不佞追想父母萬貫家財,盡為天相占去,功名富貴,田產妻孥,那一些不是陳家之物!今天相已授高官,莫說至親骨肉,就是朋友,苟有一面的,也可到任上說個情兒,抽豐他一百五十兩銀子。況他現受陳氏大恩,涓埃未報,若相隨到任,必然另眼相看,沾他些不費之惠。前情雖歉,不佞亦可相忘,憑他牛馬看承,也便死而無怨了。

誰知天相擇日赴任,不佞勉力餞行,竟狠辭不赴。至發裝之日,又登門相送,亦復不容一見。號慟竟日,始得入堂一揖。及不佞告以窮迫之狀,天相只唯唯而已,然絕無片言。不佞見光景不諧,急趨而出,又萬不得已,只得賃個舟,尾之而行。他一路人夫接遞,晝則畫鼓叮冬,夜則提鈴喝號,何等風光!不佞一葉孤舟,片帆風雪,不瞅不踩,好不淒涼。未至半途,盤纏已竭,正饑寒不前,天相忽發下個小封兒,上寫著程儀二兩,也沒名貼,竟叫家人致意,令我回去。

此時欲待受他,就象甘心忍辱,所望不過如是;欲待不受,則凍餒驅馳,必將死於道路。只得含著眼淚,忍著羞恥,反謝了一聲,把這二兩銀子勉強受下。一半做了船錢,一半將來買些飯吃。半饑半飽,又挨過千餘里,才到了貴地。只因度南雄嶺天,他一行人紛紛然僱轎的僱轎,賃馬的賃馬,獨不佞蕭然一身,分文莫假。又值隆冬雨雪,壁塹凌空,腹枵腳倦,料不能行,只得老著面皮,趨至天相跟前,哀懇救援。不料天相抬眼一看,怒髮如雷,乃大罵道:『我許多時已將二兩銀子,叫你做盤纏回去,誰叫你跟來?幸在此地還好,若到了任上,這一副嘴臉可不辱沒殺我體面!總之,窮人不可照顧,一照顧便來歪纏。我既送過程儀,情已盡了,今日斷不能再有假借。』

說罷,一叢車馬,鬧烘烘上嶺去了。這時不佞著實哭叫,他頭也不回,並無惻隱之念。此際上天無路,乞援無門,因想在此也是一死,莫若拼命匍匐過嶺,一路求乞,追至任所,與他做場結煞。心裡雖有這志向,誰料才過半嶺,筋力已竭,腹中空餒,寒氣侵心。且雪深泥泞,遂至顛仆崖阿,強掙不起,雪勢愈大,命盡須臾。幸蒙老丈大德,極力相救,乃得復活。」

干白虹聽完,不覺怒髮衝冠,橫眉擦掌道:「這廝忘恩負義,昧盡良心,尚自列於薦紳,不如速死。只愁地北天南,終須湊值,吾當刳其心肺,以為足下雪仇。今足下資盡途窮,將何所適?」陳與權道:「家園已盡,親故誼寒,桑梓風味,殆不足戀。至輕身異境,只為父母血資盡屬天相,癡心未忘,故命亦幾喪。今日想來,如此負心之人,縱到任所爭衡,必至中其陰害,莫若不去為是。但今住又乏食,歸又無資,進退艱難,行藏未決。承老丈動問,不敢不以實情相告。」干白虹道:「今足下之意,還欲返棹故鄉,或即營家別境?倘可逗留異國,不特足下室家產業,弟能薄力周旋,即功名之事,亦可不患無成。若欲仍歸梓裡,弟亦少圖相贈,雖不足副遠遊之望,亦可稍助一餐。不識尊意何居?願熟籌以示。」

陳與權窮到徹骨,死而復生,既得了命,已自欣然,忽聽干白虹說肯周濟他,一發喜出意外。因想:「我若回去,即有厚贈,料亦不能起家。若在此居住,他許我室家產業並功名之事,甚為動聽。倘其言不謬,便可復振家風,何須必欲還鄉,自失機會!」一時著了貪心,便欣然答道:「蒙老丈格外周恤,生我成我,不過如是。況既蒙厚德,雖日夕追隨,猶恐不能報效,怎敢輕便圖歸,遠失恩人之面!丈夫四海為家,何必依依桑梓。老丈如可見容,願罄一長,以為犬馬之報。」

干白虹大喜道:「足下胸次脫然,乃見丈夫作事。小弟雖力微不足以待君,然亦斷不致君失所。」兩下甚是講得投機,又復暢飲一回,不覺日已抵晡。干白虹便叫店主僱下兩乘小轎,算還酒錢,和陳與權一同上轎而歸。詩云:

只為圖資便負心,受恩深處已忘貧。

君今莫怨人相負,慎勿他時負別人。

干白虹慨然同了陳與權回去,因向麗容說道:「我適往南雄嶺,遇一書生,僵臥於雪深之處,遂發惻隱,扶下嶺來,多方救活。問其來歷,乃是富家之子,父母誤以外姓為嗣,吞占了家產,今其嗣子已為吾省別駕,此子跟隨到此,被他負心拋撇,以致流落無歸。我觀此子氣宇清明,吐納風雅,故攜之以歸,意欲少加培植,不知娘子意下如何?」麗容道:「救人患難,最是好事。況君既作主,妾亦安有阻撓?聽憑扶持他便了。」

干白虹聞言大喜,便打掃書房,與他住下。因自己是不甚識字的人,家中並無書籍,干白虹便將數百金貯之箱橐,抬入書房,聽憑陳與權買書觀看。三餐供奉,無非美味佳醪;遍體衣衫,盡是綾羅錦繡。十數個小廝,輪流伏侍,出入輿馬,享用奢靡。陳與權是個徹骨窮人,忽受干白虹如此培植,一朝富厚,儼若王侯,另換上一種驕矜氣概,頓忘卻先前曾有這番窮苦之厄,寒酸氣骨,消除殆盡了。

干白虹卻真心實意,要長就是長,要短就是短,憑他揮灑,並不拗他。只除了身上的肉,不曾割與他吃,還怕不十分足意。又念他青年無偶,先將個美婢送入書房,以伴寂寞;一面叫媒人選擇親事。卻尋了城裡一個喬貢生家的女兒,年方十七,貌極美麗。媒人分外形容,陳與權聞知此女有貌,等不得卜問,立意要成。干白虹便依他成了,問名納彩,禮金釵幣,皆極其華盛。到結縭之夕,諸般使費,猥集蜂攢,干白虹毅然獨任。至於迎親宴客,綺筵繡帳,鼓樂花燈,以及彩仗籃輿,珠冠玉佩,無不事事整齊,盡皆干白虹八面完成,略不費陳與權一毫心力。但勞他坐花燭,飲合巹,解同心,交玉頸,向珊瑚枕上,翡翠衾中,去為云為雨便了。從此他夫婦和好,自不必說。

光陰荏苒,不覺過了年餘。正值宗師科試,干白虹便打帳重新替陳與權圖個進學地步。恰好城裡有個鄉紳與宗師同年,且係厚交,干白虹便欲起個黑早進城,與他商量此事。隔夜先吩咐丫頭煮熟了飯,打點早走。原來這仁壽村離城有二十多里,干白虹一覺睡醒,見窗外月明如晝,心裡恐防天亮,不知遲早,便起身梳洗。吃飽了飯,急急出門,大踏步走到近城,遠遠聽見譙樓上才是鼕鼕四鼓,方知為月色所誤,來得忒早了。欲待仍舊回去,路又遙遠。且出門走回頭路,又恐不利。因想道:「此時尚是四更天氣,城門還好一會才開哩。莫苦尋個幽僻的所在,打個盹兒再處。」

反縮轉身,走來走去,挨到一家門首,簷下有條小廊,廊下一條石凳,且四無鄰里,甚是清閒,便在石凳上坐了一回,覺得有些眼倦,便向石凳上曲肱而臥。因心上記著正事,不得熟睡,朦朦朧朧只聽見屋裡邊有一男一女的聲音,在那裡嗚嗚的哭。那男子道:「我祖上也算個富足之家,不想如今窮到這地位,雖有幾畝荒田,年年賠糧,就送與人也不要。今所逋漕折,貽至數年積欠,終日受此敲撲,血肉幾盡。算來不尋死路,再無別法支持。就做個自盡孤魂,也免得斃於杖下。」婦人道:「就是那些宦家逋負,也都為這幾畝荒田的遺累,難道容你不還?我夫妻兩人就把身子割肉來賣,也抵不得一樁半項。你既要死,難道我婦人家倒當得這些迫害!莫若與你同死,豈不乾淨!」男子道:「我做的事,何忍累及你!」說罷,又哀哀的哭,正是:

淚盡窮簷不忍聞,淒風吹雨咽孤云。

愚夫底事輕生死,逋累驅人勝溺焚。

干白虹聽了一會,因想道:「這小小人家卻有這許多逋負,聽他口氣,夫婦兩個都要尋死。可憐為著貧窮兩字,就把性命也看得輕了。總之,錢財一物,可以生人,可以殺人,有其麼好處?我今早空身出門,不曾帶有銀子,卻怎樣個方法?救這兩口兒性命便好。」忽又轉一念道:「此時只好才交五鼓,進城尚早。等在此又覺厭煩,莫若跑回家去,取些東西周濟了他,也是一件好事。來回不過四十多里,我的腳步便捷,到城裡也不甚遲。」算計定了,立起身來,仍從大路回去。

恰好穿出官塘,尚是一天明月,只聽背後遠遠一叢車馬,鬧烘烘的走來。干白虹認是客商走動,便立住了腳,回頭一看,只見前面先有三四個騾子,騎騾的人各各佩著弓箭,中間一乘騾轎,後面又跟著五六個馬騾、行李箱橐,十分冠冕,干白虹見他氣概象個官宦,忙將身子閃過一邊讓他過去。誰知眾人走到面前,瞧見干白虹遮遮掩掩,反認是歹人,便將大鐵桿子望干白虹兜頭一下。幸得偏了些,打在肩膊上,若是懦弱些的,就被這一下打倒,斷送性命於道路了。

誰知干白虹膂力勇壯,兼有些手法的,這一下但打得有些酸疼,不覺怒從心起,就大罵道:「那裡來這一起狗娘養的,人也不識!我好意讓你,為何反打我這一下?我是好惹的麼?」便把身子掙扎,乘勢兒翻過手來,將他鐵桿緊緊搭住,又盡力一縱,把桿子奪在手中,那人已跌翻在地。眾人大喊有賊,一齊擁上前來,想要把干白虹獲住。誰知干白虹但有寸鐵,便可力敵百夫,見眾人都來動手,心裡大怒,便舉起鐵桿,把騎騾的眾多漢子,一個個都打倒在地下,掙也掙不起來,只哼哼的叫痛。干白虹遂把鐵桿一人一下,細細的輪流打去。

轎內的人急得沒法,反高聲哀告道:「我們這些下人,無知冒犯,望好漢饒命,情願傾囊奉獻,單留這數條性命過去罷!」干白虹大笑道:「我豈是歹人,誰個要你東西!只是我方才好好讓你走過,為甚麼將鐵桿子打我這一下?」那轎內的人聽說不要東西,方知不是竊客,便已安心。連忙走下轎來向干白虹拱手道:「方才實實有罪,望看我薄面,饒了這幾個愚人罷!」干白虹道:「只問你是何等樣人?這些人敢如此撒野?」那人道:「實不相瞞,我便是鄰郡廣州府通判,奉撫院差往京師進表。這幾個都是衙役,所以粗鹵。」

干白虹大驚道:「這等說起來,你就是劉天相了?」那人道:「正是。」干白虹道:「你可認得有個陳與權麼?」那人忽聽干白虹說著「陳與權」三字,諒必見其肺肝,自覺心虛膽戰,便躬身答道:「陳與權是舍親,你從何處認得他來?」

干白虹聽著,仰天大笑道:「大海浮萍,定有相逢之日。此等負心漢子,今日偏偏遇著在我手裡,豈非天乎!」便指定劉天相說道:「你這人負義忘恩,倫理喪滅,虧你還說是親戚,反不若路人多矣!容你這樣昧心人活在世上,也是徒然。倒不如賞你個死,也替仕途中爭些體面。」便將大鐵桿望劉天相頂門裡盡力一下,可憐好個廣州通判,直打的腦漿迸裂,血肉淋漓,死於非命。

干白虹將他箱橐打開,逐一檢看,那些文札紙張,盡皆丟過,只取了盤纏銀兩,拴在腰中,想道:「此等無義之徒,殺之不足為過,今不免就將此不義之物,做個方便,把去周濟了這窮人,有何不可!」一頭算計,一頭往方才那坐處走來。

那些眾人,被這幾下鐵桿,打死了一半。有幾個強壯的還不至死,直到天明時候,才掙得起來。見本官已死,連忙報了地方。先稟保昌縣,僉了二十名健壯,分頭搜捕強人;一面飛回廣州,通報督撫各憲,具題廣緝。只因這番公憤,有分教:

知恩者生死報恩,好義者始終仗義。

未知干白虹殺了劉天相可能脫禍?那窮漢終是何人?可曾受干白虹的恩惠,享用劉天相囊中之物?畢竟不知做甚局面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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