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岑生次日四鼓即起来盥洗,整冠束带,长班跟随,一直至东便门下车叔行,从端门至午门外,见朝房里有许多补选官员在内。长班至谢恩班内演礼伺候。
这日系辰时立春,已时封印,皇上平明御文华殿受朝。王公大臣文武各官依例朝贺毕,吏部尚书将本日选补谢恩文武各官职名清单跪陈御览。皇上看第一名即是特授内阁制诰中书岑秀职名,因顾阁臣道:“新进小臣,不知他才品,可带领到谨身殿引见!”皇上还宫,各官朝散。这些内阁官员也有替岑秀耽扰的,也有替岑秀欢喜的,议论不一。当时诸阁臣将岑秀传入内阁中来,岑生一一从容参见。首辅高公因问:“年兄青春几何?”岑秀欠身道:“二十岁了。”高公道:“有诸内必形诸外,外貌如此雍和,内才必定渊博。但皇上顾问,必须从容奏对,不可急促。倘有一时不能应旨之处,不妨直奏容退后进呈。”岑生道:“谨遵台旨。”这是高公见岑生年幼,惟恐皇上有面试之处上一时不能应旨,因此预先教导,却是一番美意,殊不知岑秀天性敏捷,倚马万言,全不以廷试为难。
不及一时,内监传旨出来:宣阁臣带领中书岑秀引见。当下岑秀随着阁臣到内庭来,但见重重宫阙巍峨,处处天香缭绕,四阁臣先进谨身殿覆旨,内监传旨宣岑秀到玉阶俯伏陈奏:“小臣岑秀,现年二十岁,系南直应天府府学生员,本科文卷字样误犯,蒙圣恩不加谴责,恩授内阁制诰中书,恭谢天恩,”三呼朝拜已毕。皇上在御座见岑秀美如冠玉、气度从容,圣心光自欢喜,因顾阁臣道:“看他外貌安和,胸中必有学问。今元朔在即,试他一道郊天表章,问他能否?”内阁传旨下来,岑秀奏道:“乞赐纸笔,愿草呈圣览。”皇上见他并不推辞天颜甚至,即命内监取短桌一张放在阶前,赐他席地而坐。当下内监取过松烟、端砚、玉管、金笺,一时齐备。此时四阁臣都力他担心,但见岑秀不慌不忙,一面磨墨一面构思,拈笔在手,洒洒而下。不及半时,已草成一道四六表章,奏请录正呈览。皇上见他挥毫敏捷已暗暗称奇,但不知文意如何?传旨不必誊正,即命内监将草稿取上御案观览,但见字字龙蛇,行行珠玉,铿锵金石之音,正大堂皇之体。览毕,递与阁臣道:“难得!难得!即着照此誊用。”四阁臣得览一遍,一同俯伏奏道:“恭贺皇上得此英才。”奉旨:仍着阁臣随事指教。即命内监将所用文房四宝尽行赏给,岑秀又谢了恩,随着阁臣出来,都与岑秀道喜说:“不但圣心甚喜,我等也得藉匡襄。”岑秀道,“金伏诸位老太师教诲。”当下一同出了午门,各归府第。 岑秀却随了程公回寓,将所该冠带银两并先付两季房金尽交掌家还给,以便择日搬移。岑秀重又拜谢程公的提携嘘植。程公道:“不知年兄有如此捷才,可敬,可敬!但此番廷试后,将来应诏之事不少,当分外留心。”当即留住早饭,后着长班领往内阁衙门大小各官寓所拜谒,又往谢吏、礼二部,并拜谢汪、顾二公。从此岑秀在内阁办事。凡有诰敕,俱是岑秀提笔,无不称旨。同僚各官见岑秀才高学广,且和蔼春风,因此莫不敬报。一时名重,求诗文者络绎不绝,虽然举手之劳,却也应酬繁冗。这且表过不提。
却说此时正当倭寇作乱之际,海贼汪直、徐海勾连倭首赵天王分道劫掠。沿海台、宁、嘉、湖、苏、松等处同时告警。总制黄公飞檄各讯严谨堤防,调吴淞总兵官王嘉桢、游击殷勇、署参将耿自新、守备董槐督兵分驻海口要道,昼夜严防;又调副总兵陈奇文领精骑三千,四路救应。那汪直羽党毛海峰贼众数千,结连赵天王倭寇万余,分道劫掠海盐、平湖等处。毛海峰聚众盘林,分为三屯。赵天王聚众洲山,分作四屯:赵天王自居前屯,赤凤儿居后屯,就地滚江五与郎赛花居左屯,混江鳅江七居右屯。诸屯相离一二十里,与毛海峰为犄角之势。浙抚胡宗宪飞檄饬令镇守平湖都指挥使任彦督本部兵进剿。
任彦即令指挥同知汪龙、都佥邹吉率步后一千殿后,自同千户林中玉率马兵五百、步兵三千在前。一声号炮,马兵五百各执长枪,步兵随后,直冲前屯。赵天王见兵马冲来,胡哨一声,倭兵分两下散去。官军并力前进,正待分兵追袭,只听倭屯螺壳之声竞起。后屯赤凤儿率倭婆三百、倭寇千余,喊声动地,蜂拥杀来。赤凤儿金冠雉尾、锁甲雕鞍,使两口雪亮苗刀,跨一骑火炭劣马,飞奔杀来。任彦急挺长枪敌住,未及十余合,抵挡不住,拍马往斜刺里就走。马兵无主,不战自乱。千户林中玉见赤凤儿追赶任彦甚紧,即拍坐下马,拈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去,喝声“着”!赤凤儿听得背后弓弦响急扭回头看时,躲闪不及,正中左臂,几乎堕马;即兜马翻身,右手暗发一金镖打来,光华到处正中林中玉的肩窝,翻身落马,幸得左哨把总何英并力救去。又听两势下喊声大起,却是赵天王领倭兵从两下合围拢来,把官兵围得铁桶相似。 正在十分危急,幸得后军汪龙、邹吉兵到,杀入重围与任彦、何英并力杀出,林中玉带伤而走。正在浑战,又听螺声四起、喊杀连天,江五、江七领左右两屯倭兵蜂拥杀至,复将官军围住,邹吉正遇郎赛花拍青骢马、挥日月刀杀来。邹吉欺他是个少妇,舞刀相迎。交马数合,郎赛花卖个破绽,让邹吉一刀砍入怀来,他将身闪过,把左手的刀逼住邹吉,右手的刀早飞起,当头落下,“铮”的一声连肩带头破于马下。官兵大败,自相践踏。汪龙、任彦、何英不敢恋战,并力突围而走。倭奴随后赶来,势甚危急。
忽听东北上炮连天、喊声动地,一彪人马如飞云掣电而来,却是嘉镇总兵褚飞熊闻平湖大战,率精兵三千来救应。官军见有了救兵锐气复振,三将复翻身并力杀回。褚飞熊拍马舞刀当先杀敌,正遇混江鳅江七使镔铁棍敌住,未及十合,江七抵架不住拍回马就走。诸飞熊随后赶来,不防郎赛花瞧见,急取弹弓,一铁弹飞来正中褚飞熊金盔,打去了半边凤翅,吃了一惊,勒马不赶。
这一场大战,倭奴被马军枪挑、铳打、冲踏、死者甚众,不敢迎敌,又听胡哨之声,回下散去。时天色已晚,官兵亦不敢进逼,鸣金收军。计点将士:邹吉阵亡,林中玉带伤,步兵折去三百余人,带伤者甚众;计斩倭首一百八十余级。褚飞熊与诸将计议道:“倭奴狡猾,今小负即散,必有暗算,不可不防。”传令各营饱餐战饭,拨鸟铳手四百名、弓弩手一千二百名伏于营侧;把人马分为八队,四下埋伏;营中虚设灯火,仍传更点,只听中军号炮一起,鸟铳,弓弩齐发,四下杀出断他归路。众将遵令,各自准备。
却说倭奴四散归屯,江五来与赵天王计议道:“今日他若无这支兵救应,直叫他片甲不留。料他见我们四散而走,今夜必无准备。我们一面速去关会毛海峰,叫他连夜进兵截杀,我们半夜里前去劫营,包管大获全胜。得胜后乘势袭取平湖、海盐、进攻嘉、湖,叫他四下救应不迭。”赵天王大喜,当令倭奴饱食严装,准备劫寨;却派赤凤儿领一支兵在后,恐有不虞,以便救应。到了三更时分,衔枚直进。到得营前,见营中旌旗不整、灯火明灭,以为中计,一声胡哨,杀入营来。谁知并无一人,却是个空寨。赵天王道:“莫非连夜都逃去了?”江五道:“必有诡计,可传令后军速退。”正说间,忽听中军一个人炮飞起,各处灯球火把齐起。霎时间火光烛天,喊声动地,马步官军四下杀来,鸟铳如星,弩箭如雨,大刀阔斧着地卷来,杀得倭奴叫苦不迭。江五夫妻同江七招呼赵天王率领倭奴突出火林,往盘林奔走。官兵随后赶杀,幸得赤凤儿这支兵来救应,倭奴且战且走。
到得天色渐明,倭奴正在困竭,忽听前面喊声大起,赵天王道:“倘是官兵,我等休矣!”江五道:“必是毛海峰的兵到了。”正说时,果见前面一片皂旗盖地而来,却是毛海峰率马步贼兵二千余人杀到,见赵天王被官兵追至,放过赵天王,当先抵敌。这边倭兵又乘势杀回。官兵追杀了一夜,人马困乏,见倭奴已有救应,就按住不追。褚飞熊令弓弩手当先射住阵脚,倭寇亦不敢前逼。毛海峰与赵天王众人商议:“此番不利,今日且暂屯在此,暗传号令,待晚间悄悄退回盘林,袭出捍海,再图后举。”计议已定,屯中依然传更喝号,挨至三更时分,尽行遁去,仍从捍海出口,分屯附近岛屿。此后常从各处海口左出右入,不时骚扰。次日官兵见倭奴连夜遁去,因收兵各回汛地。邹吉阵亡,申院题补。
话分两头,却说刘云自从丁艰回来,治表之后,一面发书托本县邮寄江浦成公,并致殷弟;一面即专差持书往大庚县去接许公。谁知金必显又以不胜繁剧调了抚州府崇仁县简缺,已挈眷而去。专差回来告知,雪姐十分惆怅。大家劝慰道:“既有所在,便可差人去接。”因此挨过残冬。到得次年春间,接着江浦成公回书云:“得信后,即关移邻境严缉凶徒,并无踪迹。惟殷三弟得了大功,已实授太仓游击,有书请安。”弟兄看了,十分欢喜。刘电向雪姐道:“你殷家哥哥剿倭有功,如今已做了游击将军,又娶了一位有才智的嫂嫂,你道好么?”雪姐听了,又喜又悲,喜的是义兄显达,悲的是干母惨亡,凶徒无获。刘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岂有杀人强盗没个报应之理?”其时正要差人往崇仁去接许公,不料这刘老太太生起病来,日甚一日,弟兄甚是着急。雪姐与两个嫂子日夜服侍,雪姐衣不解带了两个来月。延医服药,直到秋初才渐渐好来,况是有年纪的人,病久了一时不能平复,慢慢将养了两三个月才渐渐康健。刘云又经写书托本县邮寄崇仁去接许公,亦无回信。
不觉又过了残冬,复交新岁。二月初间,刘云观看邸报,见上面有:“南直应天府学生员岑秀奉旨特授内阁制诰中书”一条,因与刘电观看,道:“这岑秀莫不就是你山东结义的这位么?”刘电道:“却又奇怪,若说应天府学生员岑秀,便是他无疑,如何不由正途,却又特授了中书?报上又没有题出如何实授的缘故,却令人不解。”刘云道:“应天府学生员岑秀,谅没有两个,必是他无疑。这特授中书的缘故也容易打听。”刘电又与雪姐说知,心下十分暗喜,及到三月内,又见邸报上成公升了太仓直隶州知州,弟兄心下大喜道:“这不是他弟兄们到同事一方了,直是难得!”到得五月中,弟兄服满,就在本县报了起复文书。刘去因与兄弟商议道:“待等省院咨文下来,兄弟就好与我相同进京。一来路上免得我独自耽心;二来好顺道探访岑、许两家消息,又好到省觅便寄书与许丈;再此番兄弟便好往山东完娶了亲事。待我得了缺,看地方远近再接取家眷。却不是一举数便?”刘电道:“哥哥所见极是。如今且先同哥哥进京,待得了缺,兄弟再往山东就亲。”刘老婆婆道:“你们自然先到山东,你哥哥与你料理完了姻事,然后你哥哥先进京去候补。你等满了月再进京不迟。”雪姐道:“两位哥哥去时,我还有些自做的东西寄与岑家姆姆并蒋老婆婆、大婶婶、苏家妹妹的,须与我带去。”刘电笑道:“这送岑家姆姆的东西是贤妹切已的,为兄自当与你致到。”雪姐也笑道:“苏家妹妹的东西是哥哥切己的,一发该致到的了!”老婆婆也笑道:“这都是你们切已的事,不消说得,只是我这个女婿怎得入赘来才好?”刘电道:“岑家兄弟若在京做了官,还要告假才得回来。如今倒还有一件事甚为不便。”大家问道:“何事?”刘电道:“这梅嫂子前者送了妹子到来,如今若待送他回去,路上又恐不便;若不送去,恐他两老口儿两下牵肠挂肚,却不是一桩难事?”梅嫂听了笑道:“不用三相公费心,我在这里,老太太、两位娘娘、姑娘待我如同亲戚,在家在此总是一般。我情愿服侍姑娘在一处,明日待姑娘完姻时,一同回去不迟。若三相公见了我家老头儿,叫他不用挂心。”刘大娘子笑道:“梅嫂子说得且是宽心,不用我们替他干着急。”说着,大家都笑了。当下商量已定,只等咨文下来。二面整顿行装以及行盘过礼、头面首饰、绸缎绫罗等件,逐一制办齐备。
到得六月中旬,咨文到县。本县又请酒送行,亲朋相饯,都不在言表。择定七月初二日起程。至期拜别老母、眷属,带了两个家人,刘霖送到江岸下船而别。两弟兄不日到了洪都省会。此时已知道岑秀做中书的原委,因又置办了些土宜要用之物,即找寻不出抚州寄信的便人,因写下一封书托交藩司吏科,觅便寄崇仁县金公衙署。省中事毕,即开船出鄱阳湖口,走长江顺流而下。正是:
原从锦绣丛中去,岂料兵戈队里来!
不知刘云弟兄又遇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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