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黛玉住在栊翠庵粘住了史湘云,要她传授修仙要诀。史湘云只管笑,哪里肯说。到得点上灯用过晚饭,黛玉连翠缕、素芳也支开了,就百般哀求她起来,说道”
好妹妹,你只可怜见我一片苦心,你若许我,用刀子割肉刺血自己表白我也肯,我实实在在志心学道,不愿堕落红尘。我的根基虽不如你,我今世里也没有什么罪过,就算前事孽帐未清,也许我改悔补赎,我看《神仙通鉴》上,原有修成之后再补足功果的。只求你慈悲心上传了我吧。你若肯传了我,你的师恩就比做我父母一般,我愿一辈子做一个孝顺徒弟服事你。凭你要叫我怎么样都肯,只求你哀怜些儿吧。”说到此,差不多眼泪也落下来。湘云笑道:“凭我叫你怎么样也肯,果真的?”黛玉道:“千真万真。”
湘云笑道:“你用心听我传授,我只叫你跟了宝玉去睡吧。”
黛玉道:“好妹妹,不要这样取笑,人家这样哀求,你反这样取笑。你再不肯,我就在你面前寻了死吧。”
史湘云大笑道:“林丫头,你那些寻死作活只好吓宝玉,如何挟制得我。若再在这里闹我,我就眼前变一个小戏法,教你忘了臊,自己寻宝玉玩儿去。”吓得黛玉不敢言语,倒反陪起笑来,道:“好妹妹,是的了,我知道你的利害了。我也没有什么求你的法儿,只求你怜我,一个女孩儿没爹没妈,死死生生,受了无数苦恼。自己明心见性,不肯堕落红尘,就是玄门功夫,也曾志心体认,无奈根基平常,劫数魔头来了。如今身在污泥,心如水月,也还一灵不昧,晓得生死关头,你就算我做了鸟兽草木之类,罪过它也想成形,给它指点,只就这点子上,求你动动心吧。”
史湘云道:“我也被你闹得厌烦了。林丫头,我而今告诉你:不是我说你根基平常,论起你的来历,原与我差不多,只是你的魔劫重些,今世里断不能走上这路,只有勤积功果,以候天缘便了。大凡玄门上的功夫,须做到哪一层,方指引他哪一层。为什么不许一总传授呢?这件事情,总须做足真功,瓜熟蒂落,逐关自然过去。若一总说了出来,做的人没有走到这一步,先望那步,只这一念不纯,当下坐功,便无效验。所以半途而废的,半中间失了真师,无人指引,便用尽了千般辛苦,终究不得成功。若根基上有这个缘法,就便灵心自悟,不遇真师,到了交代换功,自有真仙来引,你怎么说没有真传。我告诉你,履蹑乾兑,你也行出实效,怎么会生出魔障来。你若不信,你再跟着我坐起来,有用没用,你看你自己的心就相信了。”
黛玉听了,真个跟了史湘云也打坐起来。可怪,黛玉清清醒醒,打扫净了心地,按着旧功运用,一些不效,而且横七竖八总触起宝玉来。又像从前,梦见册子的那一夜光景,真个一毫无二。却不好意思告诉史湘云,只有自己悔恨不提。且说宝玉独自一人在黛玉房中和衣就枕,哪里睡得着,心里也就想出许多头绪来:“从前我同林妹妹小时候大家谈谈禅机,也不过斗些小聪明儿,就如唱和诗词,借此陶情怡性。到了林妹妹过背后,我只想往天上去寻她,故此出了神似的要想成起佛来,也便恍恍如有所得。谁知被那妖僧妖道拐骗着迷,几乎送了性命,亏得老爷救了回来。当时只侥幸得了性命,不想还与林妹妹夫妇团圆。谁知回到家中,非但林妹妹回转过来,连晴雯也一同回转。林妹妹反又着了迷,要学道修仙,同四妹妹打成一路,那一副铁石心肠还了得。我又不知怎么样运气,天也教她顺了转来,真个的三生聚首。如今好好地忽又想着修仙,跟了云妹妹坐功夫。她这性情怪僻,谁也不能劝转她来。她若果真着迷,便怎么好。”
宝玉想到此处,就翻来复去,越发的睡不着。起来又想起:“黛玉只听得紫鹃、晴雯两个人说话,从前坐功的时候,连她两个人也劝她不来,而今还叫谁去好?”又想起:“这件事,总要云妹妹不理她,她就自己退了转来。近来云妹妹倒与袭人好,我且叫袭人去悄悄地告诉云妹妹,这便千妥万妥。”
宝玉想定了,便下床来,一个人开了房门,来到袭人那边去。袭人已经关了房门。宝玉便往窗户外张看,只见袭人还在那里一个人坐着,像是呆呆地想着什么事情。宝玉便伏在窗外低低地叫一声:“袭人姐姐。”袭人吓了一跳,便道:“是谁?”宝玉道:“是我。”袭人道:“宝二爷么?”宝玉道:“是的,快快地开开门儿。”
这袭人自从跟了黛玉,每每防备着宝玉闹她,一则怕黛玉醋意,二则怕晴雯口齿尖利,传扬开来。虽则丈夫蒋玉函时常劝袭人与宝二爷相好,说道:“你我夫妻两个服事宝二爷,无分彼此,我们前后也受他多少好处,你再不要在我面上存半点子疑心,你若要在这个上疑忌我,不是夫妻情分了。”
袭人见蒋玉函真心,倒也并不疑忌,也将黛玉、晴雯的话告诉他,说:“我而今若有一点子落在她们眼里还了得!”蒋玉函便叫袭人瞒了黛玉、晴雯悄悄与宝玉好。袭人却是胆小不敢,只管摇头。所以人后人前十分留心躲避。黛玉、晴雯也猜她的意思出来。这一晚黛玉住在栊翠庵,袭人正在思量,恐怕与宝玉分说不清,哪晓得宝玉却正到了窗外,而且夜又深了。袭人十分怕是非,就说道:“林姑娘现在栊翠庵,什么时候了二爷走到这里,请二爷好好地回到房里去,有话明早说吧。”
宝玉也知道她的心思,又见她可怜见的情形,一时间倒将要她告诉史湘云的话忘了,忽然间触起前情,定要与她叙旧,就说道:“你要不开了门,我就卸了衣站在这里凉着。”这袭人虽与宝玉外面疏远,心里却照旧顾恋,一闻此言,心里就疼着宝玉,也将黛玉、晴雯忘记了,只说一句:“小祖宗何苦呢。”一手便开出门来。宝玉一进去,便关上门,拉住她低低地笑着,告诉她一定要叙旧。袭人本来水性杨花,又是幼交情重,如何不依。宝玉自然也将求史湘云的话告诉她了。天色将明,袭人便即惊醒,强将宝玉推了过去。自己就起来,梳洗毕,赶到栊翠庵伺候黛玉。黛玉一夜未睡,却也起身了,看见袭人赶早来到,也猜出她洗清的意思,转不料宝玉真个的在她房里过夜。黛玉便笑一笑,说道:“夜里有事起得早。”一句话恰好打着袭人心坎里,眼圈儿就红起来。黛玉倒也不会意。袭人便慢慢地走过一边,暗想道:“神明神明,利害利害。”
袭人只等得黛玉到议事处去了,方走到史湘云床边。史湘云坐了起来,拉袭人坐下。袭人方才将宝玉求她的说话告诉她。史湘云只管点头,就道:“你去告诉二爷,叫他只管放心,住几天就回来的。”又笑着摩摩袭人的肚子说道:“昨夜可曾怀一块小宝玉?”惹得袭人臊得了不得,还恐怕湘云先知告诉了黛玉,故此一见面的时候说出起早的言语,袭人就坐不是立不是的,倒将宝玉真个闹她的事告诉湘云,央及她道:“我也是无可奈何的顺着他,史姑娘替我遮盖着。你是个活神仙,如何瞒得你。”
湘云笑道:“我哪有功夫管你们这些闲事。就是林姑娘,刚才这句话也是随口的,你也不必存心。你只防着晴雯便了,她那嘴头子什么似的,肯顾人家的臊!”袭人谢了史湘云,就回潇湘馆告诉宝玉去了。那边林黛玉在栊翠庵住了三五夜,用的功夫毫无影响,只是闷闷不乐。史湘云说道:“你而今不怪我不传授,你也死心踏地了。有人望你得紧在那里,还不回去。”
黛玉也不肯回。湘云等在上头的时候,悄悄叫宝玉来,看着素芳、青荷移了卧具过去。晚上又自己送了她过来,宝玉喜欢得了不得,也不敢取笑她,只如新娶远归一样。送了史湘云出去,便绸缪燕好起来。袭人已经同宝玉歇了几夜,见黛玉回到潇湘馆,心里怀着鬼胎,又怕宝玉孩子性情,替他好了一番,在人面前弄手斗眼的,就说肚子疼,头也晕晕着,在房里躲闪了好几天。黛玉倒也并不疑忌。好容易熬过几天,可以换班出去,便有蔡良家的上来换班,袭人便要出去。谁知这个换班里,却闹出一件话把来。原来黛玉治家精细,凡百事都有一个规条,只就袭人所管的衣服首饰,每天换班的时候,除了封过的衣箱不点,其余首饰箱匣,上下首饰须逐件检点交代。在蔡良家的下班的时候,袭人便说:“蔡奶奶,不要劳神了,将钥匙交过来吧。”到袭人下班的时候,蔡良家的便道:“咱们拙笨的人儿,倒要逐件检点检点,蒋奶奶你却不要存心。”
谁知袭人今日下班偏有几件交代不出的首饰。原来贾环近日瞒着父兄在南城外瞧戏听档,合了贾芸,串些私门,拉下许多欠帐,滚不过来,只得与彩云商议。彩云也不能替他设个法儿。贾环张罗不开,差不多有人闹上门来,无可奈何仍旧要彩云打算。彩云便想出主意来,告诉环儿道:“我想起从前琏二爷过不去的时候,曾同琏二奶奶商议,向鸳鸯姐姐借出老太太的物事,来典当银子使用。而今袭人姐姐现在林姑娘处管了首饰,怕不比老太太多了十几倍的金珠。你只求求她,或者有个算计。”
贾环说:“这个打算好是好,只我不好过去,就求你替我告诉她,说几日内一定赎还她。好姐姐,救我一救。”彩云就过来告诉袭人,正遇着宝玉同袭人说说笑笑的。宝玉见彩云来,便无精打彩地走出去,袭人也害着臊。彩云便坐下来,将环儿这些说话告诉她。袭人听了,却就为难起来,便道:“彩云妹妹,我告诉你说不尽的苦处。我这个同事蔡奶奶,一到换班查得精细。倘然三爷过期不赎,露出马脚来,叫我怎么样。不说呢,自己过不去;说出来呢,又牵连着三爷。可怜见的,我是个什么人儿,什么分儿,刻刻谨饬,还怕站不住的。便算林姑娘度量宽宏,你知道,有一个伶俐牙齿的人儿同我不对劲儿。况且我自己弄空头已经不清楚,中间还连着三爷,也连着你。”
彩云听了这番话,就冷笑起来,说道:“三爷呢,分儿也平常,我也是看不过的意思,我今日却多了这件事。你呢原也为难,罢了,我就回复他去便了。”
袭人看她光景如此,像有些怪她,一则怕她在太太面前言三语四,二则她现今撞着了宝玉的玩笑,不要为这件事又弄一个冤家出来,便拉住彩云道:“好妹妹,要便有一个主意,三爷只告诉我要多少银子,等我叫我们男的打算给他。”
彩云道:“三爷呢原也只要五百两银子,不过立刻就要,等不得寻你姐夫。你若果真肯救他的急,你只将物事借给他当了,便将当票先交还你,你先叫姐夫早晚赎来,随后等三爷有了银子,连本利还你姐夫,岂不两便。”袭人就依了,就将手饰一匣借给彩云。彩云便交贾环典当开发。果真的贾环亲自来谢袭人,交还当票。这总是黛玉在栊翠庵住的时候,彩云往来设法成此一件事情。袭人接了当票,原想叫蒋玉函去赎回,又为了宝玉刻刻闹她,一面又防黛玉看出心烦意乱,故将此事忘怀。直到蔡良家的换班上来,陡然间忆起此事,慌得手足无措,只得拉了蔡奶奶背地里悄悄告诉她说:“彩云姑娘是太太身边人,实在无可推却,权且应酬,我而今没有别法,只得求你老人家暂时包涵些儿。等我出去了,一定赶紧着先叫我们男的赎了出来,悄悄地送进来交代。我原也十分为难,你老人家不信,便问问彩云。”
蔡良家的听了这番言语着实迟疑,一则也为的彩云是太太身边近身的人,二则平日也受过袭人夫妻的孝敬,便道:“蒋奶奶,你好没主意,你跨进这个门,眼睛还认不出这个主子是什么材料儿,她寻常时的恩典那么样宽,若有什么过犯落在她手里头,谁也架不住。你怎么担了别人木梢,闹出这个空儿。你就碍着脸回报不得,你怎么不推到我身上,等我出个头儿,这本帐难道是你一人管的,不许我出个主意?而今你便走了,弄到我身上,不要说拖下去,就是明早送来完全无迹。将来闹穿了,我也不得干净。告诉你,咱们姓蔡的是一个干净人呢,不替人拉扯什么,谁怕谁呢。你而今已经闹了这个,要说我就叫出来,平日的情分何在;要说替你担着,我也算不上来,又拉什么太太身边的人在里头,总也到不得我们姑娘耳朵里。而今便怎么样,只等你明早罢了。”
袭人脸上被她说得红一回白一回,只得再三谢了,应承了明早必有,便上去回明了下班,走出园去。一路上想起:“从前是宝玉身边第一等人,除了宝钗也没别人赶上,便黛玉也用心周旋,真个在荣国府里还怕着谁。当时不论金珠宝贝说有就有,要使便使,宝玉总依,稀罕这三五百银子。怎么一着错,满盘输,现世现报,落在黛玉手里,弄到而今连这一点子事情,也受这老婆子的恶气。”又想一想:“她呢也古板了,也怪不得她。林姑娘那么细心,忽然间想着什么簪儿,说要就要,叫她也难,林姑娘的规矩还了得!我只有明早取来,赶紧交待就完了。”便一路凄凄惶惶,抹眼泪到家。看见蒋玉函免不得将家常事说说,就将此事告诉他,要他赶明早赎出。谁知蒋玉函听了,倒反疑心袭人与贾环有什么隐情起来,便冷笑一声道:“爬不上高枝儿也罢了,钻到草地里闹把戏。”
袭人听了,恨得要死,就罚神睹咒地哭泣起来。蒋玉函便道:“我也不跟着,我们戏场上的赌咒鬼听得很多,敢则你这几天内当真贴着封皮。”恰好袭人也与宝玉好过,又不便说出来,只有痛哭。蒋玉函也生气厌烦,就自己睡去了。那一夜袭人的难过,自不必说。要想寻死,为什么不早死,赶上鸳鸯。到了天明,蒋玉函下床叹了一口气道:“串得好戏。”又道:“好眼睛。”又道:“张三郎吃人参,倒贴些本儿便了。”一直走了出去。真把袭人气得要死。又想起从前跟着宝玉在怡红院,宝玉一句重话也没有,借影儿给他几句恶话,他就费了多少招倍,这些轻薄语言,哪有一字入耳,只管呜呜咽咽地哭着。谁知蔡良家的赶早叫臻儿来,说:“蒋奶奶,立时立刻进去,说句要紧话。”
袭人益发急得要死,只得就托臻儿到上头去告病,求蔡奶奶告几天假,所有蔡奶奶的话都知道了,断断不误事的。蔡良家的听了很不耐烦,要不言语,怕黛玉忽然查问出来;要上去回明,到底碍着彩云。也听得小丫头们说说笑笑,装点宝玉闹袭人的光景。想起他这个人原是宝二爷的第一个旧人,虽则跨上了别的船儿,回转来分儿还在,宝二爷这两天又同她好了。我若一时间说穿,怕的她不吃亏,我洗不清。只恐怕她合了彩云,叫太太合了宝二爷寻我的不是,这就招架不来,我也只好缓着。就一面抽空上去伺候,一面着人催她。自己空了也来袭人屋里坐索。只见袭人正在床上哭泣,不等蔡良家的开口,就眼泪鼻涕的将蒋玉函这些
话说出来,又说:“我已打发人催过彩云,也没回信,这便怎么好?”倒弄得蔡良家的没法起来。正在为难,上头又来叫她,蔡良家的连忙上去。为的什么事情,原来赖大的孙女儿许与王元的孙儿,林之孝、蔡良为媒,择日行聘,先来告诉下帖日期。黛玉心里很喜欢,就叫赖大家的站在旁边,说了多少闲话,又叫到青荷房里赏饭,说她老人家牙齿通没了倒硬朗会吃,只拣肥烂的劝她吃些。柳嫂子连忙送上鱼肚炖老鸭、酒焖火腿、糖笋松鸡、云和海参、生野鸡丝炒挂面、蘑菇杏腐、燕窝屑焖蛋,连些小菜点心,摆了一桌。这老太婆抹抹眼睛,逐件地看一看,只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青荷便扶她坐下来。柳嫂子便道:“赖老太太,咱们奶奶敬你年高,喜欢你的讲话,叫我收拾些吃得动的物事,我也收拾得不干净,你老人家不要笑话。也是备着上头用的,不过挑几件肥烂的过来,你老人家且尝尝看,配得口配不得口?”赖大家的只说道:“了不得,了不得。”为她是晴姑娘的母亲,也很敬她,便道:“柳老太太不嫌我老丑状儿,同着青姑娘坐坐,领领主子的恩典。”
柳嫂子笑道:“告诉你老人家,我这会子正忙着,改日自己作东,屈你老人家便了。”
青荷笑道:“赖老太太,告诉你知道,内外百十席饭食菜点,通在这位老太手里发付。你老人家脸大,这位老太特地过来,这会子她正忙得很呢。”
赖大家的道:“呵唷唷,柳老太太快些治政去吧。”柳嫂子就得意洋洋地去了。
黛玉一面叫碧漪磨墨,香雪执笔开帐,将赏赖大孙女的首饰开出来。先叫开六十五号文奁内,取梅花金托底东珠宝簪一对,菊花金托底碧霞牙犀宝簪一对,紫金累丝凤一对,珠颤须金蝙蝠一对。再开七十三号文奁内,取大珠二粒,编珠二挂,鹦鹉画眉笼珠串四枝,各色晶子珠一盒。再开一百四十八号文奁内,取攒金锁一副,攒金镯一对,响金镯四对,镶金猫儿眼宕环一对,珠环一对。再开一百四十九号文奁内,取金戒指十二对。另单交晴雯发绸缎纱罗绫衣料二十套,花粉银二千两。帐已开齐,只等蔡良家的上来。蔡良家的走进园门,得了此信吓得魂不附体。赶忙进来看了单子,还亏得袭人借出之件不在里头。按定了心神,逐件查出,摆在书卷盒内,托了过来。恰好赖大家的也吃完了饭,嗽过口,抹了脸,拄个拐走了过来。黛玉就将这些东西给她瞧,又叫她到晴姑娘处去领了对牌,去取领缎匹,只拣心爱的花样取。这赖大家的就千辞万谢。黛玉道:“你这个孙女儿原也好,不说她的人格儿、针线儿,连写算通去得,只就上春头你身子不舒服,她那么服事你,就见得这个孩子实心。告诉你,你们这个老亲家小名叫孝顺哥儿,待他的爹妈很孝顺呢。他而今上了这些年纪,他老人家说起爹妈还掉泪,怪不得孙子也孝顺他。你的孙女儿过门后,只像服事你的光景服事他,你们这个老亲家还不知怎么样爱呢。”
赖大家的道:“奶奶,感不尽你的恩典,咱们当奴才的,养下一男半女,通是吃着上头穿着上头的,前生前世修得好。遇着你这位老人家,两府里的奴才,谁不沾你的好处,家家供着你长生位,点香烛念佛才配呢。咱们这头亲事,原也仰攀些,也亏你老人家吩咐了。不瞒你老人家说,咱们当奴才的虽则小户人家,养个女儿也一样的娇生娇养,从小儿梳头教生活,周领成人,只想嫁在近邻,长久地来走来走,也叫她到人家去讨公婆的喜欢,帮夫做活。不瞒你老人家说,昨日晚替她讲到二更天呢。”
黛玉道:“你尽管放心,这孩子到人家去谁不喜欢?你不要为这喜事自己过于劳神了。”赖大家的道:“好奶奶,咱们年纪上了,眼花得什么似的,哪里拈得起一个针儿。这些零碎事瞎说瞎说罢了。只求你老人家给个脸;光辉光辉,肯到咱们的破园子里瞧一天戏就够了,我只要求准了你,再往上头求太太去。”黛玉很喜欢,就道:“多谢你老人家,来是一定来的,只是到了回九日期,请了太太姑娘们大家同来吧。”
这赖大家的就欢喜得很,跪下去谢。黛玉连忙自己扶住她。赖大家的就领了赏,将许多物件叫跟的小丫头托着。黛玉又叫人搀扶她到王夫人那边去了。恰好平儿过来,黛玉就同平儿进房里去坐。平儿只悄悄地告诉了黛玉半天,正不知讲些什么话,素芳、香雪等也避开。只有蔡良家,听见黛玉要到赖大家去,倘然要用袭人借出的首饰,便将如何。心里十分着急,又出去催逼袭人。未知可能讨转,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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