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本待欲擒山上虎,谁知错射暗中獐。
刀头误染冤魂血,半夜铮铮铁也伤。
却说琪生正睡得鞬鞬的,忽一人进来推道:“好大胆!日已三竿,这时还睡!” 琪生惊醒,见是绛玉,笑道:“我在此养精蓄锐,以备夜战。”绛玉把眼一偢道:“你若只管睡觉,恐动人捉贼。还不快些起来,小姐有帖在此。怕有人至,我去也。”遂将帖子丢在床上,匆匆而去。琪生起来开看,却是绝句诗一首,道:
妾常不解凄凉味,自遇知心不耐孤。
情逐难飞眉黛损,莫将幽恨付东隅。
祝君才郎文几弱妾平氏婉如泣笔
琪生看完道:“哪知她也是高才,一发可爱。”遂珍藏拜匣。用完早膳,走到君赞处问安。君赞病已渐渐好了。他是个极深心、极有作为的人,待琪生全不露一些不悦的圭角,还是满面春风,更比以前愈加亲热,胸中却另有主张,如剑戟麟甲相似,真是险不过的人。二人谈了半日,琪生依旧回房,也不思想回去了。
至晚却又依路进去。这遭却有绛玉接应,一发是轻车熟路。行至角门,早见婉如倚门而待。两人携手相搀,并肩而坐,。在月下畅谈。婉如倚在琪生怀中,绛玉傍坐,三人嘲笑,欢不可言。婉如偶问道:“你既未完亲,那凤钗是哪里的?却又带在身边。”琪生陪笑道:“我不瞒你,你却不要着恼。”遂将遇邹小姐三人始未说出。又道:“若日后娶时自不分大小,你不必介意。”婉如笑道:“我非妒妇,何须着慌。只要你心放公平为主。”琪生接着她道:“好个贤惠夫人,小生顶戴不起。”婉如又笑道:“我不妒则不悍,何必又作此惧内之状。”绛玉也叹道:“如今得陇就望蜀,已自顶戴小姐不起,到后日吃一看二之时,看你顶戴得哪一个起?”婉如与琪生大笑。琪生顿得情兴勃发,料婉如决不肯从,只是连连打呵欠,以目注视绛玉微笑。绛玉低头不语,以手拈弄裙带。婉如已知二人心事,含笑对琪生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若体倦,到我房中略睡睡,起来与你做诗玩耍。若要茶吃,我教绛玉送来。”琪生会意,就笑容可掬地进小姐房中,见铺饰精洁,脂粉袭人。又见牙床翠被,锦裳绣枕,香气扑鼻,温而又软。一发兴动,遂倒身睡在小姐床上,连要茶吃。
外边小姐唤绛玉送茶进来,琪生就捉她做成串对儿了。两人事完就起身整衣出来。婉如迎着笑道:“你们一枕未阑,我已八句草就。”遂复同琪生、绛玉到房取纸笔写出道:
题月
云开空万里,咫尺月团圆。
鸟遂分光起,花还浸雨眠。
冰人分白简,玉女弄丝鞭。谁识嫦娥意,清高梦不全。琪生赏玩,鼓掌大赞道:“好灵心慧手,笔下若有神助。句句是咏月,却字字是双关,全无一点脂粉气。既关自己待冰人,又寓绛姐先伴我,却又以月为题主,竟关着三件。才情何以至此?”绛玉也接过来,看见诗中寓意可怜,自不过意,向小姐道:“我不善做诗,也以月为题,胡乱诌几句俗话,搏小姐与祝相公笑笑。”也写道:有星不见月,也足照人行。若待团圆夜,方知月更明。
婉如与琪生看了赞道:“倒也亏她,更难为她这点苦心。”琪生拍着绛玉肩背笑道:“这小星之位自然是稳的,不必挂心。”三人齐笑。琪生也取笔作一首月诗寓意道:
皎皎凝秋水,涓涓骨里清。冰清不碍色,玉洁又生情。鸟渡枝头白,鱼穿水底明。团圆应转眼,可怜听琴声。婉如与绛玉同看,赞不绝口。道:“君之才,仙才也。其映带题面,含蓄情景,句句出人意表,字字令人心服,自非凡人所及。”三人做完诗,婉如又取琴在月下弹与琪生听。音韵锉锵,袅袅如诉,闻之心醉神怡,令人欲歌欲泣。琪生听得快活,就睡在琴旁,以头枕在绛**上,以手放在小姐身上,屏气息声,细聆奥妙。及至曲终,犹余音清扬,沁人情性。婉如弹罢,拂弦笑道:“郎君一手分我多少心思。”琪生嘿然笑道:“我兀乐以忘忧,竟不知尚有一手久碍于卿之佳境。”绛玉又笑道:“你倒未必忘忧,只忘了我这个枕头酸麻了。”三人齐笑个不住,就取酒吃,行令说笑,好不兴头,房中虽还有两个丫头,俱在后面厢房宿歇,尚隔许多房子,门又反扣,哪里听见?任凭他三人百般狎妮、调笑、谑混,有谁知道?琪生饮得半酣,将二人左右一边一个搂着,口授而饮,连小姐的金莲也搬起来捏捏摸摸,玩耍一番。婉如也不拒他,凭他摩顶放踵。自己也村一会、雅一会的相调,只不肯及乱。琪生只拿着绛玉盛水。三人一直玩至鸡鸣方散。
自此无一夜不在一处共乐。渐渐胆大,绛玉连日里敢还常到琪生房中取乐。一连多少天,倒也耍得安稳。
谁想乐极悲生。君赞病已大好,不过坐在书房调理头发。一日正午时候,偶然有事进内,走至琪生门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打窗眼一望:只见琪生与绛玉搂抱做一堆,只差那一点不曾连接。君赞大怒,也不惊破他,连连暗回书房,恨道:“这小畜生,如此无礼。前番当面讥消我势利,今朝背地奸我丫鬟。此恨怎消?且此人不死,邹氏难从。”越想越恼,发恨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就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晚间吃酒时,对琪生说道:“小弟不幸为病所苦,一向来曾料理到盟兄身上,负罪良多。料知己自能原情。我今日替盟兄细细揆审,邹家此时不见动静,必定是不知,没事也不见得。然而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明晚盟兄何不悄悄私到邹小姐处,讨个实信,倒也安稳。省得只管牵肠挂肚,睡在忧苦场中。一则令尊令堂不知盟兄下落,二则邹小姐三人必盼望盟兄。或至相思成疾,反而小弟做了盟兄的罪人了。”琪生也道有理,心中感激,满口应承,谢之不尽。夜阑各散。
君赞私唤莽儿到书房,取出一锭银子,对他道:“我家中只有你膂力甚大,心粗胆壮,为人忠心可托。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今儿赏你这锭银子。若做得干净时,我自抬举你管两个庄房,还娶标致妻子与你。”莽儿道:“相公差遣焉敢不去,何必赏银?不知是何事?求相公说明,虽赴汤蹈火也要做了来。”君赞道:“好!好!我说你有忠心,果然不差。叵耐祝家这小畜生,竟与绛玉小贱人有奸。我欲置之死地,但家中不便下手。他日日在我家思想邹小姐,我诱他明晚去私会小姐。你到明晚可悄悄闪进邹家后园,将他一刀杀了,急急回来,人鬼不知,除此一害。如万一有什话说,我自料理,你放心去做就是。只是不可走漏风声,此为上着。”莽儿见君赞一顿褒奖,花盆好不会顷,又为利心所动,慨然应允而去。
次日,君赞待琪生动身出门后,就去向妹子尽情说绛玉如此没廉耻 。婉如闻言,几乎吓傻,只得假骂道:“这贱人该死。”君赞也不由妹子做主,就去叫绛玉来,骂道:“我道你贞节可嘉,原来只会偷外汉!” 遂剥下衣服,打一个半死,也不由她分辩,立刻就唤王婆婆来领去卖她。婉如心如刀割,再三劝哥哥恕她,不要卖出,恐惹人笑话。君赞立意要卖,怒道:“这样贱人还要护她!岂不替你妆幌子?连你闺女体面也没有了。你若房中没人伏事,宁可另讨一个。”婉如气得不好则声。顷刻媒婆来领绛玉。绛玉大哭,暗向小姐泣道:“谁知祝郎才动脚我就遭殃。小姐若会他时,可与我多多致意,我虽出去,决不负他,当以死相报。切勿相忘,教他访着媒婆,便知我下落,须速来探个信息。我死亦瞑目。”遂痛哭一场,分手而别。 恰好一个过路官儿,正寻美女要送严嵩。媒婆送去,一看中意,两下说明,即日成交,就带人去。这事虽在同时,还在琪生之后,按下不题。
却说来生听君赞言语有理,当晚酒散就进去与婉如、绛玉二哭别。二人一夜栖栖惶惶,你嘱咐,我叮咛,眼泪何曾得干。天明只得痛哭分别,出来又去别却君赞。君赞送出门,嘱道:“这是盟兄自己的事,紧在今晚,早去为是。小弟明日洗耳专听佳音。”两下拱手而别。琪生在路想道:“家中父母一向不知消息,两个老人家不知怎么心焦。总之今日尚早,不免先到家中,安慰见父母,又可先访访外边动静,再去不迟。”打算已定,竟奔家来。父母一见,如获珍宝。两个老人家问长问短,哪里说得尽头。时已过午,琪生一心要去,便道:“孩儿还要去会个朋友,明日方得回来。”祝公道:“才走到家如何又要出门?有事亦在明日去罢。”琪生道:“有紧要事,约在今日。”老夫人道:“是何事这等紧要?”琪生一时没法子回答。夫人道:“料没什大事,迟日去不妨。”琪生执意不肯。祝公与夫人齐发怒道:“你在外许多日子,信也没个寄来。教我两人提心吊胆,悬恳而望。
你难道没有读过书,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何曾学他半句?你今日归家,正该在我父母面前谈说谈说,过他三日五日再出门去未迟。怎坐未暖席又想要去?可知你全不把父母放在心上,竟做了狼心野性。这书读他何用!我又要你儿子何用!” 千不孝,万不孝,忤逆的骂将起来。琪生见父母发怒,只得坐下道:“孩儿不去就是。”遂郁郁在家不题。单说邹泽清在家,日日盼望琪生不至。这日才到一个内亲,却是夫人戴氏的堂侄,名戴方城。父亲戴松,是个科甲。是严嵩门下第一位鹰犬,现任户部侍郎。这方城因姑娘在时,常来玩耍,见表妹标致,心上想慕。因表妹年幼,不好启齿。后来姑妈又死,一向不曾来往。近日因父亲与他议亲,他就老着脸要父亲写书向姑夫求亲。父亲道:“路途遥远,往返不便。既是内亲,不妨你将我书自去面求。万一允时,就赘在那里,亦无不可。”故此特到邹家。邹公心中原有招琪生之念,只待他到馆面订。今见内侄来求,心上就犹豫不决,且安顿在后园住下。
恰好这晚莽儿进园行刺,悄悄越墙而过,行至园中,伏着等候。这晚是云朦月暗,方城偶出书房,门外小解。莽儿恍恍见个戴巾的走来,只道是琪生,心忙意乱,认定决是琪生,走上前照头尽力一刀,劈做两开,遂急急跳墙回家献功。
那戴家家人见相公半日不进房,忽听得外边“扑”的一声响。其声甚是古怪,忙点烛笼来照,四下一望,哪有个相公的影?才低下头来,只是一个血人倒在地上。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就是他贵主人,吓得大声喊叫。惊得邹公连忙出来,看见这件物事,吓倒在地,没做理会。戴家人连夜县堂击鼓的击鼓,打点进点,报信的报信。数日之间,戴家告下谋财害命的状来,将邹公拘在县里。一拷六问,严刑拷打,备尽苦楚。雪娥在家日夜啼哭,自己是女子,不能出力。幸亏轻烟母舅吴宗是本县牢头禁子,央他去求分上,打点衙门。往戴家求情,戴家哪里肯听,定要问他抵偿。好不可怜!话分两头,再说君赞这枣核钉。当晚见莽儿回来,报说事已做妥。好生欢喜,赏了莽儿些银子,自己却一夜算计道:“我虽吃尽若干苦恼,受了丫头之气,但那日邹小姐并不曾出一恶言。有然有情于我,却怎地弄得她到手?”思量一夜,并无半条计策。到次日,老早着人打听邹家消息,方知杀差了。又惊又恼道:“那畜生又不曾除得,反害却邹老与小姐。怎么处?”一连几日,放心不下。遂将巾帻包好新样头发,自己要到县前访信。出门忽撞见一个大汉,项上带着麻绳、铁索,许多人围送过去。君赞问人,说是才拿住的有名强盗,叫做冯铁头。君赞闻知,陡然一计上心。急回家取了若干银子,到县前弄个手段,竟要买嘱那强盗来扳害琪生做窝家。
不知琪生此番性命何如,再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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