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铭们昨日在九巷强大家吃花酒,因为尤德寿们一闹,众人临散时约定,今早仍在教场方来茶馆取齐。众人陆续来到,吃过早点,在埂子街头小山园混堂里洗了澡,剃了头,又在潮阳楼饭馆用过午饭。约到埂子街双寿堂、石牌楼天庆堂、洪水汪熊宝玉家、水廒里双庆堂几处清堂名里打茶围。真个是笙歌盈耳,彩袖成行。
玩到下午时候,路过左衙街,见钱店会馆门首贴了一张十八印梅红单帖,浓墨书写“红梅馆”三字,下面又贴一张小方梅红纸,写了一个“请”字。陆书不知何故,遂向贾铭道:“大哥,这地方是甚所在?贴这几个字做什么?”贾铭道:“贤弟,你有所不知,此是钱店公所。敝地有些斯文朋友在里面出社,俗言打灯谜。”陆书道:“敝地也有这个玩头,我兄弟亦略知一二。我们何不进去瞻仰?”贾铭、吴珍、袁猷、魏璧齐道:“既是贤弟豪兴,我们奉陪。”一声说“请”,众人进了大门。到了里面,远远望见厅房檐口并两廊檐柱上,皆牵着麻线,上用竹夹儿夹着数百张有一尺多长一寸多宽白杭连纸条,上面皆系写的七个大字,下有注脚小字,又有红图书并一个小红戳,印着笔、墨、字、画、笺、砚、茗、香等字。有许多人在里看望,也有点头趑趄,也有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贾铭们走近厅房檐下,那厅上有人秉手招呼,贾铭们亦拱手答礼。站定在中间阶沿石上,向上观看。但见这条麻线上挂的纸条上写着:精镌书法价高昂《礼记》砚那样生涯似昔年成语檐铎之声古寺中童读茗扫清海面卒兵齐言香赏玩青山画航停成语字那有情怀临胜境红楼人画邗上梅花两度看六才笔多子何能恨丈夫《四书》墨莫贪**少冤牵言杏花天气上妆楼《尔雅》香爱这梢头数点疤人事关隘重重隐画船幼学笔行过上界神仙府言墨闭起熏笼检曲牌物二茗燕子桃花满上方言香情郎送别任苏州《四书》字秀士衣彩似古时《毛诗》画终日无聊饮最高《四书》笔素日盈余皆费去言内庭消息谁传出新书茗烟锁长堤傍野村幼学砚揪枰再摆依棋谱言香不觉寒门诰敕奖幼学自家步入幽篁径焰口茗相知复又往京都《易经》墨黄金方可救燃眉新书笔姓字标红第一圈幼学而今不喜邗江地《诗》字赘婿方能像己儿祗茗闲来恋看妾傲枰算法香偷情常想同相见市招贾铭们望了半晌,陆书凝神思想。见那一条:“黄金方可救燃眉”,注脚是“新书”二字,悄悄问贾铭:“新书是何书籍?”贾铭道:“就是时宪书。”陆书听见有人喊道:“听商”,他遂也喊道:“听商。”厅上有人答应,陆书高声道:“‘黄金方可救燃眉’,可是‘寅不祭祀’?”那厅上社主人答道:“正是。”遂将这一条竹夹下了,将这社条递在陆书手里,又照那红小戳“笔”字,递了一技笔与陆书收了。随即又换了一条新社,仍用竹夹夹好。陆书正在观看,只听得贾铭喊道:“‘莫贪**少冤牵’,可是‘无营无业?’”那社主人答道:“是。”将社条下了,一同卷笺纸递与贾铭手里,又另换一条新社挂上。陆书还在那里揣摩思想。吴珍因为不知强大家昨晚那些人曾否复来闹事,不放心桂林怎样,他又不知谜理,拉着贾铭、陆书道:“大哥、兄弟,不用在此打这闷葫芦,我们走罢。”贾铭不便回却,向社主人秉手道:“承教。”那社主人拱手道:“恕笑,恕笑。”
众人出了会馆大门,沿路走着谈着。贾铭道:“昭阳格最好不过是‘伤心细问儿夫帛。”陆书道:“心赋格莫妙于‘一片丹心后代传’。”贾铭道:“曹娥格后人做的那里能及‘黄绢幼妇,外孙荠臼’,如今做曹娥格的已少了。”陆书道:“苏黄格再好的也不能及那‘齐人有一妻一妾’了。”贾铭道:“敝地近日做那反照传神的俱多。贤弟〔适才〕商的这一条,要算是反照。总而言之,谜者迷言也,乃系游戏偏才,不是实学,不能如何考较。”谈谈说说,不觉日已将落,已到了强大家门首。
吴珍邀着众人进内。三子看见他们来了,赶忙请叫“众位老爷!”仍请到桂林房里坐下,老妈献条、装水烟。三子将相公总喊过房来,请叫过了,桂林喊人开灯,与吴珍过瘾。吴珍道:“今日饭后,我只在天庆堂吃了四五口烟,也就罢了。”
贾铭们问及昨晚的事,桂林道:“不必提了。昨晚你们散后,约有顿饭工夫,外面来了有几十个人,火把不计其数,打到家里来,打毁了许多窗棂物件,我们局高都躲下漏子了。魏老爷的贵相知巧姐姐未曾躲避得及,被他们抓住,簪子、耳挖、镯头、顺袋里洋钱钱票,都被他们抢去了。还亏有个姓白的在这里打茶围,跪在那尤德寿跟前,才将巧姐姐丢下来。今日庾四老爹到教场办席招赔他们,东家花去七八吊钱,才得了事。巧姐姐从昨日夜里哭到此刻,可巧魏老爷来,弄几两银子打些首饰,代你家相好的压压惊。”魏璧看见巧云鬓发蓬松,还未梳头,遂说道:“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所少的首饰,我明日办了来,你欢喜什么样式?”巧云道:“只要你欢喜,我是不拘什么样式,只要有得戴就是了,那个还讲究呢。”
他们正在这里闲谈,贾铭使个眼色与凤林,走出房门。凤林会意,也就跟随向外。贾铭道:“你房内可有客?”凤林道:“没有人。”遂邀请贾铭到了自己房里坐下,高妈献茶、装水烟。贾铭等高妈装过水烟到房外去的时候,在腰内取出六块洋钱,向凤林道:“我不怕你见怪,你耳朵上戴的谅必是副铜环料玉圈。你把这洋钱拿去,叫你家里人代你换副银环,烧烧金,买副玉夹板圈,先包他一副银镯架着势。多余几文,买两把土煮煮,慢慢的敷衍罢。只要我手里宽余,做得来,可以常常帮你的忙。”凤林将洋钱接了道:“贾老爷,我同你萍水相逢,承你盛情,你前算是雪中送炭了。我倘能稍有好处,绝不相忘。”贾铭道:“些微小事,何必挂齿,不必在别人跟前提及。”
凤林道:“我又不呆。贾老爷你可吃烟?我喊人开灯。”贾铭道:“不必开灯,我不吃。”两人又谈了些闲话,仍同到了桂林房内。
只见三子走进房来道:“诸位老爷,今日是东家的主人,〔请〕老爷们在这里便晚饭。”贾铭道:“昨日被那些混帐忘八蛋一闹,玩得不畅快。今日我的主人,你照昨晚的一样办法,快些将月相公请未。”三子答应去了。众人在房内谈笑诙谐。
过了好一刻工夫,月香来了,走进房里,请叫过众人,入坐。房里点上蜡烛,摆下杯箸。各人总有主顾,照旧坐定,请拳行令,饮酒唱曲,欢呼畅饮。大众比昨旧玩得豪兴,直饮到酒酣兴尽,方才散席。陆书开发了两个局包与月香,又代月香把了江湖礼。月香辞别众人,定要陆书送他回去。陆书口说不肯,心里要送得很。贾铭道:“陆兄弟,既是月相公要你送回去,你就送他回去罢。明日我们仍在方来,先到先等。”陆书辞别众人,带着小喜子,等待月香上了小轿,跟着轿子到进玉楼去了。
这里吴珍还在桂林床上吸烟,桂林留吴珍在那里住宿。袁猷已有几分酒意,说是今日不走了。巧云留魏璧,先原不肯,后来已答应这里住了。吴珍道:“我们三人今日总不走了,贾大哥谅必也在这里了。凤相公因何不开口呢?”凤林道:“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贾老爷若是爱厚我,我就不留他,他也不走。若是不爱厚我,我就再留他些他也不在这里。”贾铭道:“三位兄弟在此,愚兄理当奉陪,实因有件要事未曾关照家里,定要回去。吴兄弟不必敲弓击弦,我同凤相公的爱情要算是心照,不在于住不住。”凤林道:“贾老爷这话说得在理。心照心照,时辰未到,日子长得很呢。贾老爷既有正事,我也不敢强留。”贾铭道:“这话才碰我的心肺呢。”遂与众人作辞。吴珍因贾铭未带小厮,吩咐自己跟来的小厮发子道:“你点火把送贾老爷回府,你就家去罢,家中门户、火烛小心。”发子答应,执着火照着贾铭去了。袁猷、魏璧也叫小厮回去。
吴珍睡在床上过瘾。双林邀着袁猷、巧云请着魏璧,各到自己房里。魏璧看见巧云房中收拾得十分雅静,挂了六帼美人画条,有一副苹果绿蜡笺纸对联,上写着:文回织锦堪称巧梦入巫山不见云上款是“巧云女史雅鉴”,下款是“梦花居士书”。巧云邀请魏璧坐下,着人买了四碟茶食款待魏璧,又将灯开在床上,请魏璧吃烟。魏璧勉强吃了一口,道:“真正不吃了。”巧云遂自己过了瘾,洗过手脚,卸去钗环,重新用粉扑匀匀脸,嘴唇上搽了胭脂,收拾睡觉,暂且由他。
再说袁猷到了双林房中,看见只挂了几幅美人画条,问道:“双相公因何不挂对联?”双林道:“我是粗人,没有人送我对子。”袁猷道:“你不用谦了,我明日办了送来。”因有了几分醉意,又吃了两碗热茶,觉得脸上哄哄,仿佛像似要呕吐的光景,遂倒在双林床上,说是心里难过。双林叫老妈烧了一碗醋汤与袁猷喝了下去。双林自己本不吃烟,因袁猷吃多了,又开了灯来打了一口烟,劝袁猷吃了,更觉得头晕眼花,道:“我真不能吃,要吐得很呢,你相应收拾床铺,让我先睡罢。”
双林忙喊老妈将烟灯收过,把袁猷拉起来。老妈掸了床,将薄絮被铺好。袁猷到房外踉踉跄跄小解过了,解衣就寝,一上了床呼声如雷,竟自睡熟。双林慢慢地洗过手脚,除卸簪环,重新匀了脸,嘴唇上又搽了些胭脂,关掩房门,也就睡了。直到二更多时分,袁猷一觉睡醒,酒已散了,那被窝里事不消细说。
双林起来用水后,又上床矇眬睡熟。只觉得同着袁猷挽手并肩一同游玩,到了一所花园,园中景致十分幽雅。见有一座假山,山石嵯峨,古树参天。旁有一座高楼,两人挽手同登。
上得楼来,见中间有一块匾,上有“风月楼”三个大字。有一副对联分列左右,那对句是:暮雨朝云堪笑烟花情不厌黄金白镪可怜风月债难偿双林同袁猷两人凭栏赏玩。只见楼下是宽阔池塘,一池绿水,红白荷花,绿叶青莲。有许多并蒂的,开得芬芳烂熳,清香扑鼻。有一对鸳鸯,在池内交颈而眠。两人正在赏玩,只听得假山背后弹弓声响,有一个弹于打到鸳鸯身上,将一对鸳鸯双双打死。
双林被那弹弓响声一唬,惊醒来浑身是汗。听得街坊上更夫锣声,正是三更。袁猷正在酣睡,不便惊动。心中思想梦中光景,恐非佳兆。胡思乱想,蓦然想起:“昨日北门外白衣观音庵里尼僧大空,在这里化缘,说他庵内观音菩萨的签灵应。
我今做此异梦,不知主何吉凶,明日喊乘小轿,到那庵里求条签问问菩萨,看我终身如何结局。”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合眼。
到了天明,红日方升,即便起来。
袁猷已醒,穿好衣裳下床,洗漱已毕。双林将莲子壶里煨的湘莲拿茶缸子盛了,递与袁猷吃。袁猷因昨晚酒多,未曾吃着晚饭,此刻腹中觉得有些饥饿,正用得着。正在吃莲子之时,魏璧同着巧云、吴珍同着桂林,一齐来到房里,各道恭喜,互为嘲笑,催着袁猷穿好衣裳,同到教场吃茶去了。桂林、巧云亦各回自己房里梳洗。
双林在房中梳好头,洗了脸,换了两件新衣,同强大说明出去烧香。叫三子喊了一乘小轿,带着王妈到北门外白衣观音庵。到了庵门首,王妈用手去敲庵门。双林下了小轿,只见有个老佛婆开了庵门,迎接双林进去。到了大殿,那住持女尼法名大空,迎着双林问讯。双林还了礼,向他请了香烛,就在观音大士座前点烛烧香。
双林在蒲团上跪下,拜了几拜,又向女尼要了签捅,捧在手里,默默通诚祝告道:“女弟子生长名门,自怜薄命,堕落烟花,年已十八,瓢泊无偶,不知终身如何结果。昨夜偶得异兆,未卜吉凶,今特虔诚顶礼,求菩萨指示。倘能脱离苦海,发条上上签;如若应派女弟子终老烟花,亦求菩萨发条下下签,从此死心实意,削发为尼,断不在这风月场中久恋。”祝告已毕,遂将手中签桶摇了几摇,只见那签桶里有一根签条落于地下。双林用手拾起,又拜了几拜,立起身来将签桶、签条总递与女尼。大空接过了,将签条一看,在签盒里查出一条签来,递与双林。大空道:“恭喜姑娘,是条上上签。”双林接过签条一看,只见上写着:第八十一签上上不是姻缘也是缘,前生注定总凭天。
求官谋利皆成就,
六甲生男病可痊。
双林将签句看过,随即收起。
大空邀请双林至客堂人坐,道婆献了茶,摆了桌盒,谈了几句套话。双林取出香钱把与大空,又把了一百文钱封与老佛婆。大空道:“姑娘轻易不到小庵,今日光降,我这里预备粗素面,望姑娘赏个光。”双林道:“多谢师太,改日再来叨扰。”起身告辞。大空送至庵门外,候着双林上了小轿,大空将庵门关闭。
双林带着王妈回至强大家内,开发了轿钱,换了家常衣服,在房中坐定,将签条取出细细参详。心中想道:“我去求签,原是为我终身。如今菩萨发的灵签,首句就说姻缘。独巧我昨夜留的是个姓袁的,我就得此异梦,这‘也是缘,三字,莫非是我终身要应在这姓袁的身上?但是鸳鸯原是比着夫妻,既是我若同这姓袁的有姻缘之分,因何又被一弹子将一对鸳鸯双双打死?”踌躇了半晌,又回想道:“夫妻本是同生共死,我若终身有托,就是同这人像那鸳鸯死在一时,我也情愿,强如在这苦海,何日才得脱离。但不知这姓袁的可曾娶妻,家道若何?此是我终身大事,不可轻忽,且慢慢的留意试探,再作道理。”
不说双林心中之事,亦不知月香要陆书送他回去有何事件,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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