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英晕凡一日有半,卧于一人家中。屋宇稍洁,去城可二十余里之远。日午时微醒,忽闻有花露之馨触鼻。陡一张眼,则见小窗之外,杨柳疏疏,为微闺摇曳。榻前背面坐一女郎,不髻而辫,辫粗如儿臂,滑泽光可鉴人。花露之香,似出女郎襟袖。自视左膊已缚白布,重裹甚厚。而腹中微微觉饥。视此女郎,凝目视窗外垂杨,如有所思。忽闻榻上微呻,陡然回顾,则意中所注念之人胡秋光也。仲英大惊,方欲强起,而臂痛不可忍。秋光即以手按之曰:“医生言勿动,动即创裂。惟此时饥否?”仲英曰:“饥甚。”女匆匆出,已而手牛乳一杯曰:“仲英,一日有半不省人矣。此流质,饮之或不凝滞。”乳入后,尚思食。女曰:“医言勿急进。少须(顷)得焦面包食之,吾已前备矣。”仲英欲起旋,女已前觉,即趋出。有一人衣服整洁,出皮带合si处,引溺入诸溺器中,将而出之。出后,女复入。
仲英心绪潮沸,喜惧交杂,不知所问。既而极力抽出辞苗,问曰:“此为何地?吾何为在此?女士亦何时而至?”女曰:“医生诫勿烦言。君必欲听者,吾略告君。自君别后,吾即经营红十字会。顾仗义者多,而捐资者寡。吾不得已出千元,合同志数人,共赁此宅。医生为美国人华君,壮吾所为,愿尽其义务。君于前两夜中弹,吾即侦得噩耗,驰书告陶参谋。陶为吾旧识,以舁床将君至此。医生言弹入左臂,幸未伤骨衣。启而出之,血溢如注,吾心恫不已。医生以厚布重裹,俾勿动,但睡中时时什呓语。”
仲英曰:“吾梦中作何谰言?”女红潮被颊,久不能答。仲英趣问。女低头曰:“呼吾名耳。”仲英冁然曰:“心之所念,梦寐中竟不为讳。嗟夫秋光!吾何幸活君之掌中耶!”女久不语,但曰:“愿君早痊。”仲英曰:“同来者凡几人?”
女曰:“有朱姓者、罗姓者、薛姓者凡三人,恒不耐清寂,时时以摇车出野游。此红十字会几专为仲英一人而设。此间经费,大半吾独任之。此数君既出资,又复惮劳。慕义间则踊跃而前,经劳苦则远?而去。近已数日不归,大率还上海矣。”
仲英曰:“风闻君家有余资数千金,今又为义而耗。后此胡以为计?”女曰:“叔母无儿,尚储万金,时时言以授我。且先君在时,尚家藏康熙时三彩瓷瓶一对,据人言,市之欧人,可得二三万金,异日足为我二……”语至此,自知谬误,结舌不能语。仲英已悟,殆谓足与己出洋求学也,即相对无语。秋光曰:“以时度之,宜进食。焦面包已加瓷碗,置之冰上,俾焦烈之气少减,于创人无害。”遂款步出,将面包及牛乳入。
此时仲英已渺不觉痛,心旷神怡,食至甘芳,且食且曰不知所报。秋光曰:“久饥之后,进食不宜骤,骤则生噎。更一点钟,医生至矣。”食已,将器出。秋光即拥彗扫地,拂拭几案,就案取书数卷并笔墨,藏之隐处。仲英曰:“案上何书?”
秋光曰:“梅溪、碧山词耳。沪上无聊,恒将此两家用为排遣。”仲英曰:“秋光视梅溪胜耶?”秋光曰:“否。碧山幽情惨韵,适为黍离麦秀之时。达祖则清润有余,尚是清真一派。不过无草窗之沉闷耳。”仲英叹曰:“秋光终属解人。”语后,自顾其臂,红腥已透布裹之外。秋光惊曰:“奈何血复沁出?”即以手抚仲英之额曰:“又作热矣。”语未竟,闻门外有革靴声,医生入。医生年四十许,黄须绕颊,而貌甚慈祥。出寒暑计令仲英噙之。拔出,惊曰:“今日清醒,奈何热度又增?”沉吟久之,曰:“是多言之故。胡女士既有看护之责,幸戒之勿言。”于是解裹,而布已为血液所渍,胶粘不起,揭之痛彻心腑。医生命取水就洗患处,敷之以药,以白纸纵横加创口,另出药布再三裹之。坚嘱沉睡勿多言。牛乳日可三进。越数日,能进鸡露者,则病躯当日有起色。
因语秋光勿更与病人絮絮。秋光羞涩不可聊赖。
医生既去。窗中渐沉黑,灯光回射秋光两颊,淡红如玫瑰。
仲英心跃跃然,顾念患难见拯,安可蓄此妄念。即瞑目观心,无敢更视秋光。而秋光亦出,似就食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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