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宝玉跟随那一僧、一道走进洞门,只见里边走出一个少年来,不是别人,乃是柳湘莲。不禁大喜,笑道:“柳二哥原来在这里,别来无恙乎?”湘莲也笑着问好,拉拉手儿。

那道人、和尚便笑起来,道:“你二人可谓‘他乡遇故知’了,且进禅堂再叙罢。”说着,他二人先就进了禅堂,湘莲、宝玉随后跟了进来。先行了师徒之礼,后叙些朋友之情,僧、道二人上坐,湘、宝二人侍坐,松鹤童子捧上茶来。

茶罢,宝玉先就站起来,笑道:“弟子下界凡愚,蒙二位仙师不弃,度脱来山,愿仙师慈悲,指示些参禅悟道的路径,明心见性的工夫,也不枉弟子负笈千里一常”僧、道二人大笑道:“你原来是个痴人,儒、释、道三教名虽殊而理则一。释、道两家之明心见性,即儒教之克己复礼也;释、道两家之坐静参禅,即儒教之正心诚意也;释、道两家之定慧,即儒教之慎独也。你方才见洞门对联便以为熟,可见你是个舍近而求远的。我们如今索性将你小时读过的熟的说与你罢。譬如:‘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就是至捷的路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就是绝妙的口诀;‘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这就是极尽的工夫。你若必要讲些通关运气、坎离铅汞之事,即就是惑世诬民之言,非我二人所知了。”宝玉闻言,不禁大惊失色道:“依仙师这等讲来,何如能够成仙成佛、自由飞升呢?”那僧、道笑道:“你真是个痴人,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止白日飞升而已!”宝玉听了,恍然大悟,喜的手舞足蹈起来,道:“原来仙佛之道不用他求。只是正心诚意而已。”那僧、道二人一齐拍手大笑,道:“顽石也点了头了,你如今既然醒悟,就在此与湘莲二人同心协力的将我们适才所传的口诀、密授的心法,日新日新日日新起来,到了三月不违的时候,我二人再来指点迷津。如今尚有未了的因果,还要下山走走。”说着,便立起来向松鹤道:“你在此好生伺候你二位师兄。”说着,便走出洞来。湘、宝二人送出洞外,只见他二人将袍袖一摔,早已不见了。

宝玉这里看的出了神,呆呆的发怔。湘莲笑道:“宝兄弟为何发起呆来?”宝玉这才回过头来,拉着湘莲的手,笑道:“柳二哥,你原来也就是跟了这二位仙师来了,你如今修炼多年,想也有半仙之体了?”湘莲道:“你且进来坐下,我细细的告诉你。”于是,二人携手重入禅室,对面坐下。湘莲先就问道:“宝兄弟,你乃是侯门公子、国家的勋戚,为什么舍弃家园、抛离骨肉,跟着他二人来此荒山,受这无限之苦?”宝玉笑道:“柳二哥,你这个话讲的不通了。你也是当代的豪杰、宦门世裔,你又为什么来到此处?”湘莲笑道:“我有我的一段情缘,不得不如此。”宝玉道:“你有你一段情缘,难道我是个草木,就不该有一段情缘的么?”二人说到投机,相视而笑。

松鹤童子送上茶来,宝玉手擎茶杯,向着柳湘莲叹了一口气,道:“柳二哥,小弟因一念痴情,梦入太虚幻境,因而弃舍红尘,跟随仙师到此。实指望修成正果,重返太虚,必当遂愿。谁知二位仙师反讲了半天的四书,使我大失所望。”湘莲笑道:“宝兄弟,你竟不知二位仙师的来历,虽是出家人,极爱成全人间的好事。前者愚兄到此,也蒙仙师口授了几句四书,专心学去,果有奇妙。那日偶尔闲谈,便中将我的一段隐衷微露一二,他二人听了。一日,先就叫出你的名字来,说你不久也要到来。又道:‘只要你们立志真诚,修到功行圆满,包你们遂心如意,也教天下之人瞧瞧我们两个的手段,免得你们儒家动不动说我们是虚无寂灭,无用的异端。’宝兄弟,我想他们这话虽说的荒唐,也不可不信。我们既然到此出家,便依他们所传的心法,用起功来,且看他们临时如何作用。”宝玉听了,也欢喜道:“小弟无知,尚望二哥指教。”湘莲道:“适才仙师说‘顽石也点了头了’这句话,你懂得他说的是什么?”

宝玉道:“这也不过以小弟为顽石,譬喻的话罢了。”湘莲笑道:“非也,他们说这块石头,就是你的化身,乃女娲氏补天所剩,如今现在青埂峰头,故仙师以此取笑。”

宝玉听了,便立刻要上青埂峰去看,湘莲只得陪他到后院来。但见,青翠参天,一峰屹立。二人遂由盘道而上,直至绝顶。果见一块石头约高七尺,剔透玲珑,莹然如玉,与那块通灵玉的形状,虽有大小之殊,并无参差之别。宝玉见了,不胜惊异,悲叹了一回。忽觉诗兴勃然,拾起一个瓦片,就在石头正面题诗一首,云:

文自玲珑质自坚,几经雕琢色莹然。

幸无精卫衔填海,赖有娲皇炼补天。

一块徒留形磊落,三生空结意缠绵。

归来青埂谁知己?屹立峰头待米颠。

湘莲念了一遍,笑道:“宝兄弟,你真可谓一往情深。这诗词一道我竟不能,也不敢免强奉和。”正说时,只听松鹤童子在山下叫道:“二位师兄下来用饭罢,吃了饭也是用工夫的时候了。”二人听了,只得曲折下山,回到禅堂归坐。松鹤端上饭来,无非胡麻桃脯、莼羹鲈脍之类。二人饭餐已毕,漱口吃茶,又谈了一回闲话。湘莲便叫松鹤:“将我们的蒲团铺在里间榻上,我们也该打坐了。”松鹤答应着,觑着眼向他二人脸上仔细一看,笑道:“我看二位师兄这两副尊品,你们在一处里打坐,我可不大放心,不要悄悄的二仙传起道来,那可就失了我们仙家的体统了。”湘莲一声大喝道:“放屁,又要讨打了!”

松鹤连忙走开,笑着替他们铺设去了。这里,湘、宝二人日夜用功,暂且不表。

再说王熙凤、尤三姐、鸳鸯三人,离了太虚幻境,车走如飞。少时,便见阴风惨淡、黑雾迷漫,不似太虚光明景象。又见往来行人络绎不绝,悲欢苦乐各有不同。三人看了都不胜感叹。鸳鸯向尤三姐道:“三姑娘,你看日色平西,天也不早了,也要早些找个下处。我们比不得男人们,晚上没处住就不成事了。”尤三姐道:“远远望见前面一丛树林,那里必有人家,待我前去寻个下处,你们随后慢来。”说毕,一展云光,顷刻即到。举目看时,但见人烟凑密,热闹非常。路南有一座小庙,上写“观音庵”三字,旁立木牌一面,上写“小庵专寓往来女眷”。

尤三姐一见大喜,连忙用手将门环叩了几下,只听里面“哗啷”一声开了庙门,走出个老尼姑来,见了尤三姐,问道:“姑娘是那里来的?”尤三姐答道:“我们是从太虚幻境来的,特借宝刹暂住一宵,后面还有云车二乘,少刻就到。”老尼姑道:“既然如此,请姑娘先到里面坐,待我教徒弟在门外招呼着就是了。”三姐听了,走进庙门。只见里边又走出个小尼姑来,老尼姑便道:“智能儿,你去到门外等着,有两辆车到时,引了进来。”说毕,便让尤三组到禅堂去了。这里,智能儿出了庙门,向东一望,远远果见来了两辆车,不多一时来到跟前。

智能儿点手儿叫道:“到这里来,方才来了一位姑娘在这里呢。”小太监听了,一齐将车御进庙门。凤姐、鸳鸯下车,瞧见智能儿站在面前,凤姐便向鸳鸯道:“你看这个小尼姑像谁?”

鸳鸯也仔细一瞧,道:“你不是馒头庵的智能儿吗?”智能儿听了,也将他二人一看,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好像贾府的琏二奶奶和鸳鸯姑娘似的?”凤姐笑道:“可不是智能儿是谁呢?”鸳鸯道:“好了,有了熟人就好打听老太太的下落了。”

智能儿道:“老太太过去了好些日子了,奶奶和姑娘是找老太太来的吗?”凤姐欠伸道:“嗳哟!我也乏的受不得了,且到你们里头坐下慢慢的说罢。”说着,大家往里所走。小太监将车推到大殿廊下安放,各自歇息去了。

这里尤三姐正与老尼姑叙谈,只听院内有人说话,就知是他们到了,连忙迎了出来道:“你们的车好慢啊,我到了好一会了。”凤姐道:“你怎么找了下处也不迎了我们上去呢?”

尤三姐道:“你越发狂的受不得了,怎么还要我迎了上去呢。”

凤姐道:“你原是我们的护身符儿,方才你前头来了,我们的车正走的好好的,忽然跑出三两个乞丐来,浑身上下精他娘的没一条线儿,巴住了车辕只是要钱,小太监吆喝着,那里肯听。幸而我车内还有一吊钱,打开串子拿给一百,不够;再拿给一百,还不够;我着了急,连串子拿了出去,他们才散了,吓的我这会子心还跳呢。我回过头来,从玻璃窗内瞧瞧鸳鸯姐姐,他倒在车里闭着眼,坐的没事人儿似的。”鸳鸯也笑道:“可教我有什么法儿呢?我心里也急的什么似的,只是那些人精的那个样儿,可教人怎么睁得眼睛呢?”老尼姑笑道:“奶奶、姑娘们都是娇养深闺的人,那里见过这些个人呢?这些乞丐是这里常有的,我们是见惯了的,也不为怪。且请到禅堂歇息歇息罢。”

于是,大家进了禅堂,一齐归坐。老尼姑便叫智能儿道:“我方才都问过了,这都是贾府上的奶奶、姑娘们,可将行李搬到里边小套间里。说给厨房里收拾上等酒饭,泡了好茶来。”

智能儿答应着去了。凤姐道:“这个智能儿,是老师父几时收下的徒弟,他是我们的个旧人儿。”老尼姑又将智能儿的来历述了一遍。凤姐听了,也不理会这个秦相公是谁。

鸳鸯道:“老师父,方才智能儿说我们老太太到你这里过来,如今过去了好些日子了。老师父可知道我们老太太现在那里呢?”老尼姑道:“老太太过去的日子久了,目今的下落这却难知。我们这里的规矩是进城之后,头一天先在城隍大老爷衙门点名过堂,第二日才带见阎王稽查了善恶,也有送往上界骨肉完聚的,也有打发脱生转世的,也有发在各处地狱里受罪的,种种不一。我们如何能知老太太的下落呢!”凤姐听了,着忙道:“这可怎么好呢?我们三个人原是从太虚幻境奉娘娘之命,来访寻老太太的,我想我们老太太一生好善,也断不至有地狱之虞,此时或者送往上界去了,或者脱生转世去了,皆不可知,可教我们怎样寻访呢?”尤三姐道:“你不用着急,咱们明日到了城隍衙门,也就好寻访了。”凤姐道:“我们原是太虚幻境的人,本不属城隍所辖,为什么出头露面、不顾羞耻,自己寻上门去教人家点名过堂呢?”鸳鸯道:“二奶奶,咱们千辛万苦,原为老太太而来,也讲不起出头露面的话了。”

凤姐道:“你更糊涂了,就是咱们明日出头露面见了城隍,难道敢问城隍要老太太不成。”老尼姑劝道:“奶奶、姑娘们不必发急,一路辛苦,此时也饿了,且摆饭罢,吃了饭我替你们想个主意。”于是,吩咐智能儿摆上酒饭来。

大家吃毕,送上茶来,凤姐警了茶杯,笑道:“老师父,你方才说替我们想个主意,我倒要领教领教,你到底有个什么主意呢?”老尼姑道:依我的愚见,奶奶、姑娘们且不必进城,就住在这里。我这个徒弟智能儿,他有个姑表兄弟秦相公,不时的瞧他妹子来呢。奶奶给他几两银子,托他到各处里打听老太太的下落,如果得个准信儿,你们再做商量,岂不妥当么?”

凤姐听了,点点头儿道:“如此甚好,就依着老师父罢。”大家俱各欢喜,惟有智能儿捏着一把汗儿,恐怕露出他的破绽来,却也无可如何,只得将行李搬到小套间里,替他们铺了炕,收拾点上灯来。大家又闲谈了一回。将要归寝,只见尤三姐问老尼姑道:“你们这里可有方便的去处么?”老尼姑道:“我这禅堂西边,有一小后院,极其僻静、奶奶、姑娘们就在那里走动走动罢。”尤三姐向凤姐、鸳鸯道:“你们不去走走么?”

凤姐道:“你和鸳鸯姐姐先去,我随后就来。”于是,尤三姐、鸳鸯头里去了。凤姐这里慢慢的口里吐净了槟榔渣儿,装了一袋玉兰香吃着,缓步出了禅堂,向西而去。

谁知秦钟因与智能儿生前绸缪过度,一病而亡。后因智能儿找了来,二人虽然情好甚密,却不敢在老尼姑面前露出形迹。

每晚黄昏,乘人乱的空儿,他便钻在智能儿屋里,只等上头老尼姑睡了,智能儿回房,两个便赴巫山。今晚,正在智能儿房里潜等了良久,不见智能儿下来,只得伏在窗下,舐破窗棂望外偷看。忽见一个妇人向西而去。此时月色朦胧,看不真切是谁,但见一个白生生的脸儿晃了过去。秦钟自思,必是老尼姑睡了,智能儿到后院子小解了。他便大了胆子,蹑手蹑脚的溜到后院门首推了推,门扇儿插得紧紧的,不觉心中暗笑道:“这个作怪的蹄子,今儿可又轻浪的插上门了。”正然寻思,只听“吱喽”的一声,开了门走出一个妇人来。秦钟也并不细看是谁,一把拉了他的手,笑道:“你师父睡了么?”吓得凤姐魂不附体,大声嚷道:“不好了,有了贼了!”尤三姐生来的矫捷便利,上前一步,一把遂将秦钟揿倒。鸳鸯便嚷道:“老师父快拿灯来,捉住贼了!”禅堂内老尼姑听见外面喊叫有贼,也就慌了手脚,忙命智能儿提了灯,师徒二人走上前来一看,只见尤三姐揿着一个人,只叫快拿绳子来捆了他。智能儿一看,认得是秦钟,吓得呆了,连忙跪下央告道:“二奶奶、三姑娘不必生气,他就是宝二爷的朋友、小蓉大奶奶的兄弟。”凤姐道:“怎么是秦钟这个小子么?好小子,干起这样没脸的勾当来了。”秦钟在地下哼哼道:“原来是琏二婶娘!我该死,认错了人了,当是智能儿呢。二婶娘饶了我罢!”凤姐道:“三妹妹,放起他来罢!”尤三姐一松手,秦钟羞羞惭惭的爬了起来给凤姐请安。只见老尼姑照着智能儿脸上,下死劲儿的啐了一口道:“没脸的东西,成日家闹姑表兄弟,今儿可不闹了!奶奶、姑娘既然认得这个秦相公,且请到禅堂坐下,慢慢的讲罢。”

于是,大家进了禅堂坐下。凤姐道:秦钟小子呢?”秦钟只得讪讪的走到跟前。凤姐笑道:“好孩子,几年没见,你竟干出这些把戏来了。”秦钟也笑道:“这都是二婶娘的过失。”

凤姐道:“嗳哟哟,你们听听,他们两人干下不才的事,怎么都是我的过失呢?”秦钟道:“那年给我姐姐送殡,二婶娘若不带了我们住在馒头庵,那里有这一件勾当呢?”凤姐笑道:“这么说起来,宝玉一定也被你们引诱坏了。我只说你们多大点子小崽子,竟会成起精来了。老师父,你方才说秦相公,我也再猜不到就是他。他是我侄儿的小舅子呢。老师父,你可将智能儿让我们赎了去,成就了他们两个的生死姻缘,也是你出家人的好事,我们好差他寻访老太太去。”老尼姑道:“很好,奶奶说的很剪绝,我早就要教他还俗呢。”

秦钟道:“前者我听见智能儿说,老太太过去了好些日子了,二婶娘怎么又来寻找呢?”凤姐道:“我们如今都在太虚幻境,你姐姐也在那里呢。我们是奉了元纪娘娘之命,来访寻老太太的。他们两人你可认得么?”秦钟细将尤三姐、鸳鸯看了一看,笑道:“这一位好像鸳鸯姐姐,我在老太太屋里见过的。这一位姐姐也面熟,只是想不起来是谁。”尤三姐笑道:“好个小猴儿,我是你姐夫的三姨儿,你如今和我翻了辈儿,叫起我姐姐来了。我不看你这个小模样儿长的怪可怜见儿的,我打你几个好耳刮子呢。”秦钟听了,笑着连忙给尤三姐请安,又给鸳鸯作揖,道:“二婶娘、三姨儿放心罢,侄儿明日起个黑早进城,到城隍衙门里,有个冯书办,我们两个人最相好的,找着他,必然知道老太太的下落。”凤姐道:“很好,相公用点心儿罢,我好替你成全好事。智能儿呢?怎么羞的躲着去了?这里来,我和你师父说明白了,你如今放心大胆的把你这个小女婿子带了房里去罢。我们和你师父也要安歇呢。”他二人听了,只得老着脸儿双双的去了。这里凤姐等三人进了套间,各自就寝。老尼姑也在外间睡了。

次日,天才黎明,凤姐等尚未起来,只听门外人喊马嘶,打的庙门山响。鸳鸯忙起来穿上了衣服,推他二人道:“二奶奶、三姑娘快穿上衣裳罢。你们听,外面嚷闹的了不得,不知是什么事情?”说着,忙下炕走出外间,将老尼姑推醒。老尼姑连忙起来,走出外边,开了庙门看时,只见一群衙役进来嚷道:“昨晚这里的乡约地保报了大老爷,说你庵里窝藏下了美人儿似的三个姑娘,你们可莫要放他们走了。大老爷少刻差管家奶奶们来相看呢。”老尼姑听了吓了一跳,飞也似的跑了进来,道:“奶奶、姑娘们,不好了,你们昨晚住在这里,城里的大老爷知道了,差了许多衙役把守庙门,说少刻差人来相看你们呢。”凤姐听了大惊失色道:“这还了得,那里有这样的混帐大老爷呢,我们又不属他辖管,相看我们作什么?况且我也是五品的宜人、有夫之妇,相看了他又敢怎么样呢?只是他们两个人倒有些费手。”鸳鸯道:“二奶奶说的是什么话呢,不如趁早儿商量着大家逃出去,倒还妥当些。”老尼姑道:“这也说不起了,现官不如现管,又有许多衙役如狼似虎的把守着庙门,你们飞也飞不出去,只好等他们相看了,再作商量罢了。”尤三姐大怒道:“拿我的鸳鸯剑来,等我杀了出去。”

正忙乱之间,只听院内有个妇人的声音,问道:“老姑姑起来了没有?”老尼姑听了,连忙出来一看,只见是两个妇人,一个是鲍二家的,那一个不大认识。老尼姑大喜道:“奶奶、姑娘们不用怕了,前儿跟老太太的鲍二嫂子来了,你们问问他就知道老太太了。”凤姐等听了,连忙出来一看,大喜道:“你们两人从那里来?这一个不是司棋么?”原来这两个妇人果是司棋、鲍二家的,一齐进来,笑道:“原来才是二奶奶,林姑娘没来吗?”凤姐道:“你们两个从那里来的,如何问起林姑娘来了?”鲍二家的道:“二奶奶原来不知,这里的城隍就是我们的林姑老爷,前儿老太太认了亲了。姑太太因为林姑娘去了世,没到这里来,怕是走迷了路,如今现在四城门贴了告示,遍处寻访。昨儿晚上,有这里的乡约地保报说,观音庵住下了美人儿似的三位姑娘。姑太太听见恐怕内中有林姑娘,所以五更天催齐了人役,打发我们两人来看来了。”凤姐等三人听了,真是喜出望外。凤姐道:“方才老师父来说,城隍老爷要差人来相看我们呢,把我们都唬糊涂了。”老尼姑笑道:“这个话想是外头衙役门把

话说错了,倒教奶奶、姑娘们受惊。”

鸳鸯笑道:“这都是我们鲍二嫂子的过失,他当日说我们二奶奶是阎王老婆,今日几乎儿教城隍老爷相看了去。”说的众人都笑了。

凤姐又道:“你们两人怎么得到姑老爷衙门里的?”司棋、鲍二家的各将自己的始末述了一遍。凤姐道:“你们这两个蹄子倒有造化,都得了好处了,我倒替你们受了多少委屈。鲍二家的我也不恨他了,是我们那个爷自己平常。司棋,你和你姑舅哥哥偷情,就该机密着些儿,为什么又弄你娘的个香袋儿,扔在山子石背后,教傻大姐儿拾了去递给大太太,好教我受太太的数落!”说的司棋红了脸,低头不答。鲍二家的笑道:“二奶奶,我们如今都改了,求你老人家当着老姑姑给我们留点脸儿罢!司姑娘,你也出去告诉你们那一个,快回去给老太太、姑太太报个信儿,再抬几顶轿子来伺候。”司棋听了,连忙自去。

这里老尼姑欢喜非常,忙叫智能儿收拾早饭来。不多一时,只见秦钟上来与凤姐道喜。凤姐笑道:“老太太有了下落了,这里的城隍就是我们林姑老爷。你和智能儿也跟了我们去罢。”

秦钟道:“承二婶娘见爱,我也正没个托足的地方。”老尼姑道:“如此甚好,我们智能儿终身也有了靠了。”凤姐道:“你白折了个徒弟,我心里又觉不安。”老尼姑道:“这倒不相干,我的徒弟多着呢,只要奶奶在大老爷面前将我提拔提拔,多赏点布施就有了。”正说时,智能儿端上早饭来。大家欢欢喜喜的吃毕。喝茶时,只见潘又安进来,先给凤姐等请了安,禀道:“小的适才回去禀知了,老太太、姑太太都欢喜的了不得,立刻抬了轿子来接奶奶、姑娘们进府呢。外边已经伺候妥当了。”凤姐等三人立起身来,向老尼姑道谢,又出了十两布施。老尼姑千恩万谢的道了简慢,直送至大殿前头,服侍他们一一的上了轿,方才回去。

这里,凤姐等三人坐了轿,但见旂锣伞扇,前呼后拥,热闹非常,十分得意,也无心看那六街三市的风光。不多一时,转弯抹角到了城隍辕门。但见看热闹的闲人如千佛头一般,军牢用棍打开。只听一声点响,重门洞开,一直抬进二堂方才落轿。两边闪出许多仆妇来,搀了他们三人进了宅门,早望见贾母与贾夫人在上房倚门而待,见他三人进来又悲又喜。贾母道:“我的凤丫头、鸳鸯都来了,这一位姑娘是谁呢?瞎!我只说你们年轻的小人儿家,往后来还有几年的福享,怎么就都走了这条路了呢!”凤姐、鸳鸯见了贾母,便跪下痛哭,贾夫人忙搀起他们来,劝道:“请老太太进来罢,娘儿们相逢,本该欢喜才是。”

于是,大家进房,一一的行过了礼。贾母问道:“这位姑娘好面熟啊,怎么再也想不起是谁呢?”凤姐道:“他是我珍大嫂子的第三个妹子,那年为柳湘莲退亲,抹了脖子的就是他哟!”尤三姐不好言语,恨的狠狠的瞅了他一眼。贾母道:“尤三姑娘来的年代久了,你们如何会在一处了呢?”凤姐道:“我们好些人都在太虚幻境呢,不属这里管,元妃娘娘、林妹妹、迎妹妹都给老太太请安。”贾母听了惊喜道:“你说真些,你林妹妹,你元妃姐姐都在那里呢?”凤姐又高声道:“太虚幻境!”贾母道:“什么叫个太虚幻境?这个地方离咱们这里有多远?”凤姐道:“太虚幻境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个虚无缥缈的所在,都是些仙人的住处。”贾夫人听了,也欢喜道:“如此说来,你们姊妹们如今都是些仙人了?你林妹妹既在那里,为什么不和你们一块儿来呢?”鸳鸯道:“我们并不知道姑老爷、姑太太在这里。我原因老太太去了世没人服侍,我就自缢找了来了。后来到了太虚幻境,才知道元妃娘娘、林姑娘都是那里的仙子,因他二人不放心老太太,所以才差了我们三个人来访寻的。林姑娘是那里有名儿的潇湘仙子,如何能够私自来呢?”贾母听了愈加欢喜,道:“我这个鸳鸯丫头,真真的不枉我疼了他一常”贾夫人又问凤姐道:“你黛玉妹妹在那里可有人伺候他么?”凤姐笑道:“姑太太放心,那里除了元妃娘娘,他就是第二位了!龙王爷少了漱口水’,那个敢不伺候他呢?况且贴身服侍的还有晴雯、金钏儿,外头还有薛姨太太家的香菱,东府里的蓉儿媳妇,尤家他们姊妹两个,栊翠庵的妙玉,元妃娘娘那边又有迎妹妹,比这里还热闹多着呢。”贾母道:“前儿没把你姑妈急坏了,把七十二司、十八层地狱都翻了个过儿,也没找着你林妹妹。今儿你妹妹有了下落,你姑妈也放了心了。”贾夫人流泪道:“我如今虽然放了心,但不知我们娘儿们几时才能见面呢?”贾母道:“这也不必着急,等姑老爷回了衙门商量就是了。”贾夫人只得点点头儿,拭了眼泪。回头瞧见司棋站在边旁,便道:“你这个丫头,怎么听着热闹了,也不倒茶去呢,也该告诉厨房里预备早饭。

司棋听了,忙去斟茶。鲍二家的便到厨房告诉去了。凤姐忙道:“我们在观音庵吃过饭了。只预备老太太、姑太太的饭罢。”

贾母问凤姐道:“家里你两个公公、两个婆婆、你宝玉兄弟他们都好么?”凤姐道:“二位老爷、二位太太都好,只有宝兄弟,我听见香菱说,中了第七名举人,后来跟着个什么癞头和尚出了家了。”贾母闻言大惊失色道:“怎么的宝玉出了家,当了和尚了?这还了得!这个傻小子,媳妇也娶了,举人也中了,放着福不享,好好儿的为什么出家呢?”凤姐尚未及时回答,鸳鸯道:“总为的是林姑娘么!”凤姐急的忙把鸳鸯瞪了一眼,贾母也会过意来,叹了一口气道:“罢了,都是我的业障,教我也后悔不来了。”贾夫人听见话语蹊跷,又见凤姐瞪了鸳鸯一眼,不好往下追问,便也叹道:“这个孩子怎么干出这样糊涂事来了,这把他娘活要想坏了呢。不知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这可不把人家的女孩耽搁了么?”贾母叹道:“就是薛姨太太的女儿。”贾夫人道:“不是小名儿叫个宝钗的么?”凤姐道:“就是他,姑太太倒还记得。”

正说时,只见贾珠进来,站在上房门口问妹妹们的好。凤姐吃了一惊,立起身来道:“怎么的大哥哥也在这里么?”贾夫人便将贾珠的原委告诉了凤姐一遍。凤姐道:“鸳鸯姐姐,你去替我给大哥哥请安,就说家里大嫂子很好,兰哥儿也中了举人了。”贾珠也很欢喜,道:“这都是二婶娘的疼爱所致。”

贾母道:“你宝玉兄弟也中了举人了,这个下流种子,放着福不享,跟了和尚出家去了。珠儿,你在外头采听着,如若知他在那个庙里出家,把他给我活活的捉着来。”贾夫人笑道:“这个老太太想是气糊涂了,阴阳路隔,寿夭各有定数,岂能活捉呢。若都由着人的性儿活捉起来,凤丫头早把琏儿活捉来了。”凤姐也笑道:“好姑太太,才见了侄儿媳妇就说起趣话儿来了。为什么不说教我大哥哥把我大嫂子活捉了来呢?”说的贾珠也笑了。正然说笑,只听外面“当”的一声点响,威武开门。

贾珠忙退了出来,道:“姑老爷回来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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