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平儿自铁槛寺中回来,过了几天,便依然搬过荣府这边来祝时已九月初旬,一日桂芳在秋爽斋家塾中念书,惊鸿来请吃午饭,两个便同回怡红院来。行至沁芳桥边,只见塞鸿躲在那太湖石背后,蹲在那里瞧什么呢?桂芳看见了,指着问惊鸿道:“他怎么在那个地方就解手么?”惊鸿笑道:“他那里是解手,他在那里掏促织儿呢!”桂芳笑着摇手道:“你不用说话,待我去吓他一吓。”说着,便蹑着脚步悄悄儿的走了过去。
惊鸿笑道:“那是何苦来呢,又吓他作什么呢?”因叫道:“塞鸿姐姐,桂哥儿来了。”塞鸿听见,回过头来,看见桂芳两个,说道:“你们还不吃饭去,又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呢?”惊鸿笑道:“你怎么不吃饭去,就跑到这儿来做什么的,你可掏着了几个好的没有?拿出来给我看看呢。”塞鸿道:“才刚儿掏着了个上好的黄麻头,送到家里养着呢!我听见这里还有一个叫,故此又到这儿来掏的,谁知掏了半天总掏不出他来么。”
桂芳道:“你掏着了的,放在那里呢?我先和你瞧去,等吃了饭,再来掏这个罢。”
于是,三人一起回到怡红院中,桂芳就要先瞧促织儿。惊鸿道:“你先吃了饭,慢慢儿的再瞧罢,我们有好几个呢!”
于是,桂芳忙忙的吃了饭,便下来催着惊鸿等吃饭,道:“你放在那里呢?你们吃你们的饭,等我自家先瞧去罢。”塞鸿道:“你莫去,我们都收着呢。你看不打紧,不要给他都跑了呢。我们吃了饭就拿出来给你看就是了。”桂芳道:“既这么着,你们就快些吃罢。”玉箫笑道:“你催狠了,把他还噎死了呢。”
桂芳笑道:“我给你浇上些汤就吃的快,又不得噎了。”说着,把一碗鸡笋汤给他两个倒在饭上,惊鸿等笑着,二人吃完了饭,嗽口喝茶,婆子们收去家伙。
塞鸿便搬出四个盆子来,一个一个的揭开了看。玉箫道:“叫惊鸿姐姐把他的也拿出来,两下斗了看那才有趣儿呢!”
惊鸿便也去掇了四个盆子出来,道:“这里头有紫箫两个呢。
“遂也揭开了看过,惊鸿便拣出一个红头黄牙的来,给塞鸿儿刚儿掏出来的黄麻头两个去斗,都放在斗盆里,拿草椣子轻轻拨转,两下对头,须眉竖起,张开两牙便斗起来了。两下咬了一二十口,惊鸿的红头掇转身子败走了。塞鸿的黄麻头便站住不动,“趋趋”的一连叫了三声。桂芳道:“有趣,有趣!你再放两个下去斗斗看呢!”惊鸿道:“我这是拣了个好的出来的,还输掉了呢!那几个越发不配了,后边的倾城们,秋爽斋的荷珠们,蘅芜院的弹棋们,他们都养着呢,明儿叫他们都拿到这儿来斗。”桂芳道:“我也要养几个呢,你们就替我先弄两个,再教他们外头也弄几个来。我给蕙哥儿、松哥儿他们说了,他们也是要弄的,等多弄他些,我们大家来斗,那才有趣儿呢。”塞鸿道:“你到学里去罢,等我们给你养下几个就是了。”
于是,桂芳到家塾里去了,便告诉蕙哥、薛孝哥等养促织的话。大家听见了,都说有趣,我们都弄他几个,大家玩儿。
到了晚上,各自回家都弄了盆子,大家养起来了。桂芳又教外头小厮们弄了好些进来,挑选了几个用雕花戗金的旧盆子,养了七八盆,教惊鸿等照应喂食。早晚自家瞧看,放出来自家挑斗,斗败了的就撂掉了,一连挑了五六天,共挑了四盆出来。
总起了名字,安上牌子,约了大家,明日在怡红院中来斗。原来薛孝哥、顺哥两个也养了七八盆,蕙哥、松哥、祥哥、月英都各人养了几盆。这日贾环知道他们斗促织儿玩,因他们平日读书做文都还用心,便由他们玩去,反放了他们半日的假。
于是,各人的丫头都把盆子掇到怡红院来,平儿、马氏、秋芳也都到这边来看。宝钗接着说道:“我们从前倒都没弄过这个玩意儿,不知道他们怎么着就知道的。”马氏道:“嫂子,你不知道,外面专养这个的人开个闸儿,斗上百上千的输赢呢。
到了临末了儿,将军圆盆还唱戏贺喜呢!”秋芳道:“我们哥哥他就好养这个东西,三婶娘家里自然也是常养的。马氏道:“我们哥哥头里一年要养两百盆呢,到了临了也不过只得一两盆圆盆。他在这个上头也花掉了好些银子呢,这些年来久没养这个东西了。”宝钗道:“怪不得,他们怎得知道的呢,原来有你们这两个行家在这里呢。”马氏道:“你们把盆子搬过来,秤过了分两,配起来才好斗呢。”于是,用戥子逐一秤了,号上分两,配匀了。
先是薛孝哥的给蕙哥的斗起,两下都放在斗盆里,孝哥的是个紫头黑翅,蕙哥的是个黑头灰翅。两个张开黄牙咬起来了,一连斗了二三十口,那紫头回身就走,黑头追上,紫头复又张口来斗,又咬了几口,那黑头两牙钳住紫头往外一提,把那个促织儿直抛出盆外,那盆里的黑头便“趋趋”的叫了。大家都笑说道:“好利害,你看他得了胜就自鸣得意了呢。”平儿笑道:“他叫的也不过是‘谁敢来’的意思。”于是,又挑了祥哥的一盆上来,与月英的斗了一回,却是月英的赢了,那祥哥的促织儿连腿都迸掉了一只了,大家大笑。又该是桂芳的与薛顺哥的两个斗了,这两个斗了半天,却是桂芳的赢了。又轮松哥的给薛孝哥的两个斗,却是孝哥的赢了。
一连斗了二三十场,打败了几十个,只剩下孝哥一盆、顺哥一盆、蕙哥两盆、桂芳两盆、月英一盆,松哥和祥哥的七八盆都败了。孝哥的一盆给蕙哥的又斗了一场,孝哥的也输了;又给顺哥的两下一斗,顺哥的也输了。桂芳的又要给他斗,蕙哥道:“我这个一连斗了五六场了,我不教他斗了,我拿那一盆给你斗罢。”遂将这盆收过,又把那一盆放下去,与桂芳的去斗,仍是蕙哥的赢了。桂芳又把那一盆放下去斗,却是桂芳的赢了。桂芳又给月英的斗了一回,月英的也输了。桂芳道:“我这个算是个将军了,蕙兄弟的也是个将军,咱们两个将军来拼他一拼罢。”蕙哥道:“使不得,这会子都是强弩之末了,自古说‘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这会子算是疲惫之际,不要弄的两败俱伤,那又何必呢?总是给他养两天再斗的好。”
正说着,只听玉箫在外说道:“蒋奶奶来了。”宝钗等回头看时,只见袭人带着两个孩子,还跟了一个丫头进来,逐位的请了安。平儿笑道:“你早来这么一会子就好了,我们这些促织儿才刚儿斗完了呢。”袭人笑道:“这个玩意儿倒很有趣,我们头里都没有大弄过,只有他们小丫头们弄一两个玩玩就是了。”宝钗便教他到上房里面,和平儿、马氏、秋芳等一起坐着说话儿去,教两个孩子和哥儿、姐儿们在外面玩罢。原来袭人生了一个女儿叫做绿云,今年十一岁了,生的比袭人更加娇媚;一个儿子叫做瑶华,今年八岁了。蒋玉函已经死了三四年了,袭人这几年以来,常到荣府出入。因蒋玉函已死,遗留下有两三千金,家内无人,把要紧的东西都寄在宝钗这里,遇有事情,俱要荣府照应一切。适才先见过了王夫人,便到怡红院里来的。平儿等坐着谈了一会,便各自带了孩子们回去了。
这里宝钗便留袭人在怡红院里住了,晚上孩子们都在面前说笑玩耍。宝钗道:“你家儿子今年八岁了,也念了三四年书了,我们桂哥儿可问问他读的什么书,写的什么字?你又可以教教他了。”袭人道:“他能念个什么书,我又没知道书的人,也只好由他瞎胡闹去罢了。”宝钗道:“你家绿云姑娘,长的越发很好了。”袭人道:“这是托太太的福,他倒还罢了。”
宝钗道:“他倒也还像你这么性格温柔,言语沉静,将来倒很好的呢。”袭人道:“太太既说他好,我明年叫他来在这里伺候,想谅太太也不能叫他当粗使的丫头,只学着做些细事罢了。”
宝钗笑道:“那是什么话呢?”袭人道:“我是实心实意的话,跟着太太才学的出人来。太太凡事指点教导他,我就感恩不尽了。”宝钗笑道:“你这个
话说在那里,真是笑谈的话了。”
袭人道:“连就是太太肯教他伺候,不过算赏我的脸了,到底还没尽我报效的心呢!”宝钗笑道:“等明年没事的时候,常时给他在这里来住着玩玩,没事我还可以教他做做针线,这原可以得的,若说做丫头,那却使不得。”袭人道:“那粗事原不要他做,不过倒茶装烟,那原算不了什么事。”因叫:“绿云,你听见了没有?”绿云走过来道:“我听见了,明年过来伺候太太,倒茶装烟我都会的呢。”袭人道:“今儿先给太太磕了头,太太才收你呢。”绿云答应,便过来给宝钗磕头。
宝钗忙拉住了,笑道:“你这孩子就很好,我倒是疼他的,做丫头断乎使不得。瑶华呢,我不要他姐姐做丫头,我倒要他做丫头呢。瑶华,你肯不肯?”瑶华笑道:“我又不是个女人,怎么做丫头呢?”说的大家都笑了。于是,袭人在园子里又住了几天,才带了孩子们回去了。
光阴捻指,早又到了腊月中旬。贾琏在南京安葬事毕,回转京都,到了家内。先见了邢夫人回禀一切,然后过这边来,见了王夫人。大家相见了,说说金陵事情,路上光景。正说着,只见外面人来回说:“黑山庄庄头乌进孝的儿子,送东西来了,在外面磕头请安,有个禀单在这里,请太爷们看呢。”贾琏听见了道:“他们年年总要到这时候才来,再不肯早些来的。”
说着,便要接禀单出去,贾环道:“二哥你才回来,歇歇儿罢。我出去看他怎么说就是了。”说着,接过禀单看了一看,就出去了。王夫人道:“你这一路很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歇儿罢。”
贾琏答应了,便回到自己屋里,与平儿、蕙哥、月英们说话去了。
话休絮烦,早已又过了新年。春来夏往,荏苒之间,不觉又是七月新秋,这年是初六日未时立秋。大家都在秋爽斋闲话,平儿道:“今儿什么时候立秋?”马氏道:“听见说是未时,这会子也该差不多儿了,钟已早就打过十二下了。”平儿便叫拿过表来看时,针已指到午正四刻十四分了,因说道:“刚刚儿的要交未时了。”正说着,只听自鸣钟“当”的打了一下。
宝钗道:“交了未时了,你们都看秋罢。”李纨道:“‘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皆秋。’你们留心看梧桐就是了。”平儿道:“这么着,叫素兰和他们大家在屋子外头看去,等落下叶儿来,就快些送上来看就是了。”秋芳道:“近来人的诗,有两句很好,又恰合这会子的情景。”宝钗道:“是那两句呢?”秋芳道:“小婢拾将梧叶去,也从闺阁报新秋。”李纨、宝钗齐道:“实在好的很,真是清新俊逸之句。”马氏道:“二嫂子,你教这些傻子在外头等梧桐落叶儿,知道他多早晚才落呢?”月英道:“叫他们拿东西去打下他一个叶儿来就是了,又何必等呢?”蕙哥笑道:“那打下来的也算不得落的,你的主意儿倒也好呢。”
原来袭人的女儿绿云,从春天就在怡红院住了一个多月才回去。到了六月,又来在这里住着,还未回去。他见素兰们一起人都在外面等梧桐落叶儿呢,他便一个人绕到屋后去瞧,等了一会,只见那棵梧桐树上微风过处,竟飘下一个叶儿来。他便连忙上去拾了藏着,绕到前头,进了屋内,拿出梧桐叶儿来,送了上去。大家都说道:“好啊!他们都还在那里傻等呢,你是在那里捡来的?”绿云道:“我到屋后头瞧去的,没多会儿就看见掉下这个叶儿来,我赶忙的捡了藏着进来的呢。”李纨道:“这个姑娘伶俐的了不得,原也是巧拙不同,却也难得这么凑巧的很呢。”宝钗道:“明儿才是巧节呢,他今儿倒先得了巧了。”秋芳道:“乞巧倒不得巧,不乞巧倒偏得巧呢。”
马氏道:“乞巧倒也是个好玩意儿呢。”
桂芳听见了,便说道:“咱们年年怎都没听见过乞巧么,那书上说穿针乞巧,瓜果金盘,这么些东西,我都没见过呢。”
秋芳道:“这都是女孩儿的玩意儿,原是闺中儿女之戏。”
蕙哥道:“这么着,我们和妹妹们今年也学着乞个巧儿玩玩罢了。”宝钗道:“乞巧是今儿晚上,并不是明儿的事。”平儿道:“该怎么样给他们学着玩玩也好啊!”宝钗道:“那穿的是七孔针,这会子也没这个东西,只好摆列瓜果,焚香祭拜双星。然后各人用小盒子一个,里面放上一个极小的蜘蛛在内,供在桌上,等明儿早上开看。如里面结成小网有钱一般大的,便为得巧,也还有结网不圆不全的,又次之也还有全然不结网的。”李纨道:“既这么样,你就教他们备办起来罢了。”宝钗遂教玉箫、紫萧两个去吩咐外面备办了瓜果、供献、香案之类进来,再备雕漆小香盒十来个来。“你们是乞巧的人,须要把蜘蛛预先寻了来放着,只要小绿豆儿大,越小越好”。
于是,桂芳、月英等各带了丫头们在园子里,四处遍寻,寻了来便各自放在各自盒子里头,号上了人名,是桂芳、蕙哥、松哥、祥哥、禧哥、月英、绿绮、绿云共是八人。到了晚上,将香案抬至檐前,上面罗列金盘瓜果,香花缭绕,灯烛辉煌。
八个人献酒,对天跪拜,然后各将香盒供上。大家便在院内乘凉,马氏道:“既祭牛郎织女,也该奏乐侑觞才是。”秋芳道:“这却也该呢。”遂教人去取了笙、笛、鼓板过来,大家轮流唱了一会,直到三更方散。
到了次早,桂芳见天初亮便起来了,到了各处把众人都催了起来,梳洗已毕,都到怡红院中。大家来齐,便到昨儿所供檐前香案上面,把各人的盒子拿了过来。打开看时,只见桂芳与松哥的两个盒子里面有蛛丝结网并未结成,蕙哥、祥哥、禧哥的盒里全然没有蛛丝。松哥道:“都是桂哥哥,今儿起的太早,把人都催了起来,赶着打开了看,也没等他结的成,要是迟些儿再开了看,可不就结的完全了么。这会子就算是很巧,也到底还算不得巧呢。”平儿道:“还有他们三个盒子没打开呢。”因又将绿绮的揭开看时,也没有蛛丝。又将月英、绿云的两个盒子揭开看时,只见里面却都有钱大的蛛网,结的齐全圆密。大家都来看了,齐声说:“好。”李纨道:“这才算的很巧呢。本一这乞巧都是女孩儿家的事,这两位姑娘将来都是巧的。这月英姑娘,他姐姐就是个巧的,今儿他又得了巧了。这绿云姑娘,他昨儿就先得了巧,今儿倒又得了巧,可不都巧的很了么。”大家都笑说:“不错,不错,真正是巧极了。”
李纨道:“今儿是七月初七了,科场只得一个月了,你们也该预备下场的事了。”宝钗道:“可不是,明儿桂小子和蕙哥儿弟兄两个,还有薛家孝哥、史家遗哥,甄家芝哥都是同年的,他们也都捐了例监了。明儿考的时候都会在一起同了去,彼此都有个照应。你们也该会会他们,大家商量商量呢。”蕙哥道:“我们前儿还在甄老伯家,都会见的,他们也说要约我们呢。我们这五个人明儿先要会会谈谈文章,将来要天天在一块儿呢。”
于是,桂芳、蕙哥便约会了甄芝哥、史遗哥、薛孝哥商量下场之事。平儿、宝钗也把他们下场的东西,都预备停妥了。
到了八月初六日,便派了四个家人跟了桂芳、蕙哥约会了甄芝哥、史遗哥、薛孝哥,五个人在一块儿寻了寓处住了。初七日夜里进了头场,到了三场已毕,十六日便一起回到家内,大家接着。王夫人道:“好,你们都辛苦了,都好好儿的家去歇着罢。”
桂芳、蕙哥各自回到自己屋内,便先把文章抄出来送与贾环去看。贾环道:“都还罢了,到底是桂芳的好些。”到了晚上,贾政、贾兰都下了衙门,桂芳、蕙哥两人又把文章送上去看。贾政先看了,便说道:“你们年纪都还小呢,有这个样儿也就罢了,将来总不止如此,功名很不用愁的。”因递与贾兰道:“我看这文章竟都还可以巴结呢,你看一看瞧。”贾兰接过来,看了一遍道:“蕙兄弟的文章很可以巴结得中,桂兄弟的文章不但中,只怕中的名数还要高呢。”贾政笑道:“便不能这么样,也总可以有望就是了。你们都好好儿的歇着,听信去罢。”桂芳二人答应了,便下去各自家回自屋里去了,要知几时发榜,两人中是不中,须待下回,便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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