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小红在平儿屋里,每日与姐妹们闲玩说话儿。只因给贾芸亲事说定,心已遂了,便毫无思虑,安然畅适,不过旬日之间,病已全好了。贾芸也有了娶亲的日子了,平儿便捡了几套衣裳,赏了四十两银子,又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亦赏了两套衣裳,二十两银子。平儿又给了他些家常半旧的衣裳,给他装了四个箱子,传了林之孝家的进来,领他家去。林家的带了小红,到各处磕头谢了,又辞别了众姐妹,出门上车回家去了。

过了两日,马府家人押送过嫁妆来了,十六副箱橱,一百六十件桌炕椅杌,八十台古玩、瓶炉、茶酒器、帷幔等类。贾琏一面叫人搬过新房子里去铺设,一面叫人让马府家人到前边款待酒饭,给了一百六十两银子赏封,并八对尺头。那边家人上来谢了酒饭赏赐回去。又有两家陪房,领着四个丫头到王夫人上房来磕头参见,王夫人便吩咐教在新房子里照应铺设嫁妆器具,又吩咐教厨房里添设分例,外加奖赏。到了次日,主才铺设齐备,照奁簿档册查点清楚,请贾政等看过,里边方请王夫人等从左边厢房开门过去,大家各处看了一遍,都仍回到王夫人上房里来。

王夫人道:“明儿兰哥儿过礼的东西,你们都预备停当了么?我还没瞧见呢。”平儿道:“都停当了,在大嫂子屋里呢。”

因教秋纹到大奶奶那边,把明儿过礼的首饰都拿过来。因又回王夫人道:“那些尺头、衣裳等明儿摆齐了,再请太太看罢。”

王夫人道:“也罢了,不要太累赘了。”说着,秋纹同了碧月、素云三个人,捧了首饰过来。平儿便指与王夫人道:“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共计一百件。额外是妆蟒四十匹,各色刻丝羽毛大呢洋绉线绉绸缎一百六十匹,四季衣服一百二十件。那就是折羊酒的银子了。”王夫人点头道:“头里宝玉给环儿两处的东西都也差不多儿,就是这么着也罢了。”

到了次日,荣禧堂上铺毡结彩,屏开孔雀,褥隐芙蓉。各公侯及工部、邢部官员并诸亲友,俱来贺喜。外面是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迎送,内里是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等接待。先派了林之孝等十名家人押着礼物,到傅同知家去。

午后回来,那边也是十名家人押了回礼,一齐到了荣禧堂上来叩首。这里一面款待来人,打发赏赐,去后便打点宫灯、大轿起身。鼓乐执事前导,官衔牌上是:世袭一等将军、世袭三品威烈将军、丙辰科进士、工部郎中、江西粮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刑部主事,后面对马引马领着贾环骑马亲迎,另有八个家人跟马在后,甚是热闹。

掌灯时候,家人探马报大轿已自马府起身。原来择定新贵人于酉时进门,贾琏拿起表来一看,见针已指到酉初一刻,便道:“是时候了。”家人们答应,齐在檐前雁翅站立伺候。不一时,贾环下马进来,外面鼓乐喧阗,一对一对的宫灯引了大轿进来,抬至荣禧堂上,将轿夫、鼓乐全行撤去。里边家内女人用吹打细乐迎出,傧相请了新人出轿,两个披红喜娘搀扶着,与贾环并立,傧相赞礼,拜了天地,请贾赦邢夫人夫妇登堂受拜,又请贾政王夫人夫妇登堂,行礼已毕,送入洞房,揭去盖头。大家在花烛之下,争看一番,虽无惊人之貌,也颇有几分姿色。然后坐床撒帐,又有合卺酒筵等仪,皆已行过。大家方才出来,仍到王夫人上房。

这边来了史湘云,便拉了平儿、李纨在宝钗屋里坐着,笑问道:“你们妯娌三个,看着这新人怎么样?”平儿道:“他低了头,我在迎面总看不清楚,两边又挤住了,好像是有两点儿雀斑似的。”李纨道:“我早就说有些儿像彩云的模样儿似的,今儿瞧了瞧,可不是他么。”宝钗道:“却乎有些像彩云的模样儿,这会子三爷倒弄了一对彩云在屋里了,妻妾同貌,倒也是少有的事呢!”史湘云道:“你们别拉拉扯扯的,到底看着怎么样氨宝钗道:“这会子总瞧的不十分清楚,只好拿彩云论罢了。彩云的模样儿虽不能在上等,也不能在下等,只好在中等之上算罢了。”史湘云道:“依你说便中等之上,你们妯娌三个比并起来呢?”李纨道:“我是老了不用说了,就是他们两个,不是我替他说话,谁比谁强么,都是不相上下的罢了。”平儿和宝钗笑道:“大嫂子这话很是,我们也是这么说呢。”史湘云道:“你们说话也没一个儿爽爽直直的,都是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话儿,可不要把人都闷死了呢。”

宝钗笑道:“云妹妹又着了急了,依你怎么说呢?”湘云道:“我是公道话,由你们爱听不听。头一个数琏二嫂子,当初都说凤姐姐风流俊俏,那里比得上这会子的二嫂子呢。第二就数宝姐姐了。第三大嫂子说老还算不得老呢。第四才数到像彩云的新妇呢。我说的公道不公道?”李纨便拉了平儿的手,笑道:“好个风流俊俏的美人儿,到底是我这孩子好,你可别要恼罢,才刚儿我说的话要算把你很委屈了呢。”平儿笑道:“史大妹妹,他惯会拿咱们老实人取笑儿开心,也只好由他说去罢了。”

说着,外边人请坐席,大家仍到王夫人这边来了。这日没甚外人,只摆了三席:上首两席让薛姨妈、李婶娘坐了;下首一席让薛宝琴坐,因是兰哥儿媒人。史湘云、邢岫烟、李纹、李绮、探春、巧姐儿并家中众人,两下分陪。

过了次日,又是回九之期。恰值这日,乃是贾芸娶亲。他家中请了贾蔷、贾芹、贾蓝、贾菌并几个亲友,也摆了几席酒,娶了小红过来。到了次日,小红便向贾芸要那块绢子。贾芸笑道:“那是咱们的媒人呢,你有的使就罢了,又要他做什么呢?”小红笑道:“你说我到你这里来就换的么。”贾芸道:“你那会子又说不到我这里来,今儿怎么又来了呢?”小红笑道:“你还说呢,那一天小丫头倒了茶出来,你还要望着人家混说,把我急的什么似的了。”贾芸道:“我那一年在园子里带人种树,捡了这块绢子,原不知道是你的。这事是三四年了,后来知道是你掉的,我就把我的换了给你。咱们会了几回,后来我不大到园子里来,要想瞧你就瞧不着了。”小红道:“我那会子心里有话,不好对人说的,有谁知道呢?只好自己心里熬煎,茶饭都懒得吃了,就弄出这个病来的。”贾芸笑道:“你这个病,到底是我给你医好了的。你该给我好好儿的谢大夫呢。”

小红笑着啐了他一口,道:“我告诉了你心里的话,你倒拿我取笑儿么。”

贾芸道:“玩儿罢了,我难道不许你拿我取笑儿的么。咱们两个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分什么彼此呢,我记得去年我谋办陵工,弄了些东西送琏二奶奶去,琏二奶奶不收,我还给了你些东西。后来我就总没进去了,琏二奶奶也死了。我昨儿这件事,想来想去,想了两夜通没睡觉,还是求了这个琏二奶奶才办妥了的。这个琏二奶奶比头里的强多了,人品、说话、行事都好,不像凤婶娘一味的利害。我昨儿这个事,要是头里的琏二奶奶,求着他是不中用的。”小红道:“头里的二奶奶虽然利害,待我就好。那会子我在宝二爷屋里,头里的二奶奶说我很好,要我过去,教我做他的干女儿。我说奶奶错了辈数,我妈才是奶奶的干女儿呢。谁知这会子倒做了这个二奶奶的侄媳妇了,也是事有应该呢。昨儿奶奶叫我进去,调理了几天,不教我伺候,说我是他的侄媳妇,拉了我的手,摸我身上,臊的我脸上好不好意思的。又赏了好些东西,真是少有的恩典。咱们明儿可别忘了他才好。”

贾芸道:“可不是,明儿总要想个孝敬的道理出来。”由此夫妻十分恩爱,从前是两地相思,今日是各遂心愿,自与别的夫妇大不相同的了。

却说周姑爷在刑部做郎中,已经两年多了。一日奉旨放了江西粮道,便忙着料理携眷赴任。因贾政做过江西粮道,周姑爷这日便同了探春回来,一则辞行;二则要领贾政之教,规模典则,漕务弊端,条分缕晰,好仿照旧章,便不致陨越了。探春来到上房中,与众人拜见做辞。众人又与探春道喜。大家都说,路程不为太远,不像从前远隔重洋了。况且,三二年间仍旧调进京来,也未可知。

大家正在说笑,只见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两个进来,因听见了周姑爷放了粮道,便先上来给探春道了喜。然后回王夫人道:“太太前儿吩咐,教挑选进来伺候当差的女孩儿,现已挑选了十个,都是十一二岁、十二三岁的,请太太验看。”王夫人点头儿,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便到门外领了十个女孩儿进来,见了王夫人磕了头。

王夫人逐一看过,因拣了两个老实些的,问他道:“今年十几岁了,父母是谁呢?”赖大家的回道:“这一个是郑华的女孩儿,今年十三岁了。这一个是来喜的女孩儿,今年十二岁。”

王夫人道:“这两个,我留着使罢。”因向探春道:“你给我替他起个名字,才好使唤呢。”探春想了一想道:“这郑华的女孩儿叫碧桃,那一个叫红杏罢。”王夫人道:“这就很好,你索性把那几个都给他起了名字,好上档册的。”探春道:“我也是顺口儿胡讲,还是宝姐姐你来说罢。”宝钗道:“三妹妹你说罢,这有什么谦让呢。”探春因说道:“这两个给他叫红梅、翠柳,这两个给他叫翠云、紫云,这两个给他叫绣琴、素琴,这两个给他叫文鸾、彩鸾罢。”王夫人道:“这红梅、翠柳派给你大嫂子屋里,这翠云、文鸾、彩鸾三个派给你琏二嫂子屋里,这紫云、绣琴、素琴三个派给你宝二嫂子屋里。环哥儿屋里有他媳妇跟来的玉箫、凤箫、翠鸾、翠凤四个,也够使了,可以不必派他的了。”探春道:“我的两三个丫头也渐渐儿的大了,那里虽然还有几个,我都不大中意,将来也还要挑几个呢。”

说着,人回请示在那里摆饭?王夫人道:“没什么外人,就在这里摆罢。”当下探春至晚回家,过了两日,就起身往江西赴任去了。这里王夫人便把几个年纪大的丫头,彩明、麝月、秋纹、绮霞、碧月、素云等俱放出去配人去了。

再说薛蟠自香菱死后,屋内无人,每日闲游浪荡。因荣府接连有事,便常与冯紫英、贾蔷、贾芸、贾芹一干人喝酒玩笑,闲时便非赌即嫖,无所不至。这时贾芸新婚,无事便不大过荣府来。贾蔷、贾芹便来瞧薛蟠道:“薛大叔,你老人家在屋里坐着,不闷的慌么。咱们今儿还是到那里逛逛去罢,省得白坐在家里还闷出病来呢。”薛蟠道:“成日家在外头逛,逛的都怪烦的了。怎么想个好些儿地方逛去,才好呢。我是前儿在冯紫英家那里碰湖,来了一天我只成了五六牌,倒输了八个全荤飘儿。你说说,这是什么手气?到临了儿才算了一算我共输了八十九两银子,心里很不舒服。这两天就总没出门,在家里又实在闷的了不得。”贾蔷道:“有什么好地方儿可逛,大家也要想一想看。”薛蟠道:“我昨儿听见人说,锦香院云儿那里新来了几个媳妇很好。咱们今儿倒是在那里看看去罢,要果然的好,咱们明儿就叫他们来喝酒,你说好不好?”贾芹道:“是啊,我昨儿也听见人也是这么说。薛大叔,咱们就走罢。”

于是,三个人一路到锦香院来。

到了院前,才刚进了门,就听见后边琵琶弹的响,有人在那里唱呢。门上人说:“爷们请那边坐罢,这里头有客呢。”

薛蟠道:“里头有客么,是谁呢?咱们且看看是个什么人。”

三人便直往里走,门上人不敢阻拦。三人走到里边看时,只见云儿同着一个媳妇在那里弹唱呢。上面炕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孙绍祖,一个不认得是谁。那孙绍祖见了他三人进来,便站起身来,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薛大哥。咱们好久没会了,今儿来的好的很,咱们就一块儿坐罢了。”薛蟠道:“我不知道是孙大哥,倒失回避了。咱们今儿是打这儿过,进来看看的,我还和他们有事去呢。咱们两便罢,改日再会。”孙绍祖道:“薛大哥既不肯赏脸,我来送你,看你们要是到那边坐了,可就对不住咱们呢。”薛蟠道:“咱们几时是这么着的人吗?果然有事,你也不必送。”说着,两下虾腰,三人出来了。

贾蔷道:“怎么今儿偏偏儿的遇着这个混帐东西。”贾芹道:“我们进去了,他们人原请我们那边坐的。薛大叔定要瞧他们去,要是不认得的人倒也罢了,偏又遇见他,倒弄得个下不来了。只好过一天咱们再来逛罢。这会子倒弄了个有兴而来,败兴而返了。”薛蟠道:“除了他这里,就没处逛吗?前儿蒋玉函来了,说他又领了一起档子班儿来了,寓在小花枝巷里头,请我无事到他那里坐坐去呢。今儿也不知道他在家不在家?咱们横坚闲着,就往小花枝巷里头看看去,使得吗?”贾蔷道:“也好,小花枝巷的路也不多远儿,转两三个弯子就是了。”

于是,三人又转到小花枝巷内,只见一家门首写着:“三台小班寓”。三人便走进门去,恰值蒋玉函出来,见了三人忙笑道:“薛大爷同二位贾大爷请里头坐。”三人进到里边,小小客坐颇也收拾的精雅。三人坐下,底下沏上茶来。薛蟠道:“你今儿没出门么?”蒋玉函道:“昨儿在临安伯府里,今儿没出门。”薛蟠道:“你来了有多少时了?我是前儿才知道的。”

蒋玉函道:“我来了才得十来天呢。我头里听见说,宝二爷怎么出了家了么,这是怎么的道理,这会子可也有个信息儿没有呢?”薛蟠叹道:“这都是稀罕的事,宝二爷那么个人,谁知他一下子就出了家。头里我们柳二爷那么个人,也是出了家了,可都不是奇事吗。”这会子,也不知道他两个人是在一块儿呢,也不知他是各自干各自的?竟一点儿音信都没有。”

蒋玉函道:“我听见说宝二爷的奶奶就是大爷的妹子呢。这如今大爷可有了外甥儿没有呢?”薛蟠道:“今年三月里养了个外甥儿,叫桂哥儿。这会子渐渐儿的好玩儿了。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呢?”蒋玉函道:“不瞒大爷说,我上年娶了亲了。我原也不知道,谁知娶的就是宝二爷房里的袭人。故此宝二爷的事,我都知道。我这如今在外头各处做买卖,都留心访察着,要是碰见了宝二爷,我总要劝他回家还俗呢。”薛蟠笑道:“我只知道袭人打发了出去,给了人家,原来就是你吗。你可记得,那年子咱们在冯大爷家喝酒行令,你说是什么‘花气袭人知昼暖’,我说你怎么说出个宝贝来了,他们还不懂,我说‘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呢?这会子,原来这个宝贝竟配了你了,你看着他是宝贝不是?”说着,哈哈的笑起来了,因说道:“我听见你买了房子,说是又开了铺子了,你的事情也就很够过了,又还领这班子做什么呢?”蒋玉函道:“我买了几间房子,是好久的话了。也置了一点子地,又开了一个铺子。那铺子里头都有伙计,我也不管那里的事。左右闲着,所以又弄了几个孩子们,出门到各处混混罢了。”

薛蟠道:“我是前儿听见你说了,今儿没事闲逛,特来瞧瞧你们这里的孩子们的。”蒋玉函道:“我叫他们出来,给爷们请安。”只见上来了三个粉妆玉琢的孩子,给三人打千儿请了安。薛蟠道:“一个个的都很好,叫什么名字,十几岁了?”

蒋玉函道:“这个叫福儿,十五岁了,这个叫禄儿,也是十五岁了;这个叫寿儿,才十四岁。今儿是我备个小东,请三位爷们听听他们的嗓子,看怎么样?”薛蟠道:“怎么又扰你吗,这么着,叫他们也不用包头,就是随身的衣服儿,只算唱个帽儿戏罢。”蒋玉函答应道:“薛大爷吩咐了,你们就这么样唱罢。”

不一时,摆上果碟酒菜,福儿便上来给薛蟠斟酒,禄儿、寿儿便给贾蔷、贾芹斟了酒。教师上来弹着弦子,三个孩子各拿了一把纸扇儿、一条手绢子,在席前扭捏着身子,两头走着,唱的声嗓娇媚可人,抑扬宛转,真是遏云绕梁之音。内中福儿更觉体态轻盈,面目俏丽,向着薛蟠丢了几个飞眼儿,薛蟠大喜,点头儿叫他过来,便重新敬酒,拜了阿妈。薛蟠大乐,赏了十两银子,贾蔷、贾芹两个人也赏了六两银子,三个孩子上来谢了。薛蟠还说:“明儿闲了,到我们家里唱去。”蒋玉函道:“改日带了他们,到阿妈府上来请安。”

三人出了小花枝巷,一路回家。贾蔷道:“咱们今儿兴兴头头儿的出门,就遇见孙绍祖这混帐东西,心里头很不舒服,想不到才刚儿还有这么一乐,也算是不幸之幸了。正是什么说的,‘有意种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了。明儿到底还要看看云儿家里新来的媳妇儿怎么样儿去。”薛蟠道:“你们明儿还是到我家里来,咱们同去。”说着,各自分路回家去了。

要知后文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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