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珍珠等了一会,心中发烦,打谅着自家出去瞧瞧。刚到院子门口,瞧见入画笑嘻嘻走进院来,手中拿着一面绿茸茸的琵琶,说道:“叫他们去找了来,上面尽是青苔,用水刷洗了半日,总洗不掉这绿颜色。”珍珠忙接了过来细看:制度精巧,轸亦完全,颜色苍古,别有风致。心中大喜,赶着进了云房,将琵琶供在桌上,焚起一炉好香,拜谢湘妃厚赐。惜春笑道:“这又是个什么缘故?”珍珠道:“这琵琶乃王嫱故物。当年出雁门关时,将他沉之于海,为湘妃所得。日前在孙夫人处,蒙湘妃将这琵琶面赐,不期至今日始得到手。方才是拜谢湘妃,因此焚起一炉好香。”惜春听说,将琵琶细看一遍,叹道:“真是一件绝妙古董。当年沉海之时,原不知尚有今日。物本无知,而遇合之期,早已定于千古。青冢有灵,当不能不望琵琶而三叹也。”珍珠点头道:“就如我同你,日后也总有一个归着。”惜春道:“你自然定有归着。我已跳出假境,与流水浮云相为始终,心如槁木,久不作红楼春梦矣。”珍珠笑道:“数之所定,身不由主。即如我自大观园分手之后,沧海桑田,变迁不一,又何曾想到今日与你相聚云房,同衾共枕!你虽此日跳出假境,但将来总要归到真地。流水浮云,终非了局。”惜春笑道:“果有真地,我当老于是乡。只是浮生碌碌,何处逢真?”珍珠道:“数到其间,自有真境,我同你亦难以相强。”

惜春点头正欲答言,听见院子外铜环声响,架上鹦哥远声相唤。入画出去开门,见是李行云同着一个二十来岁体面堂客走进院来,对入画道:“这是我的亲妹妹,要往镇江去,路过这里上来瞧我,领他进来见见观主。”入画道:“他姓什么?”

李行云道:“他姓吴,妹夫叫吴顺,是湖广节度使松大人衙门里的大总管。”入画道:“原来是吴大奶奶,失敬了。”彼此在院子里见过礼,对着吴大奶奶道:“我家观主的脾气,想你令姐也对你说过。他不拘见谁,总不为礼,还带不喜同人说话。如今有他的姐姐来了,比他很和气,诸事倒觉好些。你若进去相见,倒要谦虚些儿。”吴大奶奶道:“我因姐姐对我说观主姐妹两个长的很俊,我要瞧瞧,不知可比得上我家小姐,不然我也不去见他。”

入画点头,领着他们来到云房门口,先生进去通报。惜春听说,叫李行云同了进来。珍珠同惜春坐在碧纱厨里相对谈心。

入画领着他们走进云房。珍珠见那堂客倒也大方端正,赶着同惜春站起身来。吴大奶奶一眼望去,见两个美人站着相迎,差不多的身材,又是一般打扮,飘飘袅袅不亚蕊宫仙子。心中赞道:“好两个美人,真与我家小姐不差上下。”赶着上前施礼,珍珠、惜春亦俱答拜。李行云亦过来稽首。彼此坐下,珍珠问道:“听说路过此间,特来探望令姐,手足相聚,自然亦要多住几天。”吴大奶奶道:“因奉我家太太之命,往镇江祝府去候着迎接大太太扶柩回来。听说是九月初间起身,这二十左右可以望到。我也不敢多耽搁,等着回去时,再到这里多住几天,搅扰二位观主。”珍珠笑道:“我非观主,亦不过权且枝栖。此间乃令姐行云之所,何言搅扰,今日相逢亦是三生之幸。我听见你家彩芝小姐日常多病,不知近来可好些儿?”吴大奶奶道:“姑娘怎么知道我家小姐名字,又知道多病,是谁说的?”

珍珠笑道:“我同你小姐是个神交知己,他的一切景况我最知的详细。只怕你们天天在他跟前,还摸不着他的脾气。”

吴大奶奶笑道:“姑娘既知道,请说一两样儿,看像我家小姐不像?”珍珠笑道:“你家小姐是张瓜子脸儿,高高的鼻梁,细细的一双凤目,盈盈秋水,远望去就如两点寒星,两道春山,一点樱口,发长三尺,光黑如漆,身材袅娜,不瘦不肥,手细指长,金莲一捻。生平最爱看书。又爱使个小性儿,稍不如心,就出眼泪。遇着不对劲儿的人,终日不出一言;就是那人去远了,他还是不乐。房屋里收拾的飞尘不入,所有他的琴棋书画、笔墨纸砚,若不是他至得意的人总不敢乱动。窗前窗后起种修竹,又爱梅花。每日焚香对竹,一人静坐。一个月三十日,倒有十五天要生气、生病,药不离口。你家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将他藏之金屋。不要说爷们瞧不见他的一点影儿,就是奶奶们要见他一面也是难事。你们小姐我说的像不像?”吴大奶奶不觉哈哈大笑,说道:“真一丝儿也不错,将我家小姐说的活在面前。真个姑娘怎么比咱们还知的详细,这一篇说话抵了我家小姐的一幅行乐图。”惜春笑道:“你说的这个样儿,很像我在那里见过,倒很熟,只一时想不起来。”

吴大奶奶道:“观主尊姓?俗家是干什么的?这个好模样儿,为什么好好的姐妹两个都出了家?”珍珠笑道:“我们俗家住在天上,祖父都是神仙。我们做道士还是神仙的根儿。你且不必问咱们的家乡姓氏,将来慢慢的自然知道。今日你们姐妹初会,且去叙谈半日,等着你转来时,我再说我们的缘故。”

李行云道:“也罢,咱们去吃晚饭,休要在此絮烦观主。”

吴大奶奶站起身来谢了茶,同着姐姐出去。一路走着深赞:“观主姐妹两个生的花容俊俏,举止大方,不像个小户人家闺女。不知为着什么在此出家?”李行云道:“我也听说来头大着呢,到底摸不着他的准底儿。且等你转来,耽搁一半天,自然套得出根底。”说着,来到自家屋里。徒弟袁可石已将晚饭备下,又将张流水邀来,同在一处畅饮一宵。第二日一早赶着上船,往镇江而去。

原来松柱自三边总制调了湖广节度使,同着家眷到任以来,颇觉官清吏肃,岁稔民安。公子松寿帮着父亲料理署中事务,井井有条;彩芝小姐又谨遵闺训。兄妹两个膝下承欢,松柱夫妻欢喜之至。这日接着祝筠的书子,知道柏夫人在京于八月半后开了五六天吊,满朝文武俱亲自上祭,十分热闹。朝廷又有恩赏典礼,并赐葬祭。都是这些门生故旧帮着料理,还有贾珍、贾蓉父子在外照应,里面有珍大奶奶婆媳帮着芙蓉料理。因此柏夫人倒可省心,已于九月初二扶柩下船,初八开行,沿途俱有护送,大约十月底可以到家。松柱接着此书,同庄夫人商议道:“祝大姐姐已扶柩回南,这个月底可以到家,咱们须得差人前去迎接才是。”庄夫人道:“很该差人去接。依我的意见,家人同媳妇们各派两个,到了镇江见过老太太,就一路迎接上去。”松柱道:“既是这样,赶着就办起礼来。太太派定了人,明日后就叫他们起身。”庄夫人点头,吩咐水仙将内外男女名册取来酌派。

原来这水仙是庄夫人身边最得用有体面的姑娘,也就同柏夫人身边的芙蓉一样,总管一切内外事务。松柱夫妻待这水仙就同女儿一样。彩芝同水仙也最相得,凡一切饮食起居,总得水仙经理他才放心。这松府内外人等,谁也不敢得罪水仙姑娘。

彩芝身边有两个秀美得意姑娘,名叫仙云、香露。他二人专管服侍彩芝,不管外事。

此刻,众人听说太太要派人去镇江,去给亲家大人上祭,人人都想这件美差。听见叫水仙姑娘取家人名册,就有签押上吴顺的媳妇赶着来见彩芝,要求个情儿,一直来到小姐住的云涛书屋。刚走过一带小回廊,见彩芝穿着件松花色素洋绉,出自来风的灰鼠皮袄,下系着水红绸的棉裙,手中拿着白汗巾,站在竹林边看着几个丫头们在那里洗竹子。吴家的走到面前叫道:“小姐又在这里洗竹。”彩芝笑道:“今日天和气暖,叫他们洗洗竹上的灰。”吴家笑道:“小姐这院里真是一尘不染,那里去找灰。这几竿竹子叫小姐盘起了包浆,一枝一竿的,又绿又亮,真是一件活古董。”彩芝听说,抿着嘴儿笑道:“你倒会说个话儿。”吴家的道:“我有件事,来求小姐在太太面前说个情儿。”彩芝道:“有件什么事,要我说情?”吴家笑道:“没有别的事,因太太要差人到镇江上祭,男女各派二人。我父母墓也在镇江,自从跟着太太、小姐由杭州就到这里来,有好几年也没有到上烧张纸儿。今既有这差使,求小姐对太太说派了我去,顺便到我爹妈上烧张纸,他们阴灵也感激小姐的恩典。”说着,掉下泪来。彩芝眼圈一红道:“你念着父母,顺便上,原该如此。这件事我可以为力,必派你去。”

吴家的赶忙道谢,说道:“太太现在派人,请小姐就去。”彩芝点头,命香露取件褂子来穿上。仙云将手镜递过来,彩芝照了一照头面,对着吴家的道:“你只管先去,我随后就来。”

吴家的答应着先走出去。

彩芝命仙云跟着慢慢出了院子,走东边回廊,忽然想起一件心事,站住脚,沉吟了一会,拣直来到水仙屋里。丫头瞧见赶忙打起湘帘,一面到套屋里去通知姑娘。此间是帐房重地,闲人都不敢混入,每日惟彩芝往来。内有套房两间,是水仙住屋,收藏紧要物件。彩芝走到里间,见水仙正换衣服,说道:“早上甚凉,这会儿厚毛的又穿不祝”彩芝道:“本来这几天和暖,小毛儿的也很是分儿。”水仙换了一件苹果色宁绸羔儿皮袄,套上鹅黄绫子挽袖,吩咐丫头给小姐倒茶,让彩芝坐下,说道:“我换了衣服,正要送家人名册上去,小姐来的凑巧,迟来一步,我又不在屋里。”彩芝道:“我也为这件事来。

方才吴嫂子在我那里要求这个差使,我已满应了他,正打谅着去见太太,因想起我不便提起,故此来见姐姐,要你你我说这情儿。”水仙笑道:“我知道小姐的意思,这件事只管放心,交在我身上,横竖总派他去就是了。”彩芝笑道:“既是这样,我可以不用去见太太,你就拿着册子上去罢,恐太太等着你呢,我且回去,晚上再见。”

水仙听说,叫丫头抱着册子一同出了房来。彩芝带着仙云仍回香阁。水仙来到上房将册子吴呈上。庄夫人前后看了一遍,说道:“家人里派蒋荣、韩桂,里面的派顾家的、高家的,都还老成能干。”水仙答应说道:“高家的现在身上不便。方才小姐的意思,要叫吴顺的媳妇去。”庄夫人点头道:“倒也使得。你去开了单子给老太爷瞧过,发到门上去。每人赏二十两盘费,叫他们赶着收拾,明日就走。”水仙答应,赶着回到屋里,开出单子送垂花门交签押上呈老爷过目。一面备奠仪礼文、开单,交寿大爷写书信。不一会,诸事妥当。松柱夫妻两个过目,叫进蒋荣、韩桂当面吩咐,交了奠仪礼物。庄夫人又吩咐顾家、吴家些说话。

次日一早,四人坐上差船,直往镇江而来。走了半月,这日到了仪征。吴大奶奶想起有亲姐姐,因姐夫李琼将家私败光,不知去向,贫难度日,就在清凉观出家做道士。今日路过此间不能不去瞧瞧。将大船湾在江口,自家一人上来,见过惜春、珍珠之后,姐妹们叙谈了一夜。次日一早开船放过江去,至晌午大错,收入镇江码头。

这几天,祝府里正在两边收拾,甚为热闹。又兼押盐船去的爷们都已回来,码头上挑银包的脚夫不计其数。蒋荣们男女四个坐上轿子进城来到祝府。门上的周惠是向来好朋友,相见很为亲热,忙邀到门房里。查本、槐荫还有押船回来的廖升,都彼此相见。查本问了本意,吩咐打杂的到船上去起行李,将书子拿着去见老爷。顾大奶奶同吴大奶奶也在垂花门同周大奶奶们相叙寒温。

此时,祝筠正在敬本堂的套房里会客。查本拿着书子上去回道:“松亲家老爷差了家人同媳妇们来迎接大老爷、大太太。”

祝筠大喜,接过书子拆开从头至尾细看一遍,叫来人进来。查本领着蒋荣、韩桂见了亲家老爷磕头请安,致意了主人的说话。

又寿哥儿请安问好。祝筠问了一会,吩咐:“且住两天,等我派了人一同去接。”蒋荣们答应着出来。祝筠将书子递给小子们送到垂花门,交玉哥去念给老太太听。小子们赶着将书子送到垂花门去。

廖大奶奶早领着顾嫂子们见过桂夫人,又到介寿堂去了。

奠仪礼物已交到芳芷堂去。朱姨娘因未见书子,尚不敢登记,权且交采菱收着,自家带着丫头绿波到介寿堂探听消息。走出砖门,看见对面集瑞堂门口络绎不绝的银包担子,绿波道:“荆姨娘派在集瑞堂去兑收盐课,倒不派咱们姨娘去。”朱姨娘道:“你听见谁说派了荆姨娘?”绿波道:“刚才在怡安堂卷棚下,瞧见荆姨娘谢了老太太出来,刚走了过去,接着是仙凤、秋云两个人意气扬扬,漏着满脸得意,一路说说笑笑,连人也瞧不见了。书带姑娘站在台阶上叫住他两个,说道:‘派了好差使,也犯不上眼睛就长在脑袋上!’仙凤指着鼻子晃着脑袋笑道:‘错了大爷们,谁还巴结得上这差使。’叫书带姑娘狠狠的雀薄了他们一顿。我听着也很有气,为什么姨娘就赶不上他们?”朱姨娘笑道:“荆姨娘近来走的很红,各人的运气,我又不会像他们那样的巴结。”

绿波正要回答,听见背后有人问道:“像谁的巴结?”朱姨娘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见是汝湘、九如同着几个姑娘们一路笑着。九如问道:“你主仆两个唧唧在这里说谁呢?”

朱姨娘红晕桃腮笑道:“丫头们绊嘴,谁去管他们的闲事。你们这会儿上来干什么?”汝湘笑道:“咱们也学着巴结。”九如见朱姨娘登时满脸飞红,因笑道:“咱们向来玩笑,千急别要认真。刚才只听见‘巴结’二字,余下的话,一句也没有听。咱们这汝丫头,他向来听见什么就说什么,总是我平日不会教训,等着一会我回去撕下他的嘴来,绷一面小鼓儿,送你老人家去敲着玩儿。”惹的朱姨娘抿着嘴儿好笑。汝湘道:“我的嘴撕下来绷鼓,你的嘴撕下来又做什么?”九如指道:“太太下来了,咱们不要混说。”

汝湘们望去,果然一大群人跟着桂夫人冉冉而来。朱姨娘同汝湘、九如站在一边。桂夫人走到面前,将手中的一封书子递与朱姨娘道:“松大老爷送的东西照单收了,等着他们去时老爷再写回书,老太太还有东西寄去。”朱姨娘接着连声答应,跟着桂夫人来到怡安堂站住,让太太上了台阶,后面的姑娘、奶奶们都站在一堆。廖大奶奶对来的顾嫂子们指道:“这位是朱姨娘,这两位都是咱们大奶奶。”顾嫂子、吴嫂子赶着过来请安,致夫人、小姐的说话问好,并水仙姑娘亦叫请安致好。

汝湘们也回问了夫人、小姐的安,水仙姑娘好。

众人正在说话,只见梦玉笑嘻嘻走了过来,说道:“你们准备着出差?”汝湘道:“谁要出差?”梦玉道:“刚才老太太说,一半天差咱们拢共拢儿一路去迎接老爷同咱们太太。”

九如道:“不知派些谁去?”梦玉道:“横竖去的人多着呢,想来总少不了你。”

江苹指道:“你们瞧,周大奶奶走的忙忙的,不知又来回什么要紧说话?”众人回头看他真个急急的走来,到了面前回道:“太太下来了吗?”江苹道:“刚才下来,江太太、竺太太、姑太太都在介寿堂同老太太看牌,三太太同咱们太太在介寿堂说了会子话,因要摆晚饭,这才散了下来。你又有什么事来回?”周大奶奶道:“说也怪事,这会儿管的老盛来说,今儿早上瞧见桑奶子精赤条条的睡在义冢地上,衣服裙裤一堆儿放在旁边,昏迷不省,像是中了邪祟的样子。他们见是宅里的人,将他抬了家去,拿着姜汤灌了一会,苏了过来。叫他们将挂着预备上的纸锞烧了几千,昏昏迷迷的睡着。挨到晌午,忽然咽了气,死在他家。老盛着了急,赶着进来报信。这会儿老爷又不在家,说是到那里去打马吊。门上的叫进来请太太示下。”

众人听说十分惊异。海珠道:“这是他恶贯满盈,昧良的报应。你上去回太太,看是怎么吩咐。”周大奶奶点头上去。

梦玉们彼此叹息一会,朱姨娘道:“看不出那个人是这样结尾,真个报应的好快!”正说着,周大奶奶已回了下来,说道:“太太吩咐的很是。竟叫老盛去县里报请相验,将舍的棺木给他一口,就埋在义冢地上,省了日后是非。况且,桑进良串通拐逃,县里有案,这事更要去报。”汝湘道:“太太所见甚是。大奶奶快些去传话,让他们赶着去办。”众人道:“咱们也该散去,不多一会要请晚安了。”梦玉同着汝湘们一群散去。周大奶奶到了垂花门,照着太太吩咐传了出去。老盛依着去县里报请相验,料理掩埋。查本们私下照应完结。

看官的知道这桑奶子怎么跑到义冢地上,死在老盛家里?

待我慢慢说这缘故:原来桑进良拐了秀春去后,祝府知道立刻将他撵出,报官拿人,并无下落。桑奶子在县中审过两堂,取保收管。就在后门口,赁了一个在首饰楼上做买卖老张的一间屋子,同院居祝他原约定桑进良初头在接引庵相见。那里知道桑进良将他的东西骗了个干尽,带着秀春一溜烟早已离了镇江。他还指望着到庵中去相会,谁知初头上,庵里正为着周婉贞的事,祝府上男男女女每日挤满的轿马。桑奶子好容易等了几日,衣服当光,支持不住,打听周姑娘事情完结,这日央他们雇乘轿子,送到接引庵来。到了庵门,将轿钱付讫,一直走将进去。

这接引庵原是祝府里的家庵,一年用度都靠着祝府过活。

因此祝府的大小事务,他庵里声息相通。当日桑奶子在祝府里是第一红人,他庵里拜干妈,认亲家,往来亲热,逢年遇节还要送礼接待。到后来,桑奶子的红气退了,他们也就渐渐冷落。

到如今,听见他做出没脸事来,被祝府里撵出在外,这些姑子见了桑树影儿都是讨嫌,何况见面。那不懂眼儿的桑奶子,还打谅像当年的亲热,下了轿子拣直往里进去。来到大殿院子里,看见当家姑子法昌在那里瞧着徒弟们收拾锡器。桑奶子走到面前,叫道:“二师兄一向好啊!”法昌回过头来瞧见是他,登时掉下脸下,说道:“咱们庵里越发好了,敞着大门也没有人管个闲事。不拘是人是鬼,往里混走,明日叫宅里太太们知道了,拢共拢儿一齐撵掉。”桑奶子笑道:“二师兄,我又不是外人,怎么连我不叫进来?”法昌道:“你又是谁呢?这个进来,那个进来,明日不见了东西去向谁要?”桑奶子气的满脸飞红,说道:“你瞧见我偷过谁的东西吗?”法昌道:“谁管你做贼也好,养汉也好,横竖我这里不留做贼养汉的人。别叫宅里知道了连我们也站不祝”一夕

话说的桑奶子顿口无言,忍着气笑了一笑,说道:“我去见过老师父同我的干女儿,再来同你讲理。”说毕,往里就走。法昌一把抓住,说道:“往那儿走?谁是你的干女儿?你的干女儿早被你拐了逃走掉,又来这儿混认亲,快些替我离门离户的去罢!”将他使劲的一推,桑奶子站脚不住,一跤栽倒,幸而跌在晒东西的棕簟上,倒没有擦着那里。他就势的睡在地下,撒泼打滚的,一路又哭又骂。

此时惊动了合庵的姑子。看见是他,问了缘故,一齐动气,也不由他分说,将他拖的拖拉的拉,七手八脚硬推出山门外去。

随他睡在地下,赶着将山门关闭。

桑奶子睡在地下哭骂一会,并无一人理他。兼着此间是个僻静处所,门前又无一人往来,坐在地下,定了一定神,看见簪子、花儿、耳挖都给他放在旁边,赶着将头发挽好,插带妥当。想起从前得意的时候,这些姑子们何等奉承,到这里来是怎样看承、热闹。今日到这地位,被他们撵出山门,势利到这个分儿。我如今悔也无及。看那天已傍晚,只好挣进城去,再想别法。主意已定,站起身来,抖了一抖身上灰土,含着两点眼泪,咳声叹气,低着头顺脚走去。可怜向来出进总是轿子,从来未曾走过,又不知进城方向,趁着太阳影儿,极力混走。

不觉日已西沉,寒烟四起,抬头细看周围尽是枫林落木,霜草孤,心中着急,不知是何处所。穿来串去,愈走愈僻,转过一带霜林,一望尽是乱葬岗子,鬼火磷磷,若隐若现。昏雾之中月色朦朦,不分南北。高低小径,脚疼身疲。见路旁有一座堂,挣扎到石磴上,赶忙坐下,调换着手,将两只脚捻了又捻,心中又悲又气。

坐了一会,听见堂里像有人说话,侧耳细听,听见一人叹道:“霜风彻骨,屋坏墙坍,孤苦之情,令人难过。”一人答道:“你有子有孙,尚然如此,何况我同老八一身之外,别无长物,更觉凄凉。”又一个道:“我倒没有什么过不去,爱到那里逛逛就逛逛,遇着谁就吃谁。逍遥自在,谁也不敢惹我李八大爷。像庄老大,虽有儿有女,自家撒开手,老婆又去抱着别人睡觉。到这时候,谁给你一吊半吊的使!谁还惦着送碗饭来给你吃!”先前一个答道:“八兄弟说的很是。我那天回家,瞧见儿女冻饿的不像个样儿,就像针扎了我的心肝,可怜干自着急。只可恨我那女人心肠过狠,丢下儿女竟去嫁人,全不想当年的恩爱。”李老八笑道:“你真是个愚人。当年是你恩爱,所以他也恩爱。后来你撇了恩爱,因此他又去同别人恩爱。你的恩爱已了,他的恩爱到现在。”庄老大笑道:“我一肚的凄凉,叫你说的可笑。怎么刘老五一声儿也不言语?”刘老五道:“你们去说你们的,我各自各儿想我的心事。”

李八道:“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咱们哥儿两个替你拿个主意。”刘五道:“前日咱们的一个街坊阎老太太,他说新来了一个堂客,有三十来岁,人也很俊,初来暴到的,无依无靠,叫我娶了他,彼此都有照应。他在夫家时,原是走门子做卖婆,带着给奶奶、太太们搅搅脸,穿穿珠花,还带着放个私帐。因为脚手儿去得,那些老爷、相公们都还同他走得上。他有个女儿卖给一位什么大人做姨娘,倒很照应他。因他同人走了,有了身子,吃药下胎,血崩来的。前日我同阎太太到他家去瞧瞧,果然人儿倒很去得,房子也好,衣服首饰也还体面。

他初到的那几天,被南村的土地黄老爷瞧见,叫人来说亲,要娶去做两头大。不知怎么被土地奶奶知道了,大闹饥荒,将黄老爷的胡子拔了个精光,把个土地巾儿扯了个粉碎。黄老爷气极,辞了土地不干,要去出家。还亏咱们西村土地倪老爷同奶奶过去再三苦劝,这才拉倒。听见说黄老爷的奶奶因动气挣着了身子,昨日小产了一位相公。我想咱们家里又没有老婆,这件事很可办得。只是一会儿那里去张罗银子?我正要合你们商量,我要请个分子,办这件事。你们以为何如?”李八道:“快些别请分子,白不中用。那天开南酒局何老大的兄弟要请分子做亲,下了有二三百的帖子,包了酒席。谁知道这天只到了十来个人,还是白吃白嚼的。厨子同庄子上叮着眼子要钱,何老大哥儿两个魂都急掉,亲也没有做成,倒将一个酒铺子收掉了,哥儿两个只剩了一件汗澴子,逃的不知去向。你想这分子都是惹得的?咱们没有长个请分子的脑袋,再别混想请分子。

你既要办这件事,我倒替你出个主意,眼前这个奶奶也是咱们会中人,不如叫他做个人情,倒是现成的。”庄大道:“我也想到这人身上,咱们这一冬都可过去。”刘五笑道:“全仗二位大力。”

却说桑奶子从来没有走过这些道儿,又兼着伤于悲苦,坐在石磴上力软筋疲,两只小脚疼不可忍。正听见这三个人说话,忽然寂无声响。寒月满身,只觉着冷风透骨。到此时万念皆灰。

正欲起身,慢慢挣去,忽见三个人站在面前。朦月之下看不分明面目,只觉得周身寒毛直竖,不知不觉也就昏昏迷迷的问道:“你们是谁?”李老八道:“我们是桑进良央来接你的,叫你快去。”桑奶子大喜,说道:“他在那里?”庄大道:“就在面前不远儿,咱们来扶着你走。”此时桑奶子运尽之人,被鬼迷住,随他们在乱堆里走了一会。看见路旁一处似有灯光,李老八道:“三姑娘想在家吗,咱们进去打个闹儿。”刘五道:“就在这里也离他家不远,横竖叫老盛到这里来就是了。”

庄大笑道:“使得。”于是,走到一间小破屋子门口,叫道:“三姑娘在家吗?”里面一个堂客道:“刚才回来。”说着,开了门让他们进去。

桑奶子见那堂客有二十来岁。粗眉大目,浓妆艳抹,笑嘻嘻的让他们坐下。看他屋里只有一张破炕,并无别的。墙上挂着盏灯,炕头边挂着几吊钱,还有几锭银子,也用绳儿拴着挂在墙上。炕上还有些酒菜。刘五道:“三姑娘今日得采,银钱酒菜家里堆着,真是穿不了吃不了。”三姑娘笑道:“那几锭银子,是十月初一祝府里的年例赏的。这几吊钱同这些酒菜,是前日玉大爷同奶奶们给周姑娘做好事分给我的。这几天总也没有空儿,在家留着请客。”李八道:“咱们邀了桑奶奶来,是个新客。借你的酒打伙儿热闹热闹。”三姑娘笑道:“桑奶奶一半天有了新房子,咱们还要吃他的东儿。今日先吃我的。”

庄大赶着将酒菜摆在中间,男女五人团团坐下。

桑奶子因动了半日气,再兼劳乏,腹中正在饥渴之际,也不谦让,同他们一路大吃。李八道:“今日吃的有兴,三姑娘唱个曲儿咱们听听,别冷淡了这个酒席。”三姑娘点头应允。

即将手中筷子敲着酒杯低声唱道:

春草萋萋,游人踏遍花香地。转眼迷离,荷露盘滴薰风里。

高柳蝉鸣,清波鱼戏,鹊桥渡后凉如水,金粟飘香,团圆月色真无几。醉酒黄花,重阳去也,雁声阵阵西风起。离别了一年,相思了四季。我在这里多愁,你在那里有趣。倒不如撒开了手,我干我的你干你的。省了我看着影儿干淘气。

三姑娘唱完,李老八连声叫好,对着庄大道:“三姑娘是咱们的相好,今日让给你。刘五又快作新郎,只有我无妻小,将桑大奶奶让了我罢。”刘五道:“这倒公道,也是时候了。我让你们各成好事,明日再见。”站起身来出门而去。桑奶子身不由己,被李八拉住成了好事,昏昏沉沉睡去。

谁知此处是祝府的义冢。次日一早,管的老盛听见有人叫道:“老盛你快去,义冢上有人叫你,快去快去!”老盛出来一看,四面无人,心中疑惑,吩咐儿子带上门,他一人匆匆走到义冢地上。见那破堆边,睡着一个精赤条条的堂客,衣服裙裤放在一处。老盛吓了一跳,过来看看像是着了邪祟。细认面貌,很像宅里的桑奶奶。忙将衣物替他盖上,飞跑回来叫了儿子同两个土工,抬着一扇门板,到义冢上将桑奶子抬到家里。命老婆替他穿了衣裤,又灌了好些姜汤。不一会苏了过来,叫老盛赶着烧几千银锭,再烧些纸钱,供些酒饭。闹了半日,至下午忽然西去了。将老盛一家急死,赶着到宅里通信。得了太太的吩咐,放下心去办事。

此时,祝府里人人都知桑奶子的报应,惟书带心中最为得意。刚走出院子门,遇着秋云要往集瑞堂去。书带道:“我正要去找婉春姐说话。”秋云道:“这几天婉春很得意。”书带笑道:“他得他的意,与我无干。”两人一路说话,来到集瑞堂。走至上房,见陶姨娘靠着桌子,拿着一块新白布擦玉子儿。

书带道:“姨娘连日辛苦,也不歇歇儿,还做这些事。”陶姨娘听说,回过头来要回他说话,不觉挣了一下,失口叫道:“哎哟!”不知为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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