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会真园里众姐妹们,在小琼华涵万阁下凭栏赏月。史湘云初次来游,又是喜欢,又是伤感,对黛玉说道:“那年中秋联句如在目前,我平常想起只怕今生今世没有这个乐了,不料还有今日之聚。你们都有了归着了,只我尚在尘世苦海之中。这一回去,说不定几时再来呢!”言罢,不胜慨然!黛玉道:“你几时要来,我就去接你,这有什么难处。若想联句更容易了,咱们眼前就有五六个人,二姐姐虽不大做,也还可勉强。比那回咱们俩彼此对垒,就强得多了。”
宝玉听了大喜道:“我就取笔砚去。”宝钗笑道:“你又忙的是什么?从来联句最难得好,咱们也做了好几回,虽有佳句,通首总不一律。还要算中秋那首是好的,可是妙玉凑的居多。今儿又是对月联句,印板的文章,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各人分韵呢。”迎春道:“联句分韵都好,只别拉上我,还当我的誊录罢。”湘云道:“宝姐姐毕竟名心太重,咱们随兴凑几句,又不要刻集流传,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况且,前后赏月情境都不同的,若一个人只许做一首对月的诗,那老杜为什么做了‘落月满屋梁’,又做‘今夜鄜州月’,你五个字,挤也挤出来了。”尤二姐道:“我小时候念唐诗,有一句‘海上生明月’,就仿那意思‘阁上看明月’罢。”湘云道:“这就很好,倒像个会做诗的。二姐姐你对上一句,再凑上一句,就没有你们俩的事了。”迎春笑道:“凑什么呢?我可只有十个字‘栏前俯碧溪。垂空星影没’,再多一个字也没有了。”
宝玉道:“快取笔砚写上罢。不然,歇一会儿就会忘了。”
晴雯在旁说道:“阁子里就有文房四宝,我刚才瞧见的。”
说着,便走进阁内取了出来。宝玉拣了一张五云笺,就月光下把那三句写出。头一句注上一个“尤”字,次二句注上一个“紫”字。湘云道:“这该蘅芜君了。”宝钗笑道:“我真是兵法部勒,令下如山。”想了一回,念道:扑地树阴低,分舫歌弦载。
黛玉道:“好个‘扑地树阴低’,确是月下实景,第二句接得也好。”宝玉照着写了,注了“蘅”字。又对黛玉道:“你别尽着闲批评,这底下就该着你了。”黛玉望一望阁前风景,随即念道:安炉茗具赍,帘开围菡萏。
湘云道“‘帘开围菡萏’五字如一幅画儿似的,非潇湘妃子,不能有此妙笔,只是难对。”又沉吟一回,方念道:棹过划玻璃,四面烟霏合。
宝玉都写了,自己续道:
千寻斗柄齐,境疑通玉宇。
黛玉道:“那有这么高呢?这就该打。”宝钗道:“句子虽不见佳,还不算大毛玻且放着,随后再斟酌罢。”香菱接着道:人喜集璇闺,临水先移榻。
黛玉道:“你这句倒是实话,也还新颖。”又接着吟道:连花欲隐梯,云阶闻细语。
宝钗道:“两句都好,难为他怎么想到,又做得如此细腻。”
湘云笑对宝钗道:“我替你说了罢。”便吟道:雾幌慰分栖。
宝钗道:“你何必学那轻嘴薄舌呢,我替你续一句解解秽罢。”即吟道:银海摇琼浪。
宝玉笑道:“你们做得太快,我这枝笨笔怎么追得上?”
说着,赶忙写完了。又是香菱紧接着吟道:珠帘拂彩霓,谈深怜去祝湘云道:“出句意思更深,可见近来大进益了,只怕我还对不过呢。”
迎春先和尤二姐倚栏看月,此刻走过来,见宝玉赶着誊写,急得满头是汗,便道:“宝兄弟,我替你写罢。这本是我的事,你如何干得来。”宝玉如得救星,连忙站起一伸懒腰道:“今儿才知道誉录也不容易当的。”一面迎春便坐下接写。只听湘云吟道:兴至惬招携,梦趁游仙枕。
黛玉忙接吟道:
情如刮目蓖,攀幽随野鹤。
湘云道:“你这句也溜了。”黛玉道:“也要说些别的,净扣住了赏月,可有多少生发呢?”香菱道:“我接一句罢,照影笑寒医。
你们看用得用不得?”宝钗道:“这句不但好,连上句也救活了。有了‘照影’二字,就扣着赏月,真见出工夫。”香菱笑道:“我也是碰上的,刚瞧见水里有两只水鸟的影子,是他帮了我了。”宝玉道:“这倒要好好的接一句,我想五个字是:籁净诸天近。
你们看可好?”湘云道:“好可是好,只是有点和尚味儿!”黛玉笑道:“云丫头,我倒要问你,那和尚是什么味儿?
你怎么捉摸出来的?”湘云笑道:“颦儿这嘴真真该打。”宝钗接着吟道:烟横半镜迷。云中青桂岭,黛玉道:“上句真刻画得好,出句可又溜了。”宝钗道:“长排也得有些色泽才称呢。”湘云不等黛玉接吟,便念道:渚外绿杨堤。
黛玉忙接道:
河汉生微峭。
湘云又接道:
涟漪绝点生,流光移凤柱。
宝钗笑道:“你们这样抢法,别人就不用联了。”香菱笑着续吟道:漙露沁鸾袜。
宝玉指着玉带桥边一只船,正往这边撑过来,笑道:“这时候还有什么人赶来呢?”黛玉道:“别是老太太也赶来赏月,咱们的诗就做不成了。”香菱笑道:“出句我也有了,是:桥迥通灵鷁,湘云笑道:“这只船又帮了他。”宝玉道:“好姐姐,好妹妹,让我接罢。”念道:村遥隔曙鸡。楼台涵远近,黛玉笑道:“抢着做也不见好。”宝钗又接吟道:岚霭界东西。
正要吟下去,只见好只船已撑近了。原来凤姐鸳鸯二人都在船头坐着,宝玉见了忙唤道:“:凤姐姐,鸳鸯姐姐,你们也高兴赏月来了?”凤姐笑道:“我们那是赏月呢,老太太叫我们来抓你的。”
一时船拢了岸。他们二人上来,慢慢从月地走到阁上,说道:“这里看月真爽亮,你们倒会乐,老太太可不饶你们。白天人少了,那桌牌差一点凑不上,好容易把三姨儿请来,才勉强凑上了。刚才摆晚饭,老太太又说:他们为什么都不来?一定又到那里玩去了。宝玉是贪玩的,史丫头大远的来了,也只顾玩,不到我这里说说话儿。你们去知会他,明儿可不许走,我还要和他们乐一天呢。”鸳鸯道:“二姨儿又不在这儿,可上那里去了?”迎春道:“他的晴雯紫鹃几个人都在阁子里说话儿呢。”鸳鸯便走进阁去,大声道:“你们这里有新二奶奶么?大奶奶来了,还不快出去接去。”尤二姐和晴雯诸人都吓了一跳,晴雯笑道:“鸳鸯姐姐,你这时候不睡大觉,来这里吓唬人玩?”鸳鸯道:“真的凤二奶奶来了,谁说瞎话呢。”
尤二姐忙至廊下见凤姐,凤姐笑道:“你又不做诗,尽在这儿干什么,跟我先家去罢。”湘云笑道:“谁说他不做诗,刚才也做了一句。今儿连你也得做,不做可不许走。”凤姐笑道:“你们推我做监场御史,又瞒着我私自起社,我不罚你们也就罢了,还要迫着我做诗。”湘云道:“你上回那句‘一夜北风紧’就不错,今儿再来一句。”凤姐笑道:“别看我不会做,倒还会抓,抓来的就算。刚才在船上看那水底下的月亮,如同一颗大珠子似的,就抓一句‘水底珠光亮’罢。”黛玉道:“这也很新鲜,家里没人就是他罢。”宝钗道:“只把那‘亮‘字改成‘朗’字,便是好诗。”凤姐又坐了一会,笑对黛玉道:“我们要家去了,你们也早点歇着。人家大远来的,一刻千金,那像你朝朝暮暮呢!”黛玉道:“这是什么话!宝姐姐还不撕他那张嘴。”凤姐大笑,唤出鸳鸯,带着尤二姐,一同坐船去了。
众人送至岸旁,看那船开去,重回到廊子上。那时月轮如水,照着层栏高阁,真似琼楼玉宇一般,各人衣裳上都像加上一层银粉。侍女们拿出点心,大家各拣爱吃的随意用些。湘云笑道:“咱们吃过点心且不表,再整对月联句的人罢。”迎春把“水底珠光朗”一句也写上,注上一个“凤”字。宝钗道:“那柳树底下黑魆魆的,是什么东西?”香菱看了许久,道:“那是两只鹤在树底下睡着了。”湘云道:“我倒得了一句:林阴鹤羽睡。”
黛玉笑道:“你又跟菱嫂子学的,随处触机。这句诗倒很好,我赞你一句:心闲观物妙。何如?”宝钗道:“我也赞他一句:思隽会天倪。”
宝玉笑道:“你们净是闹着玩,那是做诗呢?我正经做一句:抹粉如临镜。
把你们脸上的月亮粉都写了出来,这才贴切。”宝钗笑道:“这还是正经呢。”一面接着吟道:添衣欲借绨,凹晶怀旧赏。
黛玉道:“这里露水太重,我也觉着凉,真该加衣服了。”
宝玉连忙去寻晴雯紫鹃,取出夹罗衣裳,服侍钗黛二人加上。
又把敷余的夹纱背心借与湘云,湘云穿了。吟道:群玉换新题,酩酊悭呼盏。
黛玉笑道:“云丫头没酒吃,发牢骚呢。”宝玉道:“酒早预备了,你们何不早说。”忙叫侍女们取了几只碧玉莲叶杯,把万艳同杯的酒,一一斟满。先递与湘云喝了,然后分递与众人,宝玉也喝了半杯,续吟道:绸缪忆佩觞,漏深窥宿燕。
湘云笑道:“次句忍俊不禁。我们快些凑完了罢,别叫主人讨厌。”黛玉打了湘云一下,道:“你这人..”说至人字,又咽住不说下去。香菱又接着吟道:春邈感鸣鶗,疗渴鸬鹚。
宝钗也吟道:
联辉翡翠笄,仙心休斫桂。
黛玉笑道:“你们专用些词藻来填,未免浮泛,倒要纪实几句,才搬得过来。”便吟道:狂兴若争梨,宝瑟停歌女。
香菱道:“可不是。他们唱的也歇了,你看那个侍女歪在那里,多半和梦婆婆见面呢。”笑着吟道:罗帷倦侍(女奚)。
众人听着都笑了。香菱又续吟出句道:
笺频裁锦雁,湘云接吟道:
香未烬金猊,良会欢巾舄。
黛玉道:“大家诗兴也有些阑珊了,这里已凑成二十多韵,就结了罢。”香菱道:“这结句让我效劳。”便接吟道:清游拓畛畦,蓬山原咫尺。长记此攀跻。
众人都道:只两三句,把全篇的意思都收得祝他苦心学诗,真让他学成了,将来还要青出于蓝呢。少时,迎春写完。
黛玉细数了,恰有三十韵,笑道:“这也巧极了,刚和那年中秋之作是一样的,可倒是一气呵成。明天给妙师父看看,问他还能再续不能呢?”大家又靠着栏干,看了一回月亮,迎春道:“夜深了,明儿还要玩呢,咱们各自家去罢。”宝玉道:“那两只船还靠在这里,咱们一起坐船去,在船上也好说话。”晴钏鹃麝忙都上来归着东西,侍女们搀着钗黛诸人下了阁,从月亮地走去,只像一片白玻璃世界。宝玉见众人俱已上船,便命先送迎春、湘云、香菱三人至瑶林仙馆近处,看他们上去,然后同回留春院。
正在走着,宝玉怕钗黛二人又将他关出,一溜烟的飞跑进院。晴雯在后头跟不上,忙道:“二爷忙什么,看摔着!”宝玉那里听见,等钗黛缓缓进屋,宝玉已在炕上盘腿坐定。金钏儿笑道:“二爷还忘不了做和尚。”宝玉笑道:“你来扮个天女散花。”金钏儿把小嘴一撇道:“我也配!”晴雯紫鹃忙着替钗黛卸妆。宝玉便下来,在镜台旁坐下,两边看看,笑对黛玉道:“今儿玩得很有趣,怎能够天天这样才好。”黛玉道:“凡事难得遇见的,才有意思。不要说天天这样逛,只要连逛上十天,你也要腻了呢。”宝钗道:“新近我们在大观园也逛过几次,总没有今天畅快。也为的这里不大来,有些新鲜劲儿。”
宝玉笑道:“别提了,你们请的什么乩?我到那里明明见着你们,只不能说话,那才憋闷呢!只可借着那杆乩笔胡乱写写,我要把姐姐背地的事都写了出来,又怕姐姐着恼。”宝钗啐了一口。黛玉卸妆完了,笑对晴雯紫鹃道:“你们还把二爷请过去罢。”宝玉道:“今儿说什么我也是不去的。”黛玉道:“既不去,就得安安静静的,不许混闹。若再像昨儿晚上那么闹法,我和姐姐可找云儿去了,让你一个人横反罢。”宝玉道:“又是姐姐,又是妹妹,我一个人怎么取闹。你怎么说我都听,这还不可以么?”晴雯紫鹃铺好了炕,自过那屋去,也安排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宝钗、黛玉起来梳洗了,同至贾母处,正遇着凤姐尤二姐。贾母见宝玉上来,笑道:“你们倒会寻乐,昨晚上什么时候散的?凤丫头和鸳鸯回来已近二更多天,说你们还做诗呢,还不要做到大天亮么?”宝玉道:“我们到了家,也只刚过子牌,还不算很晚。”尤二姐道:“昨儿我和姐姐先回来,一到家,累得什么似的。亏你们走了一天,还坐了大半夜,真是好精神。”贾母道:“昨晚上那么好的月亮,也难怪你们贪玩。往后若做诗,还是白天做罢,那小琼华地势太高,又临水,夜深了最容易着凉。”凤姐笑道:“宝兄弟,昨儿你们玩的那么热闹,也不请请老太太,今儿可要罚你。只在你们留春院好生弄点吃食,请老太太姑太太到那里斗个小牌,连带替宝妹妹史妹妹饯行,你愿意么”宝玉道:“这是求之不得的,有什么不愿意呢。可还得凤姐姐当提调。”凤姐道:“那都好办。”贾母道:“宝丫头还没见他寄爹呢,等一会,你们三个人去见见姑老爷,就势请姑太太早些来罢。”宝玉答应着,又再三叮嘱凤姐,想些贾母可吃的菜,吩咐厨房去做。一面自去指点晴雯紫鹃等收拾屋子。
好一会,方同钗黛二人往绛珠宫去见林如海夫妇。林公早已听贾夫人听说过宝钗拜认义女之事,见了定钗,也深喜他温柔稳重。先问他那天做的菊花诗,宝钗默写呈阅,林公甚为赞美。又问宝钗有无全稿,宝钗道:“闺阁中作诗,本不是正经事,所以从未留稿。”林公更喜道:“究竟是名门,家教不同。”
一时又问起薛家近来景况,宝钗将前此屡次亏耗家道中落,近两年才渐次复业,大概说了一遍。林公道:“我在江淮多年,常听人说起,你们府上从先三次接驾,有的钱就很不少。至今还落下一种口号,说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想不到没多少年,也耗空了。总算还有些底子,趁此收束收束,留个吃饭的退步,这还是好的呢。”宝钗又提起忏度薛蟠之事,向林公再三称谢。林公笑道:“我虽没见过蟠世兄,听他们说起,倒是个血性人。从前那些事,都是为家财所累,若不是家道中落,他还未必回头。所以,马援说的‘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祸。’真是至理名言。”
正说着,贾夫人打发丫环来请姑奶奶,便又至贾夫人处。
原来贾夫人手下丫环媳妇们,称呼宝钗黛玉一样都是姑奶奶,并无分别。贾夫人待宝钗也同黛玉一样。当下见宝钗进来,便命摆上点心,让他们三人吃些。林公又打发人拿着给宝钗的见面礼,先给贾夫人看。一件是赵文淑铭刻的眉纹歙石砚,一件是管仲姬画的兰竹立轴,还有两件是水晶笔洗、白玉镇尺。贾夫人笑道:“你们没带人,自己拿回去怪累赘的,还是打发人送去罢。”宝钗站起谢了。宝玉又传述贾母的话,谆请了贾夫人,方同钗黛回来。
一路走着,宝玉笑道:“我在家里,一出门不是坐车便是骑马,还带着管事小厮们,前引后跟,闹那一套无谓的排常如今地奔惯了,倒觉得这么着舒服,可见什么事都是个习惯。”
黛玉道:“我从先那走过这么远的路,只从潇湘馆走到沁芳亭就有些累了。昨儿跟着老太太的轿子,直走了大半个园子,又都是高高低低的山路,倒也没有什么。”宝钗道:“人的身子本是要运用的,越不运用,就越发懒了。我这两年在家里,也是走马灯似的,一会到上房,一会到议事厅,天天累惯了,倒不大生玻”说话间,已走至赤霞宫门外,迎面遇着尤三姐,黛玉道:“三姐姐上那里去?”尤三姐道:“我到‘秋悲司’找个人说话。”黛玉道:“午后请早点到我们那里,老太太说昨儿三姐姐输了,要让你翻本呢。”尤三姐笑道:“我就回来的。”说着便自去了。
宝玉和钗黛二人进了赤霞宫,先至贾母处回话。贾母和宝钗说着话,宝玉先回园子去,看晴鹃等布置好了没有。又另约了贾珠、湘莲、秦钟在含晖水阁听曲小宴,也亲自去布置一番。
到了午后,贾夫人来了,在贾母上房坐了一会。凤姐预备了藤轿,候贾母贾夫人坐上,自己和尤二姐、鸳鸯、翡翠也随同向留春院而来。走过那一带花障,见两面木香、蔷薇红红白白,开得正盛,把竹障子全遮满了。凤姐尤二姐各自采了几朵,簪在鬓上。
刚走进月亮门,钗黛二人已接了出来,在碧桃花下站着。
黛玉道:“老太太今儿真早,歇中觉了没有?”贾母笑道:“我刚歇着,姑太太就来了。”一面说话,已走到屋里。只见那明间正面摆着两几两榻,是预备贾母贾夫人坐的。两旁各人坐位,俱是一张小几,一张椅子,几上都陈列着炉瓶三事。转过博古帘子,另有一间精室,桌上骰盆牌盒俱已摆齐。凤姐笑道:“宝兄弟真会孝顺,连牌都预备下了。”贾母笑道:“你们带了钱没有?回头输了,又要赖账。”凤姐笑道:“我准知道老祖宗要赢定了,我的人没来钱就来了,那不是么?”众人瞧那方几上,果然放着一串青钱。贾母笑道:“我到不想赢你的,昨儿那一场三姨儿输多了,你吐出些还他就得了。“凤姐笑道:“回头我要输到老祖宗手里,可要我的钱不要呢?”
正在说笑,湘云香菱先来了。黛玉笑对湘云道:“今儿你也是正客,怎么这时候才来。”湘云道:“刚才和菱姑娘到山上延青阁去坐了一会儿,其实也不算晚,还有比我们到在后头的呢!”黛玉道:“早上我和三姨儿碰见,还约他早来凑手的,论理也该来了。”尤二姐道:“他也是急性子,不会在家里磨蹭的,别走错了路罢。”
话犹未了,尤三姐已同迎春进来。先见了贾母贾夫人,又笑向黛玉道:“这里的路七岔子八岔子的,我要到这儿来,倒走到二姐姐那里去了。”香菱道:“这园子本来山路太多,我们住在这里,也常常走错了的。”迎春道:“宝兄弟呢,今儿做主人还不在家里么?”黛玉道:“他陪珠大哥柳二爷在含晖阁听曲子呢。知道老太太来了,就要回来的。”
一时果见宝玉同晴雯说说笑笑的进来,见过了贾母,笑向黛玉道:“还不张罗给老太太凑牌么?”凤姐笑道:“这倒不用你操心,我们也是才够手,不然早就斗上了。”贾母笑道:“既是宝玉张罗了一回,咱们闲坐着做什么,也就上场罢。”于是贾母、贾夫人、凤姐、尤三姐、鸳鸯在那屋里斗牌,尤二姐在一旁看着,当下便告幺合斗起来。
黛玉让迎春、湘云、香菱过这边屋里坐,宝玉宝钗也同着过来,大家说些闲话。宝玉取出昨儿晚上联句的诗,和湘云香菱等同看,彼此互相评论。迎春道:“这里头还是薛林史三位擅场,其次就算菱嫂子,若评起甲乙,只怕宝兄弟又要落第了。”
宝玉笑道:“我本是落第惯了的,联句非我所长,更不用说了。”湘云道:“尤家二姐姐向来不会做诗的,居然也诌出一两句来,若认真做去,三两年工夫也许赶上菱姑娘了。”宝钗道:“我们闺阁中做诗不过是个玩意,就好了能当得什么?其实都是用不着的。只要认得几个字,能够写写信、记记账,再高点看看《列女传》也就够了。”湘云笑道:“宝姐姐总有些头巾气,古来《国风》就是妇人女子的诗居多,怎见得闺阁中人便不许做诗呢?”宝玉道:“我最恨的是那些纱帽诗,不是恭维他这个升官,就是恭维那个做寿。拿给他的朋友了,大家又恭维他一阵,他自己便自命为诗人了。今儿上毛厕做一首诗,也要人和;明儿洗澡作一首诗,更要人和。
若看他洗澡那首诗,一点也不切洗澡,倒有点毛厕的味,这种诗大可不作。
若是你们闺阁的诗,不管好歹总是性情中出来的,怎么倒不该做?这话我也不服。”宝钗笑道:“你这话原也不错,只是骂得世人太苦了,还该存点忠厚才是。”湘云道:“按古义说起来,诗是各言其志的,所以各人有各人的话,如今的人开口就是无所谓,闭口就是不相干,这种人还有志趣可言么?做起诗来,无非拿古人诗本啃了又啃,嚼了又嚼,就做好了,也不是他的诗,何况还做不好呢!”大家只顾谈诗,侍女们掌上灯来也不曾理会。
一时黛玉进来道:“你们还在这里高谈,外面都摆饭了。”
这才一同出去,贾母贾夫人和凤姐诸人先已入坐。前面抱厦游廊都点上各色纱灯,院中海棠、碧桃、玉兰各树也在花枝上分缀灯彩,照得满院光明如昼。宝玉陪众人入席坐了,又命侍女们另取玉壶玉盏,从贾母贾夫人起,挨次都敬了酒。席上正行那击鼓传花的令,鼓声冬冬,与众人谈笑之声相间并作。宝玉抽空便又去含晖阁招呼贾珠、湘莲、秦钟诸人,那里猜枚行令,按拍听歌,与此间行乐却又不同。贾母坐至半席,传花鼓歇,忽听得隐隐弦管之声,笑问道:“隔壁是什么人家?在那里唱戏呢。”凤姐笑道:“那是人家唱戏,珠大爷柳二爷他们在那边水榭里听曲子呢。”贾母道:“有他们乐的,咱们也叫了来,大家乐乐罢。”黛玉忙叫晴雯到那边去,吩咐芳官藕官诸人唱完了过来,老太太也要听呢。
等了一会,芳官藕官带着几个侍女进来,都请了安。黛玉便请贾母贾夫人点唱,贾母点了《游园》,贾夫人点了《乔醋》,即在抱厦中坐唱。丝管徐调,珠喉流利,真有遏云裂石之音。
少时,月亮上来,贾母命将各处灯彩熄了。更觉清光澄澈,满院的花光月影,都向窗子里飞射进来。湘云听唱到《乔醋》,笑对凤姐道:“你看人家真是会醋的,这样吃醋倒不讨厌。”
凤姐笑道:“姑太太点这出是有意思的,要叫宝妹妹林妹妹看着,别弄假成真,耍出醋罐子来。”黛玉笑道:“谁都像你呢!”大家笑了一阵。贾母笑向湘云道:“这里多么热闹,你也舍得走么?横竖你是个闲人,尽管多住几天,让宝丫头先回去罢。”凤姐黛玉也帮着贾母再三留他。不知湘云肯否暂留,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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