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荣府中,从祖上见过异人,得受仙方,用真生麝二钱,辰砂二钱,顶好天麻子十粒去壳,拿乳钵捣烂,将前二样拌人麻子中,仍在乳钵内研细成膏,择五月五日午时,将小儿顶门、前后心及两手足心,通行搽上,药尽为度。七月七日傍晚,九月九日清晨,亦照前方搽抹。每次搽后,通身皆出红点,多少不等。搽过三年,便可不生天花,即出亦不甚多。此方行了数世,极有奇验。传得亲友家,亦皆照着搽治。
这闩芝哥儿偶发潮热,宅钗怕是当差,请郑月坡看了道:“这小扮儿是出花儿,皮肤滋润,脉息平和,是极顺的症必服药的。”王夫人听了甚喜。
宝钗急将房内收拾。供起娘娘来。王夫人派了周瑞家的、李贵家的同正奶母在房看芝哥儿,门上挂了红绸,禁止生人来往。芝哥烧了二三日,见苗。三日长起,通共出了不过四五十个花儿,饮食照常,大小便通快。到了六日上,毒化浆行,俱灌的圆湛,光泽似珍珠样的。郑月坡说:“这哥儿真是状元花。可贺之至。”八日后,即茶花色。渐老结痂。到十二日,便脱了个干净,—个麻广也没有。
宝钗送了娘娘,一块石头方才落地。王夫人备了厚礼,谢郑月坡。琏二爷常在坐粮厅里办事,有时来家,遂叫贾兰写了禀帖,禀知贾政。贾政不放心,特又差林之孝回府,细细问了,知是好花儿,过十二天已经要出外头来跑着顽耍。回去面禀了,贾政方才放心。重备重礼,写书来谢月坡。这是郑月坡好运,治了个极顺症。不用吃药的哥儿,一点心儿没费,出了花,又得两次重谢,几可小康。无可为报,只说着实感激罢了。
芝哥儿出花后,越发精神强健,饮食大加。满了月,各处顽耍。儒儒雅雅,从不淘气。
看看到了八月以后,天气渐凉,宝钗取出书来教芝哥儿随便读些,写了字格,把着小手教他写。芝哥最爱写字,渐渐不用把手,照着影儿即写上来。且字画匀净,亦甚看得。宝钗除料理家事外,朝夕这倒是一件事了。
芝哥儿赋质聪明,记性更好,读过书再不能忘。到腊月间,《四书》连小字儿皆读了。《诗经》念到第四本。魏晋六朝及唐宋各家诗,从三四岁时,宝钗口授,到此时已念二百多首。宝钗爱如珍宝,时刻留心。王夫人心里着实欢喜。
忙着过了年,贾政坐粮厅二年差满,进京谢恩画圣。奏对称旨。回府后,三月初即蒙恩升了左副都御史。报到荣府,举家欢庆。次日,贾政入朝谢过恩,又召见了,得好些温旨奖勉。到过副宪任,家中亲友贺喜者,数日不绝。
稍暇,贾政与王夫人上房正坐,宝钗领了芝哥儿走进房来,后头跟王嬷嬷、柳五儿。宝钗替老爷、太太请安,芝哥上前打千儿,替贾政请安;又走过来替王夫人请安,起来就扑到王夫人怀里躺着。贾政叫到跟前,拉着他问道:“我听见你念书了?”芝哥说:“才念了不多日。”贾政说:“你记得么?”芝哥不答应。贾政又说:“你念什么书?”芝哥说:“念《诗经》。”贾政说:“我提你句,背得过,我好赏你。”芝哥儿只是笑。贾政就提了一句“白露为霜”,芝哥即接着把“所谓伊人”一节全背了。贾政大喜,又提了一句“白圭之玷”,芝哥儿就把“尚可磨也”背了,又背了“无易由言”一句。贾政即搂在怀里,说:“好孩子,我知道你的书很熟了。”向王夫人说道:“这个芝哥大是不凡。若赏银子,便轻了他。可将我最爱那方端砚,藏的那两匣顶烟陈墨,赏他罢。再给他一套宁绸,—套羽呢,做衣裳穿。我今日实在乐的很了。可有什么好点心,赏他盘吃。”
王夫人及宝钗听了,亦喜的不知怎么样的。即叫琥珀将捧盒端过来,里头装着十几样糕点。又叫玉钏儿取出宁绸、小呢,王夫人自己走到.内屋,箱子里找出端砚、藏墨来,一齐放在炕上。向着芝哥儿说:“这是爷爷赏你的,你快谢赏厂芝哥儿即跪下去磕头。贾政笑着说道:“这个头要你磕了。”芝哥儿站起来,停了停,便朝着王夫人跪了,也磕下头去。王夫人喜极了,几乎掉下泪来,忙忙拉住道:“我儿多礼了。”即将身上带的一个汗玉鸳鸯儿解下,又叫玉钏儿取了两挂香串来,递给芝哥儿。不意芝哥儿一个六岁孩子,又打个千儿,将东西接过来,看着宝钗。当下宝钗又谢了老爷、太太赏,即将端砚、陈墨、宁绸、小呢、玉鸳鸯、香串儿,替太太要个红毡包放好。即叫柳五儿先拿回去了。
芝哥儿站着,将捧盒内的奶酥饼手里举了一个,送给贾政吃。贾政说:“这是我孙儿的孝敬,我倒要吃的。”用手接了,覆笑着说道:“你不给你娘个吃吗?”那芝哥儿走到盒子边,检了半会,拿了个绿豆百果糕,双手捧了,看着宝钗,却走到王夫人身边,说:“给奶奶吃。”王夫人笑的什么似的,说道:“多谢我孙儿,你快吃罢。”他仍不吃,捡个松子仁的七星饼,手拿着,送给宝钗,却不则声。宝钗亦用手接了,说:“你不给你妈个吃吗?”芝哥儿瞧着王嬷嬷,只是笑。用手拿个鸡蛋卷儿吃了。又拿个芝麻澄沙小饽饽吃,却不送与他妈。王奶母假作生气,他看着尽是笑。
王夫人便对贾政说道:“这个芝哥儿,举动得林,绝不像个孩子。将来必大有出息。”贾政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看来此子年纪虽小,倒要请个好先生,教他上学才妥。”王夫人说:“还早哩!到八岁也不迟。”贾政说:“你莫心疼,求先生学规松些就是了。早念一年书是一年的事。”说着把那酥饼儿到底吃了。彩云端上茶来喝完。才起身要走,王夫人说:“可是呀,.前日薛姨妈说,他虎哥儿托我求老爷,替他请个先生。何不就同芝哥儿一伙念书,岂不有个伴儿?”贾政听了,点点头,就出去了。
珍珠倒茶给王夫人,王夫人不吃,就递及宝钗。宝钗接了,给芝哥儿喝了两口,遂自己通喝了。王夫人拉着芝哥儿手,说:“我同你娘儿们瞧瞧三姑娘去。”走出房,便往探春那边闲话去再说贾政卸了坐粮厅,幕友、长随辞去了好些,因敬褚小松学问,就同闵师爷皆留下了。这日走到书房,叫人请过褚小松,将替芝哥儿请先生的事写了书,托闻翰林替请。束佾、节礼皆听闻翰林主政。开蒙学生二人,伴读小家人一个,要请一位博学的高明先生。就叫焙茗骑了马,拿书到闻翰林家去。闻翰林覆了书,说是留心聘请,有人再行请命。
果然过了六七天,闻翰林亲到荣府来回此事。贾政自从一任坐粮厅回来,手头不似从前拮据。升了副宪,官虽大了,倒不同户部司官,每日却无甚事。与程、詹诸门客,不过着盘大棋,叙些闲话。便算了雅集一天。这日书房正坐,听见闻翰林来拜,忙忙接人,到内书房来。闻翰林要执晚亲之礼,贾政再三不肯。才让得照常坐了。贾兰亦出来相见,遂就辞出。又说了几句闲话,贾政方问及芝哥儿请先生的事来。闻翰林道:“末亲正为此事请教。敝同乡有位拔贡,甚有抱负。姓张,名鸿渐,号越存。为人通达,秉性正直。来此乡试三次,总未一售。意待今科,欲就一馆,以省旅费。此亦寒士谋食之善策。昨日对他说了,他素慕高风,甚愿领教。议佾饰金四十两,节仪每节八两,在馆供馔。他带家童广人伺候。不识老姻伯以为何如?”贾政道:“很好。”看了宪书,十六日入学大吉。即于十二日送过官书,便请张越存先生十六日到馆。闻翰林见贾政做事爽快,心亦甚悦。因系至亲,就留吃了便饭,方才别去。
荣府请定了先生,贾政就叫贾琏令人将院门外西边一所独院,四间正房、两间厢房,向日做账房的挪出,从新裱糊干净。内一间做先生卧榻;外间明的三间,就作学房;西厢房做下人起坐处,预备茶水。安排定了,王夫人也走到薛姨妈家,将虎哥儿同学读书的事说了。薛姨妈甚是愿意。你道虎哥儿是谁?就是邢岫烟养的,今年五岁,身量倒不矮,学名薛尚义。王夫人说定了回来。
十六日一早,请到先生,虎哥儿先跟了薛姨妈过贾府来候着。先生吃了点心,天交巳初,贾赦因有年纪,懒怠动,着贾珍过来。王夫人、探春、李纨、宝钗、平儿同薛姨妈看着芝哥儿、虎哥儿,带了伴渎的周岐鸣,这岐鸣却是周瑞的儿子,年到八岁了,叫他伴读,周瑞家的甚得意,也随着太太们送他儿子。到了院门,贾政领着他俩,珍、琏、贾兰、薛蝌后头跟着,一同走人学堂来。焙茗、林天锡拿着书包。到了房里,越存张先生拈香秆了圣人,学生拜过先生,惟伴读的教了两遍,仍磕了头起去,不会作揖。贾政谢了先生,薛蝌、珍、琏等亦皆作揖谢了。贾政说道:“诸承善诲,再来请教罢。”就同珍、琏、薛蝌等同出书房去了。薛蝌遂同贾琏喝茶去。
贾政走归屹房,因今日不见贾环送学,遂叫人到处将他找来。问道:“你有何事,今早你侄儿入学,你怎不送?”贾环吓的一声不敢喘,王夫人因替他解释,带着笑道:“他为不读书,有什么脸来送侄儿上学?他不是臊的慌吗。”贾政道:“这却未必。他又何尝有气性来?”遂向贾环说道:“你自己瞧你这熊调,连替你提亲的通没有了。”便回过头对王夫人道:“环儿年已大了,怕他外务不学好。你看各房丫头有合式的,给他一个伺候,收他的心。从容再替他议亲。这也是虎毒不食子,无可如何的事。”王夫人道:“老爷这话很是。”贾政又道:“现在开馆纂修各史书,我欲替他办个誊录,邀得议叙。他读书无成,也是他一生资生之计。”王夫人连连说道:“这是极应该的。环儿,此后你要自己成人,才不负老爷这番意思。”贾环听说办誊录,全不在意。倒是要给他丫头来伺候,却甚心喜。又不敢露出来。王夫人说完,他只答应道:“是!”贾政便叫他去了。
过了两月,王夫人因见彩云平日与贾环常说顽话。遂私下问应了他,就择日将赵姨娘住房与贾环住。做了新衣服、铺盖,把彩云给他了。不赘。
再说越存张先生,送出贾政,归了师位坐下。便叫贾茂:“拿书来我看。”芝哥将书拿了,走到师傅前,做了个揖。张先生接过来一看,却是《易经》,通本皆点了句读。遂问道:“你念过书吗?”芝哥儿道:“念过。”又问:“前头从那个师傅?”答道:“没有从师,跟我母亲念的。”又问:“你念过什么书?”答道:“念过《四书》、《涛经》,这《易经》念到“元吉在上,大有庆也”,底卜泫念“泰卦”。”张越存听了,无意中遇着泰卦,甚喜。说道:“很好!你今日就从泰卦念起。”遂将泰卦找出,叫他正字,他就问了“以其汇”的一个“汇”字,其余皆顺口读去不错,毫不费力。他便上位,各自念了。
过便叫薛尚义,虎哥也把书拿着,到先生前,作了揖。张越存接过瞧,却是《诗经》,未点句读。问道:“你念过书吗?”虎哥道:“我没念。”又问道:“你几岁了?”虎哥儿道:“五岁,属猪的。”张越存将《诗经》点了数篇,因宋文公《诗柄》句法太长,蒙童难渎,先将大字逐句叶了韵,把《关雎》首章教给他念。虎哥儿也不甚夯,教了十数遍,就念得来了。张越存亦叫归位去读。
惟这伴读的岐鸣老官,他见虎哥去了,就拿了《千字文》,到先生桌上,倒放着,请先生上书。张先生见了,也不言语,将《千字文》点了八句,教给他读。只开首二句不用教,他就念下去。到“日月盈昃”.这个“昃”字。教了三十余遍,总不认得。费了先生多少气力,才学会了四句。指了字认,仍旧不识。张先生无奈何,说:“你且拿四句书先念着去。”他归到位上,念了上句,忘了下句。到放学吃午饭时,他顺口儿也念得来了,字却不能认得。
今日贾政盛席管待先生,请了闻翰林作陪。张先生就把学放了,说:“你们明早来罢。”众学生作了揖,遂各回去。周瑞家的接着他的儿子,问他念的书,就把四句《千字文》顺口背了,把个周瑞家的快活的过不得。说他儿子是个才子,也自领回家去,给好的吃,任他意儿顽去。
芝哥儿、虎哥儿见了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宝钗、平儿,皆作了揖。丫头们在焙茗手里接着书包,焙茗等便出去了。王夫人、薛姨妈各问了学房的事,就说:“这俩孩子定是饿了。”叫拿菜端饭,先给他俩吃。他俩爬上炕去,也不推辞,将菜就着饭,每人吃了两碗。要茶漱了漱口,便跳下炕来。玉夫人道:“乍戴笼头,受了一天。你俩可到院子顽顽去。”二人手拉着手儿,就走了。
薛姨妈吃毕饭,领着虎哥儿回去。到了家,宝琴、香菱、邢岫烟接着,请了安。宝琴便拉着虎哥儿手儿,问道:“你念过什么书?”虎哥儿道:“是《诗经》。”宝琴说:“背过了么?”薛姨妈道:“好孩子,你背给你姑娘听听。”虎哥儿就把今日念的书,淌淌的背了一遍。邢岫烟喜欢的看着虎哥只是笑。薛姨妈搂过去,说道:“这么的才是个好小子。”就给了两个洋钱。邢岫烟接了,向虎哥儿说:“你不给奶奶谢赏吗?”虎哥儿就跪下去磕了个头。宝琴旁边也喜的什么是的。
孙嬷嬷带着月娥站在跟前,月娥就向宝琴说:“我也要念书!”宝琴道:“你是个姑娘人家,该学着描鸾刺绣。这上学的事,不是你们做的。”月娥见不叫他上学,便就哭了。宝琴疼得慌,就抱着他,到自己房里。月娥仍是哭,宝琴因哄他道:“别要哭。明日先跟着我念。等你再大一大,可送你学里去。”月娥道:“虎哥比我还小哩,怎么他倒上学?”宝琴道:“好孩子!你别怄我。虎哥儿是个小子家,应该早上学的。”月娥道:“他小子家便是人,难道我就不算数吗?”宝琴又是疼,又是好笑。只得哄着他道:“昨日听说你爷爷差待好满了。一到家,就替你请个先生,你好上学。”月娥方才喜欢,住了哭。宝琴待他定了会,叫他吃了些饭,也就掌上灯来,收拾着便就睡了。
月娥睡下,像个不大宁静样的,宝琴怕他挽住委曲,夜里又要虚惊,就把他胎里攥来的金如意——早用掐金线、五福捧寿的大红缎百折荷包盛了。取出来,替他拴在小布衫大襟头上。说也奇怪,拴上荷包,月娥便就酣然睡熟了。宝琴总是惦心,就叫孙嬷嬷带着,连自己也在里边靠定月娥,一同躺下。
谁想月娥睡去,恍惚自己像个大人样的,不知是何缘故,坐着船,到了一处。一片大水,毫无边岸。耳边听得人说是洞庭湖,月娥像同着孙嬷嬷,还有好些人,上了一山。说道:“这是君山。”遥看烟水迷离,苍翠满眼。像似梅翰林指着说道:“这是云梦,这是潇湘。江山之胜,不可不玩。”月娥口里忽吟道: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
宝琴连忙将他叫醒,问道:“你说什么?”就叫翠墨倒口茶给月娥吃。原来各家亲戚皆按史老太太叫宝玉的规矩,凡小阿子,家中上下皆叫名子,便于好养。月娥喝了口茶,也不言语,仍旧睡了。宝琴听他梦里吟诗,甚是诧异。就睡不着,点上灯,同孙嬷嬷睁了眼,守着月娥。只见月娥睡着,口里忽叫:“姐姐!”像个睡不甚实在的。
那知月娥躺下,重人梦景。坐着船,到了一片水的中间。波涛汹捅,心里害怕起来。不觉把带的金如意忽然拿在手里,往水一掷,就变了极大一只船。月娥满心欢喜,就坐过这只船。来到船一看,只剩只身。前坐的那船已不知流在何处去了。自己无法坐着,想个人来,叫他好使这个船送回家去。不料这船篷上来了一阵风,把这船刮的逆流而上,渐渐像凌空而起似的。忽走入一大河,水色澄澄,甚是皎洁。河边一个人,牵着牛,像要饮的。河那边有个女子,在块石矶上坐着,拿一金梭,不知何事。月娥见了女子,心里要过去问问,那船就靠这岸来。月娥下了船,走到那女子身边,一见,像是认得的,一时却想不出来。那女子见了月娥,忙站起,笑嘻嘻说道:“玉女妹子从那里来?”月娥一听此言,便想起这是织女,也便笑着答道:“想坏我了!织女姐姐。这些时总没见面。”织女才记起玉女奉帝命临凡,他已昧却前因了。遂说道:“好!懊!我到瑶池有事,妹子可肯同我去吗?”月娥听说要见王母,心中大喜,遂说道:“我去!”两个人仍上了这船,便向西来。
正走着,忽见云霞缥渺,鸾鹤飞翔,知是到了。不觉的两人皆站在金阙门旁,那船儿仍是金如意,忽拿在月娥手内。门儿一响,走出两位仙女来,说:“有金旨,宣帝女带着右玉儿进去。”月娥进金阙门一看,琪花瑶草,.古柏仙松,顿觉尘心一净。未到殿前,阶甬上站着两个人,说:“有金旨,叫问玉儿手里拿的什么?从何处来?”月娥一看,仿佛认得是许飞琼、董双成样子,便大着胆道:“飞琼、双成二位姐姐,难道不认得我吗?我心里着实糊涂,来处实在说不上来。”双成走了一步,说:“有金旨,叫你吃这沆瀣,臼然明白。”飞琼便将一杯湛绿的水,拿他金如意一搅,递给月娥。旁边织女说道:“妹子,你还不谢恩吗?”那月娥将水一气饮完,朝上磕了个头,起来便觉到自己是玉皇案旁侍立的玉女,同金童奉命落凡。自己是个女身,纵然上学念书,也是全靠着金童的。豁然大悟,重行稽首。双成又道:“有金旨,叫你了却尘缘,再证仙果。去罢!”织女即同月娥走出门来,月娥才要向织女说什么话,早被织女推了一下,说道:“尘缘未了,尚有何言!”月娥便一交跌倒,即“嗳哟”一声,出了一身汗,便坐了起来。说道:“我懂得了!我也不要上学了!”倒把宝琴、孙嬷嬷吓一大跳,说道:“我儿觉怎么的?只说梦话。”
月娥醒了醒,悟彻来因,瞧了瞧金如意不在荷包,仍在手中,说道:“我不是梦话。娘呀,你看这如意怎么到我手里?”宝琴见了,亦甚诧异。说道:“只怕是你未睡着时就拿在手的。”月娥心里了然,不肯说破。笑了笑,就要茶喝。翠墨剔了剔灯,倒上茶,宝琴喝了口,试试冷热,就递给月娥,喝了两口,那时鸡便叫了。宝琴不肯叫他再睡,怕作糊涂梦。叫孙嬷嬷哄他顽丁必,天亮就起来梳洗。月娥悟了来处,年纪虽小,凡事皆能看破,随缘度去,倒是一位大智识。别人那里晓得?
再说芝哥儿同虎哥儿读书,不觉秋末冬初。芝哥儿着实聪明,就把《易》、《书》二经读了,现读《春秋》。虎哥儿质性虽未及芝哥儿,然甚是肯念。从朝至暮,大有气力,总不觉乏。一部《诗经》也就读到第四本多半本了。张越存因芝哥儿读《春秋》,就把《左传》教他合读,便随意将《左传》事迹替他讲讲,不过是教他容易读些。那知这芝哥儿一日读到晋惠公夷吾回了晋国,负了秦夫人之约。申生降神曲沃,将要以晋畀秦,并说请了上帝这段话。他就不悦起来,拿了书,到越存前,说道:“先生,这晋夷吾所做甚是不好。申生是个故去太子,难道晋家别无祖宗,就叫他以晋畀秦,断了晋家血食吗?再,以自己江山畀了别国这样话,怎么在上帝前说法?这个书似乎不可信的。”张越存听了,吃了一惊。暗暗想道:“这个孩子真是不凡。”因说道:“这书的意思,不过是极说晋惠公的不好。看后来畀于韩这段说,此一节总是文章的波折,不可泥了看的。”芝哥说了声:“是。”归位自念去了。张越存心中却着实夸奖。
蚌见周岐鸣拿着本上《论语》走来,指着个“醢”字来问。此字已教过十数遍,总不认得。张越存只得拿着一块仿纸。将临字旁边写了个“西”字,说:“你可认得吗?”岐鸣拍着手道:“我认得,这是个西字。”先生道:“就照这字读去便是了。”岐鸣归位念去。张越存思忖半晌,忽然口中说道:“人之度量,相去岂不远哉!”起身便向院内走动去了。
这位伴读老官,读书虽是不济,至于淘气顽儿,翻天踢井,所意想不到处,他皆想得来。动不动告假逃学,三两日不上学。周瑞家的又溺爱,只觉其好,不觉其恶。渐渐习学性成了。张先生才出了门,他便将他所批的竹篾用红绒线捻成绳子,缚起一张小小杯儿,又将红竹筷子头上,绑了一个大针,刮的细细的,预先藏着,此时就下了几儿,绕在屋里跑马射箭。芝哥儿不则声,虎哥儿只是笑,也要下来顽顽。先生一步走进门来,看见了,就把弓箭取饼来看了,要拿板子打他。这位伴读老官,却会央告,说是:“再不敢了。先生可怜,饶我这次。我昨日才病起来,求师傅饶我罢。”张越存见他样子可怜,遂把板子放下,说道:“我且宽你这次,你可用心读书。倘书再背不过,我就不宽你了。”就叫进林天锡来,“把这小杯箭拿去烧了罢。”林天锡遂拿了出去。待不多回,周岐鸣就摘墙上牌子,要去大解。张先生亦不理论。周岐鸣却赶上林天锡,着实央求道:“好大舅,把我这小杯箭赏给我罢。我拿到家里顽去,再不敢拿进书房。”原来林天锡是周瑞家的结义的姊弟,不好意思,将这小杯箭仍给了他。他遂藏在衣服底下,手里拿着牌子,走进来挂好,就上位去。
这是十月天气,向阳屋子又暖,苍蝇儿飞来飞去。这位伴读又高起兴来,用糖拌了些饭,放在桌上,瞅着张先生看书,他便支起薄薄块板来做拍子,拿细棍儿支着,拴上一根绳子,远远拉着。候着那苍蝇吃饭去,他便将绳一抽,把些苍蝇儿皆合在拍子底下打着,也有飞的,也有飞不动被他拿的。芝哥儿、虎哥儿看了,不觉大笑起来。先生要责他两个,细查方知这个缘故。二罪并罚,把这伴读阿哥打了十个手心。岐鸣哭了好一会。放学回去,明日便又病了告假。张越存因其顽劣,又是伴读,亦就不深问了。
一日冬至,贾政拜过冬,回到家里,设一席酒,请张越存,又请闵鹏骞、褚小松,连主人四位,皆知心莫逆。午后请过来,下盘大棋,就摆上酒来,吃了二十四个小碟,随后端上菜来。上了碗火腿白菜,鸡汁作的。张越存深赞为好。又上了一样冬笋野鸡片,大家说是好。随后火锅端上秦鳇鱼来,把个褚小松吃的只是吃,并赞不及好。又吃了一道奶酥油做的松仁白糖馅的点心,吃了着实欢喜,用了饭,撤去家伙。点上灯,随又端上三十二个酒碟来,现开一坛南酒。尝了尝味,觉淡些。又开了一坛陈沧酒,汁浓味厚。也有单饮沧酒的,也有对了南酒喝的。
四人谈今论古,说的快畅。张越存忽然说道:“咱们评骘千秋,前日叫学生芝哥儿几乎将我问倒。”贾政连忙说:“是什么事体?莫不无知,开罪了先生吗?”张越存遂将芝哥儿议论申生的一席话述了一遍。褚小松道:“真正难得I像我们这些讨论古人的,终日发大见解,何尝一个窥到这里。不知今年几岁了?”闵鹏骞道:“今年六岁了。别说这时,就是那抓周儿,那个不道他是不凡的?”张越存道:“我学生阅人多矣,从未见过这样聪明。每日读书四五十行,读的书就刻板在心里,再不能忘。这是老先生厚德,才有这等千里驹。怕不名震一时吗?就是学生,得此英才而教,亦非等闲的奇遇。”贾政听得众人交赞芝哥儿,心中甚喜。只得一味伪谦道:“小子何知,全望先生造就。”为此一节,大家快乐,酒却吃有大半坛。天已三鼓,遂告止了。又喝了会茶,方才散去。未知芝哥儿后来读书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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