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掉葑溪开锦缆,同人逸兴翩翩。美淡雅笑赛神仙。片帆乘浪去,偕愿中青钱。共跃龙门防点额,场题梦应无愆。两生切着祖生鞭。蟾宫折桂后,并慰向隅怜。

右调寄《临江仙》

却说卫旭霞自那日在东禅寺里别了彦霄,遂同卿云到家住过一宿,于明日起身,渡湖而归。住下几日,设处了些盘缠,到卿云家来。见过了母舅、舅母,遂与卿云作过揖。卿云道:“表弟回宅,家中事体,想都吩咐尊使了。”旭霞道:“表兄深知做表弟的一贫如洗,身外并无余物,甚是容易支持的。但些须进京盘费,倒设处了两三日。”卿云道:“这样小事,难道做表兄的不出,值得自去费心?”旭霞道:“功名己事,何敢累兄?”只见门外吉彦霄亦自徐徐步至。三人揖过,卿云即拱彦霄、旭霞到书室中去坐下叙谈,自己进去吩咐,收拾了些酒肴摆列出来,与三人作祖饯。卿云陪了行令、猜拳,极其畅饮。直至抵暮,彦霄起身谢别了。

到得明日,彦霄亦作东,邀杜、卫二人,宴饯一番。至起程吉日,同雇了一只画舫,止带杜家一个平头儿,装下行李盘费,扬扬得意,下船而去。正是:

今朝发初白门去,各欲青钱中选回。

却说三人聚首在舟,觉道意气相投,志同道合,有时饮酒笑谈一回,有时论文讲学一回。唯卫旭霞常常想着了素琼小姐,与这仙授丹药不能穷究其理,心上带着几分不快,笑谈之际,只得勉强和之。

一路你说我话,倏焉到了丹阳地面。泊了船,宿过了夜,明日清早吃过饭,打发来船,检点行李,各自雇了牲口,行了一日,抵暮到句容上饭店宿了。到得明日起身,骑了牲口,直抵建业,择了一所寓处,赁来住下。

卿云唤平头儿收拾酒饭,三人一齐吃了,觉得天色尚早,卿云乃道:“我们今日不免在城中略步一步,看看土风,明日用功罢。”旭霞、彦霄道:“这也使得。”说罢,一齐出寓。先到贡院前去走过一次,以后着处领略。恰值抵暮,忙忙归寓。吃过夜饭睡了。

明日起来,俱铺设了书史,各自用功。旭霞有时偷闲,把这几篇做就的草稿,又加润色、熟诵一番。在寓有兴,三人同到街上去闲游散步,到寓来原是这样钻研文课。

过了几日,乃是八月上旬头场试期了,一起进了场,都入号房坐下,等候题目。你道好不诧异,主考出的题竟是那彦霄梦中者。那时彦霄见了,心中暗喜无任,乃道:“世间有这样奇事!想是神灵护佑,故先使那魁星来托梦。幸喜得不泄漏天机,先依题做就,记熟在此。”乃道:“待我改出来,细细再加改削一番,从从容容誊于卷上,这个月中丹桂不怕不让我先攀了。”彦霄自言自想,乃磨墨动笔,在那里写了。

再说卫旭霞道是应着吉彦霄之梦,遂了自己的愿,也在号房里欣喜,暗想道:“世间奇奇怪怪的事尽有,这吉彦霄与我素无相识的,忽然使他来结社结盟,写出梦里三场题目,暗中凑巧,使我知之,预先做就,今日遂应其梦,莫非是祖宗有幸?今番这遭该步蟾宫,故得天使其然耳。但是心上有件过意不去:卿云表兄这样厚情,当时不曾相闻得他,是我薄幸了。”乃道:“苍天苍天,若是三场的题俱应验了,倘得标名榜上,回去时那个有才有貌的素琼小姐是我的掌中物了。”

旭霞暗地思想,遂徐徐动笔,把这几篇文点出;又加改削一番,誊在卷上。此时场中,惟有这吉、卫二人欢天喜地、力也不费的安逸,岂知那卿云在号房中苦思力索,直做到合场都撤过卷,慌慌忙忙的写完了,乃得一齐出来。

到了下处,备了些酒肴,三人畅饮。明日起来,各去写出试作,互相批看,你赞我赞一回。停过一日,走到贡院前去看时,贴出者甚多,喜得这三人不在其内。

复进第二场去。吉,卫二人又出着了梦中之题,乃似前场不费心机的誊在卷上。卿云这日也觉文思熟络了,亦是一挥而就,候撤卷过,同出场来。原是前日一般的吃了些酒食。为这两番辛苦,三人觉得体倦,都去睡了。明日又把试作写出来看过。

喜得二场原不贴出,俱进第三场去。出的竟是梦中之题,一字不差。卫、吉二人俱扬扬得意的誊满卷子,与众一起出了贡院,归寓住下,只等揭晓时名登金榜了。正是:

平居学得穿杨技,指望朱衣一点头。

那三人考试已毕,镇日在寓饮酒作乐。

过了数日,一日,正遇天气晴朗,卿云对旭霞、彦霄道:“我们三人都是今科初次观场,到达帝都地面,岂可兀坐窄寓,不出去游玩一番,以广闻见?”旭霞、彦霄道:“这也是极妙的。正为这些古迹处但闻其名,未睹其实,即如这麾扇渡,晋时陈敏据建业,军临大航岸,顾荣以白羽扇挥之,其军遂溃,这去处不可不去一观。雨花台在长干里南,梁武帝时云光法师讲经于此,感天雨花,亦一大古迹处,亦不可不去领略一番。”卿云道:“拚却几日工夫,是古迹处都去畅游,亦一大快事也。”

说罢,三人吃了朝饭,带了杖头,吩咐平头儿看了下处,出了门儿,随处游玩。到了佳胜所在,各自随意领略,准准游了三四日,城内城外这些名胜之地,都被这三人游遍了。

一日,又到这院子里去识荆过几个妓者,卿云出脱了些钱钞,徐步归寓。谈今说古一回,饮些酒儿,都去睡了。偏是旭霞心上,又想着了姻缘之事不知落在何处,更想着了张紫阳的丹药隐语,再揣摸不出未知何日应验,在那里劳心焦思,卧不贴席。挨到谯楼鼓绝、鸡鸣报晓的时候,朦朦胧胧正欲睡去,只听得街坊上人声喧沸。旭霞侧耳听着,停过刻余,忽然敲门打户起来。

这时节,沉睡之人都惊醒了。那平头儿径自去开了门儿,竟自拥一起人进来,乱嚷道:“这里可乃是苏州相公的尊寓么?”那时三人慌慌忙忙地穿了衣服,都是战战兢兢地立做一堆,不敢答言。倒是这起报录的人道:“相公们不要着忙,我们是报房里,借问这里可是苏州卫相公的尊寓么?”

那三人听见称一声“卫相公”,道是旭霞中了。卿云即上前去问道:“列位要寻这卫相公,莫非他中了?”报录的道:“正是。”卿云道:“有是有一个在这里。”报录的道:“既是在这里,三位中是那一位尊讳是彩,中了解元。”

那时听得了“解元”两字,三人倒觉得惊呆了。停过一回,旭霞走近前来道:“卫彩是我,莫非是同名同姓的?列位不要认差了。”报录的道:“那有认差之理?请相公先拿些喜钱出来香香手,同去吃了宴,再领大赏罢。”

此时卿云自己中与不中,尚在未定,先见得表弟中了解元,心上也有八九分欢喜,见这起人在那里争论要报喜钱,想着了旭霞身边纵有些许,那能得他彀?即忙自去开了护书,取出十两纹银,付与他们。那报录的接了袖着,随拥他到贡院赴宴去了。正是:

桂折一枝先付我,杨穿三叶始惊人。

说那杜卿云与吉彦霄赞叹了一回,独是彦霄暗想道:“怎的这魁星托梦,示以三场题目,及到场中,都应验了。难道我这几篇文字做得不好?我想起来,虽不指望拔解,一个举人谅也粗粗中得,如何此时不见动静?”

彦霄正在那里躁急心热,只见又拥一起穿青的人进来。杜卿云见得是报录的打扮,心里只道是自己中了,慌慌张张的走近前来询问。那报录的道:“这里有一位姓吉名潢的苏州相公中了第二名经魁,是那一个?”吉彦霄听得了,也喜欢得魂不附体,走出来道:“吉潢是我。”这起报录的遂拥住了讨些钱钞,竟自一把拖着彦霄,如蜂拥的去了。单单剩得一个杜卿云独坐寓中,还在那里痴心妄想,等候报录的来。

谁知等了一回,竟尔绝无影响。卿云乃思想道:“怎么他两个通报都中了,独空了我不中。”心中愧恨,遂走到贡院前去一看,只见贴的榜儿扯得零零落落在那边了。只听得这些人在那里说:“今年某州中几个,某府中几个,唯有苏州府七县一州便中得这一解一魁。”

卿云站着,听见了这一番说话,明明道是自己没有分了,觉道意兴萧然,垂头丧气的回寓去,睡在榻上。那个平头儿见他们两个中了,自己家主不中,心上也有些没兴,乃走近榻来对卿云道,“此时不见来报,只怕相公今科不能彀中了。”卿云道:“这个大事,岂是勉强得的?幸喜卫相公中了解元,是我一家至戚,还算不得扫兴。”

主仆两个正说话间,外面一双新贵,宴罢鹿鸣,得意扬扬的进门而来。卿云见了,即忙立起身来,道个恭喜。旭霞遂作一揖下去,谢卿云道:“表弟若没有母舅、表兄二亲提拔教诲,焉得有今日?但是表兄这样高才厚德,不知主司为何埋没了。”卿云道:“弟之愚卤庸才,本该在孙山外的。”说罢,彦霄也谦逊几句。卿云叫平头儿买办酒肴,与二人贺喜。卿云倒也脱放的,竟不以功名为念,一样欢喜畅饮。直吃到三更才睡。

独有这卫旭霞,此时中便中了,有那素琼在心里,觉有些心绪如麻。杜、吉二人都□□的睡了,偏是他翻来覆去的再睡不着,心中暗想道:“我如今回去,拜谢了母舅、舅母,毕竟要到尼庵里报知了凡,请他去说向素琼小姐得知,然后央媒去通言于老夫人。或者道我是一个新解元,竟自一诺无辞,也未可知。”想罢,又踌躇道:“倘然我回去的时节,那个小姐被他人聘去了,教我怎生设处?这条穷性命就要付还阎罗天子了。”想了更余,觉得神思困倦起来,不知不觉的沉入黑甜乡了。到得明日起来,同彦霄去拜谢了座师、房师。

归寓来又停一日后,三人各自买了些金陵土仪,收拾行李,一同出城。唤平头儿雇了牲口,原行到句容宿了,明日直抵丹阳,唤船而归,愈加扬扬得意。那杜卿云虽是下第之客,也不当十分优虑,原是一样的在舟吃酒笑谈,共相作乐。如此在路行了两日,入关到郡了。正是:

三人共济诣蟾宫,丹桂香偏付二公。

点额成龙真有异,一番寒苦岂云同。

那三人已自到家,但不知那吉彦霄作何兴头状态,卫旭霞可真到尼庵去报信,且听下回分解。

摹写得意处,个人手舞足蹈。处处点缀旭霞心事,笔底缜密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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