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韶华,东帘日上,西栏月斜。看西子吴宫,王孙故苑,惟有平沙。红尘白浪天涯,回首处残阳乱鸦。叹王谢堂前,穿帘燕子,今在谁家?
——右调《柳梢青》
说那宫娥,慌慌张张闯入宫来,报道:“不好了,前殿火起了。”南斌与宫主急忙出宫看时,但见:
炎光高爨,汉接霄联,烟气盘旋,云蒸霞蔚。火鸦起处,几如千蝶舞桃林;灰鹊腾时,恍若万蜂入春谷。管弦楼化为赤地,秋千架变做红尘。三十六个花宫柳院,回禄张威;二十四座舞殿高台,祝融为墟。皇殿上金阶玉阙,满挂红丝;御沟中万壑千溪,倒烧银烛。可怜见,鸦逃鹊窜,鹤唤猿啼。
顷刻之间,前殿与后宫都烧,惊得二人手足无搭,只得到御园避火。不料火又烧到御园来,众宫主逃散。凌霄道:“不好了,可随我们到天津地方去。”忙忙出了后宫,走不多时,见有许多兵马拥来。宫主在前,拥落在后,只得待兵马过了,追寻上去,宫主已无踪影。仍依原路走回,火已熄去。宫主既失,十二王与王后也无,宫殿是一块茫茫白地。孤身无倚,感痛悲伤,号啕大哭。
忽然惊醒,见自己身子靠在梅花树下。想起从前,是一场大梦。抬头看时,日色中天,是午牌时候。心中想道:“好奇怪,一饭之顷,竟享了一生之乐。梦中何其清洁耶。”立起身来,欲别梅花,不觉悲励。又哭了一场,下了王陵。见驴夫立候,南斌打发了驴夫,又坐地呆想了一回,忖道:“方才分明宫主与我同往天津,我失落在后。纵然是梦,也要去追寻一番。”随即另雇牲口往天津。一路上想到欢娱处,不觉大笑。想到凄凉时,不觉大哭。路中见闻的,都道是一个痴汉。
三日赶到天津,天津是大埠马头,多少官民船只,泊在此处。南斌撞来撞去,哭叫“我的宫主呵,我的宫主呵。”叫得十分凄惨。官船上有人喝道:“宫主在何处,你大胆在此呼叫。讨打。”聚了许多人看。南斌诉道:“我在康山梅树下□交,好好一个宫主,同我来此避火,我一时失落在后。”说了又哭,众人大笑道:“这话分明是做梦,这人是痴的,不要睬他。”一哄而散。凭他叫来叫去。
此时有一位告病还乡的军门,姓柳名之营,系山东人。夫人李氏,生下一女一男,女唤宫梅,有十九岁了。当初生女之时,李氏梦见一个绣衣女子,送梅花一枝,说是万岁爷宫中送来的,故此取名宫梅。幼时从母舅读书,聪明异常。到长时,不喜诗词,只喜看异书。凡陶朱致富异术,康节观梅灵数,无不备晓。每遇民间讼词,有大事之营断不出的,宫梅起一数断出来,犹如眼见的一般。之营常对李氏道:“宫梅之智,不让诸葛。宫梅之貌,不下西施。那得这般佳婿来配他。”此时之营官船,泊在天津埠头。宫梅因被梅魂宫主附身,患起病来,十分沉重。迎一医师到船诊脉,医师道:“此脉忽大忽小,忽细忽洪,忽浮忽沉,似有阴果在身,未易愈也。”下药一帖,李氏即叫侍女煎服。致夜深了,愈加昏沉。宫梅于迷乱之时,耳中听见哀叫宫主娘娘,便昏迷中应一声道:“我来也。”翻身朝里卧去。此时,李氏守在床中,见女儿苏醒,且放心到后舱用膳去了。那南斌寻宫主娘娘,叫至二更,身子狼狈,只得雇船住下。思想世上,奇荣,奇富,奇美已享尽矣,在此萍泊无依,不如依旧回家,南庄上去度日罢了。
正欲打点睡去,忽闻岸上有一个女子叫道:“妾与南郎,乃夫妇也,何为抛我而去。”南斌听见是宫主声音,此时月色微明,忙去船头看之,面貌俨然是宫主。南斌万千欢喜,登岸引入船中坐下,即叫水手开船。女子道:“妾魂即是宫主,此形骸乃是柳氏,名唤宫梅,乃军门柳之营之女。妾见郎君寻求之苦,故此将魂附身而来。”南斌道:“原来如此,倘柳公追寻到来,如何是处?”梅魂道:“自有藏形之法。方才上船而来,人不能见。纵然着人密访,不过捕风捉影。你我小心,便不妨。以后只呼娘子,切勿再唤宫主,也莫唤宫梅,恐前途关津不便。”南斌即求交垢,梅魂低声道:“此身乃是处女,幸勿粗莽。”南斌也低声道:“自有妙法,不必挂心。”事完,二人和衣抱卧。次日到了闸河,南斌竟要归南庄,梅魂道:“且慢,我教你一法儿。只在此处,可得数千金。”那柳宫梅原晓康节灵数,致富奇书,诸般法术皆能。梅魂一点灵明,入在他身,总是一体了。南斌道:“娘子有何妙法?”宫梅道:“此地近来疫症甚多,我教你一符咒,到病家取清水一杯,将符咒吃下,病人即愈。”南斌半信半疑,上岸打探,果然疫症甚多。就回身到船,习熟了符咒,写一招纸道:“神医疫病,一服即痊。”南斌持了招纸,上岸去走。走到一家门首,有人邀南斌进去。看了病,依法取水试符与病人吃下,一时之后,果然全愈。由是一人传两,两人传三,生意日盛。旬日之间,约有数百金。
一日,近处有一桃村,村中有一家,姓曾名春,来接南斌,说看房下的病。南斌随他到家看时,只见有一个标致女子,立在床边,容貌却似康山梦中的二宫主。南斌看脉完了,问道:“令正贵恙,是何时起的?”曾春道:“病有十九年了。当初生这个小女之时,产后受了风寒,两足重痛,不能行动。这小女甚孝,每每人来说婚,他誓要待母亲病好,方才纳聘,不然终身誓不嫁人。老先生若医好房下,小女即送为箕帚。”南斌想道:“这符咒原医疫疠的,只恐久病难医,何不也试一试。”就叫取净水一杯,依法令病人服下。出外一杯茶时,那病人脚下就如滚水浇来,热得异常。又半晌时,脚轻不痛,就下床来,可以行动,合家欢喜。曾春问了南斌姓名,留住待酒,计较招嫁之事。南斌道:“现有房下在舟,若蒙不弃,待与敝房商议,发聘金来娶何如?”曾春道:“既然如此,明日送小女到宝舟便是。”南斌别归,与宫梅商议。宫梅甚喜。次早,南斌将百金封作十封,送到曾春家中。曾春推谢不收,女子教收了五封,花轿红灯,送到船中,成了花烛。此后,近村远村,迎接看病的,日不暇给。数月之内,疫症全收,已有二千余金。就收了一房贫夫妇做了管家。宫梅叫盘过闸河,另雇大船,别做生意。
一日,船到山东,泊在河下。约三更天,南斌上岸,到一株树下大解。此时月色朦胧,远见河边有一个女子,悄悄上岸,望树而来。南斌闪过一旁,看他走到树下,哭声吞咽,解下膝带接长了,抛在树枝,竟欲缢死。南斌忙忙向前,低声道:“姐姐有恁冤情,如此见短?”那女子愈加哽咽。南斌道:“我船中有敝房小妾,可同我下船,暂住一夜,明日又处,休轻送了性命。”那女子偷看南斌,容貌堂堂。听说又有家眷,自然要命,随了下船。点起灯来,看那女子与梦中容貌略同。刚要启口问他,只见宫梅说道:“不好了,祸事到了。郎君可叫船家快快开船。”南斌问道:“莫非为这女子么?”宫梅道:“不为他。”南斌去叫船家,船家在梦中爬起来,问道:“叫我做恁?”南斌道:“可速速将船开去,明日赏你酒钱。”船家不知何故,只得开船。船行一里,但见泊处火势冲天,两河俱烧,船只无存。南斌惊喜道:“娘子分明是女中诸葛。”然后问女子的根由,女子道:“妾家姓詹,家父是商人,从苏杭买了绸缎,挈家进京。只因继母前夫有一子,从幼带至我家,与妾同庚。此子面丑心恶,继母两样心肠,压妾为奴,烹茶做饭不必说,还要朝笞暮打。今晚恶子来轻薄妾身,妾叫喊起来,继母怪我高喊,毒打一番,推出船舱门外。妾思颜色如花,命如一叶,偷生不如速死。”宫梅道:“方才大火,谅你家的船,必然烧灭了。你可嫁了我的南郎,与我同过了日子罢。”那女子低头无语,自然心允了。当晚各睡,次日买备酒物,成了婚姻。
次后,宫梅教南斌买了人参,到南京去卖,趁了对合之利,二千本钱,卖了六千。宫梅又教南斌,各路置买茶叶,又转北方去卖。一日,船泊扬州跸前,见岸上拥了一干人,喧喧嚷嚷。南斌上岸看时,见一个男人吊了两个美女,美女容貌像康山梦中四宫主、五宫主,哭哀哀泪珠直滚。旁有一人哀求道:“饶放我们,待我回家去卖产还你罢。”那男人道:“谁有工夫跟随你去,好屁话。”南斌听那哀求的声音,像似同乡。问道:“兄可是浙江人么?”那人答道:“小弟是浙绍山阴人,是个草芥前程。因借了这位路爷的京债,选了江都县典史,不料做得一年穷官,如今又勾了回去,盘费俱无。这路爷一时逼起,立刻要还,故此将这两个小女,要吊了去。可怜可怜。”南斌道:“小弟也是山阴,既是乡亲,小弟有处,欠路爷多少银子?”那人道:“借他一百两,他如今要还三百。”南斌道:“这个容易,且将令爱送归舟中,邀路爷到酒肆中讲话。”老路听了这话,料得银子有了,便放女子归船。那女子心中暗喜,便拭了眼泪,偷看南斌。南斌邀二人到酒肆中坐下,各请教姓名,原来欠主是姓危名安,住居与南斌南庄相近。三人饮了一回,南斌到舟中取了三百两银子,复到酒肆中,一气兑与老路。老路将借票还,先别而去。南斌即扯碎了票,重邀危安入座再饮。危安道:“小弟为这草芥前程,累得好苦。如今若不遇恩人,两小女儿遭残辱。天高地厚之恩,何以相报。欲将两小女送与恩人为妇,不知恩人今将何往?”南斌道:“往北边卖茶。”危安道:“小弟如今归浙,路费尚无,即刻将小女送过船来便是。”南斌听到路费尚无,又打点赠银。口内推辞,心中已允。别后,危安即与子女商议,忙忙梳妆了,送过船去。南斌只得纳了。
次日舟中整备筵席,请危安到舟中款待。又赠银二百两,各别开船。一日,南斌到山东,泊在济宁州,上岸卖茶。走过一家,听见内边哭声哀惨。住足细听,是妇人声音。南斌问外人道:“内里为何哀哭?”外人答道:“他家主人,姓江,名渊,是本州库吏。日今库中失去钱粮一千,官府将江渊夹打监追,受刑不过,教妻子将两女卖与烟花抵粮,鸨家明早来交银娶去,故此哭别。”南斌道:“卖多少银?”外人道:“不知。”南斌就直进草堂,对江氏作揖。江氏吃惊,带哭回礼。南斌道:“江老娘之事,我已略知。但不知将令爱卖银多少?”江氏拭了泪,回言道:“因是卖与烟花,价六百两,还少四百。钱粮无从抵完,咱家丈夫毙在旦夕矣。”说完,又哭起来。江氏吃惊道:“客官还是说真话说假话?”南斌道:“大丈夫一诺千金,岂有假说之理。”江氏就扯南斌上坐,自己下拜,南斌并立回礼。随即叫两个女儿,也过来下拜。两女半信半疑,也只得下拜。南斌偷看两女,俱有羞花之貌,像康山梦中六宫主、七宫主。江氏道:“既蒙客官恩许,不知银在何处?明日鸨家要来兑银,只在今日为妙。”南斌道:“我去拿来。”随即到船,捡取银子。那江氏母子,恐是胡言脱身,十分焦急。须臾,果然主仆二人,持银到家。江氏万千欢喜,忙雇人往衙门去,请了经承来,一一兑过,果是一千两不差。随即报官,放江渊出监。江渊夹疮、杖疮正痛,抬了归家。见南斌,卧不能拜,只是千恩万感,连声称谢。即与江氏计较,要将两女送与南斌。南斌道:“现有妻妾五人,决不敢受。”江渊道:“救人于垂死之时,小女不落烟花,得千金之聘,而嫁与大丈夫为妾,死亦瞑目矣。”南斌别后,江渊即叫轿子,送二女到船。南斌又送聘金二百两,然后纳了。到黄昏时,听见有乌鸦声,又听见有喜鹊声。宫梅即起一数,惊道:“不好了,南郎可叫船家快开船,泊到远处去。”那船家晓得女诸葛灵验,忙开船往别埠泊了。到三更天,一伙大盗,将田埠头一只客商船,罄行劫掳。因主人喊叫,将他杀死,抛尸于岸而去。舟中妇女号啕之声,天明不绝。原来日间南斌兑银之时,被响马强盗看见,随到船埠来,认了而去。不料黄昏,南斌船换了埠,随即有一只大商船顶了埠。那家悔气,竟遭了祸。次早南斌起来往探,见商尸在岸,随即买好棺一口,雇人收殓了,抬寄庙中。南斌回船中说了,个个惊讶。众妾都道宫梅是个神人。
次日南斌上岸去,见主人家卖茶,只见有一个妇人,同一个秀丽童男,两个美貌女子,像康山梦中八宫主、九宫主,坐在通衢之处,妇人背上有冤纸一张。南斌看时,上写道:
难妇岑氏,同男岑蔚,女如云、似云,系浙江会稽人氏。哀告往来缙绅贤达,垂怜孤寡,扶济还乡,死生均感事:氏夫岑高,往北直卖货还乡,路泊本州马埠,祸遭大盗惨劫,将夫杀死抛尸。死者无棺,魂赤他乡;生者绝食,命垂旦夕。叩乞仁人义士,各发慈悲,周给分文,以全蚁命还乡。来生衔结相报,哀哀上禀。
南斌看完,问道:“你们船在何处?”岑氏道:“自从被劫,船家将妾等送入观音庵中,船行去了。”南斌道:“既如此,我与你们同乡,你随我到船中,我带你们回去罢。”岑氏道:“妾辈是寡女,大爷是孤男,如何好同船?”南斌道:“我船上有妻妾七人,尽可同住。如若不便,我发盘缠雇船,送你们回乡便了。”岑氏道:“多谢大爷。但丈夫尸骸怎处?”南斌道:“我早已买棺殓了,寄在庙中,少不得一同发回。”岑氏道:“阿弥陀佛,好恩人,好恩人。”即同男女立起身来,与南斌拜了两拜,随南斌到船。宫梅接待以礼。岑氏住了两日,十分感恩。又见妻妾七人,和爱如宾。因起招婿之心,对宫梅说,要将两女送与南斌。宫梅见两女温柔美丽。心中甚爱,教南斌纳了。
一日,到临清州泊船卖茶,茶已卖完,又有对合之利。因清闲无事,入城游玩。走过通衢,见一个乡宦门前,有大书告示一张。上写道:
乡宦翰林院东,为招医事:昭得本院,有爱女三人,忽然患病,不时呓魇。已曾遍招名医,投药如水,全无效验。视其状,一若魑魅藏怀,魍魉入腹。如有四方游侠之士,能医爱女之病,使沉疴立起,本宦即将三女招赘为婿,决不食言。揭榜为证,如无妙术,不必混扰。
南斌看完,想道:“又怪出了,向来宫梅符咒收了多少疫症,此病有些似疫,何不揭榜而进。”一面想,一面将榜文收揭。门前管家忙来,邀入内厅坐下,进里边报东爷去了。南斌此番胆大,去撩虎须,不知医死医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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