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人生成一梦,谁人留得音容。长江流月去无踪。潘安西子貌,魂断已随风。惟有画图人面在,他年还有相逢。须知图画也成空。图画人何处?人留话本中。
——右调《临江仙》
我看世间神奇巧妙,莫过于画工。一张白纸上,提起一管笔来,把那天地间人物山川,风云花鸟,千形万态,俱从毫端上,一一的勾了出来。比如当初唐朝画工,有两个妙手。一个名唤韩干,一个名唤周昉。一日,郭令公为女婿赵纵写真,先令韩干写了一图,后又令周昉也写一图。二人所描,形容逼肖,郭令公莫辨高低。令公之女说道:“二画俱似,但前写的不过描得赵郎的形貌,后写的兼得赵郎性情笑语之姿。”我想一个活生生的人,描在一张呆呆的纸上,把这人的性情笑语,都宛宛写了出来,你道奇也不奇。这算是平常的。后汉时,有一个画工,名唤刘褒。他尝画一云汉图,凡看见的人,都迫热起来。又尝画一北风图,令看见的人,都寒起来。我想寒热乃是天地阴阳之气,为何一支空空的笔底,把那天地春夏秋冬,都轻轻移了转来,你道奇也不奇。这还唤是平常的。吴道子尝往一寺中访僧,僧人不礼貌他,他就于寺中壁上画驴子一头。夜间那驴儿竟走落来,把僧家尽行踏破。僧人只得再三恳求,吴道子方才把画驴涂坏,然后不走落来,你道奇也不奇。北齐朝画工杨子华,画马于壁上,每日必蹄啮长鸣,要寻水草吃的一般。唐朝宁王,乃唐明王之弟,在花萼楼上壁间,曾画六马衮尘图。唐明王最喜的是一匹玉面花骢,不料后来那玉面花骢,竟化驰而去,壁上止留五匹,你道奇也不奇。又有唐朝张僧繇,尝于金陵安乐寺中壁上画四条龙,只是不曾点睛。他每每对人说,若经一点眼睛,即飞去矣。人人都道他是妄言,他一日举起笔来,把一条龙,竟点上了眼睛,只见一时之间,雷霆破壁,那一条龙竟飞腾去了。不点睛的,依然在于壁上。我想飞龙乃是天上的神物,雷霆乃是天上的怒气,画龙何以能飞,雷霆何以能响,你道奇也不奇。这也还不算为奇。当初唐朝元和初年,长安士人见古屏上所画的美女,竟都走落屏来,在床头踏歌。歌云:“长安女人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鞋浑忘却,娥眉空带九秋霜。”长安士人见了大惊,高声叱之,忽然上屏。我想屏上的画女,为何会得下屏,又会得上屏,又会得踏歌,有歌声,有歌诗,竟似活活的一般,你道奇也不奇。如今有一个新文,与那些所引的画图,仿佛不远。且向明窗净几,从笔花底下,墨迹痕中,写他出来。如歌如舞,正好听好看哩。正是:
每将古砚拂尘忙,滴露浓磨墨放香。
写出一场奇尽说,与君纸上听笙簧。
传说先朝正德年间,河南省城中,有一人姓池,名上锦,别字苑花。生得一貌堂堂,美如冠玉,风情态度,有仙家气象。奈何父母俱亡,家业一贫如洗。故此年近三十,尚未有妻。若论他的世籍,也是显宦之家。他父亲在日,名唤池篁,曾为吏部天官。只因此时八党横行,势倾朝野,池篁抚疏切论,反被假旨矫诬,诬赃削籍,下在狱中,追赃变产。因赃不及全完,竟把池篁害了。家中产业,竟是一空,止留得三间小楼,聊且依栖。苑花既是天官公子,幼年自然延师读书。及至长成之时,见父亲以功名致殁,竟丢了举业文章,单喜的是诗词歌曲。初时还有两个家人小使,只因饥寒难度,都散去了。如今便有了柴米,还要做灶州府的吹官,你道苦也不苦。可喜池篁遗下的画图甚多。一日到画橱中,尽数发将出来,展开看时,但见画的有:
指日高升图加冠进禄图
丹凤朝阳图青麟望月图
八仙庆寿图五子登科图
鹤舞乔松图鹿鸣翠柏图
这都是池篁当初做官时,同僚与属官,祝他寿旦,庆他升官,贺他生子的。外有:
春日牡丹图夏雨荷香图
秋风桂子图冬雪梅花图
茂叔观莲图渊明看菊图
范蠡泛湖图摩诘辋川图
这都是池篁当时做官,觅名手画的,上面俱有名笔标题。外有十四幅美人图,是:
西子浣纱图王嫱和番图
贵妃洗儿图则天赏花图
一女倚阑图二女品箫图
三女跹秋图四女围棋图
五女打莺图六女扑蝶图
七女踏歌图八女奏乐图
九女斗花图十女争夫图
这些也都是池篁的僚属官员,觅名手画了,送来承奉天官的。真个画得标致异常,也灵活不过了。池苑花且撇开了别画,但把这十四幅美人图,齐齐排列,一一仔细观玩。玩《西子浣纱图》,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但觉西子春风满面,恍然如闻其水声砧声。玩《王嫱和番图》,沙漠凄凉,马行迟缓,但见王嫱颦眉蹙额,恍然如见其啼痕泪痕。玩《贵妃洗儿图》,内中宫娥彩女,环绕金盆,如见其与安禄山谑浪的一般。玩《则天赏花图》,内中奇葩锦萼,相对樽筵,如闻其与薛敖曹笑语的一般。见一女倚栏,衔指对月,如怀想才郎的;见二女品箫,顺气入管,如振响林皋的;玩《三女跹秋图》,但觉二女在架,就如蝴蝶一般,一女在架旁,拍手仰天,似乎两称其妙;玩《四女围棋图》,但觉二女下子,就如蜻蜒一般,二女在棋边指东道西,宛然各护一家;玩《五女打莺图》,但见纤纤玉手,持竿仰面,斜观杨柳枝头,似乎恨其惊梦;玩《六女扑蝶图》,但见轻轻罗扇,低逐高扬,频向蔷薇架上,宛然怪其穿花;玩《七女踏歌图》,但觉弓鞋轻动,清音恍如入耳;玩《八女奏乐图》,但见吕律齐鸣,和气宛然醉心。玩《九女斗花图》,但觉玉手齐擎,竞气宛然在目;玩到《十女争夫图》,身子竟蹉倒在地,痴痴的呆想了一时。叹了一口长气,忖道:“论起来,我也是天官的公子,便娶了天官的小姐,做了娇妻,也是应该的。奈何处了这样时势,连这身子也是罪人之孥,还要防朝廷来计较。莫说道要如画图上这般美女,终身想不来,便要娶一个平常女子,又何时能想得来。”又叹一口长气,低头忖了一回,不觉笑一笑:“何不如去学了画工,习到精纯,那天地间千山万水,人世上的千形万态,美女中千娇百媚,都从我笔尖上描出来。那时莫说道是糊口有余,即要轻动公侯,料也是不难的事体。”一面想,一面把《十女争夫图》竟挂在卧床里面,余外把《西子浣纱》这四幅,挂在楼中上面,把《一女倚阑》这九幅挂在楼壁两边,随即排了香案,把香炉烛台供奉了,揖了四揖,然后将余外的画图拿了下楼,锁了门,走到一个相识的画工铺中,号景星云,与他商量学画之事,并要景星云寻主顾,卖这些画图。一一在铺中展开观看,只见街坊上有一人经过,就踱进来,池苑花回头看此人,但见他:
身上一般儒服,而艳丽惊人。容貌不似书生,而风流作态。面前罩一顶绿纱花伞,背后随四个肥胖家人。
这人看见《指日高升图》、《加冠进禄图》、《丹凤朝阳图》、《青麟望月图》就要买这四幅画,问景星云道:“这四幅画,要银多少?”池苑花接口道:“是小弟的画,台兄若要买时,实价纹银十两。”那人就竖起眉毛,睁开两眼,高声道:“不过是四幅画图,为何要我这许多银子?我且问你,你这穷汉,此等台阁之图,从何来的?岂不是一个贼子,盗取宦家的么?家人们,可写帖子起来,送到县中去。”那池苑花向恐孽根未净,原是躲在家中的。有时出来,也并不敢提一个池公子三字。如今景星云见此人发怒,只得忙陪笑脸道:“这池相公,乃是当初池天官的公子。这画图,都是池天官遗传。价银任凭山老爷见赐他,也决不敢深论。”那人道:“原来是罪人之孥。”竟喝叫四个家人,抢了这四幅画,出门洋洋而去了。池苑花气得目定口呆,半日说不出话来。门外有些朋友们看见,都走进来,多是认得苑花的,恭手道:“池兄,你见他来,就该把画图收拾了,为何得他看见。这人是山老虎,恶不可当的,你难道不知。”池苑花道:“此画原是要卖,故此特来与景兄计议,不料遇着凶星。小弟向来避罪家门,那新时的风景,竟久不知了。”可幸那些朋友,都晓得这些画是池老先生的遗留,乃忠贤之名迹,都来展看。有的道:“这春夏秋冬的四幅,待我买了,四两银罢。”有的道:“这观莲看菊的两幅,待我卖了,二两银罢。”有的道:“这泛湖辋川的两幅,待我买了,二两银罢。”池苑花道:“不敢深论,再求增些。”那些朋友也果然增了些。八幅画,称起十两银子。池苑花心中欣喜,竟都卖了,送别出门。只见又有一人走进门来,问景星云道:“定描得这四幅画图,可完了么?”景星云道:“其实来不及,还要几日才完。”那人道:“活放屁,你好误事。我们石相公还要拿去年伯们标题,也还要拿去裱褙铺精裱,只是这几日就要送山府了,你好个自在的性子。”景星云低头一想道:“有四幅现成古画在此,是当初宦官们庆贺池天官的,如今工夫忙促,便描来也没有他这样好了,你可去与相公计议,可买了罢。”随即将《五子》、《乔松》、《翠柏》、《八仙》这四幅展开与那人看看,那人道:“此画果好,待我与相公说了,待相公自来。”那人去了,池苑花一一详问,景星云道:“方才这抢画的,是兵部尚书山岩的公子,名唤山鸣远。只因山岩近来拜江内相为干爷,势倾朝野,人人侧目。公子恃势横行,故此人唤他是山老虎。他又亏父亲之力,纳粟奏名,新选了湖广光化县知县。方才催画的一家,乃是山尚书的女婿,石侍郎的公子,名唤石音和,是一个秀才,为人极忠厚的。是这些管家们,常要乘风放火,亏得石公子制服,到底还不敢放肆。明年新春正月十三,乃是山尚书的六十寿诞,故此山公子把《指日高升》、《加冠进禄图》抢去,替父亲光彩。石公子也要替丈人庆贺,故此屡来催画。”池苑花道:“原来如此。”随即把要投师学画之事,与景星云计议。星云道:“只是池相公难好习此贱业,若果有心,在下无不领教。”只见石音和进店来问道:“画在那里?”景星云忙忙展与他看,石音和玩了一时,称赏道:“此画果然不同,点缀八仙有变化出尘之局,而反以清描淡写胜之。《五子登科》写出白马红缨、连镳并辔,洋洋得意。马前如闻有喝道之声。《仙鹤》、《仙鹿》二图易于枯寂,如今画得日月扬辉,云霞缭绕,见之觉有暖气霭然,可见是忠贤古迹。价银三两一幅罢。”随即到拜匣中取出一封银来,付与景星云道:“前付定银二两,今又十两,共成十二两。”叫家人拿了画,恭手出门,竟到袜裱铺商量去了。池苑花道:“此人果然忠厚,既今景兄所收二两,竟谢了景兄罢。”景星云称谢,池苑花作别出门,一路不胜欣喜。想道:“几乎做了饿莩,不料今日侥幸,房中藏了许多美人,又卖了许多银子,且归家去饮酒高歌看美人图欢乐罢了。”到了家门,开锁进去。忽听见箫鼓朗朗,送入耳中来。恍然如白鹤山中,紫荆台上,仙人铁笛,响振林谷的一般。但不知何处吹萧,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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