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大昌手下高等的军官和几个高等文官,见公馆里没人,便找到饭店里来了。一见吴莲氵止,便问道:“大帅呢?”吴莲氵止先是装假不肯说。到后来被催不过,就说在楼上,一百零二号。大家听说,一阵风似的,拥上楼来。这些人差不多和鲁大昌同惯了的,不客气就推开一百零二号的门,只见正面桌上摆了酒菜,鲁大昌和两个艳装女子同饮。大家都道:“不行,不行。找妙人儿,大帅一个人乐吗?大家都得乐。鲁大昌又不好说是卫局长的太太和姑小姐,只是傻笑。这两个妇人的脸都红破了,不知道怎么好。还是卫太太年纪大些,只得硬着头皮,招待大家坐下,卫伯修一见众人上楼,十分不好意思,就溜了。吴莲氵止上楼,只听到嚷成一片:“还找两个人吧。”吴莲氵止因为太太也在这里,别让人硬拉了去,溜下楼来,带着太太出了饭店,至于饭店里闹什么乱子,只好暂时不管。走出饭店之后,吴太太道:“你别走啊,一会儿大帅叫你怎么办?”吴莲氵止道:“许多客在这里,大帅不会叫我的。这里到游艺园近,我先送你到那里去听戏。”

二人到了游艺园,在坤戏场,包了一个厢听戏。一看这天晚上的戏单,乃是虞美姝的大轴子。吴太太道:“听说这虞美姝是一个阔人介绍来的,所以一来就这样红,你知道这阔人是谁?”吴莲氵止道:“怎么不知道?是冉老头子啦。这老头子和我一起赌过好多场,牌九很厉害。去年他在天津,赢过八十多万。现在这老头子手上有几十万家私,什么事也不干,专门捧男女戏子消遣。就说他的干女儿,以打数论,恐怕也有好几打了。这虞美姝,不知道他在哪里认识了,把她带到北京来,恐怕不会红,极力的和她鼓吹。自己又定了许多包厢,请人去白听戏。他这样一来,也就慢慢的捧起来了。”吴太太道:“这样捧法,那得花多少钱呢?”吴莲氵止笑道:“那倒不要紧。他是父子两个捧,分着出钱,就不多了。”吴太太笑道:“胡说,哪有父子二人捧一个坤角的道理?”吴莲氵止道:“我说这话,你自然不信,他的儿子叫冉伯骐,也玩儿票。玩票的名字,叫耕云阁主,他又绰号花花太岁,玩笑场中的人,谁不认得他?”吴太太笑道:“若真有这事,这儿子年轻些,岂不占老子的便宜?”吴莲氵止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呢。”说着茶房过来沏茶,摆水果碟子。吴莲氵止问茶房道:“冉将军常来吗?”茶房满脸堆下笑来,弯了一弯腰,说道:“您哪,将军不大来,倒是大爷常来。”吴莲氵止道:“冉大爷今晚上来了没有?”茶房对池子前排一望说道:“这也就快来了。”茶房走了,吴莲氵止脸对着太太道:“怎么样,我说的话是对了吗?你看,已经来了。池子里那个穿绿哔叽长袍子,戴瓜皮小帽的,那人就是冉老头子的儿子冉伯骇。”吴莲氵止由这里望下指,恰好冉伯骐抬着头,要看包厢里的女客,二个打了一个照面。吴莲氵止笑着点了一点头,又将手招了一招。冉伯骐也拱了一拱手,因见吴莲氵止招他上楼,虽然他带有女眷,料也无妨,便笑着走上楼来。吴莲氵止从中一介绍,然后落座。在这时候,吴太太就留心看了一看冉伯骐的形状,见他绿哔叽长袍上,又另套上青云霞缎的马褂,光烁烁地钮扣上悬了一串金链子,似乎也系着一个徽章。他约在四十上下的年纪,虽然脸上刮得光光,又抹了一层粉痕,两鬓下一道青隐隐的痕迹,却看得出,分明有了落腮胡子了。鼻子上架着一副阔边大框眼镜,眼珠不停的在那里面转。他头上戴的那顶小帽子,是一个圆圆的小珊瑚顶儿,帽子迎面,又嵌了一块小小的翡翠。看他这样大年纪,打扮起来,倒又是十四五年的公子哥们一样。彼此坐得离着很远,他身上那一阵一阵的香味,偏是向人鼻子上直扑将来。吴太太心里想,看他这样就不是好人,怪不得说他父子二人,同捧一个坤角了。这里正在看他,他也向这边偷看过来。目光一对,彼此倒有些难以为情。冉伯骐是很机灵的人,索性面对着吴太太问道:“吴太太听过这虞美姝的戏吗?”吴太太道:“没有听过。不过听说很不错呢。”冉伯骐道:“这就快要出台了,待一会儿你瞧罢。”吴莲氵止笑道:“贤乔梓对于这虞美姝,倒是很肯提携,大概花钱不少吧?”冉伯骐笑道:“咳!我们老人家,他冤罗!花了一千开外了,只得人家叫两句干爹而已。若是由我一手包办,决不能花了这些钱。”吴莲氵止听他说出这种话,也不免好笑,说道:“伯骐兄,你既可以包办,为什么又不包下来呢?”冉伯骐还没有答话,只见台上的电灯,突然一亮,那鼎鼎大名的虞美姝已经出台。冉伯骇道:“你瞧瞧,她出台这一亮相,多么有精神?”吴莲氵止仔细看时,那虞美姝大概也有十七八岁年纪,圆圆的脸儿,身体倒是长得很肥满。不过人不很高大,胖而不失其活泼,也就不见得怎样美丽。今天演的是一出新编的戏,穿着一套时髦的宫装,在电光底下,鲜艳夺目。冉伯骐道:“今天的戏,她还不十分对劲,最好她是去一种小丫环,颇能显得聪明伶俐。”吴莲氵止笑道:“这个样子,我就很满意了。”冉伯骐听到人家认为满意,心里一喜。笑道:“只要老兄有一句话,她在北京就有饭吃了。”吴莲氵止道:“我又不是一个评剧家,又不是什么内行,怎样来一句平常的话,就这样值钱呢?”冉伯骐道:“自古一经品题,身价十倍。您在鲁大帅那儿,是个天字第一号的红人,而且朋友又多,只要替她一鼓吹,大家一棒,就抖起来了。”吴莲氵止笑道:“别说我不是红人,就是红人,与戏子有什么相干?”冉伯骐笑道:“关系大着啦,譬如我们家父,他不过是一个退职的武官。您瞧,他经手捧的人,有几个不红起来的?老实说,他老人家,就不懂的什么叫看戏,只要女孩子长得还漂亮,他老人家就说这是好的。”吴莲氵止笑道:“冉将军虽不懂,伯骐兄可是名票友啦。你不会当当将军的顾问吗?”冉伯骐笑道:“别提了。老爷子疑心重,说多了话,那是找骂挨。”吴莲氵止倒引得笑了。因为惦记饭店里的事,起身先走,很不在乎的留吴太太和冉伯骐同座听戏。他二人有说有笑,一直到戏唱完了,冉伯骐还约着说,过天再会。

这个时候,有人走了过来,将冉伯骐的衣襟,扯了一下。回头看时,乃是虞美姝一个跟包的。说道:“虞老板请大爷到她家里去一趟。”冉伯骐向周围一看,没有熟人,低低的说道:“这夜深我不去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罢。”跟包的笑道:“她父亲知道大爷不高兴他,大爷要去,他决不出面。有什么话,大爷就和虞老板当面说得了。”冉伯骇道:“她没有什么很急的事找我呀,明天就迟了吗?”跟包的笑道:“总有点事情。要不,何必一定要您今天晚上去哩?”冉伯骐被他说得活动了,便道:“你先告诉虞老板,叫她先回去罢,一会儿我就来的。”跟包的见他已经答应,便先去了。冉伯骇踌躇了一会子,不去吧?的确是一个好机会。去吧?又怕虞美姝要这样要那样。这几天自己就很闹饥荒,没有钱用,哪里还经得起这些贪得无厌的人来需索呢?冉伯骐踌躇了一会子,觉得要是不去,总有些对人不住。走出戏园子,见自己的小伏脱车,停在一家咖啡店门口,自己觉得有点渴,顺步便推门进去,找了一间雅座坐了。要了一杯乳茶,一碟乳油点心,一面吃着,一面在想心事。就听有女子的声音问道:“哪屋里?”伙计将门帘一掀,说道:“在这儿。”冉伯骐回头一看,只见虞美姝蓬着一把头发,身上披了一件玄呢斗篷,托肩下一排水钻辫子,在电灯下光闪闪地。原来她正耸着肩膀笑呢。冉伯骐手上拿着一方玫瑰蛋糕,向盘子里连指了几指,对她笑道:“来来!吃一点儿点心。”虞美姝手扶着门帘子,笑道:“我不吃点心,特意来请你的。劳您驾,把车送我回去罢。”冉伯骐道:“你自己的马车哩?”虞美姝道:“我嫌那匹马太老了,跑又跑不动,车夫要起钱来还是挺上劲,昨天包满了月,我就把他辞了。”冉伯骇道:“既是虞老板没有车,我当然可以送你回去。还早呢,坐下来喝一点再走,忙什么?”虞美姝见他一再的相请,只得走进来,解开领下的斗篷扣带。冉伯骐看见,连忙走上前给她提着后领,将斗篷提了起来,挂在墙上的衣钩上。这时虞美姝露出身上一件豆色绣花缎袍,十分光耀夺目。她在冉伯骐对面一张椅上坐下,嫣然一笑道:“咱们倒好像初见面似的。你老望着我干什么?”冉伯骐说着戏白道:“因为大姐长得好看,为军的就爱看上一看。”虞美姝笑道:“别损了,你请我吃什么?”冉伯骇道:“也喝杯茶罢。”虞美姝道:“我不,我要喝一杯咖啡。”冉伯骐道:“咖啡这东西,非常兴奋的。你要喝了,这晚上别打算睡觉了。”虞美姝道:“不要紧,我非到三点钟,也睡不着。”说时,便按着铃,叫伙计来,要了一杯咖啡。冉伯骇笑道:“你真有本事,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马上跟了来?”虞美姝道:“你到哪里,还要人找吗?你自己先就告诉人家了。这门口不是停着你的汽车在那儿吗?”冉伯骇笑道:“你知道我汽车的号码吗?”虞美姝笑道:“我不但知道你车子的号码,我只要一见你的车子,我就认得。”冉伯骐道:“你的眼睛,倒真是厉害。”虞美姝笑道:“咱们不是有交情吗?这一点儿小事,那又算什么?”冉伯骐偏着头,望着虞美姝的脸,笑道:“这话可是你说的,咱们真有交情吗?”这时,伙计已经将咖啡端上来。虞美姝夹了糖块放在杯子里,只管用茶匙在杯子里搅,低着头没有理会。冉伯骐道:“咱们有交情吗?你说这话,可别屈心。”虞美姝眼睛一溜,伙计已经出去了,然后笑道:“你这人说话,真是一个冒失鬼。刚才伙计在这里,你老钉着我问,教人家多难为情呀。”冉伯骐道:“又不是说别的什么,说的是朋友的交情,那要什么紧。”

虞美姝喝着咖啡,默然了一会。冉伯骐道:“在戏园子里,你叫跟包的,找了我一次。现在你又亲自找来,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吗?你就在这儿对我说,省得我到你家里去,不好吗?”虞美姝道:“我没有什么事要找您。不过我妈说,有几句话,要和您谈谈。”冉伯骇笑道:“你妈要绑我的票吗?”虞美姝道:“大爷,您这话说得欠慎重一点,也不管别人受得起受不起吗?我说句老实话,现在天天拿的戏份,那足够花的了。这回由上海来,用了老太爷几百块钱作盘缠,心里就很过不去了。哪里还能够再问大爷要钱?就是走来添两件行头,对付着也办过来了。上次老太爷给我编了一本戏,叫作杨贵妃,我就急着为难。不演吧?我妈说他老人家高高兴兴编的戏,做不好,还对不住人呢,还敢说别的吗?演吧?就得再添好几件行头。只好对他老人家说,等天气暖和点再演。我妈就有个糊涂心事,说是不好意思对老太爷说,对大爷提一提,也许大爷能捧一捧你。我就说要大爷出钱,不是要老太爷出钱一样吗?就没有让她说。”冉伯骐用脚抖着,笑道:“我很佩服你,你真会说话。绕了老大一个弯子,还是要我帮忙呢。”虞美姝道:“不敢啦,是这样比方着说呢。”冉伯骇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母亲的意思,我也明白了,这用不着到你家里去,你对我这样比方着一说,我十分知道。制行头呢,我不敢承认那个话。一千八百是制行头,三十五十,也是制行头。多了,我拿不出。少了,制出来也不是个东西。干脆,过两天我送你一百块钱,你自己去办。你办也好,你不办也好。”虞美姝听了冉伯骐的话,觉得他虽然是一个捧角家,倒不容易骗他的钱,比他父亲,真胜似一筹。便笑道:“谢谢大爷,唱戏的人,行头是一样本钱,只要大爷拿钱出来,敢说不办吗?不过还是大爷那句话,一千八百是办,三十五十也是办,可办不好呢。”冉伯骇笑道:“听你这口气是嫌少呢,过两天再说罢。”虞美姝因为今晚是初次开口,也不便怎样深追,说道:“大爷说的话,全叫人家没法子回答,我只好不说了。今天晚上,能不能到我们那里去玩玩?”冉伯骐道:“去了,你妈还是这些话,我也是这样答应,何必多此一举呢?”虞美姝笑道:“大爷总以为我们除了要钱,就没有别的话可说吗?这样说,那我也不敢再请了。我还想借借光,请大爷把车送我到家门口,成不成?”冉伯骐道:“那自然可以的。你妈若是疑心要说什么,那怎么办?”虞美姝瞟了他一眼,抿嘴笑道:“大爷的汽车,送我们一回,那也不算什么,怎么就东拉西扯,说上这些话。不送就罢,现在还雇得到车呢。”便喊道:“伙计,你给我去雇一辆车。”伙计一掀门帘,伸进头来问道:“虞老板,回家吗?”冉伯骐便摇摇手道:“不用不用,我送她回去。”于是在身上掏出钱来会了账,就在衣钩上取下虞美姝的斗篷来。虞美姝将背靠近冉伯骐,冉伯骇将斗篷向她身上一技,她回转头来,望着冉伯骐笑道:“劳驾。”冉伯骐也是一笑,便和她一路出门,坐上汽车,送她到家。

这时候已经快到两点钟了,冉伯骐在虞家门口并未下车,一直就回家去。他和他父亲冉久衡虽都住在北京,可是早就分了家,各立门户,并不住在一处。所以他这边,就是他夫人主持家政,并无别人。这时候,他夫人正生了病,彻夜不睡。冉伯骐进了房,冉少奶奶便哼着道:“我病得这样子,你也该早点回来,哪有这样不分昼夜捧角的。”冉伯骇道:“你一有了病,心里不耐烦,就要向我找岔。我回来早些晚些,和你的病有什么相干?”冉少奶奶道:“你回来早一点,遇事也有个照应。象你这样昼夜不归家,我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也没有人知道呢。”冉伯骐道:“能生气,能和人家吵嘴,这还会死吗?我看你的精神十足呢。”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一顿,也没有吵出一点头绪。到了次日清早,冉少奶奶趁着冉伯骐没醒,就摸下床来,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婆婆冉太太,把冉伯骇的错处,数了一顿。冉太太虽然不能偏听儿媳的话,可是冉久衡父子昏天黑地的捧角,她也是不以为然的。当时冉太太放下电话,便和老头子又唠叨了一顿。冉久衡听说,便吩咐听差打一个电话给大爷,叫大爷到公馆里来。

冉伯骐屡次打算和父亲借钱,都没有得一个回信,这时候父亲忽然打了电话来,心下倒是一喜,心想莫非老头子心里活动了,愿意给我几个钱,这个机会不要错过,趁着他高兴,三言两语,也许可以和他借个一千八百的。这样一想,连午饭也没有吃,便坐了汽车来看他父亲。冉久衡口里(口卸)着虬角小烟嘴,烟嘴上插着一支烟卷,直冒青烟。他身上穿一件淡青哈喇袍子,笼着衫袖,躺在一张软椅上出神。冉伯骐进来了,他只把睛睛望了一望,没有作声,依旧抽他的烟卷。冉伯骐在面前站了一站,回头看见一筒三炮台烟卷,正放在他父亲面前,便在筒里自拿一根。两个指头拿着烟卷,在茶几上顿了几顿,很随便的望着他父亲的脸,问道:“叫我有什么事吗?”冉久衡道:“你以为我借钱给你呢,所以来得这样快。不然,三请四催,你也不来吧?”冉伯骇笑道:“你老人家这样一说,这就难了。来快了,你老人家要说是想钱来了。来迟了,你老人家一定又要说不听话。到底是来得快好呢?还是来得迟好呢?”冉久衡道:“这个我且不说,今天你母亲和我吵起来,说是你昼夜不归家,少奶奶在家里生病,你也不管,这成什么事体?”冉伯骐道:“何至于就昼夜不归呢?不过这两天晚上,听虞美姝的戏,散了戏才回家,可是也没到别地方去。至于她的病,我是天天请大夫瞧,有两个老妈子伺候着茶水,也就很周到了,还要我在家里愣陪着她吗?”冉久衡道:“虽然这样说,家里有病人,究竟在家里多待一会儿的好。”冉伯骐道:“既然你老人家这样说了,从今天起,我就晚出早归。不过有一层,这两个月钱花得太空了,还想向您借几个钱用用。”冉久衡一摄胡子道:“没有!我也不得了,顾不了你。”冉伯骐道:“这回的确算是借款,三个月内准还。去年借您几百块钱,没敢失信,到日子就还了吧?”冉久衡道:“你别提那笔款子了,拿来不到两个月,零零碎碎,又被你弄回去了。现在我对你是坚壁清野,谈到银钱,一个镚子也不和你往来。这并不是我绝情,我仔细替你算算,你连衙门里的薪水,和各处挂名差事的津贴,一共有一千七八百元了,这还不够你花的吗?”冉伯骇道:“我不想多,就是八百元现洋,包给你老人家罢。”冉久衡道:“据你这样说,七百元一月,应该是有的了。凭你夫妻两个人,带上两个小孩子过日子,有这些钱还不够吗?”冉伯骐道:“怎样会够呢?您就照自己用度算一算,就知道我并不是说谎。就象虞美姝这回由上海来,您这里就给她垫了六七百块钱川资。”冉久衡道:“那也是偶然的事情吧?而且她也是要还我的呢。”冉伯骐道:“我看她家里开销很大,挣上来的,剩不了多少钱,未必能还钱吧?就是勉强挤出来,人家这趟北京,又算白跑了,咱们也不忍心呢。”冉久衡听了这句话,把小烟袋嘴的烟卷头,向烟托子里敲着灰,对着烟出了一会儿神,笑道:“你这话倒也有相当的理由。我若不问她要这一笔钱,这个忙可帮大了。”冉伯骐道:“您还不知道呢。她得了您的钱,不但打算不还,现在又跟上我了,叫我替她帮忙。那意思,因为您编的两本戏,她没有行头,不能演,要我给她制几件行头呢。我自己都不得了,哪有那种闲钱给她帮忙。”冉久衡道:“不能哪,我编的那两本戏,添三件行头就够了。而且三件行头,就有两件不值钱,我给她算好了,共总不过要一百二三十元,我已经给了她一百五十元,难道还不够吗?”冉伯骇道:“怎么着?您另外又给了她一百五十元吗?”冉久衡皱了一皱眉道:“她只是来麻烦,我也没有什么法子,只好答应她。”冉伯骐道:“我看你老人家对于这些人,心太慈了,总是受她们的包围。我和她们也常有来往,她们若想要我的钱,那可不容易。”冉久衡道:“我听了几十年的戏,这里头的弊病,我哪样不知道,你倒在我面前夸嘴。”冉伯骐道:“那看各人的手腕如何,听得年数久不久,那是没有关系的。别的什么,我学不上你老人家,若说听戏这件事,决不会赶你老人家不上。”冉久衡道:“你听戏赶得上我,挣钱也要赶得上我才好。只学会了花,不学会挣,那算什么本事?”

冉伯骐心里虽然说老子没有捧角的本领,可是问他借钱来了,面子上总不敢得罪他。笑道:“要到您这个位分,一国也找不到多少,叫我怎样学哩?以后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少花几个,补救补救罢。”冉久衡道:“据你母亲说,你又在起糊涂心事,打算把汪紫仙讨回来,这话是有的吗?现在你一房家眷,已经弄得百孔千疮,你倒还要讨妾。”冉伯骐道:“哪里有这件事?不提别的,这一笔款子,又从何而出呢?”冉久衡道:“哼!没有款子,若是有款子,你早已把人家讨回来了。据说汪紫仙不上台了,就是你的关系。”冉伯骐道:“那真是冤枉了,她原是和后台说好了的,五块钱一出戏。这已经是有一半尽义务,偏是领起戏份来,七折八扣,老是不痛快。她一发脾气,就告假不演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冉久衡道:“既然和你没有关系,她的事情,你又怎么这样熟悉呢?你有钱你捧戏子,我不管你,你要把这种人讨回来,我不能不管。你想,你的妇人,已经病成这样,你还有心讨戏子回来,不把她气死吗?”冉伯骐道:“绝对没有这件事,汪紫仙也拜过你老人家做干女儿的,不过有两三年没有来往罢了。您不信,打一个电话给她,叫她来问问。”冉久衡道:“你不要用这种话来狡赖。我不要你讨汪紫仙,是怕你没有本事养活。并不是因为我认识汪紫仙,我就不许你讨。”

说到这里,冉太太由屋里走出来,冷笑道:“你倒是一对贤父子,老子捧角捧得精力不够,有儿子接脚。老子认的于女儿,儿子就要讨了做姨太太。”冉久衡皱着眉,把手上的小烟嘴指着他太太,口里说道:“嗐嗐嗐。”冉太太道:“嗐什么呀?伯骇这样不成器,全是你带的。”冉伯骐走到他母亲身边,笑道:“你老人家要骂就骂我罢。回头为了一点小事,大家又要生气。”冉太太道:“还提生气!你媳妇快要给你气死了呢。”冉伯骇道:“您别听她电话里说的那些言语。那全是她气头上的话,骗你老人家的呢。因为她要请德国大夫瞧,我说并不十分要紧,不要花那个冤枉钱,来一趟要十几块呢。她不服气,就告起上状来了。”冉太太道:“本来的不服气吗!你们坐包厢有钱,捧女戏子有钱,请大夫吃药就没钱了。”冉伯骐走近一步,扯着他母亲的衣眼,低低的说道:“哪里有钱呢?这个月短好几百块钱的收入,全是和人借来花的。”说到这里,对冉太太一笑道:“嘿嘿。今天我就和您求情来了。您借个三百五百的给我,让我挡一挡债主子罢。”冉太太将衫袖一拂道:“我没钱,你别来麻烦。有钱的坐在你面前呢,你不会求去?”冉久衡一听他太太的话,就知道是指着他。把脸一板道:“我哪里来的钱?这几天房钱没有收起来,你不知道吗?”冉伯骐道:“这次借的钱,以一个月为期,到期一准归还。求求您通融个二三百元吧?”冉久衡道:“你的信用破产,我不能借给你。你既然到日子就可以还,何不和外人借去?”冉伯骐看看这样子,实在借不动钱。然而借不动也罢了,倒反挨了父母一顿臭骂,心里倒是有些不服。于是也不说什么,懒洋洋的走出来。正走出大门的时候,只见替他父亲收房钱的李老三,提了一只皮包,走将进来。因问道:“房钱收得怎样,不差什么了吗?”李老三道:“天津的款子,全收齐了,就是北京还差个二三百元。”冉伯骐道:“天津的钱,是哪天来的?”李老三笑道:“大爷,你要和将军要钱,就打铁趁热罢,钱是昨日下午由天津带来的,存在保险箱子里,还没有送到银行里去哩。”冉伯骐一笑,说了一声“劳驾”,出门自上汽车去了。便吩咐汽车一直开向虞美姝家而来。

那虞美姝的父亲虞德海,提着一只画眉笼子,正自出门,要去上小茶馆子,看见汽车到了,连忙向门里一缩。冉伯骐刚要下汽车,虞美姝便由屋子里迎了出来。冉伯骐一下车,携着她的手笑道:“你猜不到这时候我会到你家里来吧?”虞美姝的母亲虞大娘也笑着走出院子来说道:“哟!今天是什么风,把大爷吹了来呢?”冉伯骐道:“虞老板昨天晚上请我来吃早饭的,你怎么装起糊涂来了?”虞大娘道:“成!成!只要大爷肯赏面子,就在我这里吃早饭。”那虞德海因冉氏父子不大喜欢他,趁着他们说得热闹,提了画眉笼子,轻轻悄悄的一溜出门去了。这里虞氏母子,把冉伯骐引进北屋。虞美姝陪着说话,虞大娘就去张罗茶烟。冉伯骐笑道:“我并不是到你家来吃饭,我是要请你去吃饭,不知道你肯赏面子不肯赏面子?”虞美姝道:“大爷叫我去,我能说不去吗?”冉伯骐道:“干脆,要去就去,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虞美姝将嘴一撇道:“你又要拿我开玩笑。”冉伯骐正色道:“我那样没有事,老远的跑了来,找你开玩笑吗?我实在有一桩事和你商量,你准有好处没有坏处。虞美姝红了脸道:“你既然请客,何必请我一个呢?顺水人情也请我妈一个不好吗?有什么话说,让她也商量一个。”冉伯骐知道虞美姝又发生了误会,笑道:“你总不把我当老实人,青天白日,同去吃一餐饭,要什么紧?难道我还能吃你一块肉吗?”虞美姝听他这样说,脸越红了,笑道:“我也没说别的,不过要大爷多请一个客。大爷不愿请,也就算了,我能说什么呢?你等一等,我去换一件衣服。”她说完进屋子去了。虞大娘走过来道:“怎么着?又要去花大爷的钱。”冉伯骐笑道:“吃一餐小馆子不算什么,我还要送虞老板几套漂亮行头呢。你先别谢我,等到行头拿来了,一块儿谢我罢。”说毕,掉头见虞美姝换了衣服出来,戴上帽子就要走。虞大娘道:“干吗这样忙?多坐会儿,也不要紧。”冉伯骐道:“我商量的这一件事,时间很有关系,咱们就不必客气了。”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虞美姝也就跟了出来。两人坐上汽车去。冉伯骐就对车夫道:“就在这附近找一家馆子吃饭,不要走远了。”汽车夫答应着,开着车子,只绕了两个弯,就停在新丰楼门口,冉伯骐笑道:“回家去不远,也不耽搁时候呢。”

二人进了馆子,找了一间屋子坐下,冉伯骐马上要了纸笔,就开菜单子,自己先写了一样,然后就停着笔偏着头问道:“你要什么?快说!”虞美姝笑道:“什么事,你这样急法子?”冉伯骐道:“把菜要好了,我自然告诉你。”虞美姝当真含着笑容,要了一个菜,一个汤。冉伯骐自己又开了两样菜,右手放下笔,左手两个指头,夹着写菜单子的纸条,向桌子当中一扔,对着站在一边的伙计说道:“拿去。越快越好!”伙计走了,虞美姝道:“你这样急,到底是什么事?你不说,我不吃你的饭了。知道你弄些什么玩意哩!”说着,将身子站了起来,两手扶住桌子,摇了摇头,笑道:“我真憋不住了”。冉伯骐扯着她的衫袖道:“你别走。坐下来,让我慢慢告诉你。”便将自己要行的计划,对虞美姝说了。然后笑道:“事成之后,我谢你五百块钱,你还嫌少吗?”虞美姝听他说了一遍,只是含笑静静坐着听,还有些不肯信。现在冉伯骐居然说达五百块钱,这事倒是真的了。她用上面的牙,咬着下面的嘴唇,定着眼光,想了一想。冉伯骐道二“你不用出神,这决计没有你什么事,你若不答应,可错过了一个好机会。”虞美姝道:“老太爷若是知道这个事,我可不得了。”冉伯骐道:“这样子办,他怎样会知道?不过据我估量的数目,怕也只有一千多块钱。若是上了两千的话,我就再分你两百。”虞美姝笑道:“我倒不是说钱多少,就是和你大爷办这一点子事,又算什么呢?我实在怕老太爷要疑心我起来,我可受不了。至于上两千不上两千,大爷总应该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冉伯骇拿着两只黑木筷子,敲着桌子沿,忽然亻并住筷子,向下一拍。说道:“好!不问上两千不上两千,我决计分你六百元,你看我这事对得起你,对不起你?”虞美姝道:“你老疑心我嫌钱少,这事,我倒不得不办了。”说这话时,伙计已送上菜来。虞美姝笑道:“你别忙,我去打一个电话,把老太爷安住在家里,回头咱们喝两壶,慢慢再去。”说毕,虞美姝果然就去打了一个电话。回头一进门便笑道:“这电话打得真凑巧,他本来就要出去,现在在家里等我,不走了。老太爷反正在那里等着,慢慢的去,就不要紧了。”于是两人一面谈笑,一面吃喝,吃完了,冉伯骐握着虞美姝的手道:“事成之后,我还要重重的谢你。”虞美姝将手一摔道:“你这人真不好惹,托我办这大事情,你还要占我的小便宜。”冉伯骐哈哈大笑,这才会了账,两人分途而去。要知道他们究竟办的一件什么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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