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最苦书生未遇时,遭人笼落受人欺。
脚根纵硬焉能立,志气虽存未出奇。
仗剑远驰千里道,修词频嘱百年期。
前程暗处还如漆,泪满胸襟只自知。
你看这李岳,恰才首奸的时节,何等势头喧赫,如今当官判将出来,只落得满脸羞惭,湘江难洗,那晓得弄巧翻成拙。那些各处来看的人,见高太守到不问起奸情,反把他二人判为夫妇,个个都说是一桩异事,遂编成一个词儿:
鹧鸪天
临安太守高方便,首奸不把奸情断。当堂几句撮空诗,对面两人共认案。判为婚,成姻眷,这件奇闻真罕见。982悔杀无端二叔公,不做人情反招怨。
这文荆卿当晚就到李府与小姐成了亲。那老夫人把前事想了一想,却也便气得过。你道这李岳是个做好汉的人,眼睛鼻孔都会说话,只指望拚着打出门面去,省得外人知道,体面上不好做人。怎知道求荣反辱,思量起来,心下如何忍得这口呕气。对着老夫人道:“嫂嫂,他两个今夜做了夫妻,到也无荣无辱。只是我和你这副嘴脸减了几分颜色,连那门首匾额上“刺史第”三字都辱没了。难道我小叔还好在这临安城中做人摇摆?明早收拾就到南庄上去,永世也不回来。家中一应人来客往,支持答应,都让与那个光棍的侄儿女婿就是。”老夫人道:“叔叔说那里话。他今日就是明媒正娶的女婿,也任不得我家务事情。”李岳道:“嫂嫂所言差矣,既拜你做岳母,就是你的女婿,便有半子之分。明日你身边私蓄的那丢儿,拿将出来,女儿一半,女婿一半。终不然肯分些与我小叔不成?”你看他次早起来,果然便要收拾往南庄去。老夫人留住道:“叔叔,你今日若到了南庄去,莫说是别人,只是那些做工的也要笑哂。还是在家消停几日,再去不迟。”李岳想了一会道:“嫂嫂说得有理。我就在家住了一年半载,难道他们撵得我起身。”说不了,只见店主婆带着安童,挑了一肩行李,两个同走进来,有诗为证:
昨是偷香侣,今为坦腹郎。
行踪从此定,书剑尽收藏。
安童歇了担,站在阶前。店主婆见了老夫人、李岳,把身子纛了几纛道:“老夫人,二相公,老身特来贺喜。”李岳怒道:“呸!谁要你来贺喜。从今以后,你这老泼贱再走进我家门槛,那两支股拐不要思量囫囵。”安童见他着恼,好似丈二和尚摸头不着。只道连他骂也有分,颤颤惊惊,把舌头伸了一伸,缩不进去道:“新亲新眷,怎么就放出这个下马威来?”你看这店主婆,见骂了那几句,霎时间把一张老面皮,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横思竖想,又没甚言语抵对,真个就如张飞穿引线,大眼对小眼一般。那李岳的意思,原是怪着店主婆的,只要等他支吾两句,便要挥几掌过来。那店主婆还也识得时务,却没甚说。他只得走出了大门。店主婆才敢开口对着老夫人道:“老夫人,竟教老身没甚回答。就是文相公与小姐昨日做了那件事,虽是外人知道,见当官的一判,那个不说好一对郎才女貌。你就是踏破铁鞋也没处寻这样一个好女婿。怎么二相公倒把老身发作起来?”老夫人道:“奶娘,你也怪二相公不得,二相公也怪你不得。只是他两个做差了些儿。”店主婆道:“老夫人,为人要存一点良心。当日小姐染了那场笃病,遍请医人无效,不亏文相公的时节,那小姐的病症,今日还不能够痊愈哩!”老夫人道:“奶娘,我也想起这件事,只得把这口气忍在心头。明日只要他两个会得争气,便是万千之幸。不然,那二相公极是会聒絮的,教我这耳朵里也不得清静。”店主婆道:“老夫人,他两个是后生生性,那里比得我们老人家,还有几分见识,早晚凡百事务中,教导他争些气儿就是。”老夫人道:“趁二相公不在,你且到他们房里去坐坐。”店主婆道:“老夫人,文相公还有些行李衣囊之类,今就着他随身使唤的安童,一并收拾担在这里。”老夫人道:“奶娘,唤那小厮担上来我看。”店主婆便唤安童担到堂前歇下。这安童便向老夫人面前殷勤叩首。老夫人站起身,把行李仔细一看,却是:
几卷残书,一方古砚。锦囊中三尺瑶琴,铜鞘里七星宝剑。一把空壶,尚剩些酒中糟粕;半箱残简,还间些醉后诗章。紫毡包,装几件精致衣裳;红绒毯,裹一床半新铺盖。
老夫人吩咐道:“你把这些行李担到那第三间,原是你官人住的书房里去。”安童领命,便担到那第三间厢房里着落了。店主婆道:“老夫人,这小厮可留他在府中吧。”老夫人摇手道:“奶娘,这还打发到你店里权住几时,待二相公往南庄去了,才好着他到这里来。”便又唤安童道:“你且就在这房里等候一会,待你官人出来见一见,还回到店中,略迟几日再来。”安童答应一声,便进房中等候。老夫人与店主婆遂走起身,竟走到小姐房里,着文荆卿出来,吩咐安童回店不提。
说这李岳,自侄女与文荆卿成亲之后,心中大是不忿。只要思量在家与他寻非生事,那南庄上每隔十多日才去料理一次,其余日子俱在家中住下。那文荆卿却是个聪明人,见他嘴脸不甚好看,只得逆来顺受,分外谦虚,小心恭敬。真个是光阴荏苒,他两人从做亲来,又早是半年光景。这李岳包藏祸心,假意和颜悦色,只思量要寻趁他,又没一条线路。一日,南庄上回来,走到大街路上,见一个人家,门首撑起一个小小布蓬,挨挨挤挤,拥了百余人。李岳仔细看时,原来是一个相面先生。只见那粉墙上挂着八个大字道:
眼分玉石,术动公卿。
那相士口中念着四句道:
石崇豪富范丹穷,早发甘罗晚太公。
彭祖寿高颜命短,六人俱在五行中。
原来这四句,却是那相命先生开口的拦江网,指望聚扰些人来,便好送几张纸帖,思量赚几分道路糊口的诀窍。这李岳把那相士看了两眼,却是有些认得,只是一时想他姓名不起,就向那人丛里低着头想个不了。那相士正把纸帖儿逐个分过,看看分到李岳身边,抬头一看,却认得是李二相公,便拱手道:“久违了”李岳便问道:“足下上姓?”相士笑道:“二相公,小子姓贾名秋,绰号是贾斯文,难道不认得小子了?”李岳方才回答道:“恰好是贾先生,得罪,得罪。”原来这贾秋向年曾相帮李岳过,只是一件,肚内不谙一书,眼中不识只字,专好在人前通假 文,说大话,装成设骗的行头。后来人都晓得了,就取一个混名,叫做贾斯文,便不敬重了,他因此过不得日子,走到江湖上,去混了几年。学得些麻衣相法,依旧回到临安府中,赚几文钱儿过活。这李岳见他身上褴褛,不似当初打扮,便把他扯到人丛后问道:“贾先生,你怎么就是这般落寞了?”贾秋道:“二相公,你晓得我们做光棍的,全凭一副巧嘴弄舌,骗碗饭吃,而今都被人识破了,一些也行不通。因此,没了生意,靠着这几句麻衣相法,沿街打诨,糊口度日。”李岳道:“你把门面招牌收拾了,且随我到酒楼上去,有一件事与你商量。若做得来,就扶持你做些生意。”贾秋欢喜,笑道:“二相公若肯抬举小子,就是生人胆,活人头,也去取了来,有甚做不得的事。”便把布篷收了,欣然就走。
麻衣相法真玄妙,理不精通术不神。
道吉言凶无应验,论贫定富有谁真。
凭将设骗为生计,只藉花言惑世人。
自恃柳庄今再世,谁知彻骨一身贫。
那些众人哄然走散。两人走到酒楼上,李岳便去拣了一个幽雅座儿坐下。那店主人见是李二相公,甚是小心奉承,吩咐店小二,只拣新鲜肴馔,上品好酒,搬将上去。那贾秋一头饮酒,一头问道:“小子向闻得二相公去年八月招了一位侄婿,还未恭贺。”李岳道:“你怎么知道?”贾秋道:“这是小子耳闻的说话,又道是二相公送奸,高太守官判为婚的,不知是真是假?”李岳适才正要与他商量这件事,恰好他先问起,只得就把捉奸官判的前后情由,尽说了一遍。贾秋道:“二相公日常这等威风,这回把你扫天下之大兴了。?”李岳道:“贾先生,正是这般说,被他贴了面花,多少没趣。如今怎么弄得个法儿,奈何他一场,方才消得那点夙恨。”贾秋想了一会道:“二相公,小子到有一条拙计,只是做将来,连他性命却有些干系。”李岳道:“贾先生,正愁他不得死在这里。你有甚么好计,请讲一讲。”贾秋道:“二相公,间壁有个赵纸人,专替那些出丧举殡的人家做那显道人、开路鬼的。明日将几钱银子,去定他做一个纸魍魉,眼睛手脚都是动得的,要把一件白布衣服,替他披在身上。二相公,你把那文荆卿赚到别处,灌得个滥醉,直到更深夜静,着他独自先称回。待我钻在纸魍魉肚里,站在路旁等候,见他来时着实惊唬他一场,纵然不能够活惊得他杀,回到家去病也决要病几时。你道这个计较如何?”李岳道:“贾先生,此计绝妙。且与你饮一个畅快杯。”便把大碗劝贾秋吃了几碗,方才起身下楼算账会钞,出了店门,李岳便把五钱银子递与贾秋,去做纸魍魉,教他依法行事。贾秋接了,又向李岳耳边鬼诨了几句,方才作别,分路而去。
这李岳回来,见了文荆卿,假迎笑脸道:“贤侄婿,我愚叔公思想,去年没些要紧与你结了冤家,如今我见你夫妻二人过得恩爱,甚是难得。到教我仔细思量,展添惭愧。所以每常间,再不好开口相问一句话儿。我想将起来,日子长如路,在这里虽是招了侄婿与侄女儿的怨恨,俗话说得好,怪人在肚,相叫何妨,况且我与你是骨肉至亲,又不比瓜藤搭柳树的,朝夕相见,哪里记得这许多恨。今有一句话与侄婿讲,我叔公一向不曾到南庄去,今日去看一看,那些账目一发清理不开。因此特地转来,要贤侄婿明早同去清理一日,不知意下如何?”你看这文荆卿哪里晓得是计,见这李岳每常再不交言,如今他这一通好说话,只道果然意回心转,所以满口应承。次早遂与李岳同到南庄盘桓了半日,那李岳便着庄上人杀鸡为黍,开着几瓮久窨好酒,殷勤相劝。直吃到红日沉西,把他灌得大醉,遂打发他回来,意欲落他圈套。这文荆卿虽有些醉意,心里却是明白的,脚步如腾云一般,回到半路,竟没一毫酒气。此时正是二更时分,家家紧闭门户,处处断绝人踪。看看入了城门,到了大街,只见路旁站着一个长人,生得十分怪异——
状貌狰狞,身躯长莽。眼似铜铃,动一动,摇头播耳;舌如闪电,伸一伸,露齿张牙。蓝面朱唇,不减那怒冲冲的地煞;长眉巨口,分明是恶狠狠的山魈。
文荆卿见了,吓得冷汗淋漓,魂不附体。只得壮着胆,上前厉声大喝道:“何物妖魔,夜静更深,敢来拦阻大路,戏侮我文相公!”那长人慢慢的摇摇摆摆走向前来。这文荆卿上前不得,退后不得,且是拼着命,又向他吆喝了一声,那长人手舞足蹈起来,文荆卿道:“也罢,我文相公一不做,二不休,今日决要与你做个对头,也替地方上人除害。”尽着力,向那长人腿上踢了几脚。那长人忍不住疼痛,一交跌倒。这文荆卿正待上前再踢他两脚,只见肚里钻出一个人来。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贾秋,这长人就是他去做的纸魍魉。你道那纸魍魉会得手舞足蹈的么?也都是做成的关利子,只要惊吓文荆卿。不想他闪在纸魍魉肚里,被文荆卿踢了几脚,熬疼不过,便跌了一交,脱身出来飞走。文荆卿连忙上前,揪住头发,打了几拳,便要扭他到府中去,等到天明,送官究治。那人跪到在街心便道:“文相公,这个行径都是李二相公着我来的,不干小人之事,乞饶我性命吧。”文荆卿听说了这一句,只着他依旧把个长人拖了去,且饶你这条狗命。那人就向街中石板上,磕着几个头,拖了长人飞奔走去。文荆卿道:“李岳这贼,我文玉与你有甚深仇,设这一个毒计来害我。”有诗为证:
设尽机谋欲害人,谁知胆量赛天神。
登时捉到假魍魉,招出情词是至亲。
其二:
可叹书生未遇时,装聋作哑竟谁知。
纵然设却千般巧,难出胸中一鉴奇。
文荆卿哀破长人,暗忖道:“若不是我有些胆量,险些儿遭他毒计,断送了残生。”怒气冲冲,连忙跑将回来,高声向小姐把前事细诉一遍,夫妻二人抱头痛哭。文荆卿道:“我久居在此,决落他人圈套。明早收拾行李,便返姑苏去,试期在迩,顺便进京。倘得一官半职,须替小姐争气。”小姐道:“说那里话,你倘若明日就去,只道你惧他了,岂不是被人笑哂。还等他回来,当面拜辞。”文荆卿道:“非我忍心抛撇,就要起身,只是把你叔叔得知,他又去弄一个圈套出来,反为不美。只是明早,着安童收拾行囊,别你母亲前去,再无二意。”小姐含泪道:“官人,你立意要行,我也不敢苦留。只是我和你绸缪日短,一旦平地风波,却不令人怨恨也。”文荆卿道:“小姐,你却不知道,我去年初到,曾得梓童托梦,付我四句诗谜。今日思想起来,恰好都应在我两人身上了。”小姐道:“那诗谜如何道来?请官人念与我听。”文荆卿便念道:
好音送出画楼前,一段良缘咫尺间。
莫怪风波平地起,佳期准拟蝶穿帘。
小姐惊讶道:“官人,这几句恰是母亲前年患病,舍与那文昌殿里的签经。”文荆卿道:“小姐,便是这般说。我次早寻到那文昌殿里,祈祷一签,果然上面又是这几句。”小姐道:“官人,今日虽是应了我们二人,可见姻缘两字,良非偶矣。”文荆卿道:“小姐,且与我把随身衣服拿几件出来。”小姐道:“官人,我想从此一别,不知何日再得重逢。待我向灯下聊写骊词一套,赠与官人,早晚一看,如妾对面一般。”说不了,泪如雨下。这文荆卿背地里也自哽咽吞声。那小姐擦着泪,便向灯前展开薛涛笺,磨起松烟墨,蘸着霜毫笔,不假思索,信手写道:
四块玉
石为誓,金为盟,因凤咏,成鸾配。恁见我意马奔驰,我见恁心旌摇曳。那花前月下,总是留情地,无奈团圆轻拆离。眼难抬,秋水迷迷。臂难移,玉笋垂垂。步难移,金莲踽踽。
大圣乐
和伊恩情,谁拟似?锦水文禽共随。无端骤雨阴霾起,一思量,一惨凄。恨啼鹃,因别故叫窗西,将愁人聒絮,幸须垂惜玉怜香意,怕等闲化作望夫石。
倾杯序
伤悲最关情,是别离,受寂寞,从今夜,想影暗银屏,漏咽铜壶,烟冷金猊。问此际谁知?休恋着路旁村酒,墙畔闲花,和那野外山鸡。怎教人不临歧,先自问归期。
山桃花
共执手,难分袂。书和信,当凭寄。低语细叮咛,莫学薄情的。旧恨新愁,已被千重系。相欢复受相思味,霎时间海角天涯。
意不尽
愿郎君,功名遂,早归来与奴争气。再莫向可意人儿,共咏题。
文荆卿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止不住眼中流泪,即便封固,收拾在书箱里面。两人是夜就寝,说不尽两字绸缪。次早起来,把行囊打点齐备。一壁厢着院子去唤安童来,跟随前去;一壁厢匆匆上堂,与老夫人拜别。老夫人问道:“贤婿,你在此半载有余,未尝有思乡之念,今日促装欲去,不知何意?”文荆卿道:“小婿今日此行,一来为探叔父,二来试期在迩,顺便一赴选场。倘或天从人愿,不惟替老夫人生色,实慰小姐终身之望。老夫人道:“贤婿,今日果然要去,也该接二叔公回来,整酒饯行才是。”文荆卿道:“小婿昨日在南庄上,已曾拜辞二叔公了。”老夫人道:“贤婿此去,功名成就,早寄音书,莫使闺中少妇有陌头之感。”便对小姐道:“我儿,你到我房中去取那拜匣出来。”小姐含着泪,取来递与母亲。老夫人取出白金五十两,送作路费,还有一言叮嘱:“路上村醪不比家酿,须早晚撇去几分。”老夫人又把一两小包,递与安童道:“这一两银子,与你路上买草鞋穿,早晚须要小心伏侍相公前去。”安童叩头谢了。文荆卿便与老夫人、小姐拜别出门。正是:
欲别心未别,泪染眼中血。
行矣且勿行,说了又还说。 毕竟文荆卿此去,几时才得回来,那李岳又有甚么说话,再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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