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佳人命薄叹淹留,飘泊浑如不系舟。

选伎征歌何日尽,随行逐队几时休。

深愁肯使随花落,长恨何如付水流。

情到不堪向首处。伤春未已又悲愁。

才这一座花园,却是李岩刺史所建,名为“丽春园”。园中有一座高楼,就名为“丽春楼”,原与那些歌妓们行乐的去处。”刺史公存日,一生豪侠,不惜千金,遍游名郡,多买舞女歌儿,共得六人。一个个尽是倾城艳色,绝世奇姿。那第一个最美丽风月的,唤作梅蕊珠,扬州人氏,年纪可有十七八岁,生的描不成,画不就,琼容瑶面,玉骨冰肌,堪称金屋多娇,不减昭阳女子。说他文技中,则琴棋书画,诗赋词章般般细谙;女工内,则剪水载云,描鸾刺凤,件件精通;更兼吹弹歌舞,侑酒持觞,总为泛泛末技。那五个又比他略次一分,也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一个唤作张弱秋,一个唤作李湘卿,一个唤作刘小玉,一个唤作张欲仙,一个唤作韩小小,俱是苏杭选来的绝色。那刺史公得了这六个,已遂平生愿欲,精集良工,遍搜名山异木,向那内庭中建了六所院房,把这六个女子分为六院,又总建一座高楼,就令梅蕊珠在内朝夕与那些群妓们弹丝品竹,教演乐工,遂取名为“蕊珠楼”。上列着一个匾额,题着四个大字云:“六院琼姿”。便到姑苏去请了一个有名的画师,把这六园女子总画作一幅美人图像,悬于寝室,以便昼夜提防。这刺史公纵欲酣娱,朝欢暮乐,仅仅只有一年,不料一旦而亡。那夫人杨氏,待开丧事毕,便与族人计议,把那六院女子一个个择配良人,各宜家室,方免有“空老朱门效白头”之叹。遂将那一幅美人图,与女孩儿若兰小姐收贮闺中,留作先人遗迹。

说这若兰小姐,却是李刺史亲女,年方二八,尚未适人。生得恭容绝世,旖旎超群,精善女工,兼通文翰。刺史公在时多少贵族豪门央媒求聘,因老夫人十分爱惜,只是不肯轻许,以此蹉跎至今。这也是小姐婚姻将至,时值天气晦暗,这小姐把那幅美人图取将出来,展开一看,只见颜色渐渐消褪。便唤侍婢琼娥,携到园中芙蓉轩上,晒些日色。不料黄昏,琼娥顿忘收拾,却被那哑园公次日洒扫花轩,收拾了去。连他也不知甚么画像,仔细一看,认得是几个美人。只道是一幅神像,料来也是换得几埕酒吃的。遂拿出园门,恰好又遇文荆卿,将一百文钱买去。

过了数日,将及刺史公忌辰,老夫人对小姐道:“孩儿,十三日是你爹爹忌辰,我已曾吩咐院子整备祭礼,向灵前拜奠一番,以尽你我孝敬之心。只是一件,你爹爹生前至喜欢的,是那六院中歌妓。今日人亡时异,却也不须提起,你只去检出向日遗下的那一幅美人图来,明日并列在你爹爹灵前,与他阴魂再一块睹,便得瞑目九泉。”你看这小姐,听母亲问起美人图,心中仔细一想,霎时间玉晕生红,纤眉颦翠,便思量得起前日晒在芙蓉轩上,还未收拾回来。只得朦胧答应了母亲,走进房中,悄悄唤琼娥问道:“前日那幅美人图,可曾收拾在哪里?”琼娥听问,却便闭口无言,回答不来,痴痴的两眼观天,想了一会道:“琼娥自知有罪,前日因侍小姐绣那一首长幡,与老夫人到崇祥寺去还愿,匆匆的到了黄昏,却不曾记得收拾。待琼娥再去寻一寻看。”小姐道:“你可再去寻一会来,有没有万勿与老夫人知道。”

这琼娥应了一声,也管不得三步哪来两步,连忙走到芙蓉轩上,四下搜寻,哪里见有甚么美人图。只见那哑园公恰好手提一只酒罐,拿了几文钱,正待出园沽酒。琼娥近前一把扯住,问道:“管园的,这芙蓉轩上前日晒着一幅美人图,敢是你拾了去?”那园公心中已自明白,只做不知,把手乱摇。那琼娥看他手里拿着几个钱儿,觉也有些疑惑。便正色道:“这园中再没有闲人擅入,你敢是拿到哪里卖了钱么?”园公又把手摇了几摇。琼娥道:“你若是收得,我去与小姐说,做一件新布道袍与你,再与你百十文钱,买酒吃吧。不然,老夫人知了风声,拷打起来,连你都有分了。”这园公见琼娥追问得甚紧,面孔通红,身上扑簌簌惊颤起来,失手倒把一个酒罐打得粉碎,放声大哭。

琼娥恐怕老夫人知道,连忙转身来见小姐道:“小姐,不好了!那美人图却被管园的拾去卖与人了。”小姐惊问道:“呀!有这样事,你怎么知道?”琼娥道:“琼娥恰才正到芙蓉轩上寻觅,只见那管园的手拿了几文钱,提着一只酒罐,正待走出园门,被琼娥连忙上前扯住,仔细盘问,他霎时间面孔通红,仓皇无计,失手倒把酒罐打得粉碎,对着琼娥放声大哭。”小姐道:“事有可疑,那管园的每常时若不是老人夫赏赐,那里有赚钱处?这决是他拿去卖与甚么人了。你快快去对他实说。这是老爷遗下的故迹,明日老夫人知道,追究起来,不是当耍,毕竟要还个着落。他若果是卖与人去,我这里就加一倍利钱赎回了吧。”琼娥道:“琼娥适才原要对他是这样说,他便哭得不住。恐老夫人在房中听见,漏泄风声,却不稳当。只得转来与小姐商量计较。”小姐道:“这也说得有理。事到其间,教我也没有甚么计较。既然如此,且隐放在心,不要出口。待明日老夫人十分要取出来,再作理会吧。”

只见十三日侵晨,老夫人把祭礼打点齐备,唤琼娥去对小姐说:“今日是老爷忌辰,请小姐早早起来梳洗,与我同到灵前祭奠。你去先取那幅美人图来,我这里等候张挂。”琼娥勉强答应,疾忙走到房中,来见小姐。原来这小姐也正为着这一件事强睡在牙床上不肯早起。琼娥慌了道:“小姐,怎么好!老夫人在堂前等着美人图张挂,这件事今番决难遮掩,免不得漏泄了。”小姐道:“自古道千丈麻绳终须有结,毕竟是瞒不过的。待我起来自到老夫人跟前讨个方便去。”看这小姐便揭开锦帐,穿上罗襦,也不管蒙头垢面,鬓乱钗横,匆匆来到堂前与母亲相见。老夫人看见小姐这个模样,便问道:“孩儿,这时候鸡声唱午,日上三竿,女孩儿家方才睡起,可也特怠惰了。况且今日是你爹爹忌辰,我已曾唤琼娥来对你说,早早起来梳妆。缘何这时还是桃腮凝宿粉,檀口带残脂,却怎么说?”小姐道:“禀母亲知道,孩儿特为美人图一事,来到母亲跟前讨个方便。”老夫人道:“正是,怎么那幅美人图不带了出来?”小姐道:“母亲,那幅美人图,孩儿因前几日天色晦暗,恐怕消灭了颜色,携向芙蓉轩上晒些日色。不想那日因要绣幡还愿,匆匆到晚,不曾收拾得回来。前日母亲问起,孩儿便着琼娥急去搜寻,竟也不知去向。”老夫人惊问道:“有这等事,美人图竟寻不着了!这都是琼娥那贱婢失于检点,快着落在他身上寻来。若没有时,就是一顿板子!”小姐跪下道:“母亲请霁雷霆之怒,容孩儿一言剖决。琼娥失于检点,罪所固宜,若论起来,还该着落在那管园的身上寻来。”老夫人连忙扶起,回嗔作喜道:“孩儿,你岂不知道,爹爹存日,不惜千金重费,广置六院琼姿。今日人亡事异,仅仅只存得这一幅美人图像,留为遗迹。是你我用得着的,便万两黄金也不轻售;那用不着的,便是十数文钱还嫌价多。也罢。你且进去慢慢梳妆,待我着院子去唤那管园的哑厮来,问个详细便了。”那小姐谨遵母训,走起身遂唤琼娥同进房,伏侍梳洗。

说这院子,承老夫人之命,来到园中唤那哑厮。只见那哑厮吃得醉醺醺,红头赤脸,倒在芙蓉轩上。院子道:“管园的,老夫人唤你有话吩咐。”那哑厮把手摇了两摇,又把眼睛合了一合,只是不肯爬起身来。院子道:“你敢是吃醉了,要睡着么?”哑厮把头点了一点。院子随口道:“你不去也罢,只怕一个好机会失错了。”那日是老爷忌日,老夫人设下牲礼祭奠,敢是要与你些酒食。”这哑厮便欣欣然同院子来到堂前。老夫人问道:“管园的,你老大年纪,也不知些世事。那一幅美人图,是老爷遗下的故迹。你缘何悄悄窃去卖与别人,能值几何?我这里与你些钱儿,早去取赎回来,还赏你几罐酒吃。若是东遮西掩,明日访着踪迹,只怕你悔之无及。”哑厮听了磕头就如捣蒜,再也不肯承认,把手向着琼娥频指。老夫人喝道:“胡说,你若是在小姐房中遗失去的,自然着这贱婢身上寻还。既在芙蓉轩上失去,岂不要在你身上着落!况那园门扃闭,便是鸡犬也走不进来,有谁擅入园中?这不问自明是你窃去!”那哑厮一时心慌,便把手向天指了一指,又向天拜了一拜。止不住就泪如泉涌,就连磕了十数个头。老夫人道:“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且住,待我向老爷灵前祭奠过了,慢慢问你,少不得要个着落。”哑厮只得站起身来,伺候老夫人祭奠完毕。小姐道:“管园的,这件事不是当耍的,你去取得回来,我与老夫人说重重赏你。”那哑厮便向小姐跟前双膝跪下,放声大哭。那小姐恰是有一点恻隐心的,见他如此模样,唯恐果是外人窃去,连累着他,只得替他向老夫人跟前讨个人情道:“孩儿有句不知进退的说话启上母亲,那幅美人图这时陡然记得起,恰不是这哑厮窃去。”老夫人道:“孩儿既在那芙蓉轩上失去,不是这哑厮,却是谁来?”小姐道:“孩儿想得前日夜间风紧,敢是吹出在园外去了?”老夫人便仔细想了一会,才有几分肯信,暗点点头道:“这或是被风吹到哪里,也不见得。唤这哑厮且站起来,我看小姐份上,饶过你这遭。”那哑厮听说,真个是转祸为祥,就向老夫人、小姐跟前磕头叩谢,起来站立在旁。老夫人道:“今日若非小姐思想得到,莫说你是讲不出话的一个哑厮,便是浑身是口也难分辩。只是一件,我看你这许多年纪,早晚洒扫园亭,灌值化木,也任不得那般勤苦。”吩咐院子:“明日到南庄去看一个后生的回来,换他去吃几年自在饭吧。”院子回答道:“这管园的有一瘌痢兄弟,今年二十余岁,做事到也伶俐,而今现在南庄上养牛羊。何不明日打发这管园的去,换他兄弟回来灌园就是。”老夫人道:“言之有理。你明早起来,一壁厢打发这哑厮往南庄去,换那牧童回来,一壁厢还去写几张招子,把那美人图各处再寻一寻。”

说这院子,次早起来,遵着老夫人俨谕,把那哑厮打发出门,随即写了几张招子,到处一贴。上云:

李府自不小心,于本月初十夜被风吹出美人图像一幅,上有“姑苏高屿”四字,不知遗落何处。倘有四方君子收获者,愿出谢银若干,知风报信者,谢银若干。决不食言,招子是实。

那院子把招子贴遍,并不见一毫消息。老夫人见没处寻觅,终日怏怏不乐,抱闷在心。一日若兰小姐慰解道:“孩儿尝闻古人有云:‘得马未为喜,失马未为忧’。只是一件,孩儿若是别样花卉,便能想象向针指中刺绣得出。这一幅美人图像,孩儿便要刺绣将来,终难下手,却怎么好。”老夫人道:“孩儿说那里话。那美人图原是丹青画就,岂是针指绣成?”小姐道:“这一发是容易的事。孩儿想,这世间难道只有这一个画美人图的丹青妙手,别没了第二个画师?便去再请一个有名的来,重画一幅就是。”老夫人笑道:“孩儿言之有理。你却聪明了一世,我做娘的到懵懂在一时。”便唤院子来问道:“这临安府中那里有出名的好画师么?”院子回答道:“老夫人在上,这本处别没有出名事师。若要画些花卉鸟兽,便是这里转湾有几个画工,也将就用得。若要从前画那一幅美人图像,决要到姑苏去请那个老爷当年在日原画这美人图的老画师高屿到来,方才合式。”老夫人道:“我想老爷当初请他来画这美人图的时节,那高画师年已衰迈。至今又隔了几年,也难卜他存亡踪迹。”院子道:“那高画师两月前,贾尚书老爷曾特地请他来画了几幅寿轴,才回到姑苏不多几时。”老夫人道:“既然如此,姑苏却有多少路程,须要几个日子,方才得到?”院子道:“此去姑苏约有一千余里。若要来往,须得一个月余。”老夫人道:“也罢!我就多与你些盘缠,今日便要你起身去走一遭。只是早去早回,免使我在家悬悬久望。”

说这院子,便去收拾行李,乘着便船,一路顺见,不上六七日,就到了姑苏城,遍处寻访,方才觅得高画师居处。说这高屿画师,原是姑苏人氏,一生唯以丹青自贵,也算得是姑苏城中第一个名人。聘请的俱贵戚豪门,交往的尽乡绅仕宦。这院子走到他家门首,只见一个后生执着柬帖,正待走进门去。院子上前道个问讯,后生道:“老哥是那里来的?”院子道:“小可是临安府李刺史老爷家特来相请高画师的。”后生道:“来得恰好,我家画师正待这两日内要到临安贾尚书老爷府中贺寿。请到堂前少坐,待我进去说知。”院子便随到堂前坐下。这后生进去不多时,只见那老画师扶着一个小厮,慢慢的走将出来。院子连忙站起,仔细观看。那老画师:

皓首飞星,苍髯点雪。戴一方乌角巾,提一条蛇头杖。越耳顺未带龙锺,近古稀少垂鹤发。潇洒襟怀,谁识寰中隐逸;清音品格,俨然方外全真。

那老画师笑吟吟问道:“足下是何处来的?”院子道:“小可是临安李刺史老爷府中特来相请。”老画师道:“那李刺史莫非是数年前接我去画美人图的么?”院子连忙道:“那正是我老爷。”老画师道:“你刺史老爷已亡过数年,足下还是奉何人台命,不惮千里而来相召老夫?”院子道:“小可正奉老夫人之命,敢迎老画师同到临安,重画那一幅美人图像。”老画师道:“原来如此。”老夫日内也正欲买棹亲抵临安,到贾尚书府中贺寿。既是老夫人相召,顺便趋往就是。”吩咐家僮快备茶饭款待。便留院子家下住了两日,再去买了船只,一齐同到临安。

老画师到李刺史家,便请老夫人相见。老夫人道:“老画师愈比当年精健了。”画师道:“老夫人在上,老夫记得昔年刺史老爷命画美人图的时节,至今又越数年,真同一瞬。今日不知老夫人相召有甚指教?”老夫人道:“老画师请坐,今有一言咨启:当年先人存日,不惜千金,广置歌姬六院,便延老画师画作一幅图像。谁知先人倾逝之后,六院歌姬尽皆星散,但是仅仅遗下得那一幅美人图,留为故迹。不期日前偶然失去,竟无处寻觅。这是先人故物,岂可一旦轻遗。老身想得当年那一幅,原是老画师手就,至今虽隔数载,料然老画师未得顿忘。因此特地遣仆远驰,迎到寒家,敢求佳笔。”老画师听罢,沉吟半晌,方才回答道:“那幅美人图,虽是老夫向年画就,那时节有六院美人面貌现前。今日人亡岁久,教老夫一时落笔难成,这却如之奈何?也罢,老夫不敢推阻,只求老夫人吩咐洒扫一间幽静书房,待老夫慢慢用些细巧工夫,想象画一幅儿便了。”老夫人便唤院子收拾了一间书房,摆列下金笺玉砚,便把老画师延入。

原来这书房中原挂着一幅观音佛像,刺史公在日,早晚焚香供奉,祈祷甚灵。自刺史公亡后,一向没人奉祀,久绝香火,每当时白昼里就向书房现出金身。这也是那观音大士欲显灵通,这画师独坐空房,对着笺,蘸着笔,尽尽想了一日。看看想到天晚,方才有些头绪。正待提起笔来,只见满屋中霞光闪烁,瑞气纷腾,忽然现出一座金身,恰正是观音大士神像,左边善才,右边龙女,手执着杨柳净瓶,脚踏着莲花宝座。老画师见了,慌慌张张跪下叩首道:“大士白昼现身,敢是触悟弟子一时迷性?”恰便低头就拜,只见一时间霞光散去。老画师连忙站起,正待走到堂前说与老夫人知道。忽见桌上已列着一幅现成画像,便展开仔细一看,上有“姑苏高屿”四字。原来就是向日失去的那一幅美人图,却被观音大士摄取转来。这老画师见了,满心欢喜,连忙拿了,急急走到堂前送上老夫人,便把观音大士现出金身,一一备说。老夫人便请小姐出来,一同细看,果然是那一幅美人图像。老夫人喜道:“这非是老画师入神摹想,总得观音大士显此灵通!”随唤院子,当晚整备斋供,先向神前叩谢。

次日,安排酒肴,又取出白金十两,奉酬了老画师。这画师再三推逊不过,只得勉强收下。遂拜辞了老夫人,竟到贾尚书府中贺寿,后被贾尚书苦苦相留,又盘桓了十数日,方才回转姑苏。毕竟不知那幅美人图被观音大士摄了回来,这文荆卿后来怎地得知消息,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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