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重义轻财伟丈夫,济人恒济急时无。
凭他屡屡生奸计,在我时时立坦途。
赠马赠金情亦厚,全仁全义意尤都。
休言管鲍垂千古,孰谓于今无此徒。
原来这假天师姓贾,就是汴京人士。后生的时节,曾在龙虎山张真人那里学些法术,因耐不得性子,后来被真人依旧打发回来。没些生意过活,就盗取真人的名色,替那地方上人家专一除邪遣祟。凡是寻着他的,便有应验,所以那汴京人个个晓得他的本事,便依他的姓上取个浑名,叫做假天师。说这刘铁口,同了陈亥、江顺来到他门首,只见一个小厮站在门前。刘铁口问道:“你主人在家么?”小厮回答道:“早晨已曾到东桥头去,还未曾回来哩。”刘铁口道:“这二位相公有一事特来接你主人的,你可指引到里面去坐坐。我们工夫各自忙,就要回去赶个午市,不得奉陪了。”陈亥、江顺道:“贵冗可以先往,我二人见了天师,完了正事,少不得要来奉谢。”刘铁口道:“言重,言重!”随即拱手而别。
他两个等了好一会,天色将晚,方才得假天师回来。假天师见了两个,连忙唱喏问道:“二位相公何来?”陈亥道:“我们承刘铁口先生荐来,特请先生去除邪的。”假天师笑道:“除邪原是小子的本行,只是邪有几种,不知二位相公要除的是那一种?请说个明白,然后待小子好打点法器同去。”陈亥道:“连我们也不知是甚么邪祟,只因昨晚与娄公子同在杏花亭上乘凉,竟不回家,三人同在那里睡了。及至天明,就不见了娄公子,随即四下寻觅,并无一些影响。特到刘先生那里卜问一卦,他说在西南上被那邪气缠住,因此特来相请。”假天师道:“迷得人去的,却是妖邪之类了,待我去看。”便唤小厮带了法器,随了陈亥、江顺,一直来到杏花亭上。只见众人连忙来说道:“陈相公,公子寻着了。”陈亥、江顺道:“却在那里?”众人道:“在前面李家庄间壁竹园里。”陈亥、江顺道:“缘何不接了回来?”众人道:“还睡不醒在那里。”江顺道:“这决然着了个妖怪。”众人道:“李家庄上人说,那竹园里向来有两个狐狸,时常变做美妇,出来迷人。我家公子决是被他着迷了。”假天师道:“我们一同到李家庄去。”
当下三人同到李家庄去,进了竹园,果见娄公子睡倒在地。陈亥上前把他扶起道:“公子,怎么睡在这个所在?”娄公子把他看了两眼,口中念了几句神道话。众人扶他到李家庄上坐了,那庄上人便去取了些滚汤。坐了一会,娄公子方才苏醒,把夜来月下见那妇人送他回来,两个迷恋的话头,571说了一遍。陈亥、江顺道:“这样说,果然是个妖怪了。”那些庄上人道:“我们这竹园里,一向原有两个狐狸,时常变作妇女模样,出来迷人。我这里庄上的人没一个不被他迷过。多时要访个有法术的人来,计较他一番,并不曾见一个。因此至今还耽搁在这里。”陈亥道:“我们替你去请那个假天师,除了这两个精怪如何?”众庄上人欢喜道:“我们常听得人说,有个甚么假天师,会得拿妖捉怪。不知在那里居住,可请得他来么?”陈亥、江顺指着假天师笑道:“这一位就是假天师。我们也闻得这个消息,特地请他来的。”庄上人道:“果然就是,这正是请也请他不来的。今日既到敝庄,难道干休罢了?决然要替我们把妖怪除一除去。”假天师满口应承道:“使得。”陈亥便叫轿子先送娄公子回去。
那些庄上人听他说个肯除妖怪,一齐问道:“天师,还是要用什么法器?”假天师道:“法器我们都带得有在这里。只要向东北方上搭起三尺高一座台来,再取洁净杨柳枝一束,净水一瓶,管取立时间便把那精怪拿到。”众庄上人道:“终不然是这样容易的。我们前者没要紧到城里去请一个先生遣一遣,被他起发了无数东西,端的又遣不去。原来天师只要得杨枝净水,就可拿到妖怪,这等也是个真手段。”一齐欢欢喜喜走到竹园里来。不多时台已搭完。假天师走上台去,取出法器,一只手捻着玄武诀,一只手执着七星剑,口中念动真言咒语,向西南角上喷一口法水。猛可的竹林里晰晰飒飒起了一阵阴风。众人吃惊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假天师等待这阵风头过去,连把符烧了三道,又把咒来念了一遍,将剑向东北角上一指,只见半空中“扑”的甩下两条白雪雪的东西来。众人赶上前去一看,却是死的两个玉面狐狸。有诗为证:
孽畜成精屡害人,李家庄上久为邻。
千般变幻妖娆态,百计装成窈窕身。
顷刻从教输意气,须臾必欲耗精神。
天师虽假法不假,似雪双亡现本真。
一齐把舌头乱伸道:“好法术,好法术!这两个妖精作怪多年,今日结果在这天师手里。且请天师到敝庄去,待我众人打点些薄礼相谢。”陈亥、江顺道:“这是我们请来的,如何要你们众人相谢!”众庄上人道:“二位相公,这是替我们一方人除害,怎么说这句话。”一面扯扯拽拽,只得又转到庄上去。众人把酒肴整治将来,大家饮了一会,酒至将阑,又送出三两银子与假天师。假天师不好便收,陈亥、江顺也难好教他不要收,推逊多时,假天师只得笑纳了。三人遂作别起身,同进了城。假天师便要分路回去,陈亥、江顺再三留到娄府去,假天师坚执推辞,陈亥、江顺遂与分路。
两个恰正回到娄府,只见门楼外歇着两乘轿子,便去问那管门的。却是俞公子与林二官人,因知昨夜事情,两下齐来探望。只得站在门楼外等了一会,直待送客出来,方才进去。见了娄公子,便问道:“公子可无事么?”娄公子道:“只是精神有些倦怠。”陈亥取笑道:“这是昨夜忒风流过度了些。”娄公子道:“可拿得些甚么妖怪?”陈亥、江顺道:“却是两个玉面狐狸。”娄公子道:“好,好,也替地方人除了害。如今假天师在那里?”陈亥道:“李家庄上谢他三两银子,先回去了。”娄公子道:“这应该留他回来,我这里还要谢他。”陈亥道:“我们同进城来,苦苦相留,他十分推却,只得任他去了。公子若有这个意思,明日着人送些礼去谢他便了。”娄公子道:“言之有理。”便吩咐洒扫西廊下书房,与江顺宿歇,把他的马匹,带到后槽去喂草料。
次日,江顺起来,便要作别回去。娄公子那里肯放,只得一连又住了十多个日子。一日,正在堂前与娄公子告别,忽见门上人进来说道:“外面有个报夏方信息的要见。”遂又站住了脚。娄公子便教快请进来。那人进见娄公子,倒身便揖。娄公子问道:“足下可晓得夏方的信息么?”那人道:“小子曾与他认识,半月前他被荆州一个流棍叫做甚么‘走盘珠’的撞见,衣囊物件尽皆劫去。如今来又来不得,去又去不成,现住在杨公庙里。”娄公子道:“我常闻得他说,荆州有个甚么‘走盘珠’,原是他的对头,今日敢是冤家相遇了。”江顺道:“杨公庙不知在那个所在,此去有多少路程?”那人道:“出西门去,离城约有五十里地面。”江顺道:“待我去看一看来。”陈亥道:“江兄,若果是夏方,决要同他转来。”江顺一边走,一边答应道:“自然,自然。”走出大门,把马带将过来,一脚跨上,随手扬鞭,腾云而去。
不满两个时辰,就到杨公庙了。连忙下马,走进庙门一看,却是冷清清的古庙,四下墙垣壁落,尽皆摊塌。中间神像也是东倒西歪,香烟并无一些,哪里见个人影。江顺暗忖道:“这决不是那报信人的吊谎,莫非他知我来的消息,先避到那里去了。”正待走转身来,只听得神柜内有呻吟之声,江顺偷睛瞧了一瞧,却见一人睡在那里。江顺便问道:“你就是夏方么?”那人道:“我就是夏方,你敢是‘走盘珠’的羽翼么?”江顺笑道:“你果是夏方,可还认得我江顺否?”夏方道:“江顺原是我相知朋友,他三年前已曾往延安府去,至今未回。难道你就是江兄?如何知我在此?”江顺道:“你且出来,认我一认,便知端的。”夏方便慢慢哼哼向神柜里钻将出来。见了江顺,仔细一看,两眼汪汪便说道:“江兄,我今番落魄得紧了。这几年你晓得我的行径么?”江顺道:“我听人说将起来,都是你自取之祸。”夏方道:“这句话是甚么人讲的?”江顺道:“是娄公子对我说的。”夏方道:“他还说我些甚么短处?”江顺道:“他说两年前骑了他一匹青骢马去,卖了二千两银。去了一向,端然弄得个没下梢回来,又亏他收留了你。两个月前突然间又拿了陈亥的许多衣物走了出来。当初是我不合把你荐将进去,只指望做个久长相处,今朝做得这样不尴不尬,教我体面何存?”夏方道:“江兄,我也晓得别人家东西,欺心来的,到底不得受用。只是一时短见,谁想有这个日子。”江顺道:“你如今懊悔也是迟了。却有一说,依他失单,开上许多物件,难道俱是没有的?”夏方道:“江兄,一言难尽。起初青骢马一事不必言矣。如今我又承娄公子收留,并无关句说及前情,此莫大之恩,今生无可报答。只是陈亥同在书房,体面上却像相知,时常有些侮我之意。及至端阳,同往凤坡湖看斗龙舟,不想俞公子招他下船饮酒,他不肯去,我好好劝他,既承俞公子相招,决用领情的。他就怪我起来,出言无状。后其间端被愈公子扯下船去了,只剩得我一个,带了小厮回来。心中其实忿他不过,便呆着主意,只望拿了那些东西到别州外府去,变卖些银子,做个资生之本。谁知冤家路窄。来到这杨公庙里,劈头撞着荆州府一个回子的光棍,名唤沙亨尔,绰号走盘珠,与我有些夙忿,纠合几个贼伴,把那些衣囊物件尽行打劫,刚刚留得这条穷性命,还不知死活何如。”江顺道:“看你这等一个模样,终不然在这冷庙中过得日子。如今待我依旧送你到娄公子府中,他那里还毕竟是养人之处。”夏方道:“江兄所言,甚是有理。只因我做了这两件歹事,何颜再见江东父老?”江顺道:“你既不肯转去,必须寻个长便才好。你的主意,还要到何处安身?”夏方道:“我在这里决然安身不牢,不如仍旧到湖广紫石滩莲花寺去,寻我孩儿夏虎过几个日子吧。”江顺道:“此去湖广路程遥远,非一日二日可以到得。腰边并无分文,这等形状,如何去得?”夏方见江顺说了这番,流泪如雨道:“这也说不得,事到其间,情极无奈,那顾得羞耻两字,一路上只是求乞便了。”江顺道:“我你都是衣冠中人,须要循乎天理,听其自然。宁可使那贫窘来迫我,安可自去逼贫窘,还说这样没志气的话儿。也罢,我也不好劝你回去,幸得我今日正要到一个所在,身边带得有三四两零碎盘缠银子,你可拿去。千万再不要在这里耽延,明早速速起身去。”夏方道:“江兄既有这段美情,正是起死回生。我做兄弟的,无可补救。”江顺笑道:“三四两银子,哪里不结识个人,况尔我原是旧相知,何必计论。”遂向袖中把银子摸将出来,双手递与夏方。夏方接了道:“江兄,银子接了你的,只是我这个模样,不知几时才捱得到那个所在。”江顺暗想道:“正是,倘到前途去,行走不便,万一有个不测,却怎么好?”又向夏方道:“我乘着一匹马在此,一发送与你乘去吧。”夏方便欢天喜地道:“难得江兄这等厚情,与我银子,又与我马,今生骑了江兄的马,来生决要做一马偿还江兄恩债。”江顺道:“朋友有通财之义,何须挂齿。天色已晚,我还要进城,你可随我到外面,把马交付与你,我好回去。”夏方随他走出庙门,看了那匹马,仔细相个不了。江顺道:“这马虽然比不得二千两的青骢,也将就走得几步,只是一路上草料要当心些。”夏方答应道:“这个是我自己事,晓得,晓得。”便把缰绳带在手里,两下拱手而别。诗云:
不义得来不义失,栖迟冷庙生难必。
多亏银马并周全,千里寻儿获安逸。
说这娄公子与陈亥等到一更时分,还不见江顺回来,正在那里说他,只见门上人进来说道:“江相公回来了。”陈亥道:“同了甚么人来?”门上人道:“只有江相公一个。”娄公子便着家里提灯出来引导。江顺进到中堂,娄公子问道:“江兄回来了,可曾见得夏方么?”江顺道:“不要说起,一发落托得紧在那里。”娄公子道:“怎么不与他同来?”江顺道:“小弟再三劝他,他再四推却。说道:‘纵然公子宽洪大度,有何嘴脸再去相见。’”陈亥道:“这样说,他还有些硬气。”娄公子道:“他既不肯转来,毕竟要到何处安身?”江顺道:“他说有个孩儿,名唤夏虎,现在湖广道紫石滩莲花寺里。他的意思,如今要投奔那里去。”娄公子道:“他又错了主意。我这里到湖广也有无数路程,终不然赤手可以去得么?”江顺道:“不瞒公子说,小弟见他十分狼狈,身边带得几两银子,尽数与他做了盘缠。”陈亥道:“世间有你这样的好人,见了这个贼朋友,还肯把银子结识他!”娄公子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也是江兄看旧相处面上。”看看到了二鼓,江顺道:“小弟行了这一日,身子有些困倦,意欲去睡。”娄公子道:“先请稳便。”遂着家僮,吩咐管槽的把江相公的马好喂草料。家僮回道:“江相公并不曾骑马转来。”江顺道:“实不相瞒,小弟的马,也与夏方去了。”陈亥道:“莫非又被他骗去的?”江顺道:“这是小弟怜他一路上行走不便,特地把他骑去的。”娄公子道:“这个又是江兄,若是小弟,决然不肯。”江顺作别,先进书房睡了,娄公子与陈亥又在堂前坐了一会,方才进去。
次日,江顺起来,便与娄公子作别起身。娄公子道:“江兄此行还是到哪里地方?”江顺道:“小弟还要到延安府去走一遭。”娄公子道:“几时再得相会?”江顺道:“多只一年,少只半载,决有个聚首的日子。”陈亥道:“江兄的马又与了夏方,把甚什么乘去?”娄公子道:“正是。没了马,一路上怎好长行?快着家僮去唤那管槽的,厩中有可长行的马带一匹出来,送江相公去。”管槽的就带了一匹马出来,江顺道:“小弟的马倒送了别人去,如今又要公子转赠,这就是受之不当了。”娄公子道:“说哪里话,江兄到从直乘了去,小弟就好放心。”江顺便倒身唱喏,深深致谢,遂作别出门。娄公子与陈亥同送到门楼外,江顺就上了马,带住缰绳,又与娄公子说几句话,方才加鞭前去。诗曰:
良马将来赠故知,临行复将友相姿。
为些善事天须佑,留与人间作样儿。 那娄公子自江顺别去,不觉流光如电,转眼又是半年光景。镇日居恒无事,与陈亥在家,依先把那旧本头时常研究。一日,乃是三月暮春天气,林二官人较猎西郊,先期已曾着人来,邀娄公子和俞公子同往。两个届期相约,各带几个随从家僮,乘着骏马,备了弓矢,一齐簇拥出城,俱到魁星阁里相会。三人会齐了,遂各换了装束,一个个骑着高头骏马,拈弓搭箭,飞奔上山。原来各家随从的僮仆,十有七八都是晓得武艺,也有执着枪棍的,也有持着弹弓的,连呐三两声喊,各人脚下就如生云一般奔上山去。那三匹骏马,果然一匹胜如一匹,便是平地上走,也没有这等便捷。看看走了个把时辰,那三匹马气呼呼的有些喘息起来,大家就在一带竹林里面停住。那些赶猎的人,见后面不来,一齐休歇。刚刚拿得几个獐麂鹿兔之类,都寻到竹林里来,各自献功。俞公子道:“今日我们三人齐来出猎,也算得是一场高兴。若拿不得一件奇异东西回去,可不空走了这一遭?”林二官人道:“二位仁兄,果然有兴再往,且回到魁星阁里打了中火,然后再耍一回何如?”大家欣然拨马回来。不知再去拿得甚么奇异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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