邗亭宵会录
高邮州之北射阳湖之西有渠曰邗沟,又曰邗江,乃隋炀导汴通淮入江都观琼花所凿之水途也。废及千载,湮若逶蛇,尽为居民所占。或开为种稻之田,或断为栽莲之沼。青蒲紫荇,极目百里,真水国极胜之所也。沟之东原,有富民金寓言者居焉。因沟之崎岸,構亭其巅,扁曰邗亭。
寓言之群从子弟,皆尚儒业,凡偶佳辰令节,必召近居之文士,以诗酒为会焉。将值七夕,诸群从邀友饮于亭上,剖韵联诗,传筹送酒,极其娱乐。坐中有刘生者善奇术,能缚箕为鸾,飞符致仙,降笔书字,凡祸福无所不能断,虽诗文无所不能作。众浼刘一试其术,刘许诺。遂取一净箕,缚笔其端,设几张灯,众乃炷香虔叩。刘遂布气作诀,飞符振尺。俄顷清风徐来,鸾箕动矣,初微渐著,跳跃于案上。刘生伏躬,再拜而问曰:“祖师何仙?乞通姓讳。”于是鸾箕振几而批曰:“吾乃风流宗伯浪子神仙郑元和也。”众初观有风流浪子之号,复见书元和之名,哄然大笑。
刘生急诃禁而弗能止,其箕复震迅批曰:“叱!且如刘子年称锦云居士,徐乔称丽庵道人,贾岛号浪仙,酸斋号风月主人,是等硕儒古哲,尚或为此,其间意有所寓,见有不同。尔等后世鄙生,不知前人趣味,妄以氵㸒亵相窥,甚无谓也,又如汉之司马相如,乃一代之巨儒,文君以听琴而合,人不以为奔。唐之李靖,实当时之名将,红拂以目成而投,人不以为私至。若翃韩章台之柳,陶谷邮亭之弦,前人未尝有一字之贬。又若崔张之醖藉,苏双之风流,乐天之于樊素,苏子之于桃枝,著于简篇,班班历历,岂可言词而尽欤!夫佳人之出于世、雅士之遇于时者,正如麒麟凤凰醴泉芝草,非里闾之常有者也。故绿珠碧玉,以人丧己;飞燕玉环,以己丧人。才艺情爱,不能并美。古云:‘佳人自来多命薄,’此之谓也。以我亚仙之清才丽质,善终美始,比之前人又万万也。夫风月之情,乃人心之所共趋,然为礼法所縻。况世之迂人俗子,不留意于真知灼见,不用心于脱粗求精,一概尽拘于非礼。呵呵,其心耿耿,其意悬悬,能终有一人以斯事去怀者乎?吾不信也。嘘!凡自圄于迂,自禁于阔,未尝不有没齿而赍此恨者,诚可笑也。吾今试呈一诗,公等评焉。”批曰:
诸公莫笑郑元和,花柳丛中得趣多。
舞歇翠盘春意怯,歌停纨扇酒颜酡。
琐窗月淡人初静,罗幕风闲漏半过。
直此良宵逢国色,问君心下定如何?
批毕,众曰:“凡愚小子仰渎先生,伏希恕责恕责。”或曰:“先生初与妍国之奇遇,及终于偕老,想于风晨月夕,必有洪词佳什,万冀勿吝,一未予辈,使其识趣知趋,不为迂系,亦先生开导之功也。”其箕摇摇似在喜态,复批曰:“吾实有百咏,不轻示人。君等既欲续契沿流,高山流水,又何惜于一奏耶!”诗曰:
想应闺阁不胜幽,来逐莺花小径游。
秋水敛波含巧笑,春山凝黛系闲愁。
佩环声碎金莲窄,罗扇风微玉笋柔。
徉唤待儿教近立,撩蜂扑蝶强支羞。
疑是生前宿有盟,谓何一见即留情。
问酬懒答惟狂笑,劝酒频来不转睛。
也虑嫌疑遭后谤,苦牵风概望偷成。
一时别却离魂倩,夜夜须防梦寐惊。
两意当天已誓期,何劳笔扎寄情词。
谨依月上梅梢夜,莫待花飞烛低时。
惟煮好茶供雅论,要联佳句足新诗。
静嗤俗子眠花柳,月落参横总不知。
玉斝供频醉不枝,撩人重唱小卿词。
故留残酒央予饮,假剔昏灯掩众知。
葱软玉敲弦上怨,脂温香近耳边私。
何当更有西厢月,重照人间燕尔期。
灯暗屏山意转浓,罗襟半卸出酥胸。
暖煨腻玉寻芳梦,巧浴华清得异悰。
朱绽余香甘唾冷,山横颦黛乱云松。
朝来掩却双鸾镜,羞见阳台雨后容。
叠裹重包远寄将,看来事事断人肠。
罗巾尚带啼痕渍,珍果犹含袖口香。
无术慢劳多计较,有情争忍不思量。
一宵间阻三秋远,恨杀寒蛩语话长。
一自相从数载期,柔情终始不差迟。
时间喜怒能迎合,造次嫌疑即预知。
为我卖钗瞒阿母,倩人寄物避邻姬。
章台仕女难同处,对月临风八句诗。
金杯寥落夜初央,笑灭银釭入洞房。
共撮海山言誓约,各陈怀抱话凄凉。
香融斗帐鸯衾暖,雨歇阳台蝶梦长。
宿酒正酣鸡乱聒,满窗红日上扶桑。
正批间,其箕忽然翻落于地,如中矢之禽,滚跳不定。众皆异之,莫详所以。良久乃止。
刘仍置箕于几上,再香祝曰:“适间开示诗章之美,摭事之精,予辈喜羡不胜。而祖师忽尔震怒,实取生等之过欤,抑又诗之不续尔?”其箕复振,迅批曰:“吾神非前箕之孽鬼,乃元世之大儒酸斋贯学士也。忿彼之邪言,惑明时之正士,被吾=翻,即令从者槌击而遁矣。”众曰:“据郑先生批云,与学士道同事合,而学士秽视,不异天壤,又何谓乎?”其箕复批曰:“嗟乎,安有是哉!吾观元和之言,自为陷溺之鬼,死而不厌,尚犹谆谆切切,劝人为己失之非。想彼在生之日,其造心立行又可知也。夫男女者,阴阳也;夫妇者,天地也。故阴阳序而造化成,天地位而万物遂,实五常之本,人极之源。正闺门,治家邦,化天下,淳风穆义,莫不由此而启。且诗之一经取关睢为冠者,乃圣人正本澄源,立人极安天伦,明万世之法也。又断之以一言,曰‘思无邪’,使人必正不偏,必序不紊。后世愚夫愚妇冒而逆之,色欲是酣,音乐是溺,混其源而浊其流,瞽其心而蔽其知,邪僻成于心,秽行张乎外,月蹈日染,籍习不厌,甚至于悖天灭理、杀身亡家者,比比有之,可不畏欤!可不慎欤!今之世人,求伉俪者专论才色,贞静端良者未尝挂齿,深可叹欤!吾今卿申短唱,用伐污奸,百冀诸君勿嗤,幸甚,”复批诗曰:
君等来恭问,将知事若何。须当劳笔札,未始动吟哦。上古荒氵㸒主,而今放浪哥。
杀身端为此,倾国实由他。妹喜干天纪,妲已启刑科。成汤征夏桀,周武伐朝歌。
飞燕成奸本,杨妃作祸囮。六官生暖昧,四海沸干戈。嫂婢歌团扇,邻姬齿折梭。
阮咸惭借马,庚信戏题鹅。历历惧堪数,班班故不磨。家声遭玷坏,国步受颠蹉。
往者犹贤矣,今来事更讹。茫然成习俗,率尔混风波。几因财物盛,无奈苟游拖。
青年荒事业,白日梦南柯。洛浦逢神女,巫山遇楚娥。听歌娇婉转,观舞媚婆娑。
异宝真堪重,奇珍遽敢呵。少违防见责,暂别恐蹉跎。默默如耽酒,昏昏似魇魔。
野狸臊种类,胡孙臭根窠。兰麝满房挂,铅华遍体瑳。眉毛烧墨画,牙齿捣盐磋。
作怪乌衣国,成精白水螺。明时孤冠髑,见世鼠披荷。喜怒翻时刻,悲欢变倾俄。
舒诚心屈突,说誓口悬河。杯酒藏机阱,屏帷匿网罗。九官安瓦肆,八阵布鸣珂。
系命甜言语,迷魂暖被窝。呼招贪蜜蚁,拘引扑灯蛾。佯怒加絟缚,娇啼弄谄阿。
设科明勒掯,得计暗揉搓。吝物休言俏,输钱易得和。频来不厌少,肯与岂嫌多。
画壁充饥饼,当风御冷蓑。艾烧心痛惜,斧吹手摩挲。填雪琉璃井,消金忍铁锅。
只缘营活计,不是托丝萝。催归新杜宇,散楚老虔婆。阳台云冷淡,巫峡路嵯峨。
寥落精神耗,潇条鬓发皤。囊中无旧物,身上带沉疴。贫也还侈否。衰乎再健么。
躯同遭雨竹,脸似着霜茄。蔬食炊粝粥,徒行着破靴。父娘愁有泪,妻子叹无鹾。
日月弧流矢,光阴车逝坡。华年难再得,盛世莫闲过。善戒宜佳纳,忠言恕叱诃。
潜心希圣哲,笃志业丘轲。
批诗既毕,众曰:“后学小子不察向背,几为氵㸒孽所诱。幸闻学士尊训,使生等如拨浓云而睹红日也。然学士言词之间,诛贬斯事,如恶大恶,如避厕溷,而括论之密,采摭之精,真如身行目观之详,而不知有人告学士乎,亦学士曾经历乎?再乞批示。”其箕逡巡退缩,如不堪忸怩之状。众复哄然大笑,其箕遂覆矣。已而前浦烟迷,西垣月坠,众宾皆散。
是后寓言将所录二仙之诗书装成帙,往往示人,以为清玩。至今江淮间尚有传之者云。
邮亭午梦
成化辛卯秋,碛外游魂孛儿忽等,乌合犬羊,由雁代迤西直抵延绥宁夏之鄙,咸被其螽斯之害,遂劳师旅,少却民恙。然在边之仓胥为之一空。壬辰岁,郎中户部东蒙烱然李公奉命总董粮储于各边。及秋,至延绥而西行焉,宿平夷堡。次早又西行,将四十五里,俄有兵数百骑来迎。其首将下马报曰:“婆罗堡守备指挥使高翔来接。”公笑而谒起,命上马卫从。
又行十许里,遥见有大山当西拔起,其支山自南而东趋,四合相拱。其北明沙际天,远入烟外,有河自西北而走东南。其两山之间,有云如烟棚,凝结不散。公扬鞭指之曰:“斯何处也?”翔策马而应曰:“婆罗堡也。”及至烟棚,乃在大山之东,支山之北,巨坡之畔。公呼翔曰:“汝谓此为婆罗堡,今乃一空山耳。”翔曰:“此西北山址,有旗处,婆罗堡也。”公曰:“那有其城在彼,其烟棚在此者?”翔曰:“此非烟棚,乃今延绥镇帅许靖虏破敌之故垒也。当日烟雾凝于垒上,至今不散。”公曰:“噫,异哉!”遂引马近垒而观焉。
其垒居一掌之坡,东西长六七十步,南北阔三十步许,大山抱其西,支山走其南,沙埠拱其东,长河绕其北,遗骸断镞悉遍沙草。公喟然叹曰:“想像当日兵必不多,何垒之小也!”翔曰:“一千五百骑耳。”公又曰:“贼有几何?”翔曰:“约二十四五万。”公笑曰:“此谬言也,世间未有此理,必他人传道之讹耳。”翔曰:“翔父凤同孙钺败于此,遂战死。翔时从父,为贼所追,遂潜于西山之巅。请虏与贼相持,历历可见,语话亦历历皆闻。兹事惟翔知见极详。”公曰:“尔当为我备道本末。”遂并辔而行。翔曰:“自去岁秋,边烽少息。时太监傅公、抚宁侯朱公、都御史王公,班师之次也。忽有贼二十四五万,其酋孛儿忽、何罗出、癿加斯兰等,分三路入境抢掠。而游击将军孙钺率兵三千骑,适遇贼于此。地势不能避,遂纵兵大战,众寡不敌,为贼所乘。时许靖虏捉精骑一千五百行边,亦近婆罗堡。适闻孙钺被攻甚急,乃谓众曰:‘今欲招兵本镇,则缓不及事。兵贵拙速,尔等素称忠勇,今日之事正大丈夫报国扬名之秋。我为诸卿先登,敢后者斩。’众咸遵令。凡二时,驰八十里,遇孙钺为贼所败,伤死混逐,烟尘蔽天。贼阵之广,约大数十里,靖虏下令曰:‘贼胜而骄,阵大而乱。今日之战,真可贺戎矣。’令众各持短兵,卷旗直入。出贼阵后,往返数肆,电击雷奔,震荡若风。靖虏人马皆赤,贼不能当,由是敛兵少避。孙钺方得入堡。
靖虏结圆阵,据于中,贼云合而攻之。自已至申,凡数十合,贼之死者信于钺兵,而未尝得靖虏一箭羽。贼酋会议于西山之巅,戮其不用命者一人于阵前,以励其号令。乃分其众为十三阵,阵二万余骑,圜靖虏以守之。举一麾则一阵进战,分番相代,意在使靖虏不得休息,更不料所御之急耳。如此不息者,尽半日一夜。
及日再出,贼知计力俱穷,乃令一酋能华言者率百十骑近阵,求主将相见。靖虏策马径出,从骑欲从,靖虏叱退。离阵数十步,当贼按辔而立,曰:“尔虏欲见我,何意?”酋曰:“我是和宁王家小千户,天顺年间也先太师讨回我去,如今升做开王了,见管着二万哨马。孛儿急太子着我来问,你是甚么人这等大胆?领着几个寻死的军,到敢与俺二三十万精兵厮杀。我太子欲要着大势人马齐躧下来,只拍可惜了这些马,就蹉杀你这些人,也没意思。着你将众人的马都送与太子,把你这些生灵都放了。你若不依,要飞也飞不出去。”靖虏笑曰:“你这骚狗,把这大话恐谁?杀上数十日,不走的便是好汉。”其酋复曰:“你那虎头将军,领着三千黑毛军,在边上欺负了俺十数年,昨日被俺一阵杀散了。量你这几个人,到得那里?”靖虏复笑而免胄示之,酋惊跳下马,与其从骑罗拜于地,曰:“那颜昨日败了,今日如何又在此处?”靖虏曰:“我于三日前升做靖虏将军,如今镇守骆驼城。昨日与你厮杀的,是新游击将军孙总兵。若是昨日有我领着黑毛军,你这骚厮又是死。”其酋笑曰:“我道昨日不相那颜布摆,原来真个不是。如今天在上,那颜在上,我也不敢说闲话了。乞告那颜,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只与我六匹马牵去,送与三个大头儿,俺达达人的礼数,不肯空了仁义,一定他也送六匹马来回奉。若不依我说,恐那颜不得解手。”靖虏曰:“你这厮口里说是天朝人,却又不知法度。你回去与那骚狗每说,我正要解闷,教他只管来攻。”其酋辞屈,含忿径去。
少顷,每营出虏数十骑,散若列星,圜靖虏之营,或进或退,或攻或射。靖虏令将士安坐,砺其刀箭,不发一矢。而谓众曰:“此贼若不大剉,则胆不破。”乃令通事饰以华服,若将领辨,因作胡语号于众曰:“兀那西山头上,狼头纛下,穿红的孛儿忽,那厮是个婆娘,领着一伙骚奴才,只会放羊。如今将西北营角开了,一齐上去,拿住孛儿忽祭旗,抢些马来大家受用。”言未绝,其攻骑忿骂星驰去报。靖虏知贼激动,开阵严待。贼乃选精甲五六千,各持短兵,团为一队,如铁山飞辊而下。靖虏笑曰:“贼堕我算乎!”乃令弓矢隐楯,而楯复蔽其神枪大炮,蹲甲而坐。外示轻敌,实欲使贼不测。贼至二十步犹不动,待其兵刃相接,忽然齐起。弓箭手掣于两傍,挟而齐射,舞楯者冲其两胁,大炮神枪当中雨发,如击墙壁,无一炮一矢不中人马者。当前之贼欲避不能,在后之贼贪进不止,顷刻自相蹂蹈,血肉枕藉如丘埠。靖虏下令曰:“敢追贼者,斩!”乃使骁将白道山,擒其穿红贼首一人。审系孛儿忽麾下平章。靖虏令断其一臂,割去其发,粪秽其首,放归以辱之。
孛儿忽不胜忿辱,大呼驰下,亲当矢石,麾其十三营齐进。靖虏号令于众曰:“昔张巡许远以三千人守睢阳,古今称义,同侪有六王之褒,血食至今不绝。以我辈今日之战,又无城可依,兵且半之,众若一心,则巡远之功复成于目下。”众皆欢呼,无不一当百者。贼皆下马死战,彼此蹲甲交射,拳手相搏,贼之死伤被地,集矢如柴,人不能行。如此者三时而退,终不能得靖虏一卒。
至夜,靖虏谓众曰:“贼累不胜,乘此月暗,必来劫营。”乃令炮手数十,伏于百步之外,至半夜,果有千余贼衔枚而来。既入其伏,炮火齐发,营中复鼓噪之。贼惊走失路,其堕岩落水死者甚众。及日再出,四山悄然,并无一贼矣。将士皆喜,欲整队入堡。靖虏怒曰:“敢动者斩!”复令严阵以待。至已时,忽见黄尘涨天,贼自四山沟壑一时涌出,分数百队围靖虏军三匝。众皆称靖虏为神算。然贼亦不敢浪战,但相持而已。靖虏令军士为拳搏之戏,以示闲漫。一人失跌,两军皆笑。
至夜,遥见虏营举火,远近相应。靖虏笑曰:“虏遁矣。若假我精兵五万,今日机会,必得大捷。”至四更,闻虏营嚣声大噪,靖虏乃举炮鸣鼓,若将追者。贼遂不成军而遁,两山土民杖白梃逐之,贼所弃毡皮衣物、盔甲弓矢之属,举之连日。
初靖虏因行边遇敌,粮水俱乏,已有妙面二升,不忍独食,遂当风扬之,以示同义。及此围众,乃共以马之肉血以充饥渴耳。贼既退,乃振旅还堡。其孙钺迎拜,且泣曰:“公享破敌之功,钺负失利之罪,其忧喜之情,天壤悬绝。”靖虏下马,拉钺之手而笑曰:“予之功,公之功也;公之罪,亦予之罪。”尽以擒斩共之。其高翔备谈俱悉,而李公倾听不倦。
行话间,乃至婆罗堡矣。李公既入馆,惊悚叹咤,不更衣不泽面,复呼翔问曰:“兹战之后而许靖虏授何升赏?”翔曰:“无。但以孙钺失利、靖虏破敌作一事奏之,故两质之而矣。”李公复惊曰:“兹事谁为之主?”翔曰:“初发于靖虏,长者之言,既成于总制者,遮掩失利之计耳。”于是李公抚膺仰面大呼曰:“皇天后土,岂期堂堂之世而秦岳之事复见于今日耶!”遂忿书一律于壁,掷笔于地,大叹一声,就枕寝矣。其诗曰:
落日沙场驻马时,为怜鹬蚌此相持。
众拚一网龙荒尽,独保全师虎口归。
死里致生虽幸事,寡能敌众是男儿。
可怜万里天门远,谁向重瞳说是非。
寝既熟,梦二人,一乌帽白衣,一武弁介胄,于前揖而告曰:“公巨儒也,胡为行事草草,几陷我等于罪责。”李公惊而视曰:“叟等何人?又有何罪责之说?”叟曰:“吾等乃此处山灵河泊也。因公忿恨,气冲天府,遂感九天游察使者降此。更读公诗,详靖虏之忠迹,谓吾等不能扶忠抑邪,善恶失报,欲填吾等于天宪。吾等告游察曰:‘曩者靖虏一闻孙钺被围,即不怀生,更欲捐躯报国。吾等奔诉天省,蒙差六甲九游,为其助威作气。太上复吹金光,化为烟云,以卫兵刃。不然焉有以一千五百骑而败二十五万强虏,又杀虏死伤数千而不损一卒者乎?况向日烟云,至今未散,可照。’其游察使者不即允信,系杻吾等。先案烟云,更查天省,玄案相同,方释吾等之罪。”李公惊喜不已,曰:“扶善抑恶,故自昭白,然靖虏之功,更成凤声水影,予岂得不有介介者乎!”叟笑曰:“自古名将,每因杀戮太过,鲜克美其终始者,非至仁者多无厥孙之远业,甚至于不保首领。其许靖虏者,仁将也,然寿止得五十有六,惟应一子,又当没于战阵。今太上念彼卫国庇民,心存忠孝,特为注添阳寿一纪,复赐子三人,仍令没于正寝。天道报德,默暗难知。公自今已往,更不可因忿弄笔,以渎神鬼也。”
李公一笑而觉。急呼高翔,诉以梦中之事,命翔录之曰:“吾老矣,恐不及见。尔可谨记此事,待后验之。”翔每每向人备道之。
后弘治十一年十二月,靖虏以疾终于正寝,得寿六十有八,子男四人。然以高翔常谈邮亭午梦,验之如合符契。噫,异哉!故录此,不泯李公之用心也欤。
心坚金石传
元至元间,松江府学有庠生李彦直者,小字玉郎,年方二十,为人俊雅。赋性格温粹,学问才艺冠绝一学。路府上下官僚、乡曲老小,无不称重。其学之后圃有楼三级,高入云表,扁曰“会景”。登之者,远则四面江山,近则一城坊市,举目皆尽。圃墙皆邻小巷,皆官妓之居,蜂脾鳞次,圜列周际。而彦直凡遇夏月,则读书楼上。
一日,新秋雨霁,墙外歌咽之音、丝竹之韵,为轻风递送,继续悠扬,如天籁之飘飘,如清商之洒洒。彦直不胜清兴,遂约同侪饮于楼上。一友忽笑曰:“正所谓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彦直曰:“若见其形,则不赏其声,反不清矣。”众皆称其确论。一友曰:“此论返复趣深,真佳题也,各当有赋。如诗不成,罚以金谷酒数。”于是彦直先吟曰:
凉飙淅沥天隅起,窗蕉雨歇清声止。
灏气垂风扫碧空,炎蒸忽入秋光里。
闲登快阁一凭栏,江山浩渺双眸宽。
俯临坊市人寰小,仰攀牛斗天风寒。
暂存视听一凝思,潇潇一派仙音至。
弦繁管急杂宫商,声回调歇迷腔子。
独坐无言心自评,不是寻常风月情。
峡猿塞雁声哀切,别有其中一段情。
初疑天籁搏檐马,又似秋砧和漏打。
碎击冰壶向月倾,乱剪琉璃斗风洒。
狂生对此襟怀开,邀友分题共举杯。
莫为巫山云雨隔,清歌时度人间来。
俏者闻声情已见,村者相逢苦相恋。
村俏由来趣不同,岂在闻声与见面。
吟毕,众友传玩间,忽膳夫走报曰:“玉堂先生来也。”彦直急怀其诗,整衣而迎。捧之登楼。先生见席笑曰:“庚亮有言,老子婆娑,清兴不浅。”遂续坐而饮。彦直惟恐诸友举其所为,假以更衣,将诗揉捻成团,于墙上抛出,复坐而饮,欢畅至暮而散。不意投诗之处,乃故角妓张妪所居也。妪止一女年十七,名丽容,生而眉如黛染,又名翠眉娘。灵慧纤巧,不但乐艺女工,至于书画诗文,冠绝时辈,真一郡之国色也。然留心伉俪,不染风尘,人或挥金至百而不能一睹其面。家后构一小楼,与会景相对,偏曰“对景”,乃女之择闲之所也。其彦直投诗之时,直丽容正坐楼上,忽见纸团投下,遂命小鬟拾取而观之。且惊且羡,颠倒歌咏,不能去手,曰:“此诗断非常人所能,必李玉郎笔迹无疑也。况彼尚未议婚,天若见怜,吾愿谐矣。”
至次日,遂用越罗一方,逐韵和题其上,复从原处投回。适彦直经其处,得之。且读且笑曰:“予闻名妓有张翠眉者,操志不常,才貌异众。予心每每期之,未暇其便,观其写作,必其人也。”其诗曰:
新凉睡美慵晨起,邻家夜宴歌初止。
起来无力近妆台,一朵芙蓉冰镜里。
重重花影上雕阑,体瘦翻嫌舞袖宽。
闲觅晓蛩芳砌下,金莲似怯碧苔寒。
太湖独倚含幽思,玉团忽尔从天至。
龙蛇飞动泼烟云,篇篇尽是相思字。
颠来倒去用心评,方信多情识有情。
不是玉郎传密契,他人争有这般清。
自小门前无系马,梨花夜雨何尝打。
一任鱼舟泛武陵,落红肯向东流洒。
半方罗帕卷还开,留取当年捧玉杯。
每见隔墙花影动,何时得见玉人来。
名实常闻如允见,姻缘未合心先恋。
诗情本自致幽情,人心料得如人面。
彦直阅毕,遂登太湖古而望焉。适丽容独坐楼上,彼此一见,魂志飘荡,不敢错辞者良久。彦直曰:“观卿仪范,得非张翠眉乎?”丽容微笑而答曰:“然。且妾以佳作详之,若以君为李玉郎,恐君无所逃也。”相视大笑。丽容曰:“妾久闻君之才行,多择伉俪,百不一成者,何也?”彦直曰:“若有如卿之才貌,又何敢言择耶?”乃各述心事,誓为夫妇而别。
彦直归家,以实告于父母。父曰:“彼娼也,然以改节可尚,终不可入士夫之门,奉先嗣后也。”遂不见允。彦直转浼亲知,于父母处百方推道,终不容诺。将及一年,而彦直学业顿废,精神渐耗,如醉如痴,其丽容亦为之憔悴,誓死决不他适。其父亦不得已,而遣媒具六礼而聘之。事将有期,直本路参政阿鲁台任满赴京,时伯颜为右丞相,独秉大权,凡官之任满者必以白金万两为献,若少不及,则痛遭退黜。然阿鲁台居官九载,罄囊合辏,十不及一。计无所出,谋诸佐使。或曰:“右相货财山积,其心已厌,所重者子女珍玩耳。若于各府选买才色官妓二三,不过数百银。加以妆饰,又不过数百。若得而献之,右相必纳。”阿鲁台大喜,遂令佐吏假右相之命,公选于各府。得二人,而丽容居其第一焉。而彦直父子奔走上下,谋之万端,家产荡尽,终莫能脱。
一日,拘其母女登舟启行,丽容知其不免,而以片纸寄诗一绝于彦直,曰:
死别生离莫怨天,此身已许入黄泉。
愿郎珍重休悬望,拟待来生续此缘。
自是不复饮食。张妪泣曰:“汝死故是节义,我必遭其毒害。”丽容为之少食。舟既行,而彦直徒步追随,哀动路人。凡遇舟之宿上,号哭终夜,伏寝水次。
如此将及两月,而舟抵临清。而彦直星餐露宿三千余里,足胼肤裂,无复人形。丽容于板隙窥见,一痛而绝。张妪救灌,良久方苏。苦浼舟夫往答彦直曰:“妾所以不死者,母未脱耳。母脱即死。郎可归家,勿劳自苦。总郎因妾致死,无益于事,徒增妾苦。”彦直闻之,仰天大恸,投身于地,一扑而死矣。舟夫怜这,共为坎土,埋于岸侧。是夜,丽容自缢于舟中矣。阿鲁台怒曰:“我以美衣玉食,致汝于极贵之地,而乃顾恋寒贱,自弃厥生。”遂令舟夫剥去衣妆,投尸岸下焚之。
火毕,其心宛然无改。舟夫以足踏之,忽出一小人物如指大。以水洗视,其色如金,其坚如石,衣冠眉发纤悉皆具,脱然一李彦直也,但不能言动耳。舟夫持报阿鲁台。台惊曰:“噫,异哉!此乃精成坚恪,情感气化,不然乌得有此?”叹玩不已。众曰:“此心如此,彼心恐亦如此,请发李彦直之尸焚之。”
阿鲁台允令焚之,果然心亦不灰,其中亦有小人物,与前形色精坚相等,然妆束容貌则一张丽容也。阿鲁台喜曰:“予虽致二人于非命,所得此稀世之宝。若以献于右相,虽照乘之珠不足道也。”遂盛以异锦之囊,函以香木之匣,题曰:“心坚金石之宝”。于是给张妪白银一锭,听与二人治丧,并同来之女各资路费遣归。于是阿鲁台兼程而进。
不日至京,上谒右相,奉上其函,备述本末。右相大喜,启函视之,则非前物,乃败血一团,臭秽不可近。右相大怒,召法官谓曰:“彼夺人之妻,各致死地,自知罪大,故以秽物魇我,意在逃刑。”遂下之狱。法官执毕,上报曰:“男女之私,情坚志恪,而始终不谐,所以一念之感结,成形如此。既得合为一处,情遂气神,复还旧物,理或有之。”右相不允,终置阿鲁台于法。呜呼!
四块玉传
缪以文者,淮阴之佳士也。幼而聪颖勤学,既长才貌绝伦,任侠使气。家世富饶,但为声妓所溺,遂不留志于功名。时永乐万岁之元,因与同流十许人,各携重货,往陕右生理。星行露宿,备及辛苦。月有二旬乃达彼矣,遂居旅馆。其同伴中有贾其姓者邹其姓者,与以文最相亲昵,虽饮食必同,居宿必共,然二子亦能吟咏。时值新秋,其三子虽在旅间,而倜傥吟弄之志,略不少怠。以文曰:“此间汉唐所者,山川秀丽。幸而得暇,欲与二兄挟C一游,可乎?”贾邹曰:“诺。”
翌日,携酒肴从童仆,缓辔从容,且游且咏。虽驻跸蹉峨之山,澧谓灞浐之水,细柳长平之坂,昆明太液之池,明光舍元之宫殿,褒姒柏梁之台观,其它苑囿陵墓、寺观祠庙,游赏将遍。每遇故宫废址,未尝不发于吟吊。其以文之洪词,二友之璧和,惜乎不得悉笔,幸录共一二云耳。
题温泉云:
长安西望暮云愁,宫枕空山草木秋。
泉水溶溶浑似旧,更无人露玉鸡头。
影娥池:
断云横树古台荒,人去千年事渺茫。
惟有旧时池上月,为谁清夜静涵光。
褒姒台:
一湾野水抱沙流,台畔闲云任去留。
当日但期开一笑,那堪终古笑无休。
阿房宫:
遗恶秦儿苦运危,函关再破势崩雷。
可怜六国生民血,尽作咸阳一炬灰。
其三子往来必经同昌门,于门外白马寺为中食之所。其住持不知何许人,号和光上人,年逾耳顺,甚有清规。又能援接逢迎,骚人诗客多与交狎。以文等往来既熟,遂相契厚。
是后,值中秋节,和光自念二三君子俱在客邸,遇此佳辰,不无有孤云之望耶?遂备瓜果之酌,命行童竟往招焉。三子欣然而赴。至彼,和光笑而迎曰:“山僧有幸,何吾子之不我弃也。”至暮,移席于临流亭畔,所设虽不丰厚,齐楚可爱。四人围坐而饮,少间,东山月上,水天一碧,河汉介空,万籁俱寂。和光曰:“吾侪文土也,不可同俗子之会,须各吟一章,以较胜负,如诗不成,浮以巨觥,亦足以赏心欤?”众曰:“唯命。”和光又曰:“作诗故佳,但短章促句不能畅幽述景。今者宜为古词,以先吟者为韵,众续而和之。”众曰:“善。”又曰:“主人致酒客致令,以文先生当立题意。”以文沉思允之,曰:“水亭夜宴‘满庭芳’,和上人为东,当启也。”于是和光推让不获,而吟曰:
幻体如沤,浮生若梦,风灯石火谁怜。一尘无翳,万虑尽须捐。得悟真空不二,莫教色相拘牵。独卧白云山岫里,苍翠古岩边。水满矶头,云屯洞口,纷纷花雨龛前。曹溪不远,别有定中天。方得腾身性海,瑶空宝月如钿。惟见梅开知腊去,谁管是何年。
贾生续曰:
一带青山,半林黄叶,三秋佳景宜怜。苍苔翠老,庭树带霜捐。碧汉露华初重,澄空月魄霞牵。共赏芳筵清夜永,亭子蓼花边。契合三生,醉谈千古,不须红袖樽前。青山倒影,清鉴净涵天。喜煞吾师好士,竟赓险韵分细。问道别来重会日,约在二三年。
邹生赓曰:
萍梗相逢,期文雅会,难期易别堪怜。上人洪什,珠玉笑相捐。绕岸溪光碧湛,沿堤风柳青牵。古寺原头红树里,流水小亭边。风月襟怀,林泉气味,尘埃悔杀从前。花阴满地,皓月正当天。水荇巧分翠缕,金波睛漾荷钿。此地胜游难再也,风景自年年。
以文和曰:
客底心情,水亭佳趣,姮娥有意相怜。青春难再,岁月莫轻捐。可惜无花白醉,教人忽忽相牵。暗想前朝佳丽质,多少古丛边。唐室杨妃,汉家飞燕,芳魂疑似从前。晴宵良夜,清恨抱中天。零落翠翘金雁,尘埋珊珮珠钿。幽□漆灯空自照,玉匣夜如年。
吟毕,哄然一笑。贾生执二巨觥,斟满于和光以文前,曰:“二公之诗虽佳,其中似有可论者。和公之作,失水亭夜宴之格。以文之词,失之氵㸒放。不可不浮之。”邹生曰:“当。”以文曰:“予不能饮。”遂下堤奔去,良久不返。
和光命行童曰:“汝可告以文先生,但归坐,吾不复劝酒矣。”其行童远近寻请不见,众皆惊讶。随命僧徒或持炬烛,或持火把,周遍十余里间,并无踪迹。贾、邹大痛曰:“欲意落于岩,则山平;溺于水,则河浅。山野空原亦无村舍,其为魑魅所摄耶?虎狼所啖耶?”和光曰:“贫僧处此四十余年,未尝有魍魉虎狼之害。”
至晓,问于渔樵则不知,访于耕牧亦不见。或告诸官,或榜诸市、叩诸佛、祷诸圣,将及旬月,并无影响。虽本处居人亦以为异。
后及一年,邹、贾买卖事毕,欲回,对众泣曰:“吾侪三人同来,以文独不知所向,不无失此良友,亦恐至家遭其告累耶。”众慰解曰:“予辈共备酒肴,再至白马寺,一则给二兄释闷,再加留意一寻,可也。”
至期,由旧路而往。将及便桥,遥见沙际有二人席地而饮。众疑曰:“此山野之处有此金绮之人,又无从者,得无为妖欤?”少近视之,则一男子、一妇人也。再近,则以文同一美人也。以文见众至,急起与美人携手而逝。众人大呼而逐之,不半里遂及焉。其女赧甚,遂自投于河。众急挽救,不及矣,皆惊愕不知所为。贾、邹执以文手,且泣曰:“子为如此事而不使我知,几迫人至死地。今又累人妇女投溺,如何是好?”以文低首长吁,竟无一语。众曰:“到寺度之。”至寺,众告和光以前事。和光曰:“以文所为,已无可改,勿相迫责。但言谁氏妇女,缘何相从。”
以文俯首不答,众解譬良久,则曰:“向者吾于水亭被酒,披襟D腹,乘月沿流而东。将里许,侧顾水左桂花一株,下有盘石,吾遂坐于石上,仰瞻天宇,俯对清流,露华澄寂,桂香袭人,虽仙境不若也。”遂将前词朗吟数遍。偶见一姝拜于前曰:“妾本寺东邻贺宅侍儿红牙也,妾之女郎知公避酒,令妾敬请过临寒寓一茶,万冀勿托,幸幸。”况予久离家室,一旦闻女郎见招之言,不料可否,欣然即往。
其女导前,屈折幽径,阴林荫翳,约里许,至彼矣。华屋粉墙,朱门掩映,其女郎候于门左,迎予笑曰:“水亭之作,何相怜之至耶!”遂携予手入焉。越庭阁数重,皆极华丽,最后一小轩,乃女朗所居也。予忆贵室,无故而入,似有难色。女曰:“无伤也。”命茶毕,女曰:“妾本比乡巴氏女也,名玉玉。幼时洁白,尊执又号妾为四块玉。少习音律,为此富人贺郎之妻。不料贺郎轻情重利,远商交广,将越五霜,捐妾与红牙二人守此空宅。况当青年,负此良夜,岂不有孤鸾之忆乎?久窥君于邻寺,故含耻以相邀。倘不见鄙,实腐秽之有凭,郁情之得遂。”予曰:“某故幸矣,奈二友何?”玉玉曰:“和光与妾夫最善。若二友知之,妾事败矣。”予遂从之。
少间,设奇肴异馔,命侍儿红牙歌以侑樽。于是红牙理喉演拍,将发停云之声。玉玉笑而目之曰:“对新人不可歌旧曲。”谓予曰;“妾虽不敏,勉欲足貂,僭用夫子前韵,亦作‘满庭芳’以自况。仰承夫子,幸勿以见嗤耶。”于是玉玉白令红牙歌曰:
愁锁蛾眉,倦开海眼,丝丝肠断谁怜。春秋空度,珠泪暗中捐。倚遍乐山玉品,难忘翠结绒牵。渐愧双环尘土蚀,风月玉楼边。斜耽匙头,横偎郎袂,停停每对樽前。梁州一曲,云叶遏遥天。彩缕双蟠金凤,红牙笑拾花钿。薄幸贺郎何在也,孤枕度方年。
歌毕,觥筹交杂,杯斝叠酬。已而月沉西浦,画烛再更,遂宿于彼矣。
“次早予欲暂回,玉玉曰:‘妾已令人店中打听,诸公事毕,自当奉别,焉敢久屈君子,仰误归期乎?’予不合苟听斯言,久违诸契。”
贾曰:“若然,其居安在?”以文曰:“即寺东邻也。”和光曰:“噫!寺之周回林木荒凉,皆废陵古冢,乌得有此富室?其为妖不诬矣。不烦外论,但希以文导吾侪达彼,真伪自见矣。”以文穷迫,不免前行。
出寺东行里许,指一古墓之侧一小冢曰:“此是也。”和光笑曰:“吾得之矣。此大墓者,乃唐玄宗乐官贺怀知之墓也。此小冢人传为琶琶冢也。以文言比乡巴氏,又名四块玉者,以四玉字加于比巴之上,岂非琵琶乎?彼所和词中,又皆琵琶情状也。言嫁贺郎者,实怀知之遗物也。”以文视其所处,闻其所论,魂魄俱失,忧怖之色拥萃于面。和光曰:“无伤,无伤。既得其详,安知非发福之美欤?”遂命诸弟子发之。启土才一尺,得一石函,铭其盖曰:“天宝御赐。”启视,果有百香攒成七宝妆嵌琵琶一面,红牙缕金板六扇,焕然如新,异香袭人,光彩夺目。背有金泥小篆“琵琶颂”一章,首尾一百三十五韵。颂曰:
天宝四载西羌平,远夷怀化舒忠诚。
殷勤不惮万里程,重译十土劳远伻。
梯山航海来神京,春官柔礼司宾迎。
纹骝之载奇锦帡,鳞驰之负黄金籯。
山呼万岁朝天闳,五云高处列霓旌。
麾幢羽葆络未璎,彤庭大启天颜赪。
歌谣齐贺声嘤嘤,纹身编发如狙猩。
陈阶列陛献土籯,斯足用表蕃臣盟。
珍奇诡异不可名,黄琮紫贝同天璜。
白圭碧璞杂丹珩,其中一物由为精。
伟哉制造规模宏,玳瑁匣琐艮缄盛。
冰纨拥衬云锦绷,异香馥郁百宝成。
光华闪灼夺人睛,云是胡乐形狰狞。
名曰琵琶价连城,背圆杆直休窨弸。
云光霞影纹楸怦,胚胎自是昆仑柽。
紫檀槽内沉香桁,纹犀牙品珊瑚桢。
匙头偃仰曲凤胫,蛾眉海眼双瞠瞠。
四轴均布如飞蜻,不山巧琢玄石瑛。
拂手壁碾澄寒泓,春秋双换蟠雕鹦。
鹅项曲折玉芝茎,彩绒结带芳香衡。
鹍鸡之弦白且莹,直列首尾如星枪。
润于寒玉洁于冰,明如秋水净如琼。
压尽秦楼雁柱筝,不数章台鸾侣笙。
梨园弟子睹如盲,谈奇辨异争喧□。
咨嗟吮呷不能评,其年署退斗建庚。
黎元富庶百物赢,好雨初敛风日睛。
圣皇赐宴开迎英,千宦陪位餐大烹。
礼设八座迎公卿,太官尚食进杏饧。
司虞荐腊贡鹿麖,割鲜炙脯炮巨牲。
陈觞列俎排鼎铛,簪貂执玉曳珂珵。
拱手鹄立丹陛楹,凤吹嘈杂腔回萦。
龙钟喧吼声雄锽,紫驰之峰调玉羹。
赤虬之脯和芥青,艮系之脍斫鲤鲭。
金盘之味呈吓蛏,商瓶周鬲闲汉罂。
琼浆玉液皆满盈,玻璃洸漾飞大觥。
珊瑚灼烁燃长檠,怯闻九乐声嚣訇。
敕令出此异域韺,教坊空多不敢侦。
弦是鹍勈如铁勍,尘埃肉指岂堪撄。
就中惟有贺司伶,向前竟奏心无怦。
勇然取向胸前横,当御鹄立来独呈。
调弦转轴声轷轷,新腔才起拍早榜。
偃手一扫风雨惊,回顾众乐如秋虻。
大如巨海吼长鲸,小如幽谷迁娇莺。
急如怒涛古壑砰,缓如春涧泉溋溋。
高如霄汉雷电轰,低如暗冗蜂羽悰。
巧如老树啼苍鹒,凄如夜雨滴寒更。
猛如两阵严鼓钲,清如仙境天球鸣。
近如殿角风摇铮,远如砧杵声东叮。
轻如一点琉璃铮,繁如万斛珍珠倾。
翻然转作霓裳声,满空花雨飘云霙。
悠悠天际行云轻,纷纷彩栋尘落甍。
其它众乐不敢赓,声渐韵怯图薨薨。
金石空多若积橙,颇容湘瑟为弟兄。
幸逢盛世海宇清,幸遭圣德日月明。
万国歌颂康衢氓,巍巍成化遍八纮。
溶溶德泽滋群生,四夷归化不烦征。
奎星耿耿休戈兵,北狄八觐趋幽并。
西羌归化越河泾,东番献贡涉沧瀛。
南蛮纳土来楚荆,罢却清风细柳营。
问却奔电汗血骍,官衙寂静无讼争。
市里货易均平衡,万民安业乐锄耕。
黎庶殷富过田彭,此乐远至应休贞。
兆我大唐昌且荣,堪随天仗助郊枋,堪随朝晏解春酲。
可与圣主却微惸,可与圣主释间情。
宜在西苑驾前行,宜在东阁花边擎。
愿祝吾皇寿彭铿,愿祝吾皇寿彭铿。
千年万载昭佳祯,千年万载昭佳祯。
其后题曰:“天宝某年秋仲望后一日,开国男太子洗马东阿公某”云云。惜乎微被土花所蚀,失其姓名。遂携归寺,众皆传玩,喜异不能去手。
话间,有贾胡数人突入寺曰:“吾辈睹此中有异宝气,如果有之,乞为见货,虽价万金而不惜也。”和光等遂将琵琶示之,而绐曰:“此吾寺世传之宝,如果能货之,公价白金百锭。”胡无异言,如数酬之。众曰:“以文遇此奇祸,理同再生。当以此金入寺,以资福。”和光却之不能,遂从纳焉。是后以文等各归家,亦无他恙焉。
庞观老录
元至元间,江南初附,民情木淳,法禁尚弛。金陵乃要冲重镇,人物繁杂。其龙江关之侧,有刘生者,博学好古,以诗酒自如,以正大自处。凡亲友相识之间,或吝于营求,或耽于风月者,则绝目不视。至于言语少涉亵慢,则必加之以叱责,人恒伏之。然吟作故虽有时,而饮酒通无节限。虽常以夜继昼,亦未尝见其甚醉也。故时人号其混名曰“刘醅瓮”。言其腹之容酒,如酿瓮也。又常因人论及男女之道,则曰:“夫妇者,天地也,乃人伦之本,万物之源,五常之所宗,三纲之所主。圣人删诗,独取关睢冠之经首,所以正男女、重人伦也。何期今之浅俗,或败家之子,或游手之徒,不知义礼,恣意妄为。轻则伤财败德,重则杀身亡家。愚莫此甚,真可哀也。”是以人皆伏其正大。
然刘之为人,刚傲好胜,人皆得以谄誉欺之。其诸友之中有张生者,为人性凶而轻挑,使气而好强,人莫敢犯。或少逆之,虽死不悔,人咸谓之“张舍命”。又有王生者,家产巨万,其性好奢,挥金如土,人以“王十万”呼之。然二人皆以能饮有名,又能以甘言巧誉,故刘醅瓮亦与之契密。
先是江口下市,有名娼号为四水和者,才色绝类,富商过客辐辏其门。张舍命恃其恶名,霸占不容留客。又因用度不足,乃诱王十万同游,饮博以取其利。不料十万暗用金珠私买四和之心,遂使疏远舍命。舍命虽愤恨切骨,奈何十万人情财力,无计可治,常怀杀十万之心,佯为亲善。
一日,舍命谓十万曰:“我想刘醅瓮妆孤作态假老成,未必其心果能坚正。兄当邀彼痛饮,浮以巨觥,多方劝酬,务令沉醉。仆同兄送去四水和家,则真伪可见矣。”十万如其言。至其醅瓮果大醉,二人相笑扶送四和家,嘱令留宿。二人复大笑而归。
及四鼓,醅瓮乃醒,启目视之,不知何处。见一美娃在侧,而问曰:“此何处也?”娃答曰:“妾四水和也,日间君饮王郎处,频兴眷妾之言。王郎以至契,不较彼此,奉君之意,以妾为荐。又不知君何以见责,不释衣冠,假寝待旦。”醅瓮叹曰:“予自不谨,为小物所欺。”良久,复大笑曰:“我虽非陶谷之可迷,然于清浊之间不可不白。”遂作《风光好》辞一阕,大书于壁。其辞曰:
理难明,事难明,可笑无情负有情。佳人莫作伤春泣,终无益,守残更。争奈巫山彻晓晴,梦何成。
书毕,掷笔于几,飘然往矣。
既归,王、张相携大笑而入曰:“昨晚乐乎?”醅瓮大怒,正色责之曰:“古云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公等故能损人,于己何益?”二人再三伏过良久,醅瓮相待如初。
既而复命,共饮将半,醅瓮忽出白金数两,谓十万曰:“此金烦寄与昨日之妇,我虽与彼秋毫无私,然大丈夫无故据人床榻,混男女之分,彼虽不介,我心其独安之?”十万不辞,遂依其命。
即别,舍命胃十万曰:“刘醅瓮真奸人也,其言决不可信。我等到四水和家,以金与之,其情自见矣。”既至四水和家,十万执金曰:“刘郎奉此,少伸昨夕情爱之款。”四和以为十万之金,诈作此言而诳己也,亦佯受金怀之,笑谓十万曰:“兹事者,君以刘郎惠我,非我故敢欺君。然情无两偶,请君今日告别。”十万闻言,思与舍命之论相合,遂变色大骂。四和急道本末,至于跪浼再四,十万终不允信,奋衣不顾而出,遂与四和相绝。
舍命乘机而与四和更复旧好,日每与十万诬说醅瓮与四和往来密意,又假为劝激之言,浸润备至。十万转加愤恨,常谓人曰:“我若不杀醅瓮,终被气死。”而舍命喜其得计,乃谓四和曰:“十万之言,人皆以为信然。我若潜杀醅瓮,官府必捕十万偿命,尔我方遂久远。”四和曰:“妾誓此心,自今死生从郎便了,何必杀人?”舍命曰:“此言既出,如何可止?若其发露,必先杀汝。”
四和自计:“从之则死,不从亦死。”忧畏交切,无计可脱。适有旧识上江客人李顶缸来访,遂与相谋,乘夜潜走上江,其家无一人知者。
其母虑四和止有张舍命、王十万、刘醅瓮三人交讲是非,累有飞语,或死或逃,定是三卜所为,遂将本末情词赴巡检司告理,致将三人拘禁在官。百方追问,刑无所施,终无情实。
俄值旧官任满而去,有新任庞巡检者,名观老,为政敏捷。吏白张舍命等三人乃前官未断之疑狱,观老大笔曰:“即是人命,杀之便了,又何疑也?”即押三个赴市用刑,出而复回者数次,远近喧传,观者如堵。
观老乃改服,遍行市肆。忽闻一人曰:“冤哉!人在何处,而此处杀人。”遂捕其人以归。责问,供曰:“闻四水和先于某时被上江客人李顶缸拐去,即今顶缸又来买卖,见在江口船上。”观老大喜,令其作眼,当时捕至。观老曰:“汝既是李顶缸,就拿去杀了,不必多问。”顶缸闻言,大呼曰:“我虽拐去,活人见在,乞为差人押取前来回证,虚实便见。”观老笑曰:“我若不杀你,你定不轻认。”既差人往,不一月果得四和到官。乃提各犯当官面证,各执情词。
观老大怒,各杖二十,令其从实具供。于是刘醅瓮供曰:
念某昔崇儒业,致力有年,因达世机,遂思退逸。但知诗可忘情,不料酒能致祸,是以遭人欺,遭人诱,无术关防。致身危,致身辱,何能拯救?恋三盏之黄汤,丧一生之清德,有玷伯伦之裔,更染醅瓮之名。言行不虚,甘情伏罪。
四水和供曰:
伏念妾本良家,幼遭不幸,父娘卖我以图财,身命从人而失节。女工不习,乐艺是供。日日倚门巧笑,朝朝掩扇清歌。东家食而西家宿,乃有四水和之称。张郎妇而李郎妻,故惹众人之争祸。自期礼法之难容,至此所供是实。
王十万供曰:
念某生于富室,长在明时,不知父祖之勤劳,乃效狂徒之放肆。倚钱威,仗钱势,任意施为。称心行,随心好,全忘溃乏。挥金如土,招人启十万之称;得罪为囚,恨我至一贫如洗。兴言至此,欲悔何追?祸败自求,敢辞公判?
张舍命供曰:
本非仕宦之家,原少父师之教,养成愚俗之才,习就凶顽之性。义礼茫然,贪欺是尚,损于人利于己,自以为常。爱之生恶之死,谁能敢犯?转目妄恩,吹毛复怨,凭血气之强,仗粗豪勇。一语不容,半钱不舍,恶极刑加,何辞脱罪?
李顶缸供曰:
念某生来愚钝,老大无才,不识高低,强随好恶,比杨妃之病齿,效越女之颦眉。食嚼残之蔗,空慕其名;披己弊之裘,甘希其色。贪饵忘钩,爱0入网。捉闲捕空,名为刬赶;替人受祸,可谓顶缸。既同众犯之名,敢避一身之罪?
五人拱毕,侍吏奉上。
观老详示良久,挥笔判曰:
人非圣哲,岂有全德!虽物欲之难除,然是非之易鉴。心为欲宰,欲听心施,心若端良,欲何不善!酒色财气乃世所当然,但人有君子、小人之分,故事有败德、成仁之道,所以用同而功异也。君子正心节欲,节之则吉;小人纵欲亡心,纵之则凶。其酒色财气,岂能成人败人者哉?切照刘醅瓮,以酒亏儒者之名;四水和,以色失良家之节;王十万,以财倾殷富之基;张舍命,以气损买身之理;李顶缸,乃各犯之干连,于情理则庶几少减。依明条各仗从轻,自此后须当改业。
是后传播远近,至今江湖间以为调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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