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由来定生前,月老久矣赤绳牵。

只因嫌贫爱富贵,竟敢昧心违上天。

话表孙宅邻舍刘保家贫,以卖豆腐为生。这日肩担豆腐从县衙前经过,看见衙前人山人海,心中纳闷。访问饭铺,铺伙张三说:“是东门外卖水的孙继高,被他岳父送在当官,说是酒后无德,杀死丫鬟。”刘保闻言,心中疑惑:

“孙二叔素日无此脾气。待我看看去。”将豆腐担放下,口称:“张三哥看一会挑子,我去衙中望一望。”张三说:“快回来才好呢。”刘保回答:“晓得。”忙忙走进县衙,正遇见孙继高下堂,身带刑具,禁卒背着进了监牢。心中暗想:“真有此事!孙太太并大婶未必知此事。我不免给他家送一个信,令他婆媳设法搭救孙二叔,才是正理。”想罢,出了县衙,担起豆腐挑,慌慌张张竟奔东门外。

[刘保来至]孙宅门首,用手将门连拍了几下,叫道:“爱姐,快开门来!”老夫人婆媳三人正在草堂闲话,忽听叩门之声,说:“爱姐你出去看一看,是谁叩门?”爱姐说:“多半是俺爹爹从京回来咧!”遂走出草堂,来到大门里,从门缝望外一看,问道:“外边不是刘保哥哥么,作什么来了?拍门拍的这么紧!”刘保说:“你快开门,有话向太太说。”爱姐把门开放,刘保问道:“太太在那里?”爱姐说:“现在草堂。”刘保随爱姐进了草堂,老夫人问道:“刘保有何事?叩门甚紧。”刘保口尊:“太太,我来报信。适才我在大街卖豆腐,走在县衙,见俺孙二叔身带刑具,腿上血淋淋的。禁卒背着二叔从我面前过去,进了监牢。我已访问,原来是赵明嫌贫爱富,诬赖俺二叔酒醉行凶,杀死丫鬟,贿送到官,问成死罪。我急忙跑回来给太太送个信,好设法搭救俺二叔。”老夫人问道:“此话当真?”刘保说:“小人焉敢撒谎?”老夫人闻言,不由的扑簌簌落下泪来,只气的浑身乱抖。刘保送完此信,先自卖豆腐去了。老夫人年纪高迈,哭一回骂一回,猛然痰涎上壅,堵住咽喉,一蹶跌倒在地。龙氏、爱姐连忙上前,抱住老夫人,一个叫:“母亲醒来!”一个叫:“祖母醒来!”连叫数声,并不哼声,工夫不大,见老夫人面如青叶,直挺挺浑身冰凉。龙氏一见婆母故去,不由的母女痛哭起来。

哭够多时,爱姐止泪说道:“娘呀,歇歇罢。我奶奶既死,哭也无益。咱先给俺奶奶买灵薄才是。难道哭会子,俺奶奶就活了不成?”龙氏说:“赵明贼给咱五两银子,换了钱钞,给你二叔置买衬衣并鞋袜,余剩之钱每日用度,又还街坊邻舍之欠。至今家中分文未有,咱母女落到这步田地,有何人借给咱钱钞?小孩子家焉知道世态炎凉?再说咱家里一根秫秸、一披麻也没有,教为娘如何办法?”爱姐说:“俺奶奶前日所留的一捆秫秸,要夹篱笆的,何不先做灵薄呢?再将院内的破砖头搬些个进来,架起灵薄。我去寻点麻经钱串,把灵薄拢住就得了么。”龙氏闻儿言有理,自己搬运砖头,爱姐去寻麻经钱串。不多时将麻经钱串寻找了来,拢好了秫秸的灵薄,将砖头垒起两个台子,将灵薄铺放停妥,将老夫人的尸身搭在上边。爱姐说:“娘呀,俺奶奶还得蒙脸纸,也得买几张纸钱烧一烧哇。”龙氏说:“儿呀,你所言的这些事非钱不行,咱家那来的钱去买去?”爱姐说:“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这心里怎么忍的过去?”龙氏闻说,半刻无言,“咳”了一声,说:“爱姐你去将钱婆唤来。”爱姐说:“遵命。”走出大门去了。

龙氏打发爱姐去后,遂将青丝发打开,用剪子将头发剪下一缕。只见钱婆走进门来问道:“大婶呀,老奶奶怎么死的?又没听说有灾病?”龙氏说:“家中寒苦,二叔在大街卖水,你是知道的。不料被他岳父遇见,假意请到他家里攻书。这赵明贼杀死使女,诬俺二叔酒醉行凶,送到当官,屈打成招,问成死罪,下在南牢。刘保送信,我母亲生生气死。咳,连噙口钱、蒙脸纸并纸钱都没有。唤你来非有别的事,我方才剪下一缕头发,烦你拿在长街,代卖几百钱文,好买纸张一切。”钱婆连声答应,接过头发,出了街门。

钱婆心中想道:“前日王府上小姐托我买头发,我何不往那里去卖?”想罢走进东门。不大工夫来至王府门首。看见家人王兴,说:“给我看着狗”。王兴说:“狗不咬人,只管进去。”钱婆进了大门,拐弯抹角来至绣楼之下。见丫鬟喜梅正欲上楼,遂烦喜梅领着上楼。见了王小姐,将头发递过去。小姐接过一看,见头发又黑又亮,足有三尺多长,小姐便问:“这是谁家的?这样好头发拿来卖。”钱婆说:“若提起这头发的缘由,是小孩没娘,说话就长了。”遂将孙宅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王小姐听罢钱婆一席话,说道:“他家为官一场,谁想如今贫的这样苦楚。这头发值钱有限,我给他大钱三百文罢。”钱婆说:“这是姑娘的美意。”小姐遂拿了三百大钱,递与钱婆。钱婆接钱,往楼下就走。小姐说:“你且停步。”钱婆说:“小姐还有甚事吩咐?”小姐说:“我给你五十文钱作为脚步钱,你不可打人家的拐。”钱婆笑说:“姑娘说那里话来,把我看的不是人了。人家死丧在地,卖头发我再打拐,我可连猪狗都不如了。”言罢下了绣楼,出了大门,来至街心。心中暗想:“适才王小姐不教我打拐,我终日忙忙给人家买卖物件,说大卖小,若不打拐,我就得喝风倒沫。不成今日少赚点罢。”遂把钱摸下五十文,揣在怀内,一直出了东门,来至孙宅。走进草堂,把二百五十文钱交给龙氏,又将王小姐的美意表出。龙氏称赞不已。说:“我给你五十文钱,作为谢你,余下这二百钱烦你再去给俺打点油,称些面,买些钱纸。”钱婆说:“使的。”接过钱出了大门,来至街市。买办停当,拿回交于龙氏,徉徜去了。

龙氏立刻做了两碗供汤,用火点着钱纸,母女二人双膝跪倒,悲悲切切哭起来了。爱姐止悲,见他娘过于哀恸,劝道:“娘呀,天已晚了。歇歇再哭罢。”龙氏止住悲声,把打狗饼放在婆母衣袖内。把一文钱放在婆母口内,将蒙脸纸蒙在婆母脸上。收拾已毕,坐在一旁,只是怔呵呵发愣。爱姐说:“娘呀,天不早了,咱在哪里睡哇?”龙氏说:“儿呀,你二叔在南牢受罪,你爹爹上京赶考未回。咱家内一个男人没有,你到厨房把柴禾抱些来,摊在这当门,咱就与你奶奶守灵罢。”爱姐说:“我这心里就是害怕呢。”龙氏说:“千万休说害怕,说害怕就为不孝了。”爱姐只得到厨房抱了一抱柴禾,放在灵薄一旁。龙氏用手铺好,命爱姐躺在柴禾上安睡。爱姐害怕又不敢哭。不多一时,爱姐睡熟。龙氏独坐灯前,思前想后,想起丈夫上京赶考,三年有余,并无音信来家;二叔现在南监受罪,监中又无银钱打垫;家中停灵在堂,无钱买办棺木,天气又热,又恐怕坏了尸首。想到这里,不由的大放悲声。按下不表。

且言大公子孙继成自从大比之年上京应试,不料时运不通,水土不和,感冒风寒,进京之后身得汗病,病在招商客店。病了一月有余,及至病好离床,三场已过,误了场期。银钱花费已净,衣服行囊典当已空。有心回籍,难见本乡父老,与自己脸面无光。无奈流落京师,卖字饣胡口,受尽饥寒之苦。挨到三年之期,皇王开科取士,自己身上衣服褴缕,手中无钱制办衣履衫巾,愁锁眉峰,无处告贷。店主人刘小全看见孙继成终日的是呆呆发怔,就知他缺衣少钱,不能进场夺魁。可惜他在京受苦,耐等三年之工夫,一旦之间大失所望。不由发了一点恻隐之心,“不免我成全他这一步功名罢。”遂将孙继成的衣服代他在典当内赎出,又赠了些资财,令他置办进场所用之物。孙继成千恩万谢,立刻置办已齐。礼部投卷已毕,竟候入场之期,好入场夺取锦标,扬名天下,光宗耀祖。想到其间,不由的心中爽悦。不觉已到了场期,携带文房四宝入场。不知取中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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