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积德胜遗金,迪吉惩凶善恶分。
正直鬼魂堪入圣,冥顽泥马亦昭灵。
莫言屋漏营谋密,当信天公记载清。
寄与含牙戴发辈,翻然憬悟免沉沦。
世上劝人做好事,开口说要行阴骘,但阴骘两字,随地可施,随人可做。今人错认毕竟要出入水火,救人颠沛,响当当做得几件事,方才算数。连婆儿念佛,老儿放生,开口任说我修行,惜些阴骘,心中实有许多希报之念,难道说他必无好处?岂知阴骘之说,正在检点不及、耳目不到之处,默施恻隐。俗语说得好:
积善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
人不见而天知,方才叫做阴骘。贵贱穷通,随人心力所能为,顺便做去,不消一些闲费。如姑苏申瑶泉相公,寓在京师,有一养马老卒,夏月无事,卧于柳阴之下。只见一个黄纱鹤氅,紫枫云笠,手拄着蛳斑梅丝的竹枝,将老卒面上仔细一看,蹴醒老卒问道:“汝作何事,面生阴骘彩纹?”老卒道:“看马厮役,有甚么阴骘所在!但我养的马匹,水草豆料之外,暑天牵他乘凉,雪天为他遮护,怜他是堕落畜生,饥寒与人一般。”那道士点点头儿道:“汝可随我一程。”老卒一头跟他走,一头摇首道:“不然,再陪伴师父走走。只是主人之马有病,一发饥渴不得,改日奉陪罢了。”
那道士听了,叹息道:“可喜有根,可惜无福。”见老卒赤脚,将自己草履脱与老卒,向袖中取出紫药一丸,授与老卒。老卒穿着草履,千恩万谢。抬头起来,早早失了道人了。老卒观看城市,非复京都。问之居民,已是云南省城了。老卒大惊道:“云南去京万里,身无一文,何由得达!”大叫道:“师父误我,师父误我!”众人见他大惊小怪,问他缘故,老卒把柳阴相遇,赠鞋与药之事,说与众人。众人道:“你这老子,怎样修行,有缘遇着张颠仙老爷了?”
只见一个狡猾小伙上前便问老卒道:“药在那里,把我瞧瞧。”老卒暗道:“这事奇怪,一霎工夫就到万里之远,这药必有好处!”张得众人眼慢,把药吞在肚里。药丸才下,身如一叶之轻,目不暇接,耳不暇闻,就似骤风集雨,呼呼化化的,忽然已到故处。瑶泉主人已归家故世了。一饭之顷,相隔三十余年。老卒大悟,不火不食的云游去了,后竟不知所之。正是:
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
朝骑鸾凤到碧落,暮看沧田生白波。
可见世上成佛作祖的人,虽然是天分使然,还是根器要紧。不论宰官厮役,心田总是一样。随着你做的事业,将一点忠厚至诚之意,恒久不变。不贪甚报,不干甚名,这才方是阴骘。若毕竟须损己利人,费钱破钞,这阴骘只是富贵中人有份,再没一毫儿轮到贫寒下辈了。如何一个马前小卒,神仙与他成此正果?且不要说阳间血性之人,立心忠善,足以致样。就如阴间渺茫之鬼,一念行仁,连那春秋血食、日日香烟的神位,天公也就推尊他了,何况于人,可胡乱作恶,昼做呆事,夜作歹梦,堕入苦海,何日出头!在下遍访逸闻,更有一件近事,乃是善鬼为神,泥马报冤的故事。有诗为证:
泥马曾将国祚延,如今显忌报沉冤。
虽无伏枥长嘶德,却有灵威果报缘。
话说浙江杭州府北新关外,离城四五十里地面,有个市镇。人烟辏集,百货俱有,叫做塘栖,乃是南北水路通衢。其间乡绅富室颇多,游手好闲的人却也不少。有一条大桥,名曰长桥。桥脚下有家铁店,乃是金华人,姓柳,号如山。他虽是打铁之人,却是为人致诚向善。夫妻们都吃些短头素,肯做些好事。门前虽开铁店,他却贴一张大字道:“本店不打一概屠宰刀器。”有那杀牛宰羊的屠户,道他生活出得有钢火,情愿肯多出几分银子,要他打造,他只是摇头不肯。店中单造的田家器具。因他约日准有,所以生意颇颇通泰。年年无是无非,且是饱暖。一日,这柳如山在门首买鸭蛋,交银子买倒四十个。卖蛋的数与如山,如山接过一数,却是五十个。如山道:“我只买得四十个,如何倒是五十?”退十个还与卖蛋之人。旁边一个后生,看见退还鸭蛋之事,就看着柳如山道:“你真是个呆卵!送你吃的东西不要吃,倒还了人!”原来这后生就是镇上住的,好嫖好赌,油嘴油舌,穿几件绸绢衣服,在市上幌来幌去。畏他的叫他是杨五叔、杨五官,贱他的叫他是杨阿五,杨小五。这日见柳如山退还鸭蛋一事,以后往柳家门首经过,便轻嘴薄舌叫道:“柳呆卵,柳呆卵!”如山有时不理,有时应他声“杨五叔”,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间雨雪凄凄,天色向暮,各家店面将收,行人稀少。柳如山生活已完,炉寒火冷,抄手坐坐。但见:
乱飘僧舍,密洒歌楼。晚来堪画,一叶渔舟。
柳如山坐不一会子,正欲收店,只见一位高年长者冒雪而来。那长者怎生打扮?
头戴破毡巾,身穿旧直裰。不着屐,不执伞,不审客从何处来;
有饥色,有寒容,有话一时难问讯。踉跄好象丧家狗,葳蕤端似雨淋鸡。
这长者一径的走铁店来,把手高拱道:“老丈,老丈,借坐一坐。”柳如山见他年纪高大,状貌可怜,疾忙掇根凳子与他坐了。就去把风箱拖上几拖,余火尚存。将汤罐搁上,顷刻间泡一碗姜汤,捧与老者吃。老者欠身作谢,接来啜尽。又坐一会子,起身作别要去。柳如山道:“阿爹,可要伞屐么?”老者道:“不要,不要。”竟出门冒雪飕地而去了。
自后隔三朝五日,阴雨之天,常来门首闲坐。柳如山问他姓号住居,他道:“我姓赵,贱字成章,住在前村草舍之内,晓得些医道。”如山自后只叫赵先生,来时定不慢他,定与他谈谈,仍与他杯茶吃吃。只是赵先生每每临别之时,便有些凄惋愁苦之容。柳如山是拙扑之人,不会得去问他。
如此往来年余,一日赵先生走到柳家来,欣欣的叫道:“柳老丈,你走来,我有句话对你说。”携了如山手,到后面空地上道:“柳老爹,我今日方对你说出,你不消害怕。你是个正直之人,我与你相与年余,今日方敢道我心腹的话。我原不是个阳人,是本处一个水中之鬼。只因我十九岁上,锅中暖洒,偶有苍蝇十四个,我戏将扇子扑入锅内。他口中嗡嗡之声求救,我看他在酒面上飞旋有趣,不解他的说话,一时听他淹死。早有日游神将我罪过记了,初一日类奏天曹,道我故杀生命一十四口,随喜淹亡。上帝要减我阳寿十载,仍受水死之报。只因日后行医,施舍疟痢草药一年,仍复阳寿,反增一纪,活了七十六岁。我因到此处行医,被人谋取枉谢钱十两,没水而死,该有四百八十五日水鬼之难。每当风雨之际,水泽凄凉,风来如刮,雨点如钉,鱼惊鳖撞,种种苦楚,千言难尽。水府道我是有出身的鬼,阴雨之际,放我上岸避避。奈此处家家门首贴着门神,有几家不贴门神的,又是杀气腾腾,我不喜走入。因你家有些善气,所以常来打搅。蒙兄待我情好,特来作别。明日黄昏时分,我得了替身,托生在江干化仙桥王马尾家。父亲有一万四千七百两家私,四十二岁无子,都该我承召的。兄不弃故旧,一月之后,千万来看我一看,我以一笑为信。”柳如山闻言,亦不怪惊,点头应允道:“原来如此。”说毕了,这赵先生怏怏而别。走不上一丈之地,倏然不见了。如山径自回家。
过得三四日,如山正动念头要到化仙桥马尾店王家,探其虚实。恰好赵先生依旧打扮,冉冉而来,进门厮唤坐下。柳如山亦不为怪,照旧与他茶吃。临别与如山道:“小弟本要长别,奈前者替身之人,我一时不忍动手,放他过去,情愿再在水中挨些日子,少不得另有下落。”柳如山道:“你为何不忍动手?”赵先生道:“那日黄昏时分,当方土地将那人姓名年貌开明,着鬼判押送阴魂与我。我在水口树根之下,正伺侯他,只见他走来了。我先将透骨冷气连吹他几口,他打了几个寒噤。原来是个三十来岁的乞儿。手中捏着一个碗‘咣’的一声,打碎在地。我到吃了一惊。他虽是魂出之人,且是曲了腰,将碎碗细细摸在手里。口中喃喃之声道:‘这里往往来来的人且是多,碗瓷截了脚底,是我的罪过。’天色乌暗,他摸了又摸,不肯偷懒留下一片儿。既摸完了,一把碗片要往水里抛,他想想道:‘日后有人下水。莫不截了他的脚底,又是我的罪过。’欲得要往田里抛,他又想想道:‘日后有人落田,截了他的脚底,也是我的罪过。’他左思右思,只得将碗片盛在破布袋里道:‘带回去明日埋他在墙脚边泥里罢休。’又道:‘阿娘倘问起碗,只说伙计借用用,省得他爱惜不快活。’道‘没碗,再向街坊上求讨一只罢了。’我在他左右正要动手,只因听他这番说话,乃是个方便行孝之人,不觉动我慈心,就缩了手。依旧还了他的魂灵,放他过去,情愿从容几时,凭天发落。故此不到王马尾家去了,又在此处打搅,老兄切莫对他人讲。”
柳如山诺诺点头。说毕起身便去。如山自此愈信阴阳报应,诚实生理,家道越兴。
过得数日,赵先生又来了,只见他满面欢容,神气十分踊跃,不似平日忧忧戚戚的光景。如山一见,问道:“赵先生,你今日为着何事,这等快活?”他就携了如山手,走到幽僻去处,对如山道:“我如今好了!我只道当日放过了那替死的人,还有几时淹浸之苦。不料因此一节,当方土地将我奏上玉皇上帝。道我矜怜孝子,甘心守苦,善大过小,即人间大富大贵,福短数促,不足崇奖。上帝准了奏章,即时将我推补山东兖州府城隍之职,昨日午时赍印与我。我自得了天府金章,一时心地通灵,聪明顿长,觉得便有神通,知得过去未来之事了。我与老兄多日相处,老兄又是个诚德之人,日后大有好处。上天有旨,限我三日内起程,不得暂停,我明日就要赴任去了。一应天兵天将、鬼判鬼卒,都在一处迎我。旌旗轿马,十分齐整,你们阳人,眼目自不见得。又承此处鱼官鳖吏鳅长蛇夫,无不鼓浪送行。大抵不能迟缓了。只是我去之后,你千万勿嫌路远,半月之内,即来看我一看。我有薄意到你,还要借你报仇,以显神通,切莫忘了!”赵先生说罢,一阵风去了。柳如山似梦非梦,将信将疑。独自归到家下,把此事放在肚里,只不与人说知。正是:
信道忘奇怪,喻理无鬼神。
却说山东充州府果缺了城隍,此时五月之间,田禾正要时雨,谁科亢阳久旱,万物枯焦,祈祷不应。刚刚赵城隍到口,托梦与本府太守道:“我是新任城隍,乃浙江湖州府人。我的相貌,汝可记取,为我重新庙宇,再塑真身。祈雨一事,不为难也:可在我庙前搭起丈八高台,请有德行的道士八人,朗诵太上玉皇心印经。诵到九卷,自然日光惨淡,阴云四起。再诵九卷,东北雷声隐隐,电尾放光。再跪诵十八遍,大雨滂沱,三昼两夜。管取江河浩荡,苗稼青荣。知府听取吾言,不得有误。”太守得此一梦,朝来即沐浴更衣,步至城隍庙中,分付打扫殿宇,整顿幡幢。捐俸命工修葺墙垣。随叫塑神高手,口授梦中所见,装就一位尊严轩冕。神廊庙貌,务要焕然一新。随即搭台祈雨,访请德行羽士,登坛经咒。果然即日大雨如倾,准准下了三日两夜,万民欢悦。半月之间,太守料理各事虔诚精丽。一时阴吏阳官,四远播颂。士女们到庙烧香的,挨肩擦背。但见:
庙貌巍巍,神威闪闪。刻桷朱楹新气象,全身法相更端严。炉台炫耀,少不少宝炬珍香;鬼判狰狞,动不动洋铜热铁。牲醴敷陈,正是朝朝寒食节;优歌沸闹,果然夜夜赛元宵。也是官清民快乐,多因神显事峥嵘。
说不了城隍庙前热闹,士女们昼夜如沸。一只因甘雨称心,一只为新神显应。又且太守诚心,鼓动合郡工农工商,谁不捐赀助钞,都来瞻仰一番。看官哥,你看赵先生一念仁慈,得了这个阴位荣华,名传万里。就是人间中状元做宰相,也无此光耀。有诗为证:
淹留苦海多年。一朝遐举升天。
能向心田种子,自然火里栽莲。
却说柳如山自那日得了赵先生临别叮咛说话,怀在心内。一日,分付家中。要往山东走一遭。收拾行李,怀了盘缠,径自出门。一程一程,因有神助,也不觉有远涉之苦。挨到了山东充州府,未进庙门,先有庙主道士迎接。问道:“老爷莫非杭州姓柳的么?”柳如山道:“正是,正是。”庙主道:“昨夜小道梦中蒙本庙府主分付:有故人柳如山到来,可迎接款待。小道们所以预先晓得。请进后殿,沐浴用斋,然后参拜。”
柳如山进内,吃了茶,吃了斋。香水沐浴,点烛烧香,尽诚礼拜,拜了四拜。柳如山还要再拜四拜,却象有人扶住一般,不容他多拜。如山把神像仔细瞻礼,宛如昔日往来接谈之状,肖不可言。道士们把太守祈雨、万民欢悦之事,细细陈说。柳如山也把交游始末与赵先生做鬼做神的详细,尽说一番。羽士们听了,方知道一念仁慈,便有如许福报,可见修行以方寸为本。从此元门之中,一人传两,两人传三,遍传人口。凡知此段始末者,无不改心易虑,学做好人。本府太爷也持斋修善,几次要辞官修道。元门一教,越发大震。庙中祈签问筊,许愿挂幡,日盛一日。
忽有两个梁上君子,一个叫做焦三,一个叫做欧大,二人合伙,偷了贾员外家许多银子首饰,在于庙门首分赃。焦三手快,先将一袱银子藏在纸炉灰内。二人分定,欧大疑心焦三有私相争,逼焦三罚咒,焦三随口罚个咒道:“我若有欺心,银子决不受用,要害瘟病。”欧大也就罢了。二人散去。次早五鼓,焦三走到纸炉内取前藏银子。正将手摸入纸炉,只见一个青脸炉神,大喝一声,惊得焦三仰面跌翻,通身冷汗直淋,没命的归家去了。
那柳如山在庙住了十余日,未免家乡介念。况且手艺之人,闲不耐烦。夜间城隍托梦与如山道:“柳老兄,我与兄虽是阴阳间隔,你却是我一个道义之交。当日在杭州,始初相会,你不慢我是个贫人。后来知我缘由,又不嫌我是个鬼魅。你这人品超越俗情。本欲留你多住几时,因你有思家之意,我不苦留你在此了。我有薄礼相送,止得白银一百两。后日是个好日,可以起程。有银一袱,在门首纸炉灰内,计九十两,你先取去了。待你出城之日,城外空地上有栗树一株,系马一匹,鞍辔完全,尾上有双结者,汝可径骑了还乡,一路上保你无虞。此马到家,你可只卖银十两,以凑百金之数。还有两句话,你须记着,切莫忘了:‘杨树根头开竹花,毒蛇泥马是冤家。’你到家若有察院唉你,对他诵此二句。日后也有久长相与,不必多言。请了,请了。”如山得此一梦,侵晨即对道士们说,后日即要起身。道士辈办斋办饭,送赆送仪,自不必说。如山即到纸炉内摸摸,却有重重一袱。开来一看,果系银子,即收拾了。
过了一日。早起,正在殿上拜别城隍。只见众道士大惊小异道:“奇怪之极,庙廊泥马不见了!难道老爷神灵,泥马也会变化不成?”柳如山暗暗称奇,也不对道士说知神道赠马之故,径别了众道士起身。
柳如山出了城门,端然一片空地上有大栗树一株,系着一匹梅花点子马。这马:
神似蛟龙,骨如虎豹。嘶鸣怀千里之思,蹢躅无恋槽之意。通身雪压梅花,点点斑斑;
遍体云铺星宿,疏疏落落。不数紫燕轻盈,定有青鸾迅速。闻说龙媒能逐电,早知神骥定追风。
柳如山见了此匹生龙活虎的马,满心欢喜。即将缰绳解在手内,且是驯良,犹如逢故主一般,徐徐随着。到了大路街头,如山搭上行李,跨上雕鞍。只听得脚下七个八个之声,耳边轻风飒飒,越岭登丘,跃溪跳涧,一日之间,如山总不知此马走了多少路。饥餐渴饮,遇晚投宿。不满五日半,早已到了杭州塘栖自家铁店门首。勒缰下马,卸下行囊。进门见了妻儿,方道出赵先生始末为神的缘故,大家十分欢悦。
吃了些茶饭,走出门外,交接乡邻。恰好一个后生,不满三十来岁,通姓曰赵。问道:“老丈是姓柳号如山,是山东新回的么?”如山回道:“正是,有何话说?”赵郎道:“晚生的父亲是赵成章,兖州府城隍。前夜有信到,说有家书一封,同封在奉送赆仪之内,着晚生自家来取,故特来亲领。”柳如山疾忙施礼,请赵郎坐了。进内将银包里检点。
果然有书一小封,藏在夹层包内。上写着“家书烦带至宅上,候小儿赵应龙来取,付之”。如山将书送与赵郎,细细将始末相与陈说。赵郎含泪拆开,逐一观看。惨伤伤道:“先父自昔日出路行医,竟不归家。晚生到处寻求,杳无音耗,原来被人谋死。天鉴可怜,今为正神,但不知大仇何时可报?”说罢,把书收了,两眼盘盘流泪,就要别去。柳如山苦留,待以酒席而别。
如山即将此马头上插一个草标出卖,便有人走近前来闲看。有道“这马值五十两。”有道“这马值七十两,只这副鞍辔也值三十金哩!”过了一会,里中杨五同几个破落户近前看马,问道:“此马果卖,实要多少银子?”柳如山道:“鞍辔一总在内,止要价银十两。”杨五便不自揣,要买这马骑骑。思量还要转卖,赚几十两用用。连道:“柳呆卵,你不要卖与别人,我去拿银子来与你!”转身便去亲友家里,千求万告,借了些当头,当了十两真纹。将六两忙到银铺内换了十两铜银,四锭一包,藏在袖里,急急跑到柳家,将此低银十两捏在手中。又叫:“柳呆卵,柳呆卵,这马价十两,你原说过,连鞍辔一总的。你可收了银子,我骑马去也。”柳如山将银一称,果有九两六七钱,便点头道:“杨五叔,你不比别一个,骑去罢了。”杨五耸身上马,扬扬得意,旁观者无不称赞喝彩,那马就如飞燕一般,奔腾前去。正是:
相传得马未为喜。假手锄奸忽降灾。
不是的卢能克主,须知天意早安排。
谁料杨五骑到前面,不上半里之路,恰好新到王察院特为拜谒座师,往塘栖经过。这杨五跃马闯道前去,一时见头踏整齐,欲得回避,奈马足如飞,收煞不定。众人拦阻不住,早已逼近察院。衙役一齐拿住,扯下马来,跪在街心。
察院是个后生聪察的,停了轿子,问道:“你是何等人,如此大胆!”杨五道:“这马是小的新买的,不曾练熟。老爷龙驾到来,一时收勒不住,以致冒犯,只求老爷超生。”察院道:“好胡讲!你既是生马,不曾练习,何不下马回避?你明明大胆,将生马为推,你马是几时买的?”杨五道:“是今日才买的,卖主是前面铁店,可唤来问便是。”王察院问铁店是甚么名字,杨五存想道:“不知他的名字,平日只唤做柳呆卵。”察院即叫快手拿柳呆卵到来。
快手径到铁店,见了柳如山,说道:“快去!快去!察院老爷唤你。”如山也不慌张,心里想道:“我临别赵城隍之时,梦中分付我,曾说新察院唤你,可将‘杨树根头开竹花,毒蛇泥马是冤家,’此二句对他。如今待我多念几遍,不要差念了。”
那王察院停着轿子,杨五跪在街心,花马系在路旁,只等柳呆卵到来。怪哉,怪哉,这一匹如龙似虎的花花马,倏然目定口呆,四蹄不动。身上毛片通是彩笔画的,铜铃铁啮通是金箔糊的,一时街坊鼓噪,个个称奇道怪。早有人役禀上察院道:“适才闯道犯马,一时变做泥马了。”察院大怒道:“青天白日之下,敢有妖孽横行!”问杨五道:“你毕竟是个鬼魅之流,为害地方,见我新任,敢来戏我!”杨五道:“小的实是适才买柳呆卵的。少顷柳呆卵到来,便是分晓。”
只见人烟簇里,一个快役将柳铁匠扯到。老柳跪下,口中便朗朗念道:“杨树根头开竹花,毒蛇泥马是冤家。”察院道:“你为何将泥马骗人,以致横行?”柳如山道:“小的这马是山东城隍老爷送的,小的一路骑来,会走会吃,软软净净,不是这样硬的。”察院又问道:“果是你方才卖马与他的么?”柳如山道:“是小的卖的,银子现在。”即将银子呈上。察院香验,即叫左右称估。左右称估,禀道:“银子是十两缺四钱,系对冲银。”察院道:“将杨五身边搜取,还有余银对验否?”左右一搜,还有四两,乃是纹银。察院又问柳如山道:“即是你一路骑来好马,如何止卖银十两?”柳如山将梦中城隍分付言语,一一说个详细。察院点点头道:“是了,是了。好奇,好奇!”即将杨五银子,仍补与柳呆卵收去。柳如山又将“杨树根头开竹花,毒蛇泥马是冤家”两句说上,叩头念了又念。察院道:“我知道了。”叫快取夹棍来,将杨五夹起。道:“我不问你闯道之事,问你往日之事,从直招来!”杨五夹棍一收,就道:“老爷,这泥马实是小的低银买的,不敢隐瞒。”察院又问柳如山:“你既与神道相交,毕竟是个好人。如何学名也不取一个,叫做甚么呆卵,何说?”柳如山回道:“小的学名叫柳思恩,单号如山,并不唤做呆卵。只因上年小的曾买鸭蛋,止买四十个,那卖蛋的多数十个与小的,小的数一数,却是五十,小的退还他十个。彼时杨五叔在旁看见,说小的‘他送与你吃的,不要吃,倒还了他,真真是个呆卵。’所以相见之时,只称小的是呆卵。除了杨五叔,他人没有如此叫的。”
察院对杨五怒道:‘你这恶奴才!毕竟平日横行,欺慢良善之人。柳思恩唤你何等尊重,你却一口轻薄!”喝令快打嘴巴四十个,夹棍再收再敲,要供取欺心往事。杨五一时昏迷,眼中忽见赵城隍立在面前,口中方说道:“老爷放了夹棍,容小的直说。三年前曾见一个老者,袖中有银十两,露与小的看见,与小的同路而走。天色昏黑,小的将他脸上打了几拳,他即时跌倒。取了他的银子,将他推落水去。过了三日,只见水中浮起一个死人,就是小的推下水的。这个是小的的实情,只求老爷饶命!”王察院道:“是了,你有昔日之事,所以有今日之报。你本命属蛇么?”杨五道:“是,是,小的属蛇的。”察院道:“我今日要斩蛇当道了!”就在轿上朱票审判有云:
杨五谋财害命,漏网多时,鬼恨神冤,岂容不雪!
诛一警百,生民免使欺心;蛇马相逢,柳老证明铁案!
王察院写完此几句断语,叫皂隶一造打死回话。皂隶用力狠打,不一时竹片都打碎如开花一般,恹恹气绝而死。可怜一个尖嘴风流、惯讨便宜、惯使欺心、凶顽轻薄的杨五,立刻打死在路旁。毒蛇泥马,冤债已偿。察院随叫地方将泥马抬送到寺院里安顿,谁料泥马倏尔不见了,打轿自去。观者无不称快,地方上除了一个蝎子,相传十两银子受用不消,仍旧还人。谋人一命,自命填偿,天理昭昭,不爽如此。
柳如山依旧铁店生理,屠刀断然不造,且是茂盛。正叫做: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却说那偷儿焦三,瞒着伙计欧大,欺心了这袱银子,被炉神喝这一声,银子又不能拿回受用,却被神道送与朋友了。归家果应前咒,一病几危。将与欧大已前得分东西,用得罄尽。雇人扛到庙中,叩头伏罪。立意归依做好人,情愿在庙中洒扫殿字,终身无悔。许后病势方得渐除,行走得动。就将家伙什物典卖,来投老道为徒,法名得元。果然进庙之后,扫地焚香,十分勤紧。那欧大逼人罚咒,归家生了一个发背,受尽疼痛,不得做贼。见焦三回心转意,做了清闲羽士,又少了一个伙计,甚是凄凉。也就起心,愿到庙中烧香度日,发背渐渐好了。托焦三转对老道说进庙中,焦三道:“我要与你断过,不得毛病发作,捞东摸西,连我的面不像。”欧大对神立誓,焦三就为他转说。老道应允,就与焦三做了徒弟,取名探元。进庙之后,果然毛病不发。二人精诚不懈,烧火扫地,运水搬柴,替庙中出力收拾。
如此多月,忽一夜城隍赐二人各有一梦。唤焦三道:“焦三,焦三,你本是个不良之人,今肯回心向道,改过学好,极为难得。你本该有牢狱之难,不得善终。我今将你悔过自新,奏过天曹。不但赦你之罪,添你阳寿二十年。待我杭州道友柳如山今年腊月廿五到本府邹县做土地,你可去投他庙里。你前番与欧大分赃,将银子九十两暗藏纸炉之内,以致不匀罚咒,我使你银子不得受用。你次日来取,岂不见我神通拦阻。我后将此银送与杭州柳土地了。因你今悔过,故令你今半生衣食,仍旧靠他。你可一心行正道,不要心退,日后自有好结果。记取吾言,勿得轻泄。”又分付欧大道:“欧大,欧大,你数该死于杖下,尸无棺木。今因你悔过出家,一心不乱。我已同焦三一表录你信心,奏上天庭,天庭准奏。只是你在前偷鸡盗狗,酒食过度,口腹罪业太多,不能增寿。本月廿三日,是你命终之辰。我已对杭州城隍讲过,着你阴魂不落地狱轮回,令你去杭州塘栖地面,大河五里之内,委你做一个夜巡之神,自有阴禄享用。职满之日,看你功行大小,再行升擢。你在塘栖水口,夜间不得躲懒,就是大风大雪,愈要精灵护佑。一应过往之人,都要保他好好行走,免得有堕水之惨。生死分定,不可惊恐,好听吾言,切记切记!”
两人各得一梦。次早起来,各各说夜间城隍所赐之梦。欧大道:“我本月廿三,我要死了。”焦三解劝道:“大数已定,不必苦恼。你死去为神,有何不可!”不觉到了廿三午刻,欧大还是健的。到了申时,满身发痒,坐在凳上,嘻嘻微笑而逝。光阴迅速,斩眼间腊月廿五又到。焦三早起,向神前烧香点烛,叩了几个头,别了老道,背了随身衣单,径投邹县去了。
这赵城隍儿子赵应龙回家,说与父亲被人谋害为神故事。因念父亲寄书,叮嘱着到山东,即分付家下收拾行李。搭船到了淮安,适值河冻不能船行,只得起岸投住。忽见岸上有回兖州空马,马夫亦不论价,即便乘了。不上两日,到了兖州府城隍庙前。正欲下马,马夫早已不见了。只见道士们迎接赵郎下马。眨得一眼,其马仍归廊下,变作泥塑的了。众道士好生大惊小怪,灵神泥马显应如此。赵郎进庙,参拜父亲金身已后,在庙门首开张药寮,昔济万人。乡绅士贾,知他是城隍正神之子,施金助米者不计其数。随令人到湖州接取家眷,竟住在兖州府城,世袭医道,子孙绵绵永远。浙江王察院廉明执法,赵城隍祐他官显福增,位至二品,子孙都登仕籍。此是万历二年上事。
诗曰:
追忆当年抱积冤,几番月夜泣重泉。
谁知出鬼超神事,只在临歧一念间。
刻刻莫言阴骘远,人人有路可冲天。
三千行满金仙职,说与贤良仔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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