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屈生自从认了母舅,搬在一处同居。一面置买田产,修造房屋,一面写了备细家书,寄回陕西,禀告老母及岳丈。信中说明,候房屋盖好,即迎接母亲妻子回乡。

屈生发信之时,正吴公病重之日。那吴公病体沉重,服药无灵,夫人小姐求神许愿,毫无用处。眼看阳间难住,要返西方。

那一日,吴公将妻女唤至床前,叮嘱道:“人生花甲,已是难得。我已六十一岁,死亦无憾。家中产业,总算殷实,足够你母女一生享用。我又无近支族分,止有二弟一房,系共曾祖兄弟。他有二子,我无子嗣,理应承继他一子,续结香烟。怎奈二弟妇性情泼悍,两侄沾染习气,非保家之子,万不可立嗣。屈姑爷虽说女婿,有半子之靠,究是外姓,亦不能将家产全付与他。我算定八字,死后到有二子承桃,此事全要屈姑爷作主。候我死后,他回来托他想一万全之策。他曾受夏老先生指教,大约必有一个主见。你母女总听他安排,决不会错。我今写下遗书,等他来时,当面交与,不可忘记了。”

那夫人小姐,一面听一面哭,答应道:“老爷休要挂心,好好养病,这些事体不用提他。”吴公道:“我死在旦夕,此系最要紧之事,不先叮嘱,日后来不及了。”于是扶床而坐,命人送上纸笔,详细写了两封遗嘱。一封付屈生,一封给诸亲友等公阅。写完了,交与夫人收执。

那时吴二夫妇早已来了,专等吴公死后立嗣他二子,好得这一分家产。

光阴易过,到了九月十八日,吴公一口气不来,呜呼哀哉了。那夫人小姐止哭的死去活来,亏了大家苦劝,说此时料理大事要紧,不是哭的时候。母女才暂止哭泣,忙料理衣裳棺椁。幸而早巳预备,登时请阴阳看时辰入殓。陕抚晏公闻知,亲来送入木。又替他写遗折附片,奏吴公从前有功,乞恩优恤。一面专差进京递折,一面发信四川催屈生赶紧回秦。一切开吊点主之事,通候等屈生回来办理。

那吴二再三追问,到底立嗣他那个儿子。吴夫人说:“此事关系甚大,须等屈姑爷回来后,当同众亲友再定,此时不能定见。”吴二夫人听了这话,心中忿怒,无可如何,止好静候屈生回来。他心中想道;吴家别无近支,无人立嗣。除了我这儿子之外,大约也无有别人。再说那晏公替吴公作就遗折,子嗣一节,语意含糊,大意是择族中贤孝之子方可承继,还须慢慢选择,一时难定。

这遗折到京,天子见了遗折,追念吴公前勋,十分悯恻。加恩照立,功积劳身,故例优恤。现在无子,着其婿屈师鲁与吴氏亲族选择贤孝子弟立嗣,再行奏闻,候朕施恩云云。那时京中亲故,如朱侍郎等得信后,无不惋惜,各有书信吊问。按下不表。

再说屈生在蜀,与母舅终日料理产业,住房已买妥,雇工修造。田地也置了数百亩,眼看住房再迟数月即可完工。那日是四川学政华学士请屈生筵宴,同年好友,席间叙谈得十分投契。不觉多饮了几杯酒,微有醉意,席散而归,精神恍惚。家人忙扶持他安寝,顿入醉乡。

忽然梦见吴公身穿公服,自外而入梦中。屈生一见,忙上前迎接。但见吴公匆匆进内,向他说道:“老夫已离尘世了,无有后人。贤婿速归,为我料理。二弟两子,非我之嗣子。要好儿还须你岳母定计生下,方是好儿。此事贤婿当用心筹画,勿负吾言。总而言之,一句话,种是吴家种,儿是妾妇生。记著勿忘。”用手击了屈生背上一掌,登时惊醒。

屈生心中十分诧异,听了那天,正交三鼓。屈生忙坐了起来,细想梦中情形及所说之话,又与夏老先生从前之事暗合。想道:莫非岳父已经辞世了不成?若果此梦有验,日内必有信来。于是翻来覆去,有半个时辰方睡熟。次早起来,盥洗已毕,正用点心,忽见家人手拿了一封信从外而入。后跟一人,口称:“老爷,陕西有人来了,请看书信。”屈生接过信,只见那家人跪下,口称:“姑老爷在上,小人叩见。”屈生接过了信,见面上是素签,吃了一惊。忙拆信细看,知吴公身死,不觉放声大哭。想趁翁婿情分,一旦生离死别,无限伤心。

那时徐公在旁,问了原由,一旁劝解道:“令岳已死,哭泣也无益。如今要紧,商量即速回去料理一切。”屈生答应道:“母舅之言甚是,但此时也须在庙中设位念经,先尽子婿之情,然后赶紧动身回秦,于心方安。”徐公道:“不错。”

屈生忙叫来人下去歇息,速命人去草堂寺延了僧众,在庙内设位,念经祭奠,定于后日念经,当日预备孝服香烛等类。次早辰刻,屈生与徐公同到草堂寺,和尚接了进去。到得灵前,屈生换了孝服,灵前摆了祭席,屈生已作了祭文,跪祭叩首。礼生诵念祭文,屈生举哀痛哭了一场。焚纸奠酒毕,徐公然后祭奠。话休烦叙。

连念三日三夜经,念完送了灵位,酬谢了和尚。于是料理行李,买办川中土仪,择了吉日,动身赴陕。川中当道,虽知了这信,又不便吊问,止有临行时恭送程仪酒席等类,屈生一概辞谢,赶紧上路。

其时正是十月下旬,渐渐天冷日短。一路免不得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在路行程。不觉离长安不远,屈生差人送信回家,家中已知不久即归,朝夕盼望。那日午刻,屈生已到门外,下轿。但见门庭冷落,一派凄凉景况,迥非昔比。屈生一进了门内,不觉大放悲声,哭了入内。当时惊动了吴夫人与小姐屈母,一齐出来。大家泣哭,声振四邻。屈生到了灵前,忙换上孝服,吩付下人点烛焚香。屈生灵前拜倒,痛泪交流。口呼:“岳父,不料相隔数日,顿成了永诀。今日归来,音容已渺,怎不令人伤心!”哭够多时,还是吴夫人劝住。说:“姑爷一路辛苦,才得到家,且免伤悲,有许多大事,全靠你作主呢。”

屈生止住眼泪,拜见了岳母母亲,又见过妻子,大家归坐细谈。吴公怎样得病,服药无灵,临死写下遗书。吴夫人即将书取出,交与屈生,屈生接过细看了一遍,说道:“此事须缓议,目下止有如此说法,稳住二叔,候开吊安葬毕,再想妙计。”商议毕,屈生出外,恰好吴二已来。彼此叙了寒温,书房坐下。吴二道:“先兄不幸一病不起,苦无后嗣亲支,止我一人。我那两个蠢子,年纪幼小,不知嫂嫂意中是要立那个?贤侄婿总皆知道,何妨先通知我一声。”

屈生道:“此事关系吴氏一门香烟,非一人可以作主。就是岳母,也不敢硬作主意。还待亲族故旧,大家斟酌,从长计议,一时焉能就定。据侄婿拙见,立嗣以贤,先择其能读书上进者嗣之。二位贤弟,止要努力读书,一旦入学,怕不是他立嗣,难道还有谁人来争?目下止好听凭诸亲友议论,再行定见,二叔且慢著急,事宽则圆,若太急迫,恐人说我们是想家产刻不能待也。”

吴二听了这番言语,登时顿口无言。心中想道:“这件事分明是出了一个难题目来难我了,两个孩子,才得十几岁,天生笨性,何日能进学?虽说族中无别支可嗣,他们如果商量好了,一味耽延下去,怎不令人焦急?且看他开丧刻讣,如何举动。”吴二坐了一会,各自回家,将屈生一番话对老婆说了,老婆大怒道:“屈生小畜生,怎么说出这些话来?我吴家亲丁,止有我们父子三人,又是亲支,不立嗣我子,立嗣那个?难道他外姓好算吴家子孙吗?又说甚么立贤,要读书上进,照这样说法,那不读书人就算不得儿子,那穷人绝嗣定了,真正混帐。不要惹恼了我性起,与他们闹一个翻江倒海,他才知道利害。”

吴二听了这话,忙劝道:“你且慢生气,天下事总有一个理,他不拘怎样算计,断不能出了情理之外。况且亲朋也有明白人,断不至于人人向着他说,等他刊刻讣闻开吊,看他用何人出名,那时当着诸人,若不讲理,再同他分辨,如今不必白生气。”吴二奶奶听了这话,也就不言语了。

再说屈生在内房与丈母商议,出了一个计校。先发了请帖二十余分,是请吴公的至亲密友与年世至交,还有乡邻老者在内,又有几位现任官员,惟晏公是本省抚台,不便延请,止请了抚院署中一位师爷,帖上用的吴二书名,请诸人商议吴公丧仪大事。

所请这些人中,有一位姓陆,号晓峰,是吴公表叔。一位姓孙,号子静,是吴公婶母之弟,算是婶舅。这二人俱是科甲出身,陆公曾任观察,孙公曾任京堂。二人年已六旬以上,有德年高,为乡里所重。其余诸人,无非亲友,族中并无一人。内中有舒姓,是个翰林,乃吴公门生,名叫鹏年,曾做过御史,放过主考学差。为人正直无私,敢作敢为,耿直端方,专打抱不平。

到了那一日,所有请的这些人,一齐来到吴宅。吴二与屈生迎接进来,大家归坐。不多时,宾客已全集。饮过了茶,先是孙陆二老开言向吴二道:“今日辱承简召,必有事故。乞道其详,好大家商议。”吴二答应道:“此番请各位亲长下降,虽晚辈出名,所商何事,实不知晓,要问家嫂与屈姑爷方知。”于是大家齐向屈生商议何事,屈生道:“晚辈也不知其详,须请岳母出来分说。”遂入内去请吴夫人。

不多时吴夫人在前,小姐随后,出到外面,在下首当中站定,女媪铺下垫子,母女二人一齐拜倒,口称:“诸位亲友在上,先受老身母女一拜。有事禀明,望大家替我作主,替我议出一个章程。”众人一见,忙都避开,不敢受礼,又不能回拜,但说:“有话请说,我们大家总要商议妥当,请坐下细说。”吴夫人与小姐答应说是,遂在下面矮坐凳子上坐下。先将吴公遗言述了一遍,说:“先夫无子,论理应该立嗣二叔之子为嗣。但遗言说要能读书上进,接续书香之子,方可承继,否则情愿无子。目下两个侄儿年纪尚轻,看不出他能读书上进否。老身拙见,现在开吊出名,先写一个孤子出名,名曰吴萃科,虽有其名,却不能实其人。俟过数年,若两侄中有一人能读书上进,能继书香,即继其人,此所谓择贤而立也。万一不能上进,那时再议。此时先当着诸位,立一纸文书,名曰议单,请大家书名於后,好作个凭据,省得二叔不放心,亦可以鼓励那两侄发愤攻书。诸位以此议为何如,乞指示明白。”

众人听了,都道:“此说甚妥,我等都愿附名于后,但不知二先生意下如何?”吴二听了这话,又见众人一口同音说得有理,心中想道:任凭你如何出主意,除了我这二子外,断再寻不出第三个吴姓人来。眼前这些做作,不过叫自骗自而已。忙应道:“既大家亲长都以为然,我有何说?任凭立议单照办可也。”于是陆公孙公叫人送上笔墨纸张,起了稿,大家斟酌,尽善尽美,然后誊正。字据不过是要立贤为嗣,将来才定,目下虽有其人,暂充孝子之名而已。议单写了两纸,吴夫人收一纸,吴二执一纸。自议定后,遂择日开吊点主,暂用吴二长子为孝子,开吊毕,不过出殡,暂停寺庙中,日后安葬。话休烦叙。

不上一个月,诸事已办妥。那吴二奶奶也无别的话说,想道:已经当过孝子,难道还有什么翻覆?岂知事由天定,终久又是一个人承继,非人所能料也。要知如何另有一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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