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说韵兰把进来的人细细一认,笑道:「原来是玉成姐姐,请坐。几时到的?伴馨快倒茶来。」莲因笑道:「妹妹怎样认得他?这也奇了。」玉成也是奇异,连忙请安问好,跪下叩头,吓得韵兰还礼不迭。礼毕,请坐,玉成一面坐,一面笑说道:「刚才到呢,这里真好玩,各位姑娘在漱药盒大半见过了,在那里同姑娘会过,姑娘倒好记性,还记得。」韵兰笑道:「没有会过,看见那边塑的像,我才知道的。」玉成笑道:「不差,刚才湘姑娘、萱姑娘同莲妹妹说起,说是造的什么花神祠,塑各位奶奶姑娘的像,把我余四宝也塑在里头,乡里人那里配得上呢?恐怕折福,换了别人罢。」韵兰笑道:「这是天意呢,碑上注定的,姐姐在第二十位。」玉成笑道:「我在家里将要动身,就听得城里人传闻上海一位大姑娘的花园里,忽然天上坠一块碑下来,说这个姑娘是玉皇大帝的花神公主降凡,坐了第一位,还有许多仙女一同降下来的,岂知就是姑娘。」韵兰笑道:「他们都勒■我占了主位,否则谁好意思占了,还有奶奶们在里头呢。」玉成道:「姑娘这般 花似玉天下第一,谁也不及,不坐第一位谁敢第一?这也是前生的福,所以天也成就了,似我这粗蠢乡里人,鸦儿也跟了凤凰走,真是不配呢。我的意思不要说坐在旁边,便是替姑娘们扫地开门,跪在门前,也不配呢。」韵兰笑道:「姐姐前世大约也是天上的仙人,所以碑上有这个名字。如今到了我们淘里来,也不用客气。」莲因道:「我也同他说,韵妹妹是极爱姊妹的人,又大方,又和气,以后不可拘拘束束客气。一客气便生分了,就是园里头的奶奶姑娘,同搬出去的阳奶奶阳小姐,及庄家的奶奶小姐,都是不肯轻看别人的。连丫头们也赶着热亲近,姊姊妹妹的叫,大家住得长久就知道了。」

说着,只听外边走步声音,笑道:「管了这件事,倒忙极,连远客来都不能接。」一语未终,帘拢响处,见一个人走了进来,瓜子脸儿,并不稍加脂粉,道柳叶眉,一双慧眼,眼梢甚长,秀媚之极,口若圆樱,齿如编贝,梳一个颓云髻,插几枝金玉簪,髻凹里一盘菊蕊,两个金圈,穿着青灰宁绸镶缎夹袄,鱼肚白熟罗秋罗里子元缎边散管裤,一双大脚,穿着秋香色鞋子。莲因、玉成便站了起来,韵兰笑道:「你们行个常礼罢。」莲因向玉成道:「这位就是刚才说的佩纕姑娘,园里头的事都是他总管呢。 」玉成连忙向佩纕福了几福,要想跪下去,佩纕连忙搀住,还了礼,请彼此坐下,笑道:「那个像真是酷肖呢,奶奶几时动身的?路上走了几天?太原到这里不是走山东交界么?」玉成一一回答了,说莲妹妹说,这里一位叶姊姊生得十分美貌清洁,又会做诗,写算,又会应酬办事,人又和气,是苏姑娘一个总膀臂,我打谅姊姊是三头六臂的,现今看倒是水汪汪粉琢成一位好姑娘,又清洁,又俏丽,又雅静,不知姊姊有几个玲珑心呢。」佩纕笑道:「奶奶莫笑话罢了。莲姑娘是哄奶奶呢,我是一个乡里人,心拙口钝,蒙这里姑娘抬举,各位奶奶姑娘看承,其实一无所能,奶奶将来就知道了。现在奶奶初到,不知这里姑娘们的好玩,恐怕不惯,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已吩咐他们在我姑娘春影楼下西间收拾一张床榻,且待慢一夜,横竖明儿莲姑娘要搬进花神祠,奶奶高兴,就住进去,不高兴,可住在我们那里。回来短什么,要什么,只顾向我说就是了。莲姑娘是修道人,最怕烦的,奶奶不必细细碎碎的告诉他。」莲因笑道:「佩姑娘,你以后不许称他奶奶,只管姊妹称呼。」玉成笑道:「这位姑娘,奶奶长,奶奶短,愈谦愈生分,我实在十分不安了。」韵兰笑道:「这么着,你也不要叫他姑娘。」玉成笑道:「既蒙吩咐,遵命罢了。」佩纕笑道:「既要脱俗,任凭怎么叫你也好。」兰道:「长处的人,本应该随意些。」又问道:「莲姑娘同萱姑娘的房怎么样?」佩纕道:「都好了,莲姑娘的房在东首两间,萱姑娘的房在西院,后边一统三间,本嫌冷落,如今余奶奶来了,就请同萱姑娘各人一间罢,中间可以坐一坐。」玉成笑道:「说过不用称呼,再这么着,真是当不起了。」佩纕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犯了忌,下回留心罢。」韵兰道:「很好,你今儿便叫人把这个房也收拾起来。」玉成谢道:「多谢费心,不安之至。」佩纕因问行李都进来了么?莲因道:「都在我那里。」玉成笑道:「好算什么行李,不过两只板箱,一个包裹罢了。」一语未了,只听得又有人进来说:「我来会会新客,是我的同座,好像是举子的同年呢。」玉成连忙立起,那人已走到门前,但见堂皇富丽,盛■奉颐,虽不甚高,而身材恰合。莲因道:「这位便是珊宝姑娘。」玉成相了一相,笑道:「姑娘是观音菩萨下凡么?」便跪下去见礼,珊宝也只得跪下答礼,起来坐了,笑道:「莲姊姊天天说余姑娘情意极好,住在太原乡下,我道真是一个乡村里人,谁知这般美貌,可惜姐夫早……」说到早字,怕玉成多心,便咽住了。玉成不觉眼圈儿红起来,韵兰道:「人家初到,在这里谈心,你又来引他心里烦恼了。」珊宝道:「我这嘴不好,见了姊姊爱极了,就自然乱吣起来,应该罚他吃一升哑药,问他后来再敢不敢。」说得众人皆笑了,玉成也笑起来。

珊宝道:「漱药盒太挤了,这里好住不好住?若是不好住,住在我那里去,我那里有现成床铺呢。」佩纕笑道:「不必先生姑娘费心,我这里已预备好了。」玉成笑道:「这里姑娘们的称呼,有许多与我们那里不同的。」莲因笑道:「你莫少见多怪,将来别致新闻很多呢。佩姑娘因请珊姑娘教过做诗,所以叫先生姑娘呢。」玉成笑道:「珊姑娘这样一位粉装玉琢的人,不信有许多才学,收女学生,我现在是一个身子,没得别事,将来也要做珊姑娘的徒弟呢。」珊宝笑道:「姊姊要拜妹子门下,妹子是要打姊姊的手心呢。」玉成笑道:「只怕姑娘不肯打,像姑娘这样的人,便是天天打我,也愿的。」说得众人又笑了。只见文玉也走了来,韵兰笑道:「又是门生来了。」莲因也替玉成指点见了礼,佩纕笑道:「老同门,刚才珊姑娘说要打我们学生的手心呢,姑娘又走了来。」玉成笑道:「文姑娘也从珊姑娘学做诗么?现在满师不曾?」珊宝笑道:「因这个学生过分聪明,不但先生不能教他,他反要教起先生来了。我就怕他,给我逐出门墙,不做学生了。」众人又笑起来。文玉也静静的笑了一笑。因问姊姊刚才到么,坐的是民船还是轮船呢?玉成道:「到了好一回了,初起是民船,到了京口,才坐轮船。」文玉道:「共有许多路?」玉成道:「大约三千里路是有的。我因从未出过远门,所以不知道。」文玉道:「莲姊姊说姊姊那里有个白衣庵,现在怎么样了?」莲因笑道:「你看文姑娘无论同谁说话,总是低声小语,文诌诌,笑嘻嘻的。」文玉笑道:「我是草包,姊姊是位文人。」韵兰因问玉成:「莲姑娘走后,白衣庵怎么光景,夏楼后来如何?」玉成道:「刚才我已同莲姊姊细讲过了,这个夏楼受了这场气,大病一场,后来知道莲姊姊在我家定的计,心里恨毒得什么似的,当藏了刀要刺我夫妻两人。一日有一个人同我们二官面貌一样,夜间在路上走,他误认了,跟到野里,拔刀行刺,岂知这人是个武教师,名张三,很有些手脚,非但刺不着,反被他捉住了,送到县里,说黑夜行凶 凶器呈官。审讯确实,就三考九问的,把白衣庵的事都审出来了。说夏某实在不法,便问成一个军罪,充发出去。白衣庵封去了。此时老尼已死,把莲根枷责,期满之后,驱逐出境。现在这个淫尼,不知那里去了。」珊宝笑道:「天有眼睛,这等人应该如此。」说着,天色已晚,小丫头子来上了灯,韵兰就留众人晚饭。一回又请莲因带玉成先去见了秋鹤、莲民,然后回来,一同饮酒,谈些家常事。到起更以后,众人方才回去,玉成便住在春影楼下。

次日莲因一早就来,引玉成到衙门里见了程夫人、珩坚、双琼,又去见于喜珍、雪贞,顺便望望伯琴的病。方知雪贞的诸姑爷病势更重,雪贞是未嫁的,无可如何,莲因只得安慰了一番,雪贞赧赧的走开去了。下午,雪贞一人坐车再到静安寺,拜见顾府两位夫人。兰生见了玉成,只嘻嘻的笑,要留他吃中饭,莲因笑道:「今日搬进花神祠呢,改日来扰罢。」兰生笑道:「阿呀,我从金陵刚才回来,还不知道,应该来帮忙。」许夫人道:「罢罢,你替我省省力,再去忙罢。十四乔家娶媳妇儿,你去帮帮就是了。」一回莲因、玉成别了出来,径回园中,看见韵兰、湘君、佩纕、舜华正替他指挥运东西到祠里呢,看见莲因,遂笑道:「我们替你们忙,你们倒好自在。」莲因笑道:「多谢众姑娘,回来替你们叩头。」只见珊宝同秀兰、燕卿进来笑道:「叩什么头,在房里坐在床上受的头不好算数,要共见共闻的呢。」湘君笑道:「他们去玩,我们替他忙,所以要罚他。」秀兰笑道:「罚他做猫儿叫。」燕卿笑道:「猫儿一叫,鼠子又要动了。」珊宝忙把燕卿瞅了一眼,莲因已经面孔红了,说道:「你们都不是好人 相约着把我来开心。」原来秋鹤在彩莲船说的话,被珊宝的小丫头听见,告诉珊宝,珊宝又告诉了燕卿,所以燕卿说这句戏话,被珊宝瞅了一眼,方悟过来,自悔鲁莽,因将他话岔开,道:「你们这样忙,可要我们帮忙?」珊宝笑道:「他们用你不得?」又向佩纕道: 「萱丫头呢?」佩纕道:「同秋鹤到新屋子里去了。」珊宝道:「我们可到那里玩去,恐怕进屋酒要开席了。」韵兰笑道:「珊丫头好似馋嘴饿鬼似的,只想吃,你要吃,我同你去。」说着一同到花神祠来,只留舜华看着发抬行李零星物件。众人将到半路,又遇着碧霄搀着兰生的手同来。兰生乡试后,韵兰等均未见过,连忙替他道喜,说新解元公。兰生与众人亲近一番,笑道:「送姑娘们的东西,都叫柔儿送到屋子里去了,不要见笑。」秀兰笑道:「我别的东西都不要,只要雨花台石子。 」兰生笑道:「你们放心,我送的东西,虽不好,大家合大家的心呢。」佩纕看见兰生尤为欢喜,兰生握着佩纕的手笑,说不出话来。走了一回,方笑道:「我有东西送你,同双琼妹妹一样的。这回子在彩虹楼,怕到你屋里碰不见,今儿晚上,我亲送到好姐姐房里来,九点钟时候不要出去。」佩纕笑道:「感谢不尽。」说着,已走到祠边,也有东西园门,西门名西清门,通着园里,写西清两个金字。东门名东紫门,也是两个金字,这门便是通园外的。朝南门口,一个石青竖头石匾,鎸着花神祠三个金字。走进,便是戏台,造得精致玲珑。台上一匾,是「繁华过眼」四字,系粉红地绿字。柱上一副盘龙石青地金字对联,系丹徒朱叔献撰写的,句子是:

离合本无端,何去何来,往事试赓新乐府;笑颦皆幻相,即空即色,前因重证广寒宫。

秀兰笑道:「这副对总算好了,他原本重证的重字,是个谁字,我同他改了重字,不知他愿意不愿意?」韵兰笑道:「你同他改有什么不妥?他也愿意得很呢。但是戏台匾没得好的,将来还拟集成句呢。」说着,走进庭中。一条甬道,是水磨紫石的,宽约一丈。甬道旁用青石板铺成一片广场,两廊各十二间抱厦,每间供着各人的生像,像门前各装着铜质像生花。门口各有一个横匾,一律蓝地金字,东边从下面向北看去,写着:

栀予花宫山茶花宫玫瑰花宫辛夷花宫素馨花宫莺粟花宫

桂花宫碧桃花宫海棠花宫酴■花宫菊花宫水仙花宫

惟玫瑰花宫生像前设着一具神主,粉红地黑字,写着玫瑰花宫仙子云倚虹女史神位十二个字。其余均无神主木位,西边从北首向南看去,写着:

荷花宫梅花宫芍药花宫笑蓉花宫牡丹花宫木香花宫

凌霄花宫绣球花宫杜鹃花宫石榴花宫玉蕊花宫琴花宫

均是照着碑上的名次排列的。玉成见了自己的像,笑道:「真正可笑了,怎么把我玩起来。」一面说,又见正中一座碑亭,亭中向南竖着一个天赐的断肠碑。秋鹤制的碑记,下面写着蓉江韩发敬撰,广陵女史陈敏书,是北魏的变体。殿下东西台阶各七级。走上去,正中台阶,一块白石雕成,中有一个大团鹤,向下削坠,露台一片均是花岗石铺成的,四围是白石雕栏,东西向,下也另有石级。正殿五间,但见雕题刻桷,耸碧辉金,绿瓦青砖,说不尽的富贵气象。殿心里回文□□,雕着五龙争珠,四周的墙下边一律水磨方砖,上边更砌着大理花纹石,殿上也铺着定造的金砖。白石柱上两条倒垂龙,须髯戟张,鳞甲欲动。檐下一个琢金边粉红地蓝字的横匾,写着「乾坤暄烂」四字。另有一个竖匾,是「万花总主」四字,两边揩光黑漆嵌螺金字对联。写得凤舞龙飞,笔笔欲活,是朱叔献撰,舒知三写的,其语云:

万卉荷生成,请看长养无方,极姹紫嫣红,色色都归众香国。

四时原递嬗,惟愿神奇广运,俾合芳蕴秀,依依长此有情天。

殿里一个全金黑字匾,写着「香国尊王」四字,两边一副泥金字朱红地涂金雕凤花边长联,是仲莲民撰,洪黾士写的。一笔正写颜鲁公体,写得肉彩丰腴,骨格苍劲,其句云:

旧梦误灵虚,幸将楚楚娟娟,仙侣重完香国选。

群芳资管领,但祝枝枝叶叶,好花长现女郎身。

兰生笑道:「这副对倒倜傥得很。」韵兰笑道:「你去看佩纕替秋鹤改的碑记更好呢。」兰生听了,便走出去看去了。众人看殿上正中一个八尺多高的洋檀雕花龛,四面装着金花,当中一只仙鹤,衔着一枝兰花,背上端坐着一位苏韵兰,穿着古妆,手中也拈着一枝兰花,微微欲笑。玉成、湘君仔细看时,真是宝相云舒,仙容月满。玉成便欲跪下去叩头,引得众人都笑了。韵兰笑道:「你这么着,我也要到你那里去磕还呢。」玉成爬了起来,笑道:「阿弥陀佛,动也动不得,姑娘若去磕头,我这像要倒下来呢。」韵兰笑道:「我不信,试试看,你看倒也不倒。」玉成等看离正像三四尺,两旁各有神龛,左首设着叶佩纕,右首设着施俊官,两个侍儿立像,均是时下妆束。旁边各有花盆,佩纕那边是萱花,俊官那边是珠兰,也是像生花。两个人也是十分娬媚,洁净精严。殿上东西壁用白石砌成长座,共二十四龛,供着二十四位花神。二十四位之外中有总龛,东西各一,上面写着金字,凑成一百花神数,如杏花神、李花神、茉莉花神、长春花神之类。是韵兰有意推广的。神龛前面一张朱红金漆嵌螺的大供桌,绿漆回文边,描着金花。桌前一只狮子争球黑铜大香炉,一对五尺高的大鹤签。玉成笑道:「放着这个,也要点香炉么。」珊宝笑道:「也不过摆式好看,谁去真个点起香炉来?」碧霄笑道:「十四日入座,总要点香炉的。不然冷清清黑┼┼的有什么好看?」韵兰道:「我还买了四个大锡鼎,四对八仙蜡台,若是每宫要的,便分派不匀。」秀兰道: 「只得东首两对,西首两对了,横竖各人宫里另有分例蜡台香炉的。我们到这日,索性到各人像前都去叩头,就算大结义似的。」佩纕笑道:「我也这么想,但只许你们同我在姑娘奶奶们像前磕头,不许你们到我像前磕头。」湘君笑道:「我们在正殿上替你姑娘叩头,就算替你叩头了,后来你再跟着我们去各处叩头,岂不便么?」佩纕笑道:「这么着还好。」说着,从后殿走出去,一片大庭心,都是草地,只中间一条活络小甬道,也有小台阶,两廊五六间。东廊出去,有一个小客厅,客房荷花池,就是莲因住的地方。西廊通着西院,就是萱宜、玉成住的地方。后殿上供着三位夫人的长生位,又有十余张长桌排着。韵兰的意思,要想设立一个女义塾,专教贫苦女子读书,并教中外针黹女工,就在东院起住。因款项未足,再等数年举办,后来麦子嘉怂慂他的老叔,倚着他族叔的宪势,欲把绮香园查封,幸亏韵兰有此一举,因把这个园都充了女义塾中经费,韵兰则搬入花神祠西院,得以从容修道,肉身升天,与秀兰同去。此是后话不题。

却说当日各人游玩一番,再到西院来,只见萱宜、纫芳、琴娘已把地方房间摆设书画收拾得妥妥帖帖,柔仙、文玉也在那里。西院是五开间三进,再西另造一只小花厅,又有对照三间,莲因住在后进。东首两间,萱宜、玉成占了,西首两间,另通一间大厢房,以为坐起。中进是会客堂,隔成东西书房,前进除门房外,均是佣仆住的。靠西向北,直至东首园墙,均是一带七尺高的矮墙。墙边都是竹树,又有假山,山洞极深。假山上一只茅亭,望园外近在咫尺。众人到了西院,又各处看了一回恰值月仙进园,韵兰吩咐开席。玉成等喝了一回茶,兰生方走进来笑道:「这个碑记真好,将来吾要来拓一张去呢。」佩纕笑道:「你不用拓,今晚上你到我那里,我送给你一张。」兰生笑道:「你有现成的么?好极了!」佩纕笑道:「是我们姑娘的,我也是借花献佛呢。」说着,席面排好,便推玉成首席,玉成再三不肯,莲因道:「姊姊是新客,今日不能不坐第一位的。你若要推,到将来尽可挨着碑上的名次坐。」玉成被逼不过,只得坐了,笑道:「这么一坐,要减寿三年,罢了,眼前且乐一乐,便立刻死了也不怕。」众人又笑起来,当日细酌清谈,并不行令拇战。湘君与秀兰、韵兰谈一回禅,佩纕只与珊宝、碧霄、月仙论诗,莲因听玉成重讲白衣庵秽史,后来讲到城里袁家星散,大老婆不能守志,嫁了一个屠户,前妻所遗一子,被他折磨不堪,幸亏一个丫头叫朱素芳,领了出去,阿呀,这位丫头真是好良心呢。家中只有一个老母,自己勤劳针线,同小主人住在祠堂里,过起日子来。说这是袁家的亲骨血,我当抚养他成立,方不负旧主人栽培。这时袁大官才十一岁呢。莲因道:「不是小圆眼的朱丫头么?他倒这般义气,怪道我在他家里,他常常暗中周旋我,临时出来,他还赠我一串钱,向我流泪呢。」玉成道:「我不识他,不过听劳二回来这么讲,谁知袁大官也没良心,初起头尚服素芳,称素芳为娘,素芳灯下还督他读书,不到半夜不许睡觉。大官嫌他管得紧,反而骂起来。说你本来是我家的丫头,倒做我的娘,我因为是你抚养我,如今这样拘管,早晚总要死的,到底叫来的娘没良心。」柔仙道:「阿呀,这个小孩子为什么这等不识好歹呢?」此时大家听玉成讲话,碧霄道:「可恶的禽兽,要是遇着我,便赏他一剑。」玉成道:「我也这么说。」莲因道:「以后呢?」玉成道:「当时把这位有情有义的朱素芳气得三魂出世,不作一声,睡在床上哭。他老娘出来问他,素芳哭道:『我枉具好心,空做闲冤家,大 说我叫来娘没良心。现在放着他的嫡母嫁在张屠家,叫他去跟去罢。我是丫头材料,没福有这等儿子。』老娘就怪大官不是,叫他去陪礼,岂知大官非惟不肯,半夜里逃走出去,素芳也气噎了。不去寻他,自己想五六年来,千辛万苦,夏天冒着暑,冬天耐着寒,养这个人,要他读书成立,这回如此收场,冤都没处诉去。」莲因道:「我在那里,大官不过四五岁呢,终日只喜欢玩,就怕那贱东西。 」佩纕道:「大官后来怎样呢?」玉成道:「他果然逃到张屠户家去哭。那嫡母正在门口,见了,连忙摇手,叫他不要响。大官伸诉苦恼,这个淫妇说道:『他跟了姓朱的,自有好处了,还到这里来做什么?我看你爷面上给你一百青钱,你到别处去。』正在交钱,张屠户回来了,淫妇吓得逃走进去。张屠骂道:『狗骚婆,你嫁我时节,讲明白不许要这个杂 种,叫你弃了,这回子勾引他来做什么?』便把大官一掌打得满口流血,大官负痛逃走,去找亲戚世谊,休想有一些照应,把衣服典了。小孩子有什么主意,一用便完,饿了数日,只得再来祠堂里寻义母,悔过引罪,跪了磕头,要他收录。」兰生道:「这等畜生,不要去收他。」玉成道:「素芳究竟量大心慈,见大官这等狼狈,便不忍了。老娘又来做好做恶把大官收着,此时我刚才动身到这里来,以后不知怎样。」莲因叹气道:「论理,我本宜替他抚养,但已被逐,与袁氏毫无香火之情,将来有便,是要寄些银子去。」碧霄、韵兰道: 「很好,这便尽你的本心了。」秀兰道:「我想姓袁的与你毫无干涉,就不周济他也使得。」莲因道:「我也知道是这个,不过我不为己甚就是了。」萱宜道:「酒冰矣,莫只管絮絮叨叨的谈,还是多用一杯。」玉成 笑道:「我□□□□子是知道的。」莲因笑道:「你向来酒量好,为什么又不喝?」玉成道:「此一时,彼一时,那里能比得先前呢。先前我什么事都不管,都被我二官做了去,我心境也宽畅,多饮几杯是不妨的。这时候一饮便醉,可见得酒落欢肠,当家人是女人家最要紧的呢。」说得佩纕、兰生、萱宜皆笑起来。韵兰笑道:「姐姐的当家怎么样待姐姐呢?」玉成道:「阿弥陀佛,虽然我们乡里小门小户,他待我的光景,虽你们豪富人家,想起来也不过如此,不要说别的,就是早晨起身之后,送洗脸水,沏茶,煮泡饭。回来了,又煮菜,煮饭,送热水,差不多连虎子都要叫他倒呢。」众人听了又笑起来。玉成则叹气擦泪,若不胜愁。柔仙、韵兰、月仙是深情人,替他惋惜。莲因道:「果然我亲眼见过,这位劳二官待姐姐是没得说的,我在那里时候,看他殷殷勤勤,毫无怨色。倘有使令,听了便走,自己情愿受苦。这不要说是当家男人,便是奴婢下人,也没这般恳切办事呢。」玉成便哭出来了。佩镶见他有些醉意了,便道:「我们吃饭罢。」珊宝、月仙道:「本该好吃饭了,我们还有别的事呢。」莲因只得催饭吃了,洗脸盥漱,大家散去。玉成便住在花神祠西院,平日开销,都是莲因料理。原来莲因在海印庵多时,这个庵是富绅胡姓家庵,出息最大,兼是莲因和气,故胡姓亲友,多肯施舍,太太又待莲因极好,胡姓有如夫人十五位,半是门户中人,与莲因往来尤昵,所以积了私款数千金,除助建花神祠外,尚有二千余金,存典生息,尽可敷衍,所以玉成得以依着莲因度日。萱宜是本来有他父亲遗款,可以支持,就与莲因合爨了。

却说众人散后,柔仙回到桐华院,马氏道:「你一去又是半天,仲老爷在那里么?幸亏没客,倘有生客来,岂不是又要走去了,你只会应酬姓仲的一个客。」柔仙一声儿不答应,马氏道:「一个月来,莲民没请过一个客人,到这里反勤得很,你也该同他开一声口,必是要我来做恶人么?」柔仙也不言语,马氏又道:「这半个月来,你看凌霄那里,虽是两三个熟客,已经做了一百多元生意了,我们还不到百元,你也该留些心。」柔仙至此,不能不开口了,便道:「怎么留心?叫我去做野鸡?在街市上拉客?你要好,你自己去接大嫖客来。」马氏便生了气,骂道:「小娼妇,我养你何用?我好自己去做,也不用你了。你愿做野鸡,今儿便出去,只要给我五千元,便撂开手。」柔仙道:「韵兰姊姊定了例,是阳太太吩咐的,过了这个月,大家做住家,不 客了,看你怎样!五千六千的只要了来便去赔给孤老。」马氏更气了,便要走过来打,说:「我赔给孤老与你什么相干?天翻地覆,你倒管起我来!」说着便打了一下耳刮子。打得柔仙哭了。躺在榻上,声声只是怨命,说:「你要我死,一刀便来斩了,不要零碎磨折死你手里!阿吓,我冷柔仙好命苦!天吓,老子娘吓,你为什么生我这个无根无蒂的不肖女儿!吓,老子娘吓,我做了这个没脸的生意,你在阴司快招了我去罢!我几年来厚着脸,冒着耻,活得不耐烦了,饶这么着,还要给老雌龟打我,早晚便要死了!」马氏听了老雌龟,更动了气,骂道:「小娟妇,淫娼妇你胡吣什么?我打不得你么?」俊官看马氏面孔都青了,要想来劝,那里敢劝,只得过凌霄那边去了。这里马氏取了一根小竹杖,又把柔仙狠狠的打了十几下,柔仙只是满床的滚,喊叫爷娘救命,大叫大哭。忽然喉痒,哇的一声,冲了一口血,接连又是几口。马氏也慌了,正闹着。忽见凌霄走了过来,一看,本要好言善劝,因见柔仙满床是血,也气极了,便道:「娘管女儿也有分寸,没听见常常闹的不安。这回子又是这样!就是要他死,也应该好好的叫他死。」此时俊官已把冷水去浇,要他盥口,那柔仙的血才停了不吐。面色如白纸一般,躺在床上。左臂右肩都打得青肿了,马氏已被凌霄骂得避开,凌霄就着实的安尉一番。忽报仲莲民来了,柔仙本来不哭了,听他来,便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凌霄恐他冲血,又再三劝他。莲民见于这个光景,因问何故,俊官不敢告诉,凌霄就一一的说了。莲民走来看着柔仙,见青伤之处,因切齿道:「我的娘,下这般毒手!」便也哭起来,凌霄道:「莲民你到底是怄他,是爱他?人家劝得他方才好了些,这回子你又来招他!」莲民便止了哭替他抚摩,柔仙道:「我觉得膀子上痛得紧,你替我捧一捧。 」莲民替他捧了一回,因问:「要吃药么?」柔仙摇摇头,凌霄道:「我那里还有客人呢!我去了。叫人送伤药水来,你们给他喝些罢。」说着便走了。

这里莲民着意的温存了一回,柔仙叹了一口气,低低说道:「我叫你这里少来几回,你不听,他见你来得勤,常常背地里说你少挥霍,何苦呢?讨人厌的!」莲民道:「以前我天天替韵兰当差捏像,也乏极了。那一天你来看我的时候,我连发了几天烧,也吐了三四次血。现在虽然好了,心里头还闷得慌,睡这回后满身酸痛,饮食锐减,多吃了便要作恶。韵兰命我明儿住到花神祠东院去,就命莲因送饭,怕你不知道,所以特来告诉你,以前所存的二千余金都到他手里了。现在幸亏衙门里同韵兰随意送些开销。」柔仙道:「他的心肯平么?你又不能娶我,若执意的恋恋,我总有一天闭了眼,失陪你的。」莲民叹气道:「叫我怎样舍你,一天不见了,便同一件要紧的公事未曾了结似的。岂知见了你也不过如此,恐怕是欢喜冤家,孽缘还未消释呢?」柔仙 了欢喜冤家四字,心中忽然感动,想这四字的滋味,因想既然欢喜,不应冤家。既是冤家,何能欢喜?现在四字相连,大约这个欢喜并非吉兆。因怔怔的瞅着莲民,莲民看她娬媚可怜,也怔怔的看着柔仙,手执着手,叹气道:「来生愿作司香尉,十万金铃护落花。」既而又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柔仙道:「下两句秋鹤常常吟的,现在看他还安安逸逸,韵兰要嫁他便嫁他。莲因又是他的旧好,不做姑子,早已娶回去了。现在据湘丫头私话,两人恐怕还要会会,你与他同住,知道么?」莲民道:「什么不知道,何必讲他呢?不过现在他同珊宝倒是同命鸳鸯,我看韵兰现在得意的局面,未必想着后来肯嫁他。恐怕珊宝倒要跟他呢!」柔仙道:「我看韵丫头是有心计的人,心上也知道秋鹤的性情,可以托得了。不过他要千妥万稳,还想停着一二年,挣了几个钱,再圆后事。就是真个不嫁秋鹤,或者别有隐衷,他也不说,我们那里知道?倒是我同你不知如何结局呢!」说着只 凌霄差人送了伤药水来,莲民命俊官舀子一杯温水,逼着柔仙饮了些,把被裹着,叫他出一身汗。又到后房在身边取出十元两张钞票给俊官,低低说道:「你不用告诉你姑娘,把这张票交给你那老东西,说我八月半的节赏,当时忘了,现在补给的。」俊官道:「爷还不知道么?姑娘早已替你给了。」莲民道:「吓,他已经付去了么?这是他要好看赔出来的,不知他给了多少?」俊官道:「恐怕是十元。」莲民道:「这么着,你去给他十元一票,说给他买重阳糕吃的。」俊官只得收了送去,莲民再出来看柔仙,合着眼似睡非睡的,额上微微的汗。等一回醒了,莲民服侍他喝了一杯茶。柔仙道:「天黑了,你还没走么?」莲民道:「我要等你醒了走。」因给他十元一张钞票道:「前日多谢你垫付了节赏,今日还你的。」柔仙道:「又是快嘴丫头告诉你的,我替你垫的,你也还不了许多。这回子我不要用,将来要的时候问你要就是了。」莲民道: 「恐怕你要,我又没得了。」只见俊官走进来笑道:「他说谢谢你,请爷吃了晚饭去,或者便住在这里罢。」柔仙道:「阔老爷,你又送他钱么?」莲民道:「不过给他十元就是了,也不能不送的。」一面说,一面把十元票自己藏了。柔仙道:「你赏他,我不问你,你将来又要没钱用了。」说着便爬起来,莲民道:「不要起动。」柔仙道:「这是硬痛,有什么要紧?这回子觉得好些。」于是莲民扶了柔仙起身,替他穿了鞋,柔仙到后房去。丫头点上灯来,柔仙出来净了手,命俊官把头上的发掠好了,因笑问莲民道:「你到底回去不回去?」莲民道:「悉随妹妹方便。」柔仙道:「不是这等说,我身上微有些痛,要多喝些绍兴酒活血,你若不回去,我同你痛饮。」莲民道:「也好,我便住在这里罢,横竖新屋子里不用收捡的,明儿把行李搬去就是了。」柔仙听说,便命俊官去取几斤最好的女儿酒来,昨日仲蔚送我的西湖蒓菜,你去放了鸡汤,煮一碗,其余小菜也洁净些。俊官答应去了。未知莲民留宿如何演戏。请看下回,便能知春宫行乐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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