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祝发原来不为修,爹娘勉强剃光头。假意人前断岐路,真心背地上奏楼。
胭脂时把褊衫染,腻粉常将直裰留。
你道娇姿一见面,肯教暗里不藏钩。
这首诗,单说人既出了家,祝了发,只当以生死轮回为重,心如槁木死灰。六尘不入,十戒当遵。因甚一见女娘,欲火炎烧,比在家人更盛。却是为何?譬若天地生物,唯人最灵,即痴蠢如鸟兽,无知若虫蚁,也成双作对,一般有雌有雄。做一个人。反把阴阳亢而不用,情欲郁而不伸。所以一经他手,则千奇百怪。俗人做不出的,都是和尚做出来。
所以东坡有云:
不秃不毒,愈秃愈毒。
明太祖亦云:
国家懒民,民间蛀虫。
色中饿鬼,财上罗剎。
因话说庐州府霍山县有一土谷神祠,也是一个兴庙。内有东西二房,西房一僧名唤六和,身体精洁,性格风骚。说科打诨,实具佛印师之口才。窃玉偷香,真有海阇黎之手段。说他爱洁的所在,即清晨进混堂洗澡,亦拿些苏合油涂于光头之上,使满堂之卵袋都香。他俗姓华,祖居南门外。房中徒弟徒孙俱有,却不中意,外寻一朋友,姓挂名香。生得
面如傅粉,唇若涂宋。
宋昭若见,也退三舍。
生虽生得标致,但有一著癖病,后庭极喜人干。
有个词云:
病患谷【目曹】疯,想其中有疥虫,令人搔手全无用。想此虫太凶,非药石可攻。除非剥免频频送。恨苍穹,惭非武后,何苦命相同。
右调黄莺儿
却说那六和又是善干的,两个如胶似漆,恩义兼尽,真像乡下夫妻。一步不离。行住坐卧,就如合穿裤子一般。一日,六和令道人将玉版师烂焐些倚栏菜,与桂香同饮般若汤。却原来僧家有许多讳:
酒呼为般若汤,肉呼为倚栏菜。
鸡呼为钻篱菜,鱼呼为水梭菜。
羊呼为膻篱菜,笋呼为玉版师。
袈裟名无垢水,离尘服忍辱铠。
瞧妇人则呼为饭锅焦。
那六和与桂香正饮得高兴。只听得外边徒弟们道:“饭锅焦。”他二人忙丢酒钟,奔出大殿来。只见三四个妇人,内中一少妇,身穿重孝,随喜到大殿而来。
休言佛见了笑,真真花见也羞。
风流世上绝少,娇媚无出其右。
他两人见了这个妇人,真是狗子见了热脂油,又贪又怕。欲上前则外观不雅,若落后又看不亲切。只得与桂香不即不离,直随出山门,见都上轿而去。他二人直尾至妇人门首,原来就在六和的俗家相近。南门外华家,自六和出了家,已无了人,止有一姑娘,嫁与肖歪头。歪头生意不济,全靠华氏过活,这华氏绰号叫做肖花嘴。却说肖花嘴有一身本事,做媒,收生,做马泊六,兼卖花翠,为佛总家,专走大户人家,并夫人奶奶没她不说话,是个女帮闲。
却说那六和认了人家,同桂香走到姑娘家来。这日值姑娘肖花嘴在家,于是叫歪头沽酒买肴,请桂香同六和吃酒。六和道:“今日信步走来,不曾拿些甚的来孝顺你老人家,怎的又要你费钱费钞。侄儿此来不为别事,有一件生死干系的心事,要与姑娘商议。若得周旋,虽死不忘。”肖花嘴道:“你且说来,是甚的事?我可做得来么?”
六和道:“我适才在殿上见一个女娘,人之取舍固虽不同,侄儿的眼睛看来,真真天下无赛。若得沾沾玉体,真死去也落好处的。”肖花嘴道:“你说的是那一家?”六和道:“对门有十四五家,远近一带青墙间壁,身穿重孝,不知他姓名,家中还有甚人。姑娘与我打探虚实,铺谋定计,救我一命。”肖花嘴道:“是那贴墙的一家么?”六和道:“正是。”肖花嘴摇手道:“不要想他。别家还可下手,这一个女娘,凭你神仙也难摇动,侄儿你把这念头寝了罢!”六和跌脚道:“死也死也。普天之下,那个不晓得肖妈妈是能唆牛女临凡,惯诱嫦娥偷汉。这人间妇女,那有挑不动的。这明明是姑娘不肯救我,你忍得华家绝代么?”肖花嘴道:“不是我不肯。凡妇人之可挑者有五。那五件?第一好嘴,嘴若一馋,就好将些饮食去打动她。第二好利,利心一葫,就好将些财帛去打动她。第三好色,这着也容易腾那,若有美少年如桂三官的人物,假充校尉,装个相儿,到临时暗地掉包。不是夸口说,半生也不知做过多少。第四好嬉游,或烧香玩水,这也是我的专门。第五好氵㸒,这一发与和尚对绺。俗语道得好:走出山门只一跌,石头缝里拄个凹。这个妇人,这五件事都是不好的。他娘家姓罗,父亲是个好秀才。父母已亡过,嫁着个湖州人,贩买丝绸绫绢,叫做常怀山,家计甚是殷富。旧岁丈夫死了,内无兄弟,外没叔伯,只有一丫环在身边使用。你去看他,是丈夫没后,把临街窗子都不开,门前从不会见他的影儿。你道如此一个妇人,叫我何处下手?”六和听得这一番说话,叫他就如那一桶冰雪水,当头只一淋。
那六和只是长吁短叹道:“天呵!这段相思,须索害死。”肖花嘴道:“你且不要忙,这事是一锹掘不得井的。除了死法,是有活法。”
肖花嘴沉吟一会笑道:“侄儿,我有一计在此,但性急不得。别法都难动她,幸她身边男人俱无,以利害吓她,稳取荆州,自然到手。内中要用着你去,不知你肯去么?”六和道:“这是切己之事,虽赴汤蹈火,未有不出头的。”花嘴道:“东山街口皮家太太他过世的老爷,是征南将军大总兵。领兵征剿海寇万长,捣其巢穴,尽收其金珠玉帛而返。不说他碎珠有升余,只七八分重的湖珠也有二粒,这件东西骗得出来,不怕事不成就。”六和问道:“那湖珠一粒值多少银子?”花嘴道:“少杀也值一二百两银子。”六和把舌一伸道:“说了半日,端是水中月,镜里花。须知可望不可拿。”
花嘴道:“且莫慌,还有妙计策哩。那皮太太前日梦见二龙戏珠,都逼近她身子,张牙舞爪,要取她头上的珠。正在危急时节,有一老妈来喝退孽龙。醒来心中惊恐成病,至今还未起床。你只消如此这般,她极信佛,有我在侧帮衬,倒有几分稳意。有此机括,不可错过。”
正是
不施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颔下珠。
六和见天色已晚,就在姑娘屋里歇了。他一心思量罗氏,因把此物耸在桂香屁股里,口不住的叫:“我的罗氏心肝。”桂香道:“你休错了,我不是罗氏。”六和道:“我的心肝,明日到手,与你均沾其惠好么?”那桂香听得此话,满心欢喜,将臀股突得高高的,曲意奉承。六和道:“若得罗氏的bi,有得像你的这屁股。我真一生受用不尽。”桂香道:“怎见得?”
六和道:“将jiba入进内里,暖烔烔,四圈里肉紧凑,并无余隙可投。且千捶百捣,绝无气息。到那高兴田地,有一阵阵屙油淌将出来,使人润润泽泽,不费一毫气力,真浑身上无一寸不是爽快的。”桂香道:“只怕未必。”彼此兴尽,两人一宿休题。
到次日清晨起来,就催姑娘到皮衙去。他随后便往自家房里,取了蒲团数珠,吃了一肚肉饭。来到东山街口,皮衙门楼之下。铺开蒲团,闭目趺坐。那皮衙自太太好佛,一门都以佛为念。管家们来对六和道:“老爷贵庵在于何处?敢要化些斋粮么?我们里边太太极肯布施,待我们去禀过她,拿些素斋供养你何如?”六和不慌不忙,自自在在说道:“承列位好意。我贫僧原是本土人氏,自幼往南海出家,今奉大士之命,特来普度众生,不吃火食已七年矣。但借此略坐数日,若无缘,又往他方去了。不敢惊动列位菩萨斋饭,止求清水一碗足矣。”
众人齐念佛道:“那有凡人不食五谷之理,这分明是活佛了。”随即传禀太太,太太道:“若果如此,是个圣僧了。”肖花嘴在侧道:“太太,我一向听得有个南海来的圣僧,不食酒火食,等闲不与人见面,是有大缘法才肯到此,不可当面错过,我与太太也该去拜他一拜。”太太道:“叫门上可请他到厅上来坐着,看他果然不食酒火,只吃清水,这就是活佛了。那时我只得扶病也同你出去拜他两拜。”家人奉命请进六和厅上打坐。
众人私觑,只吃清水一碗,并无半米打牙。哄动满街男女,都道活佛出世。太太遂同肖花嘴,叫丫环扶了出来,拜见六和道:“佛爷驾临寒舍,非是无为而来。老身恨拜得迟,倘肯指示迷途,敢不倾心信服。”六和合掌答礼道:“贫僧由南海而来,夜得观音大士之命,道太太为孽龙二条缠扰,皆为此珠作祟而病。若肯施此珠与大士作一佛顶,则孽龙不敢侵犯,老太太之恙可潜消矣。”
皮太太合掌叩头道:“老身也梦二龙蟠扰,亏杀一年老妈妈救得。这是我自家知道的心事,如何佛爷爷所说一毫不差。”叫丫环忙检箱中,寻一枝龙爪珠簪出来,双膝跪下,擎得高高的,奉与六和。六和接了合掌道:“多谢老太大布施了。”皮太太又上前合掌道:“老身后日不知如何结果?还有多少寿?再乞详示。”六和道:“太太春秋还有三十余载。结果不消说得。二十年后,贫僧还来一会。”只见街坊男女,堆山积海,挨挤不开,都来要拜活佛,把大门都挤落了,拥将进来,罗拜满地。
六和道:“我出家人,以隐迹埋名为上,今无奈领大士之命,动了这许多男女,却怎么处?”分付门上传与众人,俱于明日清晨接见。待人散后,六和一溜烟拿了珠子走了。你道这六和为何饿得这两日起,他原来与游方和尚相处,得他一串佛珠,乃是骨胎合成,一日一丸,清水送下,不唯不饥,精神更健。有这着出人手段,所以动得人来,就是皮太太也不怕她不送出来。
诗曰:
服牛是有服牛法,牵动鼻绳敢停脚。
不信就是皮奶奶,奁底珍珠忙检发。
却说肖花嘴回来,六和忙以珠付她。肖花嘴就到对门常家道:“罗娘,我有两件东西,你看看,可要他么?”罗氏道:“甚东西?拿来我看。”肖花嘴解开一包珠子,也有三四厘的,也有一分多的,却都老而不嫩。罗氏道:“肖妈妈,这样珠子我也有几颗,若有细白皮紧,重二三分的,我倒要一二颗,只是换不起。”肖花嘴道:“说那里话。物有偶凑,事有偶然。有一只现现成成,龙爪珠簪一枝,想是物归其主,我拿出来与你看。”
于是捡出一枝簪来,只见光彩逼人,细嫩洁白无比,金子重有五六钱,珠子约有八分之数。罗氏一看道:“好件东西。做女人的莫说戴他,就是要瞧他一眼也不能够,这是富贵人家受用的,我如何换得他起?”肖花嘴道:“【口爺】【口樂】!娘只恐不要,若要他,有甚难,登时可以到手。”罗氏道:“一发看得这样容易。”肖花嘴道:“珠子三四分的还有,一到七八分,七珍八宝,就是二三百两银子,世上也没处寻出一颗来,如今有个巧踪儿,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罗氏笑道:“肖妈妈,你对我说这巧踪。”肖花嘴道:“这珠原是天大富贵人家的,如今落在一个妾手里,他唯恐又轮到大妈身边,故叫丫环私自拿出来,不问价之多少,急于寻人,就是一二十两也可取得。你晓得我只要干得些儿罢了。”罗氏道:“果然要多少银子?你实对我说,你的心事我自然不少的。”肖花嘴道:“他只要十两银子。不要说起珠子,只这金脚也值五六两了。我只要干赚十两银子,这个白老鼠赶来送你,也是千古奇逢的一桩便宜事。”
那罗氏拿了这一枝珠簪,不忍释手,仔细观看。道:“女人家有了这一件东西。心满意足了。”于是开箱取一封银子,原是丈夫称配停当的十两一封,道:“肖妈妈你且拿这一封银子,与他交易明白,谢你的十两再来拿罢。”那肖花嘴拆开一看,见三锭四件,都是粉边细丝,道:“我且拿去,所说我的十两头,不可迟误。”罗氏道:“这个自然。”只见肖花嘴拿了去。
不一会,领了一小伙子同来。肖花嘴进去道:“他怕我打了后手,要问你一声,你亲对他说,只得十两头,是我们换的,就稳了。”那罗氏忙出见这小伙子问道:“这枝珠簪原是我十两换的,若不肯,拿了去。”小伙道:“其内茶钱等项还求加倍些。”罗氏道:“这个容易。”又称了五钱银子与小伙去了。肖花嘴立逼了十两一封后手银子也去了。那罗氏欢天喜地,拿了这一枝簪子,真如性命一般瞧看。不题。
却说肖花嘴过了二日,慌慌张张跑进常家去,对罗娘道:“不好了,都是你要换那一枝簪子,我巴不得成全了你,那知道王府内丫头盗出来,叫小使照顾我。如今府中还有千数金珠首饰,都招成我与小使里应外合,偷盗出来。只为这珠簪祸祟,如今都冤在我身上。应捕总甲带了人犯,挤了一屋。那小使也说出换在你家,众人都要来到这里认脏。”罗氏跌脚道:“天呵天呵!这事怎了,我又是个寡妇,又没男子在身边,就如没脚蟹一般,除非死休。”便珠泪流将下来。
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肖花嘴道:“罗娘,你如今哭也无用,作速思量一个长便才是。”罗氏道:“叫我如何摆布。如今也说不得了,我认个晦气,你拿了这枝簪子去罢。”肖花嘴道:“一发走差了。你送这一件真脏与他,则那些盗出来的东西,都着落在你身上。”罗氏又哭道:“如今怎处?凭妈妈教我就是了。”肖花嘴道:“如今事已急了,且将三五两银子,我去安顿应捕总甲,叫他莫要上你的门。我细细访问,原来这枝簪子,太太已许一和尚镶为佛项,不意被丫环偷出来。如今要解此结,须寻这和尚为上策。我已打听这和尚,乃一心念佛志诚不过的一个长老,或者他发菩提心,肯救我们也不见得。你快安顿,莫要来吵要紧。”罗氏忙称了五两银子,递与肖花嘴。肖花嘴接银就走,竟直去了。罗氏心中坐立不安,懊悔无及。
只见天色半晚,肖花嘴领了这和尚敲门。丫环琼花开门,放了进来。肖花嘴踅进内来,对罗氏道:“我干求万告,请得这位老爷来,你可自去求他。”罗氏道:“我守寡一年,比女子还谨慎些,怎好去与和尚讲话。”肖花嘴道:“事急了,怕见和尚,倒喜见官么。”罗氏只得无奈,便向和尚敛衽道:“奴家自丈夫没后,可怜中门之外,俱不敢擅自出来。今肖妈妈道及老爷乃至诚修行有德行的长老,便出来一见也无妨。奴家自不合换了这枝珠簪,惹出这场大祸,情愿将原簪奉上,我自拆了二十余两,不消说起。只求老爷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救得小妇人这条性命,一生感戴不尽。”
说毕,眼泪盘盘的哭将起来。六和道:“娘子不必过伤,凡有天大的事,有小僧在此,俱可化为冰雪。但此些须小事,何必介怀。这珠子原是王太太施与贫僧。贫僧招认道已有了,还有甚人敢来吵闹?但小僧此来,也是三生有幸,感大娘子不以小生为外人看觑,敢不铭刻肺腑,知恩报恩。”那罗氏见话语不正,便转身走了进去。
肖花嘴在内道:“哎呀!我的娘呵,我不知怎的用了许多气力,求得他来,又不知怎的样说得两句话,走了进来,只是老身该死了。”罗氏道:“看看长老不是话了。这长老言颇涉邪,我岂不绕。但我父母丈夫俱系清白人家,难道叫我做这不洁之事。原簪奉还,不必说了,此外倘消得其祸,再送他些东西则可。若逼我做苟且事,死不可为。”肖花嘴道:“我的娘呀!这事或者委屈调停,从长酌议,怎么一句就回报绝了,叫我于中怎的说和?”
只见那六和探头探脑瞧着内道:“肖妈妈,我去罢。”那肖花嘴把手扯住道:“我的老爷,你恁性急,待我慢慢的来。”复转身向罗氏道:“我的娘,你还是怎样主意,索性一句回报出来。老身老实说,当官没甚话说,不过不该领人来货卖。拚得一拶,那些赃物不要怪我卸在你身上,老身且去,应捕总甲来时,不要又埋怨我不救你。”转身将走,罗氏一手扯住道:“你且慢着,再思量一个长法。”肖花嘴道:“有甚长法,若与他相处,有三件好处。那三件:不说,不歇,不鳖。别人央我寻他,不知怎的柱奉承我,我如今现现成成送了与你,你倒做作起来。”罗氏跌脚道:“肖妈妈你老人家枉活了一把年纪,说的话一句也不中听。譬如我如今与他好了,朝夕往来,邻里岂不知道。那时当官受辱,不如我如今私下寻死。”肖花嘴道:“做一个人好歹只说死,好死不如恶活,一个人死得几遭?我又请问你,目下之急将如之何。”
罗氏道:“我想妇人再醮,虽非节妇之所为,然较之偷情养汉,则彼高多。如今他既要我,又在此软妆头上,叫他急急蓄发起来,明媒说合去嫁了他,此乃权宜之法。舍此我宁死不为。”肖花嘴道:“你说得好自在话,如今火在眉毛上滚,等得还俗起来,再消停几年,这事可不冷落了,他肯受你的骗么?”罗氏道:“肖妈妈,任你怎的说上天去,要在这间屋里,嫁着一个光头,断断乎不允的。”
肖花嘴道:“我有个道理,这位老爷有个相知朋友,姓挂名香,生得唇红齿白,标致非凡,叫他出名,待这位老爷养起头发,再作区处。如今叫他速寻房一所,与此处隔远,明日早起送礼过来,成此一段奇缘,却不两全其美。”罗氏不开一言。肖花嘴道:“是了是了。快拿那枝簪子与他。”罗氏取出掷还。花嘴拿了簪子向六和道其所言,同去了。
不说罗氏怨恨。且说肖花嘴次早叫一个青衣拿了拜匣,内中两疋缎头,八两礼银,径送与罗氏,罗氏并不看觑,只是哭泣。怎当这肖花嘴强媒硬保的,打发来人。少顷六和雇了一起人夫,七手八脚,也不由罗氏做主,搬的搬,抬的抬,霎时间把罗氏箱笼什物都移到王家兜,僻静一个所在,与土地庙相近,墙门内一家姓冯的合住。那六和借些家伙,并罗氏床帐铜锡器皿,铺设的花红柳绿,接了间壁冯家的娘子,陪伴亲人。
须臾天晚。灯笼火把已簇拥一乘花轿到常家门首,可怜那罗氏并无半个亲戚在旁,就有一二个,都隔远,急促不能就来。身不由主,只得出门上轿而去。
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瞬息间,罗氏轿子进门,见灯烛辉煌,满堂也有客人。肖妈妈搀扶,见一个后生,头带巾帻,身穿色衣,同拜了天地祖宗。烧纸毕,登楼同坐床撒帐,吃合卺杯毕,新郎自下楼陪人饮喜酒去了。只见一位女娘过来,与罗氏见礼,肖花嘴三人同坐,饮酒一回。只见酒阑筵散,女娘归家,只肖花嘴在侧道:“罗娘你安置了罢。”就唤道:“琼花你服侍娘睡。”
于是琼花铺了床被,先自走开。罗氏无奈,只得和衣强睡。见有人坐在床上,惊得手脚酥软。揭开帐子,罗氏开眼一瞧,见一带巾的,只道是新郎来了,心中稍觉放宽。只见那人捧住了脸接唇,须根刺面,才知是和尚进来,心中澳恨。不觉簌簌的泪流满面,料此时要守贞节也没用处。任和尚扯下裤子,将jiba塞将进去,着实耸叠一番。那罗氏就是死bi一般,一毫情兴也无,唯闻得哽哽咽咽,悲泣不止。
那和尚自觉没趣,草草完事,爬下来揩抹纸上,以手嗅嗅道:“啐!我只道是一件奇货,原来是个白鲞干,何苦用这片心机弄得两不爽利。”见天色微明,早起身出门去了。那桂香方上楼来,与罗氏道:“你还睡哩!”于是挨身进被,搂着罗氏求欢,罗氏道:“你且慢着,我正要问你。你是何等样人?那和尚是你甚人?你可说个明白。我与你既拜了花烛,你是我的夫主了,嫁鸡怎不逐鸡飞。”那桂香道:“我父母双亡,兄弟鲜有,只得倚仗和尚栖身。然而非我本意,你若不弃寒微,情愿与你终身偕处,但不知你心下如何?”
罗氏道:“我看你一表非俗,料非终于贫贱者,为甚同这和尚陷害人家妇女?你说得明白,我与你成亲。”桂香道:“干我甚事。这都是他们姑娘侄儿两人,设成圈套,央我来做召屁大老的。”罗氏道:“妈妈是他姑娘么?这样说起来,你一发不是了。我与你既拜花烛,是你的妻子了,焉有妻子又事和尚之理。若借名害人,助纣为恶,亦非你后生所做。”
罗氏说到伤心,不觉呜咽哭将起来。桂香捧往罗氏的脸道:“我的心肝,你既肯视我为夫,我焉敢忘你恩义。只是你既落了他网,不能一时跳出。若有别样念头,不要说起和尚,那肖花嘴好不利害,又不知做出何等计较来。我二人且同心合意,觑个机会,跳出虎坑,才是正理。若有虚言,神明作证。”罗氏道:“你若此心,我且捱几时再作道理。”于是两人情投意合,搂将拢来。
正是:
枕设宝花,被翻红浪。一个是初近女色,沾玉体如鱼得水;一个是欲避匪人,见才郎如蝶有花。正是佳人窈窕产知己,才子风流遇少年。
两人云雨罢,不觉鸡鸣天晓。早六和又来敲门,见二人初起,甚有醋意,叫桂香暗道:“这事你只可借名陪点,怎么倒做起实落功夫来?”桂香道:“你前日亲口许我,均沾其惠。怎么今日又变卦起来?”六和道:“罢!这样臭东西,也不在我心上,就赏了你罢。”桂香道:“谢赏。”六和道:“我初见他时,真如宝贝一般,日夜思想。今一到手,那知道没情没绪,且此物闻也闻不得的,把热心都化为冰冷。怎如得问壁冯家娘,何等解事,何等活泼。我若得此人为伴,真胜家中丫头万倍矣。若得到手时,我径将他让你,决不食言。”就袖中掏出银包称两数银子,叫桂香出门买些肴馔果品,叫花嘴去请问壁冯家娘子来陪新人饮酒。
不说这边叫道人同花嘴安排酒席。单说冯家娘子在穴隙中窥瞷,见和尚穿房入户,把新人摸搩嬉戏,新人则两泪交流,新官人在侧听其自然。那冯家娘子不平,对丈夫冯炎道:“问壁新人甚是跷蹊。和尚肆无忌惮,新娘凄惨堪伤。其中必有缘故在内。”冯炎道:“少刻你若过去,私探新娘口气。若果冤抑不伸,我当为彼泄忿。”只见肖花嘴又来邀请。冯家娘子淡妆过去,先见新人,后喏和尚。同罗氏上楼坐定,花嘴厨下调停。冯娘子便悄悄问罗氏道:“桂娘,我正要问你,当此新婚时节佳人才子,所配得宜,何放反愁眉泪眼,却是为何?”那罗氏叹一口气道:“咳。”
满腔心腹事,难以对人言。
冯娘子道:“桂娘,我虽女流,实具侠骨,况我丈夫极喜为人雪却不平之事。你有隐衷,不妨吐露,不可把我当做坏人看觑。”罗氏正欲开口,只见楼梯上探起和尚圆头来,带笑偷觑。那冯家娘子只做不见,谈笑自如。待和尚缩头下去,乃低低对罗氏道:“和尚去了,你有屈事,说与我知。”那罗氏从头为买珠起,至做亲到今的事,一一还未说完。那肖花嘴已上楼摆起酒肴,于是三人同饮,琼花斟烟。至晚掌灯,不意一阵风来,吹灭了灯。和尚忙过来道:“待我来点。”暗将冯家娘子身上捏了一把,冯娘心如火燃,却不出声。六和见冯家娘子不出声,已认定他有十分情了。于是点烛,假效殷勤,妇人前乱了一会。冯家催促已回去了。六和心中就是昔日思想罗氏的心肠又发作了,叫桂香来完一完兴,道:“你去与那厌物睡去。”桂香上楼。六和于楼下歇宿。
不题。却说冯家娘子回家,一五一十,俱对丈夫述其冤屈,又说及和尚捏他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冯炎道:“我一向知他身边甚厚,他既看想你,就在这一着上去做文章,自然中的。堂屋内板壁上有一孔,我去再挖大些,你明早在洞口诱他,他必将手来相犯,那时我预备一牛缉箍,把他手缚住,我自有妙用。”
夫妻计较停当。次早冯家娘子走出堂中,冯炎已暗把箍儿布在洞口。只见那和尚在洞口叫道:“我的娘,你好害人。”这冯家娘子到洞口,低低道:“痴和尚,我害你些甚的?”六和道:“我自见娘来,眼也不曾合,你是不救苦的观世音。”那冯家娘子贴着洞儿坐着,只指望他伸手过来,就好如法。谁料这和尚只将半只手过来,那冯家娘子忙去扯他的手,和尚力大,竟将冯娘手反拽过去了。将这手闻舔偎咬,无所不至。妇人无奈,任他做作。既而将jiba与他捏弄,因说道:“你丈夫在何处?”冯娘道:“不在家。”和尚道:“既不在家,我过来何如?”冯娘道:“他就来家。”和尚道:“我急了,就在这洞口贴一贴儿何如?”冯娘道:“却好。”和尚忙立起身,冯娘便连头带卵,一把扯将过来。冯炎将牛缉箍收紧,小和尚已挂佐壁间了。那和尚讶道:“哎呀哎呀!怎么怎么?”要缩回去。奈连卵子缉住,越扯越紧。
正是:
善缚若非冯妇手,壁间焉有小僧头。
只见冯炎大喝道:“此乃何物?挂我壁间。”便向腰间簌地的掣出刀来骂道:“你这秃驴,认得冯爷么?这壁间可是你安身的所在。”将力便向壁上乱砍,显险些儿剎着此物。惊得这六和魂不附体,口中但叫道:“桂三官快来救我。”只见那桂香同罗氏出来,看见如此光景,又吃惊,又好笑,忙转过冯家来道:“冯大官人,你且慢割。待我去问他,倘要买命,大官人开一线之路罢。”那六和忙叫道:“佛爷,小僧实该万死,只求怜而赦之。”冯炎道:“你这秃驴,是十恶不赦的。若留你的性命,又要去陷害人家妇女。我与你割了这氵㸒种,使人家妇女也好安枕无忧。”
说完将刀便刺。桂香忙扯住道:“大官人,你且再停一会,我处得不妥,再割未迟。”冯炎停住了刀。桂香复将过来,对六和道:“如今这事怎好?”六和道:“只求冯老爹,若完得我性命,我情愿将一生积聚的东西,都送来与他。”桂香道:“甚东西?你说来我好去求他。”六和道:“我一生积得有纹银十五两,还有碎银十五两八钱。箱内有羊绒道袍,绫绢冬夏衣服,也有五六十金之数。你快去叫徒弟拿来。”桂香复过来求,道及这些财帛,聊当买命钱。冯炎叱道:“连你也这等没志气,要他这些儿东西何用?”罗氏也走过冯家来道:“你快去拿来再处。”罗氏与冯家娘子都笑得肚肠疼。
冯炎见桂香去了,他便把一荆条在手,将小和尚慢慢的抽一下,问一句道:“你以后还敢害人么?”又抽一下道:“你以后还敢妄想么?”一连抽了五六十下。六和受一下便叫一声:“佛爷,再不敢了。”只见桂香领了徒弟道人,掇了一箱东西来,打开与冯炎过目。银子三十余两,衣裳二十七件。冯炎眼也不觑道:“你快拿去,我决要割的。”桂香只得又求冯家娘子。娘子道:“这些东西算得动不得他。你再去寻些甚的来罢。”
六和听得这话,道:“我还有施主舍我十七段檀香,要雕佛的,家中还有钟磬钹铃,一发拿来罢。于是众人又去取物。冯炎又将小和尚抽一下道:“秃驴,你直直说来,你一生葬送了多少女子,若说一句虚词,决不饶你。”六和道:“爷爷,不要打,待我实实说来。我一生喜清净,不近女色,也是前世冤业,遇见了内里这个新人,真真无一刻放心得下,只得求救于姑娘。他将珠簪为由,赚得到此,不知费了多少心思。谁知与我甚不相合,因此又迁到别人身上,所以多此一番磨难。”
冯炎听说,怒发冲冠,又用力抽一下道:“你不怨自己丧心,反说遭人磨难。这罪竟不可解了。”六和忙向壁间叩头道:“这是爷爷问我,我所以直说,我原是该死的。”只见道人又挑了檀香钟磬等物来了。冯炎见了道:“这些东西可释一半死罪,待我割一半放他去罢。”六和连声叫苦道:“有心爷爷饶我,若创一半,端是死数的人了。”冯炎道:“你这样人,活着何用?”将刀贴在卵上。和尚唯恐割动,道:“徒弟,我还有被褥铺盖袈裟,一发去拿来。”徒弟就走。
冯炎对桂香道:“他适才自招的珠簪,那里去了?”和尚道:“在在,倒忘了这一件。簪脚已送与姑娘了,珠子还在拜匣内,锁匙在此,连拜匣拿来。”须臾拿了拜匣,铺盖袈裟都来了。冯炎道:“你须写一服辨。将引诱罗氏等情俱写在内,不愿见官,央桂香等求饶,倘再来僧俗混扰,任凭送官处治存照。我放他罢。”和尚要命,只得从直供招,一张服辨,冯炎才放他过去。那和尚得松此缚,抱头鼠窜而去。罗氏同冯家娘子,喜出望外。冯炎道:“得马未为喜,失马未为忧。此秃怀恨而去。未必就肯忘怀你我。黄若他乡远遁。此为上策。”桂香道:“我姐丈在嘉兴六里街虞家桥开一布行,恩人肯同我去避难否?”冯炎道:“可对你娘子说,作速收拾细软,其本器什物我亦弃之。夫妻四人,同往嘉兴。誓同生死,互相卵翼。”罗氏吐检点箱笼,冯炎急雇人夫。须臾间二家挈家都遁去了。
却说六和回家,连栖身被窝皆无,又气又苦。卵脬肿得如斗大,同房僧俗俱掩口而笑,自觉安身不牢。幸还存使用银二两,带在身边,乃移蒲团数珠,买棹又往常州而去。去不多时,又哄动街坊愚民,又称活佛出世,挤了一街。常州太守经过,问其缘故,左右禀道:“不食五谷圣僧出世,百姓瞻拜活佛,所以挤住。”太守道:“与我带那和尚来,我自问他。”那公差去对六和道:“本府老爷奉请佛爷讲话。”六和只得跟了差人进府堂上,打一问讯,不跪。太守道:“你是圣僧么?辟谷只该避尘。,又在此惑我愚民,却是为甚?”
六和见口声不好,惊得目张口开,半句说不出来。太守道:“我内里也有净室,你去坐两日我看。如果不食,我当为汝做一领袖,拜你为师。”叫左右带在内房,封锁坚固,随身不许带一物进内。看守的人,将他数珠留下,推入室中。饿了三日,再三哀求守门人道:“放我出来。我对老爷自有话说。”守门人禀过,适值坐堂,带出当面。六和饿得腰瘪肚软,面貌萎蕤。太守喝道:“你这秃贼,怎么在我处又饿不起了?讨夹棍来,叫皂隶与我夹起来。”收动绳索,六和如鬼叫起来。太守道:“你只实说,为何饿得起?因甚又饿不起?我就饶你。”六和道:“天官爷爷,小的得一串数珠,一日一丸,可以耐饥不食。”太守大怒道:“你这秃贼,只这一串佛珠,不知哄了多少男女,与我痛责五十板。”六和原饿坏的人,打到三十上,气已绝了。太守叫弃之荒郊。
再说肖花嘴过了两日来看罗氏,见冯家同搬了去,六和又不在,细访其故,方知其详。乃自跌足道:“我回去得早了。再迟几日,也不得见有此奇祸。”叹息而回。不料花嘴旧日做马泊六。引进一后生与树太太私通,树公子将丫环拷打,招出原是肖花嘴做牵头。树公子不敢泄母亲丑事,暗着人伺候肖花嘴出来结果他。劈头于南门脚下撞着,黑夜无人,提起朴刀,向前连肩带背,砍死于城脚之下。肖歪头买棺收殓,竟无对头。
冯炎桂香两成异姓骨肉,家事渐渐从容,已成家立业在于嘉兴,至今子孙茂盛。天之报善人如此。那六和以氵㸒死,花嘴以奸死。可见天之报应不爽。愿普天下长老须熟读此篇,即能成佛作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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