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杜少牧这人,青年巨阀,雅负痴情,平日挥金如土,一意要在青楼中觅一知心红粉,因羡慕杜牧之为人,恰好自己又姓杜,所以号叫少牧。也是天不负人,果然觅到一个林翠宝,娇痴可爱,是一流人,便彼此深情契合。哪知姐儿爱的是俏,鸨儿爱的是钞。那个大脚虔婆,原晓得什幺东西,只要见钱眼开,有钱便当作亲爷,无钱便视同仇寇。杜小牧初时有钱有势,好不体面,一进门来,你也杜大少,我也杜大少,异样奉承。到得后来,手中渐渐的窘乏了,身上渐渐的蓝缕了。家当既经花完,却又欠了许多债,偶然走到堂子里,都是理不理的,一转背便倾茶脚弄笤帚的魇倒。不但鸨儿如是,便是画中爱宠也未免琵琶别抱,弄得他无可投足,只得枯坐家中,又被债主逼得慌,恶言恶语的催索,就是邻居亲友,都道他是个败家浪子,背后指指搠搠的,有的说是祖宗无德,有的说是父兄失教,从前少牧所得的千里驹小神童等名誉,早已划除净尽,便是受过他好处的,也都泛眼,若不相识。正是: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少牧睹此情形,好不伤心落泪。心想我不过少于几个钱,便就要看我不起,想我在嫖场上也有好几年了,从前有钱的时候,人家何等奉承我,何曾有人来箴规一句。此刻没有钱了,却都假装着道学面孔,来教训我,可见得你们都是一腔势利,何尝是真心为我呢?我如今要恢复名誉,惟有绝是青楼,努力挣些家产起来,只要拥了厚赀,不怕他们不来奉承,这也是他无可如何的计划。果然少牧从此巴图上进,虽是世故人情,渐渐通彻,只是性灵的事,渐渐远了,而且债负过巨,一时恢复不来,常时的忧忧不得志。一日听见庆如释放了,便想赶来一见,不道做了一个交臂相失,只得快怏而回。走到四马路左近,只见迎面走来一人,高声唤道:“少牧好久不见。”少牧看时,原来就是平公一,喜道:“你几时回来的?幸遇,幸遇!”
公一道:“我昨日才到,因庆如的事,特来探得实信。”少牧道:“庆如已经远逐他方了,我们何不到醒梦楼,沦茗清谈,畅叙契阔。”公一道:“甚好!”两人走上楼来,拣一座头坐下,公一道:“我到海参威一走,不料上海诸旧友竟风流云散,今日剩我两个岂不可叹?”庆如的事,尤其变幻。”少牧叹道:“公一青楼翠馆为陷人坑阱,古人真不欺我。想我们几个人大都赋寄闲情,诗吟本事,风流跌宕,自谓快心,岂知今日之下凄凉若是,还是庆如阅历花丛得了一个倾城知己,生死不渝,然而所历的苦,可为加倍报酬,其余除足下萧然物外,不沾不滞外,如陈元戚之悼亡,孙求齐之落魄,平季留之陷狱,均经历无穷波浪。即胡子青贝君实等亦离合不常,最可慨者,如我少牧一缕柔情,竟被恶罡风吹散,今日金尽交衰,美人何处?尤为不聿中之至不幸者。回首当年,笙歌宛在,真繁华一梦也。”公一道;“你也不必慨叹,据我看来,这原是古今常有之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当既散之后,追想未散之时,何等热闹,自然要起昔是今非之感。其实这个公例,原不能免的,只要我心不为所动,或虽动而一出于至性至情,则当时行之,既觉心闲意适,事后传之,亦觉可泣可歌。千秋之后,自有定评。自然有真性情者,虽其举动稍出范围,犹较假谈仁义道德者,高出万倍。我看项庆如同武林林一桩事迹,倒是必传的,我前日在海参威,看见一部书,叫做《新茶花》就编的是他两人的事。我大略看了一遍,也还不失我们的真面目,让他们去传罢。”说时便从袖中取出书来,少牧接过,随手翻阅,忽然问道:“这书既名新茶花,林林又自号茶花第二楼,你看究竟东西两茶花那一个好?”公一道:“马克虽好,我还嫌他决绝亚猛一层,并不是十分不得了的事情。或者还可婉曲周旋,何必遽尔绝情呢?至于林林,却是除此一着,实在无可解免。据我看来,还是武林林为优。”少牧大笑道:“说得好公平。”公一道:“我叫平公一,原是议论公平的意思,就将这一段公平议论作为《新茶花》的结果,岂不是好。”
戊申杏春晦日购自沪江即晚阅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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