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多寿听得芮方这般无礼,只认得要逼他银子,还未知道要骗他的妻小,忙到四处张罗,终是凑不上数,只得央几个相识朋友,往邢宅恳情。
这边暂且按下,且说曹氏在那边,过了两日,风闻多寿输了几百两银子,到第三日又听芮方这般说,早知丈夫上了他的圈套,当下便向来太太恳求放回,替多寿料理欠项。来氏笑道:“你肯住在这里,大人喜欢,就不和多寿要银子,还怕有好差使赏给他呢。”曹氏忙问:“夫人什幺主意,我不明白。”来氏哼了一声,道:“你是个明白人,还要问我大人的心事,怕还不知道幺?”曹氏听说,连忙跪下,说道:“这事断不能从,还求夫人慈悲救我。”来氏拉他起身,说道:“这事我也不能作主,大人不是好惹的,你听了我,省得你丈夫吃亏,过两天也便放你回去。”曹氏听了,方知来氏通同设计,又气又急,忿忿的说道:“欠你们的银子不曾欠了你们的人,难道还清银子也留我在这里不成?”来氏冷笑道:“大人岂真和你们要银子?你不听我,本是由你,只是你丈夫的事不了,就是你要走,恐插了翅,也飞不上天去呢。”正在说话,只见芮方笑嘻嘻走进来,对来氏问道:“托你的事,说合了没有?”来氏摇头不答,回顾头来看曹氏,只见柳眉倒竖,杏脸娇嗔,额上的筋都暴涨起来。芮方忙带笑说道:“我不是有心要害你丈夫,只为了爱慕你的才貌,想你也识得吾心的,就成全我了罢。”曹氏立起身来,骂道:“我那里识得这狗彘行迳,故中了你们毒计。你要我死,宁可和多寿两个都死。这没脸的行径,断乎不为的。”
芮方听得骂他,便也发起怒来,来氏忙把他劝开,说道:“你且出去,吾再设法劝他。”曹氏呆了半晌,到得晚上,来氏又向他劝了一回。曹氏默想:“吾今日冲撞了他,到底要威逼吾的,不如死了干净。”又想:“他们防我走脱,处处管着我,答应了他,他们放松了我,我才可以寻死路,”当下想定主意,假意对来氏说道:“你劝我的话,却是好意。只是有三件事你和大人说了,说得成我就从他。”来氏忙问:“那里三件事?你快说给我听。”曹氏道:“第一件,要大人立誓不许害多寿;第二件,我做了邢宅的人,多寿必须再行娶一个,他景况窘迫,要大人将欠据烧毁,另送他一千两银子。”来氏听了道:“都可依得。”曹氏道:“那第三件却难对夫人说了。”来氏道:“你说不妨。”曹氏说道:“要择吉行礼,名分和夫人一样。”来氏说:“这也容易,吾就和大人说去。”说毕起身。曹氏忙叫回来,问道:“今日是月底幺?”来氏答道:“是。”曹氏道:“吾已拣定明日,初一是黄道吉日,是和大人说,这银子今晚便要送去,明日好办事。”来氏听了,忙到外边找芮方,将三件事说了。
芮方听说大喜,说道:“都可依得他,我就进去,当他面把这欠据烧了,立咒给他听。”说毕,就和来氏进来,把那借据给曹氏看了,向灯上一映,立刻烧毁了,笑嘻嘻对曹氏说道:“你要吾罚咒,吾本说不要害多寿。”一面说,一面就叫来氏点一束香,芮方当时跪下,罚了一咒。曹氏又问那银子怎样?
芮方答道:“银子也就好送去,只是一样,你说要和我行夫妇礼,我和夫人都依你,只怕多寿知道不肯依呢。”曹氏说:“你将银子送了去,明日我自有道理。”芮方听了,忙到账房取出一千两纹银,差了一个亲信的下人,将银子包好,送到蔡家,并嘱咐那人对多寿说,借据已经烧毁,不要还了。那人领命自去。芮方在房内坐谈了一会,见曹氏谈笑如常,换了样子,料他的心已改转了,倒放了心,十分欢喜。曹氏又说:“吾已从了你们,要和夫人一样,给我另设一间卧房,今晚不跟夫人同睡了。”来氏料他心已改转了,不过争些规矩,就也不提防,叫人腾出一间空房,铺设停当,叫一个丫头陪他睡去。
曹氏走到房中,将房门关上,催丫头一同睡下。到半夜,曹氏见丫头睡得正熟,轻轻起身,把灯火灭了,解下一条汗巾来,挂在床上,吊颈缢死。到得天明,丫头起来,瞥眼见于,吓得衣服都不及穿,一脚三步跑出来,叫道:“不好了!”来氏和芮方尚未起身,听了知有变卦,也不及细问丫头,忙起身出来,跑到那边看了,惊呆得没有主意。那来氏便叫解他下来,把曹氏胸口摸了一摸,说道:“不中用于。”芮方又气又怒,说道:“死丫头,只贪睡,弄出来的事。”说罢,跑过丫头身边踢上两脚。丫头连忙跑开。来氏对芮方说道:“这是他自寻死的,目今索性报了官,说多寿和他淘气,避到这里自寻死的。”芮方心上本恨多寿,就照来氏的话去报了官,一面关照多寿自行棺殓。
却说多寿,隔夜接到一千两银子,又听得芮方这般说,心思粗浅,只认得曹氏在里边和夫人说了情,又是喜欢,又是疑惑,一夜不曾睡着;到第二日清早,忽听得曹氏在那边缢死,倒像半空霹雳打下来,吓了一跳,忙出门四处打听,方知底细。
回到家中,大哭一场,就请人做了状子,投广州府衙门来告状。
广州府见被告的是督营中统兵大员,未便传讯,就将状子详送制军衙门。章制军名瀚见了,便饬传邢芮方来。芮方本是制军心腹,十分信任,那日上来,捏饰几句,制军听说,倒反怒这蔡多寿不应讹诈,把他革职了。多寿正冤屈得无路可走,这日听得康尚书阅兵到临,便再缮就一个呈子,拦舆呼冤。康尚书一路到来,风闻这案的情由,又采听邢芮方许多劣迹,都是总督袒护他。当下接阅呈子,叫他在省候讯,一面奏劾芮方。奉旨,邢芮方先行革职,交康济时严行审讯。芮方听得,忙和来氏商量,叫他到制军夫人处设法。这制军夫人王氏和来氏往来,来氏也极会揣摩的人,见王夫人素**佛,他便时常将些天堂地狱和那些果报善恶的事添头装脚说给夫人听,夫人投其所好,因此认他为寄女,和他十分亲密。这日来氏进去,将这事告诉了夫人,求他救援。王夫人听了,道:“不妨,我和大人说了,包管你没事。”来氏道:“听说这康尚书公正廉明,不徇情面,倒是这个上有些利害。”王夫人笑道:“论起来,这康尚书岂不是大人的一辈年侄?凡事他也不能专主,终须和大人熟商的。你放心,包管你丈夫的功名开复就是了。”来氏听了,再三叩谢。回来和芮方说了,芮方也便放心。
却说康尚书,奉旨会审这案,就约定了日子,往总督衙门,会同了章制军,传邢芮方审讯。芮方仍是一派胡言,康尚书驳诘再三,芮方供词闪烁,坚不吐实。尚书想要用刑,章制军听了,便说:“威逼情事,究无实据。而且这曹氏自行寻死,其中恐有讹诈。此事未便听一面之词,遽将职官用刑。”康尚书已驳诘,芮方无言可对,忽听制军有心回护,便叫退堂,将芮方交差看管,过日再审。康尚书回到行台,暗想:这案前后看来,威逼情节已经显见。今日用刑一讯,便可水落石出,可恨章名瀚多方袒护,邢芮方有恃无恐,不可究诘。当下想了,便将这案暂且搁起,待阅兵之后,接到乡试,制军入闱监临。中秋夜,康尚书忽檄府司,提芮方到行辕亲讯。芮方倚仗制军的势,挺撞不服,尚书喝叫用刑,正在刑讯,忽见有人从总督处来说:“制军夫人请康大人过去,有要事面谈。”康尚书听了,料到为这事说情,便道:“今日已晚,明日一早过来。”那人又道:“夫人说有要事,今晚就请过去。”尚书笑答道:“了却这案就过来。”那人只得回去。康尚书问了几句,便喝用严刑,芮方图赖不过,只得招认了。尚书叫画了供,就令牵出行辕,就地正法。那时正打三更,制军已托两司来恳情,甫到辕门,只听得号炮一声,料已不及,便就不进行辕,回衙门去了。康尚书审结这案,便专折奏请,将曹氏旌表,又奏参章名瀚任用匪人,坏法乱纪。奉旨革职,永不叙用。从此康黼清威名日着,每到一处,老幼瞻仰。
巡阅已毕,进京复命,行过山东地界,忽有一个不僧不道的骑了一只秃驴,在前面过来,冲突仪仗。护卫的亲兵正在赶上捉拿。黼清连忙止住,下车一看,不是别的,就是从前送画的那个朱喟。当下见了,各叙衷曲。朱喟说道:“尚书功成名就,夙愿已偿,若不作归山之计,以后的事,有似画蛇添足了。”
黼清即恍然大悟,到了夜间,改装易服,便从了朱喟,一同去辟谷修仙不知所终。
后人有赞语四句道:
梦影迷离,笔花绮丽。想见太平,作画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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