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离了高官位儿,跳出是非窝儿,清闲了老人家心儿,消磨了英雄性儿。寻一块无人地儿,起两间矮矮屋儿,打几扇稀稀窗儿,栽几棵小小树儿。山上有草牧羊儿,池中有水养鱼儿。到春来赏花儿,到夏来乘凉儿,到秋来观菊儿,到冬来踏雪儿。一年四季,收些五谷杂粮儿,做几缸浑浑的酒儿,宰几个鸡儿,煮几个鱼儿。请几个知心朋友,猜拳儿,行令儿,唱曲儿,直饮到三更斜月儿。怀中抱孩儿,脚头踏妻儿。只才是:无忧无虑快活村庄一个老头儿!

闲词按下。

再言侯韬翻弓,打了四脚朝天,黄、李、莫三人忙忙扶起,道:“大爷可曾打坏了么?”侯韬道:“别处还可,只是耳朵内好似摇铃擂鼓一般。”黄子方好没意思,命人将弓箭、靶子取过一边,着人将侯大爷搀扶到薜萝轩来。大家坐下,说道:“大爷受惊了!”侯韬道:“都是你这三个狗头!好好的坐在这里罢,射什么箭!打得七死八活,[眼]睛里面犹如火萤虫儿乱飞,险些儿性命不保。”黄、李二人见他说得实在真切,连忙陪小心道:“都是晚生们之罪!大爷不须见责,下次晚生们谨戒就是了。”六头道:“好好的来看花饮酒,你们要去射什么箭!假若一下打死了大爷,怎得回去见侯老夫人?如今且命人摆酒,与大爷压惊便了。”忙向侯府家人道:“酒宴可曾齐备?”家人回说:“俱已齐备。请问相公:还是摆在薜萝轩?还是摆在别处?”侯韬道:“摆在百花厅上。”家人答应下去。

且说这百花厅,却与众不同,里面可摆得二三十席。本来落地宽大,周围一带栽了许多的桃花,开得十分烂[漫],犹如一架锦屏风。家人把酒席摆下,请大爷入席。侯韬同莫、李、黄三人来至百花厅。只见窗明几净,翰墨淋漓,两旁挂的尽是名人古画。真是:

天上神仙府,人间富贵家。

又见流莺飞舞,蝴蝶穿花。四人来至厅上,正中摆着一席。上面是镶银杯、牙箸,旁边摆着一张螺甸十仙桌,上面放了笙、箫、管、笛俱全。四人上席。上酒的上酒,上肴的上肴。这才是:

上火煮就人间禄,五味调来世上珍。

虽然四人在此饮酒,侯韬到底不乐。六头见他闷闷不乐,连忙开口道:“大爷既然纳闷,何不将那柳卿云接到此处一乐,如何?”

你道这柳卿云是何人呢?却是当地凤乐院中一个有名妓女,乃杨州江都县人柳德禄之女。当初其父在日,曾为浙江通判,因解粮失事,督抚题参;后因赔补军需,奈无出处;不期又病变而亡。其时六亲无靠,其母只得将卿云卖银赔补。谁知误入烟花,无奈接客,原思择人而嫁。本与侯韬梳栊过的;往常见侯韬并不习上攻书,心中不悦,每每劝侯韬立志成人。又说道:“烟花寨内,不宜久到。独不闻‘长安虽好,亦非久恋之乡’?”这柳姑娘要他奋志读书,名题雁塔,以为将来从良之计。这个女子要算好的。从来这等人,教做早间送出无钱客,晚间又接有缘人。那怕腰缠万贯,不了不休,毕竟要弄得你干干净净,方才死心。这柳姑娘只因自己一身落在火坑,无边苦海,难了难休,所以在侯韬跟前屡屡相劝。谁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侯韬反劝成仇隙。目下往来断绝。

那里晓得他两下番,六头今日将柳姑娘题起,不觉动了侯韬心事,忙开口道:“老莫,你再休提这贱人!数月前,我大爷往他院中,不过是要修好他,谁知案个贱人说道:‘要我从却也不难,若大爷才貌与五花街风月才子吕昆一样,方能依。’自古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大爷生来案副睑嘴,教我怎么改得来?只好将我大爷案一颗[头]颅割下来,换个好脸嘴,做个活切头方可去得。我想那人心上既有风月才子吕昆,那里还看得上我!正是心去意难留,留下结冤仇。既与他失散多时,不必题他,罢了!纵然接得他来,是勉强,何必作此无益之事?又道是:虽将美语和他说,未必他心似我心。”李连义道:“案件事不堆。若说吕昆,黄子方是认得的。”黄子方道:“好胡说!你在大爷跟前献勤,反驼个老虎来害人。既然我认得吕昆,难道你反不认得他?”六头道:“你们也不必伤和气。总是吃的大爷的饭,有事殷勤去办,何必推辞?只要大爷吩咐,他二人也不敢不去。”

这侯韬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随风乱倒。听见六头之言,便望黄、李二人道:“你俩若请得姓吕的来,我大爷将来格外重用;倘若是请不来,不许进我大爷的门。”黄子方道:“非是晚生不会,怎奈姓吕的性情高傲,虽然晚生们与他同学,一向并不往来。且他有个母舅鲍龙光,时刻与他起坐不离。上年曾到吕家请他会文,被那老头儿讥诮了几句,说我们两个是包人穷,[穷]自到,如今再也不上他的门。若要会他,只好路上撞见方可。这等看来,岂不是一着死结棋?教晚生那里下起!”六头望着黄、李二人道:“有钱的事你们就上前去做,如今大爷打你们白差一次儿,却也不教做伤天害理。我如今先打发人去请柳姑娘,你们去请吕昆便了。”侯韬道:“且慢着!那姓吕的不来,柳氏先到,却也无味。必须先请了吕昆,然后再请那柳氏。”六头道:“这个不难,我同他二人一齐前去。”黄、李二人被他挤住了,却推辞不得,只得别了侯韬,一同前去。正所谓:

眼观旌旗捷,耳听好消息。

三人离了百花厅,一路出园来。黄子方一把抓住了六头,动手就打,口里骂道:“你这个狗头,在大爷跟前挑得好事!一个挤盆把我二人挤得紧紧的。”口里骂着,手里就打。六头连连叫道:“放下,放下!有话好好的说,何必动手,失了斯文体面!”李连义道:“却也难怪黄兄,总是你不该多嘴。”六头回道:“吕昆原系你们说认得,与我何干?既是大爷吩咐,当同心努力去请。姓吕的或推二兄金面,必然前来。况且柳姑娘素常想他,若是这姓吕的有几两银子家业,趁此机关把柳姑娘与他一见,将来我们又多了一家走动走动,那里不撰他几两银子?何必与钱争气!”黄子方暗想道:“六头这几句话却也说得有理。”连连开口道:“只是一件:姓吕的并不在风月行中走动,怎么去引他?”六头道:“又来了!那个生来就走这条路呢?”李连义道:“姓吕的颇有巨万家资。只是他母亲管得紧。”六头听了,大笑道:“那家父母管儿子不紧?只怕他不来!古人说道:‘安邦难顾伤天理,定国何愁折子孙?’”

六头道:“我进胥门去接柳姑娘,你二人进阊门去请吕昆,六头路去不凑头。”但这苏州城地方却大,故两下分头而去。恐一进胥门不表。且说黄子方向李连义说道:“我们在大爷跟前多此一事,只怕他母舅鲍老先生知道,好说勾引人家子弟运荡烟花,是怎么处?”李连义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吕昆要在家便好;如不在家,一定[在]他朋友张寅家。本来是的好友,我们且前去。”正是:

计就月中偷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二人[计]议已定。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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