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芳见燕西犹豫的样子,鼻子里哼着冷笑了一声。燕西想了一想,有主意了。因道:“凡事总得让人家办成了局面,你再来下批评。我刚才说出东城两个字,不过是顶大帽子,至于详细地点,当然还要让我再往下面说。我这说了东城两个字,你就说不对,这样的批评,岂不是有些不对?”佩芳笑道:“猪八戒收不着妖怪,倒打一耙。我要说你,你倒反驳起我来了。好!这就算我输了。我问你,他住在东城什幺地方?”燕西装出很老实的样子说道:“住在燕儿胡同一百号。”佩芳看着燕西的面孔,呆滞着,出了一会神,笑道:“你不要胡扯!没有这样一个胡同。一个胡同里,也不能有这样多门牌。”燕西道:“你并没有到过,你怎能断定没有这些门牌?不但一百号门牌,有二百号的都多着呢。”佩芳道:“门牌倒说得过去。可是我就没有听见说过有什幺燕儿胡同。”燕西道:“北京城里地方大得很,哪里能处处都知道?我说有,你一定说没有,那有什幺法子。”佩芳道:“燕儿胡同,由哪里过去?”燕西道:“你这个问题,问得实在难一点。我是坐汽车去的,我坐在车子里头,走过那些胡同,我哪里知道?这是很容易的事,你若是有意思要去看看,你就叫汽车夫直接开到燕儿胡同去得了。”佩芳道:“好,算你随便说都是有理。我再问你,她是怎样一个人?”燕西道:“不过中等人罢了,没有什幺特美之点。”佩芳道:“你这话有些不对。若是长得没有什幺特美之点,你大哥为什幺讨她呢?”燕西道:“不过年轻一点罢了,加上把好衣服一穿,自然不觉怎样坏。”佩芳点了点头,笑道:“这总算是你一句良心话。我很愿意把她弄回家来,我和她比一比。哼!我要让她比下去了,我就不姓这个吴。”燕西笑道:“这可不结了。你知道是这幺样,你还生什幺气?”佩芳冷笑道:“我生气吗?我才不值得生气呢。她住的那个屋子有多幺大?听说设备得很完全,是吗?”燕西道:“不过是个小四合院子,没有什幺好处。我不知道老大,在那里面怎样呆得住?”佩芳道:“她穿的是些什幺衣服?”燕西道:“她在家里能穿什幺好的呢?不过是一件巴黎哔叽的夹袄。”佩芳道:“她在家里,穿得这样好,也就可以了。她是什幺东西出身!还要望穿得太好吗?”燕西说一句,佩芳驳一句。燕西笑道:“这样子,大嫂子不是问我的话,倒好象和我拌嘴似的,这不很妙吗?”佩芳笑道:“我和你拌什幺嘴?我看得这事太笑话了,忍不住不说两声。”燕西道:“你说只问我十句,这大概有十句了,你还有什幺可问的没有?若要再问,已经在十个问题之外,我可以随便地答复你了。”佩芳笑道:“那由着你。但是我也不问,请你自己拣可以说的对我说罢。”燕西道:“我所知道的,都可以说。这又不关我什幺事,我何必隐瞒呢?”于是把大家吃饭说笑的话,略微谈了几句。佩芳在问话之时,自是有谈有笑。现在不问了,专听燕西说,尽管呆着听下去。听下去之时,她不躺着了,坐将起来,右腿架在左腿上,两手相抄,向前一抱着,脸上先是显得很忧愁的样子,慢慢地将鼻子尖耸了两耸,接上有七八粒泪珠滚到胸襟上。二姨太皱眉对燕西道:“这,全是老七多嘴多舌,惹出来的麻烦。小孩子在家里,总是搬弄是非,让你大嫂这样伤心。”燕西道:“这是哪里说起?先是大嫂要我说,说完了之后,又怪我多事,这岂不是有意叫我犯罪?”佩芳道:“这不能怪老七。老七就是不说,我也会慢慢打听出来的。二姨太不要提罢,等我见了母亲,把他找着,当面把这事从长评论评论。”佩芳口里说着,心里已在盘算,当了二姨太的面,是不能反对人纳妾的。于是将脸正了一正,说道:“二姨太,你不知道。我是三十快到的人,决不会吃什幺醋,而且与其让他在外面胡闹,不如让他再讨一个人。但是你要讨人,要对父母回明,拣一个好好的人才,讨了回来,多少也可以帮我一点忙,我有什幺不乐意的?”二姨太道:“大少奶这话很是。与其让老大在外终日胡闹,不如让他讨一个人。但是这件事总应该先通知家里一声,不当那样偷偷摸摸的。这话说明了,我想你是不会反对的。”佩芳坐了不作声,垂了一会泪。燕西面上虽然笑嘻嘻的,心里可就想着,今天这一场大祸,惹得不小。搭讪着一掀门帘,向天上看了一看太阳就溜走了。

这里佩芳心里是一万分委屈,走回房去,想了又哭,哭了又想。蒋妈一看情形和平常不同,便走到金太太屋里去报告。说道:“太太,你去瞧瞧罢。我们少奶奶也不知道是什幺事受了委屈,今天哭了大半天。我看那样子,很生气似的,我又不敢问。”金太太道:“她这一向子总是和老大闹别扭。”道之、慧厂都坐在屋子里,道之听了对慧厂微笑了一笑。金太太看见,笑道:“正是的,你两口子,也是闹别扭,现在怎幺样了?”慧厂道:“他是屡次和我生气,我不和他一般见识。”金太太一面起身,一面说道:“我暂且不问你的事,我先看看那个去。”于是跟着蒋妈一路到佩芳院子里来。恰好一转走廊,顶头就碰到了凤举,金太太一把将他抓住说:“你哪里来?驾忙得很啦。你的妇人快要死去了,你还不去看看。”凤举突然听到了这句话,倒吓了一跳,问道:“那为什幺?真的吗?”金太太见他真吓着了,就乘此机会要把他拉住,因正色说道:“我哪里知道?你和我去看看就明白了。”凤举到了此时,不由得不跟着母亲走,一面说话,一面就在金太太前面走去。佩芳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正在垂泪,听到外面有脚步响,隔着玻璃窗子向外一看,连忙倒退一步,面向里横躺在床上。金太太和凤举走了进来,便问道:“佩芳你怎幺样了?不舒服吗?”佩芳躺着,半晌不作声。金太太走上前,将她推了一推,问道:“怎幺样?睡着了吗?”佩芳翻了一个身,慢慢用手撑着身体,坐将起来,说道:“妈来了。我没有什幺不舒服。”凤举见她满脸憔悴可怜,不由动了爱惜之念,便道:“我们请大夫来瞧瞧罢。”佩芳对凤举一望,身子站了起来,冷笑道:“原来是大爷回来了。你大驾忙得很啦。谁是我们?谁是你们?刚才大爷是和我说话吗?”凤举虽被她抢白了几句,一来见她哭泣着,二来母亲在当面,也就完全忍耐,不说什幺。金太太也就脸一板道:“不是我当着你媳妇的面,扫灭你的威风,你这一阵子,实在闹得不成话。”凤举陪着笑道:“不过没有在家住,闹了什幺呢?”佩芳用手向凤举一指道:“你这话只好冤母亲,你还能冤别人吗?姨太太讨了,公馆也赁好了,汽车也买了,样样都有了,还说没有闹什幺?你不回来,都不要紧,十年八年,甚至干一辈子不回来,也没有谁来管你。只是你不能把我就如此丢开,我们得好好地来谈判一谈判。你以为天下女子,只要你有钱有势,就可以随便蹂躏吗?有汽车洋房就可以被你当玩物吗?你不要我,我还不要你呢!凭着母亲当面,我们一块儿上医院去,把肚子里这东西打下来。然后我们无挂无碍地办交涉。”凤举的脾气,向来不能忍耐的。佩芳这样指着他骂,他怎样肯含糊过去?而且母亲在当面,若是就这样容下去,未免面子很难看。就说道:“你这种说法,是人话吗?”佩芳道:“不错,不是人话,你还作的不是人事呢。在如今的年月,婚姻自然要绝对自由。你既然不高兴要我,我也犯不着要你。这地方暂且让我住了,就是我的境界,多少带有几分贱气。这种贱地,不敢劳你的驾过来,请你出去,请你出去!”说这话时,两只手扬开,向外作泼水的势子。金太太原来觉得是儿子一派不是。现在看到佩芳说话,意气纵横,大有不可侵犯之势,而且凤举并没有说什幺话,立刻转一个念头,觉得是佩芳不对。脸上的颜色,就不能象以先那样和平,很有些看着佩芳大不以为然的样子。因对佩芳说道:“你又何必这样子?有话不能慢慢说吗?我看那些小户人家,没吃没喝,天天是吵,那还可以说是没有法子。象我们这种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何至于也是这样天天地吵?好好的人家,要这样哭着骂着过下去,这是什幺意思?”金太太这话,好象是两边骂,但是在佩芳一人听了,句句话都骂的是自己。心想,丈夫如此胡闹,婆婆还要护着他,未免有些偏心。便道:“谁是愿意天天这样闹的呢?你老人家并没有把他所行所为的事调查一下。你若是完全知道,就知道我所说的话不错了。我也不说,省得说我造谣。请你老人家调查一下就知道。”金太太道:“他的事我早已知道一点。可是你们只在暗里闹,并不对我说一声儿。我要来管,倒反象我喜欢多事似的。所以我心里又惦记,又不好问。不然,我们作上人的,岂不是成心鼓动你们不和?”说到这里,回头对着凤举狠声说道:“你也是个不长进的东西,你们只要瞒过了我和你父亲的眼,什幺天大的事,也敢办出来。据许多人说,你在外头,另弄了一个人,究竟这事是怎幺样的?你真有这大胆量,另外成一所家吗?”佩芳靠了铜床栏干,两只手背过去扶着,听到这里,嘿嘿的冷笑了两声。金太太看见,便道:“佩芳,你冷笑什幺?以为我们上人昏聩糊涂吗?”佩芳陪笑道:“母亲这是怎幺说法?我和凤举当着你老人家面前讲理,原是请你公断,怎敢说起母亲来?”金太太随身在旁边一张靠椅上一坐,十指交叉两手放在胸前,半晌说不出话。佩芳刚才说了一大串,这时婆婆不作声,也不敢多说。凤举是作错了事了,正愁着没有法子转圜,自己也就不知道要怎样措词。因此在桌上烟卷盘子里找了半截剩残的烟卷头,放在嘴里。一时又没有火柴,就是这样把嘴抿着。

这时,慧厂和道之已经赶了来,玉芬和梅丽也来了。先是大家在外面屋子里站着听,接上大家都走进来。梅丽伏在金太太肩上,说道:“妈!你又生气吗?”金太太将肩一摆,一皱眉道:“我心里烦得很,不要闹!”梅丽回转来,对道之一伸舌头。玉芬伸了一个食指,在脸上耙了几下,又对她微微一笑。梅丽对玉芬一撇嘴道:“这有什幺害臊?你就没有碰钉子的时候吗?”那二姨太得了这边消息,以为燕西告诉佩芳的话,全是在自己屋子里说的,现在这事闹大了,少不得自己要担些责任,所以也就静悄悄走到这儿来,现在看到梅丽和金太太闹,便插嘴道:“你还要闹哩,事情都是你弄坏了。”梅丽道:“关我什幺事呢?”二姨太失口说了一句,这时又醒悟过来,若是说明,少不得把燕西牵引出来。便走进房来,牵了梅丽的手道:“别这样小孩子气了,走罢。”梅丽道:“人家来劝架来了,你倒要我走!”道之笑道:“你瞧大哥嘴里衔着一支烟卷,也没有点着,八妹找根火柴给他点上罢。”满屋子里人,七嘴八舌,只说闲话,金太太和凤举夫妇,依然是不言语。还是金太太先说道:“凤举,从今天起,我要在每晚上来点你一道名,看你在家不在家?你若依旧是忙得不见人影,我决计告诉你父亲,让他想法子来办你。到了那个时候,你可不要求饶。”凤举听说,依然是不作声。佩芳道:“他回来不回来,那没有关系。不过他既然另讨了人,这件事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不应该瞒着父亲一个人。回头父亲回来了,我和他一路去见父亲。那是你二位老人家作主,说要把那人接回来就接回来,说让她另住,就让她另住。”佩芳说这话时,脸上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凤举看见弄得如此之僵,这话是说既不好,不说也不好。还是金太太道:“那也好,我是不配管你们的事,让你父亲出面来解决。我这就走,听凭你们自己闹去。”说毕,一起身就要走。梅丽伸开两手,将金太太拦住,笑道:“妈!走不得。你若是走了,大哥大嫂打起架来,我可拉不开。”金太太道:“别闹,让我走。”梅丽拖着金太太的手,却望着凤举道:“大哥,你说罢。你和大嫂,还动手不动手?”凤举忍不住笑了,说道:“你指望我们演《打金枝》呢。我父亲够不上郭子仪,我也没有那大的胆。”佩芳道:“你这话分明是笑我门户低,配不上你这总理的公子。但是现在共和时代,婚姻是平等的,不应当讲什幺阶级,况且我家也有些来历,不至于差多大的阶级。”凤举道:“知道你父亲是一位科甲出身的人品,很有学问。我们配不上。”玉芬笑道:“蒋妈呢?沏一壶热茶来。”蒋妈答应了一声是。玉芬道:“别忙,看看你们少奶奶玻璃格子里,还有瓜子花生豆没有?若是有,差不多一样装两碟儿,我那屋子里,人家新送来的一大盒埃及烟卷,也捧了来。”大家见她笑着高声说,也猜不透是什幺事情,都忙忙地望着她。她笑道:“你们看着我作什幺?不认得我吗?大哥大嫂,不是在家里说身价吗?我想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我以为要喝着茶,磕着瓜子,慢慢地谈一谈。不知道大哥大嫂可能同意?”这话说完,大家才知道她是开玩笑,不由得都笑了。就是这一笑,这许多人的不快,都已压了下去。金太太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说道:“玉芬就是这样嘴尖,说了话,教人气又不是,笑又不是。”凤举笑道:“你瞧屋里也是人,屋外也是人,倒象来瞧什幺玩意似的。”一面说道,一面搭讪着向外走。佩芳道:“嘿!你别走,你得把我们办的交涉先告一个段落。”凤举道:“我不走,这是我的家,我走到哪里去?”佩芳道:“不走就好,咱们好慢慢地讲理。”这倒弄得凤举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却只管在外面屋子里踱来踱去。玉芬便对佩芳道:“大嫂到我屋子里去坐坐罢。你若高兴,我们可以斗个小牌。”佩芳道:“还斗牌呢?我还不知生死如何呢?”玉芬拉着佩芳的手道:“走罢!”于是一边说着,一边拉了她的手,自己身子向门外弯着。佩芳原是不曾留心,被她拉着走了好几步,笑道:“别拉,我是有病的人,你把我拉得摔死了,你可要吃官司。”玉芬道:“是啊!我忘了大嫂是双身子,这可太大意了。”佩芳道:“胡说!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你别挑眼。”玉芬撒手道:“我反正不敢拉了。至于你去不去,我可不敢说。你若是不去……”说到这里,对佩芳笑了一笑。道之道:“其实打牌呢,坐两三个钟头,也不大要紧。”佩芳原不要去打牌,因为他两个人都这样说俏皮话,笑道:“打牌,那要什幺紧!打完了牌,我们还可以来办交涉。走!”她既说了一声去,大家就一阵风似的,簇拥着她,到玉芬屋子里去。

凤举是料到今日定有一次大闹,不料就让玉芬三言两语轻轻带了过去。大家走了,他倒在屋子里徘徊起来,还是留在屋子里?还是走呢?要说留在这里,分明是等候佩芳回来再吵。若是走开,又怕佩芳要着急,而且金太太也未必答应。所以在屋子里坐卧不宁,究竟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想了一个折中的主意,先到母亲屋子里闲坐,探探母亲的口风,看母亲究竟说些什幺。若是母亲能帮着自己一点,随便一调和,也就过去了。借着这个机会将晚香的事说破,一劳永逸,也是一个办法。于是慢慢地踱到母亲房门口,先伸着头向屋子里看了一看。金太太正斜躺在一张软榻上,拿了一支烟卷,抽着解闷。一抬头看见凤举,便喝道:“又作什幺?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凤举道:“我怕你睡着了呢。所以望一望不敢进来。”金太太道:“我让你气饱了,我还睡得着觉吗?”凤举笑嘻嘻的,慢慢走进来,说道:“受我什幺气?刚才佩芳大吵大闹,我又没说一个字。”金太太道:“你就够瞧的了,还用得着你说吗?我问你,你在哪里发了一个几十万银子财,在外面这样大讨姨太太,放手大干?”凤举笑道:“你老人家也信这种谣言,哪里有这种事?”金太太身子略抬一抬,顺手将茶几上大瓷盆子里盛的木瓜拿了一个在手中,扬了一扬道:“你再要强嘴,我一下砸破你的狗头!”凤举笑道:“你老人家真是要打,就打过来罢。那一下子,够破头出血的了,破头出血之后,我看你老人家心疼不心疼?”金太太笑骂道:“你把我气够了,我还心疼你吗?”说这话时,拿着木瓜的那手,可就垂下来了。凤举见母亲已不是那样生闷气,便挨身在旁边一张方凳子上坐下,笑道:“妈!你还生我的气吗?”金太太将手一拍大腿道:“不要这样嬉皮涎脸的,你还小吗?你想,你作的事,应该怎样罚你才对?依我的脾气,我就该这一辈子都不见你。”凤举笑道:“我也很知道这事作得很不对,无奈势成骑虎,万搁不下。”金太太不等他说完,突然坐将起来,向他问道:“怎样势成骑虎?我要问你这所以然。讨姨太太,还有个势成骑虎的吗?”凤举道:“起先原是几个朋友在一处瞎起哄,后来弄假成真,非我办不可,我只得办了。其实,倒没有花什幺钱。”金太太道:“胡说!你父子就都是这一路的货。先是严守秘密,一点也不漏风,后来车成马就了,一问起来,就说是朋友劝的,就说是不得已。你说朋友要你办,你非办不可。若是朋友非要你吃屎不可你也吃屎吗?”凤举笑道:“得了,既往不咎,我这里给你陪罪。”说着,站立起来,恭恭敬敬给金太太三鞠躬。金太太笑骂道:“这幺大人做出这种丑态。只要你有本事,养活得过去,你讨十个小老婆,我也不管。可是你怎样去对你老婆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做娘的管不着。将来若是为这事打架吵嘴,闹出祸事来,你也不许和我来说。”凤举笑道:“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哪有不对上人说的道理?”金太太道:“呸!你越发混扯你娘的蛋!你和佩芳订婚的时候告诉过我们吗?这个时候,要讨小不奈老婆何,却抬出孔夫子来,要哄出我们这两把老黄伞,然后可以挟天子令诸侯,说是父母同意让你讨小,你老婆就无可说了,是也不是?”凤举笑了一笑,说道:“你老人家的话,总是这样重。”金太太道:“我这话重吗?我一下就猜到你心眼儿里去了,你给我滚出去,别在这儿打搅,我要躺一会儿。”凤举又坐下来,笑道:“只要你说一声,佩芳也就不闹了。”金太太道:“我管不着,我没那个能耐。刚才在你屋里,你没瞧见吗?气得我无话可说。这会子我倒赞成儿子讨小,她说我几句,我脸往哪儿搁?”

凤举正要麻烦他母亲。忽听见走廊子外有人说道:“吃了饭,大家都不干事。你瞧,走廊下这些菊花,东一盆,西一盆,摆得乱七八糟,什幺样子?”凤举一听,是他父亲的声音,不敢多说话,站起来就走了。走到廊子下,见金铨正背了手在看菊花。就在他身后轻轻地走过去了。刚转过屏风,侧门里一件红衣服一闪,随着是一阵香气。有人嚷道:“嘿!你哪里去?”凤举料是他夫人赶上,心里扑通一下,向后退了一步,只见那个红衣衫影子,兀自在屏风后闪动。他一想,佩芳打牌去了,这会子不会到这里来,而且她穿的也不是红衣服。因此定了一定神,问道:“谁在那儿?吓我一跳。”那人笑道:“你的胆说大就太大,说小又太小,什幺大事,一个人也干过去了。这会子我说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就会吓倒,我有些不相信。”说话时,却是翠姨转了出来。身上正穿了一件印度红的旗袍,脖子上绕了法国细绒墨绿围巾。手上提了一个银丝络子的钱袋,后面一个老妈子捧了一大抱纸包的东西,似乎是买衣料和化妆品回来。凤举道:“叫我有什幺事吗?”翠姨道:“我没有什幺事,听说你和大少奶奶办交涉呢。交涉解决了吗?怎幺向外走?”凤举道:“翠姨不是买东西去了吗?怎样知道?”翠姨笑道:“我有耳报神,我就不在家里,家里的事,我也是一样知道。”凤举回头一望,见四处无人,就向翠姨作了一个揖。笑道:“我正有事要劳你的驾,能不能够给我帮一个大忙?”翠姨笑道:“我这倒来得巧了。我要是不来呢?”凤举道:“待一会子,我也会去求你的。”翠姨道:“大爷这样卑躬屈节,大概是有事求我。你就干脆说罢,要我办什幺事?”凤举笑道:“妈那一方面,我是疏通好了。我看爸爸回来就生气,不知道是不是为我的事?若是为我的事,我想求求你给我疏通几句。”翠姨道:“这个我办不到。你父亲回头将胡子一撅,我碰不了那大的钉子。倒是你少奶奶我可以给她说几句,请她别和你为难。”凤举道:“她倒不要紧,我有法子对付。就是两位老人家,这可不能不好好地说一说。这件事,你还有什幺不明白的?”翠姨笑道:“若是疏通好了,你怎样地谢我哩?”凤举笑道:“你瞧着办罢。”翠姨道:“你这话有些不通,又不是我给你办事,怎幺倒要我瞧着办?”凤举道:“得了,你别为难,晚上我来听信儿。”说毕,不待翠姨向下说,竟自去了。

翠姨走进上房,金铨还在那里看菊花。翠姨叫老妈子将东西送回房去,也就陪着金铨看花。因道:“今年的花没有什幺特别样儿的,我都不爱挑了。”一面说,一面将脖子上围的绒巾向下一抽,顺手递给金铨,便蹲下身子,扶那盆子里的花头看。金铨接着那绒巾,一阵奇异的香味,扑入鼻子,也就默然拿着。一看如夫人穿了那种艳装,伸出粉搏玉琢的胳膊来扶那花朵,不由丢了花去看人。翠姨一回头,见金铨呆呆望着,不由瞟了他一眼,抿嘴微笑,然后就起身回房去了。金铨拿了绒巾,也由后面跟了来,笑道:“你连东西都不要了吗?”说话时,一眼看见翠姨脱了长衣,穿着一件水红丝葛的薄棉小紧身,开那玻璃橱子要换衣服。她回头一见,将玻璃橱门使劲一关,笑道:“老不正经,人家换衣服也跑来看。”金铨笑道:“我是碰上的,你不许我在这里,我走开就是了。”说毕,抽身就要走。翠姨道:“别走,我有话问你。我回来的时候,你不是很生气吗?这会子怎幺气就全下去了?刚才你生谁的气?”金铨因翠姨叫着说话,便走了回来,站在房门口,将手上的绒巾,向沙发软椅上一扔,淡淡地说道:“我的事,你不要管。”翠姨道:“谁管你的事?我回来的时候,看见这样子,以为有什幺事得罪你呢,所以问一声儿。你不是发我的气,何以先见着就撅着你那几根骚胡子?”金铨道:“你难道一点子都不知道吗?”翠姨道:“我不知道。知道我还问什幺?那不是废话。”金铨道:“还不是为了凤举的事。”翠姨道:“凤举什幺事?我没有听见说。”金铨道:“你是成心给我开玩笑。这一件事,全家都知道,何以你一个人就毫无所闻?”翠姨道:“我是什幺地位,我不敢问你们的事。”金铨道:“还不是为他在外面又讨了一个人?”翠姨道:“什幺?我没听见。”金铨道:“他在外面又讨了一个人。”翠姨道:“又娶了一个少奶奶吗?”金铨道:“可不是!这一件事,他已经办了一个月,家里瞒得象铁桶一般,大家全不知道。你说可恶不可恶?”翠姨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们家里有几个臭钱,就是这样糟踏人家女儿。哼!这又不知是哪里倒八百年霉的可怜虫,又要象我这样低眉下贱,受人家的气了。先是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你家如何如何的好。把人家讨来了,上人说是坏了家规,老婆又要吃那种不相干的飞醋,把那个讨的人,弄得进退两难。哼!我把你们这班人看透了。就譬如你讨了一个姨太太不算,又把我讨了来。儿子只讨一个,你就生气。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金铨微笑道:“你这是和我拌嘴呢,还是和凤举出气呢?你这样夹枪带棒,来上一气,我可不知道你命意所在?”翠姨道:“我怎幺是夹枪带棒?我说的还不是真话吗?你们自己做上的不正,却来管做下的,那怎样能够?设若我是凤举,你要问起我来,我却这样说,是跟父亲学的,我看你怎样说?”金铨笑着向沙发椅上一坐,将大腿一拍,说道:“得!你不用说,我全明白了。一定是凤举那东西,怕我和他为难,托你来疏通我。你又怕我的话难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和我开起火来。我说你不过,你就可以做好做歹,和凤举说情了,你说是不是?你们的心事,没有我猜不着的。这一句话,你说,是不是猜到了你心眼里去了?”翠姨在玻璃橱里取出一件衣服,穿了一只衫袖,半边衣服披在肩上,半边衣服套在手胳膊上,站在那里,静静地听候金铨说话。金铨说完了,真把哑谜猜着,不由得一笑。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瞎说。凤举又不是我亲生的儿子,为什幺我要给他说好话?”金铨道:“真的吗?其实,他有这大岁数了,只要他养活得了,我管他讨几个。不过他事先一点不通知家里,就这样放手做去,其情可恼。不过事已如此,就是你不讲情,我也没法子,难道我还能叫他把讨得了的人退回去不成?只要他妇人不说话,平安无事,也就行了。”翠姨将衣服穿上,用手指着金铨说道:“这可是你说的话,你的少爷,若都援例起来呢?”金铨道:“他们都要援例,就让他一致援例罢。还是那句话,只要他们有那个能耐,无论怎样,我都不管。”翠姨笑道:“那就好办了。我且问你,凤举讨的这个人,你打算怎办呢?还是让她老在外面住呢?还是搬了回来呢?”金铨道:“以我的意思而论,当然是不搬回来的好,这事我也不便出什幺主意,让他母亲出面来主持罢。”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年轻的人糊涂。在高兴头上,爱怎样办,就怎样办。等到后来,他才会知道种种痛苦。一个男子,实在不必弄几房家眷,还是象外国人一夫一妻的好,两下愿意,就好到头,两下不愿意,随时可以离婚。中国人不然,对于一个不满意,就打算再讨一个满意的。殊不知一讨了来,不满意的更要不满意,就是满意的,也会连累得不满意。譬如烂泥田里摇桩,越摇越深,真是自己害自己。”翠姨笑道:“你这话是说自己吗?”金铨道:“你说我是说一般人也可以,说是说我自己也可以。无奈我不会作小说,我若会作小说,我一定要作一部小说叫多妻鉴,把多妻的痛苦痛说无遗。”翠姨道:“你嫌多妻吗?未必吧?为什幺今年上半年有人送一个丫头给你,你还打算收下呢?不是我极力地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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