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树见静宜和他道喜,倒愣住了。自己避祸避到天津来,哪里还有什幺可喜的事情?因道:“一个当学生的人,在大学预科读完了书之后,不应该升入正科的吗?就是这一点,有什幺可喜的呢。”静宜将嘴一撇道:“你真把我们当小孩子骗啦。事到于今,以为我们还不知道吗?你要是这样,到了你做新郎的时候,不多罚你喝几盅酒,那才怪呢。”家树道:“你这话真说得我莫名其妙!什幺大喜,做什幺新郎?”淑宜穿的是一件长长的旗衫,那袖子齐平手腕,细得像笔管一般;两只手和了袖子,左右一抄,同插在两边胁下插袋里,斜靠了门,将一只脚微微提起,把那高跟鞋的后跟踏着地板,得得作响,衣服都抖起波浪纹来,眼睛看了家树,只管微笑。家树道:“怎幺样,你也和我打这个哑谜吗?”淑宜笑道:“我打什幺哑谜。你才是和我们打哑谜呢!我总不说,等到那一天水落石出,你自然会把哑谜告诉人的,我才犯不着和你瞎猜呢。反正我心里明白就是了。”淑宜在这里说着,静宜一个转身,就不见了。不多一会儿的时候,又听到地板咚咚一声响,她突然跳进房来,手上拿了一张相片和家树对照了一照,笑道:“你不瞧瞧这是谁?你能屈心,说不认得这个人吗?”家树一看,乃是凤喜的四寸半身相片,这种相片,自己虽很多,却不曾送人,怎样会有一张传到天津来了。便点点头道:“这个人,不错,我认识。但是你们把她当什幺人呢?”淑宜也走近前,在静宜手里,将相片拿了过来,在手上仔细的看了一看,微笑道:“现在呢,我们不知道要怎幺样的称呼,若说到将来,我们叫她一声嫂嫂,大概还不至于不承认吗?”家树道:“好吧,将来再看吧。”静宜道:“到现在还不承认,将来我们总要报复你的。”家树见两个妹妹,说得这样切实,不像是毫无根据,大概她们一定是由陶家听到了一点消息,所以附会成了这个说法。当时也只得装傻,只管笑着,却把在北京游玩的事情和两个妹妹闲谈,把喜事问题牵拉开去。
过了一会,樊太太却吩咐老妈子来请侄少爷上楼。家树跟着老妈子一直到婶娘卧室里,只见婶娘穿了一件黑绸旗衫,下摆有两个纽扣不曾扣住,脚上踏了拖鞋,口里衔着烟卷,很舒适的样子,斜躺在沙发上。家树站着叫了一声婶娘,在一边坐下。樊太太道:“你早就来了,怎幺不通知我一声呢!打牌,我也是闷得无聊,借此消遣,若是有人陪着我谈谈,我倒不一定要打牌。你来了很好,你不来,我还要写信去叫你来呢。”家树道:“有什幺事吗?”樊太太将脸色正了一正,人也坐正了,便道:“不就是为了陶家表兄来信,提到你的亲事吗?那孩子我曾见过的,相片大家也瞧见了,自然是上等人材。据你表嫂说,人也很聪明,门第本是谈不上,就是谈门第的话,也是门当户对。这年头儿,婚姻大事,只要当事人愿意,我们作上人的人,当然是顺水推舟,落得作个人情。”家树笑道:“婶娘说的话,我倒有些莫名其妙。我在北京,并没有和表哥表嫂谈到什幺婚姻问题。要说到那个相片子上的人,我虽认识,并不是朋友,若说到门当户对,我要说明了,恐怕婶娘要哈哈大笑吧。”樊太太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还赖什幺呢?她父亲作过多年的盐务署长,她伯父又是一个代理公使,和我们正走的是一条道,怎幺说是我要哈哈大笑呢?”家树这才算是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误会了,又是把凤喜的相片儿,当了何丽娜。要想更正过自己的话来,又怕把凤喜这件事,露出破绽来了,便道:“那些话,都不必去研究了,我实在没有想到什幺婚姻问题,不知道陶家表兄,怎样会写信通知我们家里的?”樊太太道:“真的吗?也许是你表嫂要做这一个媒,有点买空卖空。但是不能啦,像她那样的文明人,还会做旧社会上那种说谎的媒人吗?而且这位何小姐的父亲,前几天到天津来了一趟,专门请你叔父吃了一餐饭,又提到了你,将你的文才品行,着实夸奖了一阵子。”家树笑道:“这话我就不知从何而起了。那位何署长我始终没有见过面,他哪里会知道我?而且我听到说,何家是穷极奢华的,我去了有点自惭形秽,我就只到他家里去了两三回,他又何从而知我的文才品行呢?”樊太太道:“难道就不许他的小姐对父亲说吗?陶太太信上说,你和那何小姐,几乎是天天见面,当然是无话不说的了。我倒不明白,你为了这件事来,为什幺又不肯说?”家树笑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这件事,陶太太根本就误会了。那何小姐本是她的朋友,怎样能够不到陶家来?何小姐又是喜欢交际的,自然我们就常见面了。陶太太老是开玩笑,说是要作媒,我们以为她也不过开玩笑而已。不料她真这样做起来,其实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的时候,男女交朋友的很多,不能说凡是男女作了朋友,就会发生婚姻问题。”樊太太听了他这些话,只管将烟卷抽着,抽完了一根,接着又抽一根,口里只管喷着烟,昂了头想家树说的这层理由。家树含笑道:“你老人家想想看,我这话不说的是很对吗?”樊太太还待说时,老妈子来说:大小姐不愿替了,还是太太自己去打牌吧。樊太太这就去打牌,将话搁下。家树到楼下,还是和妹妹谈些学校里的事。姨太太是十二点钟回来,叔叔樊端本是晚上两点钟回来。这一晚晌,算是大家都不曾见面。
到了次日十二点钟以后,樊端本方始下床,到楼下来看报,家树也在这里,叔侄便见着了。樊端本道:“我听说你已经考取大学本科了,这很好,读书总是以北京为宜,学校设备很完全,又有那些图书馆,教授的人才,也是在北京集中。”他说着话时,板了那副正经面孔,一点笑容也没有。家树从幼就有点怕叔叔,虽然现在分居多年,然而那先入为主的思想,总是去不掉。樊端本一板起脸子来,他就觉得有教训的意味,不敢胡乱对答。樊端本坐在长椅子上,随手将一叠报,翻着看了一看,向着报上自言自语的道:“这政局是恐怕有一点变动。照洁身的历史关系说起来,这是与他有利的,这样一来,恐怕他真会跳上一步,去干财长,就是这个口北关,也就不用费什幺力了。”说着,他的嘴角微微一牵,接上按着上下嘴唇,左一把,右一把,下巴上一把,轮流的抹着胡子。这是他最得意时候的表示,家树老早的就听过母亲说,若遇到你叔叔分三把摸胡子的时候,两个妹妹就会来要东西。因为那个时候,是要什幺就给什幺的。家树想到母亲的话,因此心里暗笑了起来。樊端本原戴了一副托力克的眼镜,这镜子的金丝脚,是很软的;因为戴得久了,眼镜的镜架子,便会由鼻梁上坠了下来;樊端本也来不及用手去托镜子了,眼光却由镜子上缘,平射出来,看家树何以坐不定。他这一看不要紧,家树肚子里的陈笑,和现在的新笑,并拢一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樊端本用右手两个指头,将眼镜向上一托,正襟坐着,问家树道:“你笑什幺?”家树吃了一惊,笑早不知何处去了,便道:“今年回杭州去,在月老祠里闹着玩,抽了一张签,签上说是‘怪底重阳消息好,一山红叶醉于人’。”家树说了这话,自己心里可就想着,实在诌的不成诗句。说毕,就看了樊端本的脸色道:“我想这两句话,并不像月老祠里的签,若是说到叔叔身上,或有点像;倒好像说叔叔的差事,重阳就可发表似的。”樊端本将手不住的理着胡子,手牵着几根胡子梢,点了几点头道:“虽然附会,倒有点像。你不知道,我刚才所说的话,原是有根据的。何洁身做这些年的阔差事,钱是挣的不少,可是他也实在花的不少,尤其是在赌上,前次在张老头子家里打牌,八圈之间,输了六七万,我看他还是神色自若,口里衔着雪茄烟,烟灰都不落一点下来,真是镇静极了。不过输完之后,也许有点心痛,就不免想法子要把钱弄回头。上次就是输钱的第二天,专门请我吃饭,有一件盐务上的事,若办成功,大概他可以弄一二十万,请我特别帮忙。报酬呢,就是口北关监督。我做了这多年的商务,本来就懒作冯妇,无奈他是再三的要求,不容我不答应。我想那虽是个小职,多少也替国家办点事;二来我也想到塞北地方去看看,赏玩赏玩关塞的风景。洁身倒也很知道你,说是你少年老成,那意思之间,倒也很赞成你们的亲事。”家树这才明白了。闹了半天,他和何小姐的父亲何廉,在官场上有点勾搭,自己的婚事,还是陪笔,叔父早就想弄个盐运使或关监督做做,总是没有相当的机会,现在他正在高兴头上,且不要当面否认何丽娜的婚事。好在叔叔对于自己的婚事,又不能干涉的,就由他去瞎扯吧。因此话提到这里,家树就谈了一些别的话,将事扯了开去,恰好姨太太打扮得花蝴蝶儿似的,走了进来,笑着向家树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幺。家树因为婶母有命令,不许称姨太太为长辈,当了叔叔的面,又不敢照背地里称呼,叫她为姨太太,也就笑着站起来,含糊的叫了一声。姨太太也不理会,走上前,将端本手上的报夺了过来,一阵乱翻。端本那一副正经面孔,维持不住了,皱了一皱眉,又笑道:“你认识几个字,也要查报?”姨太太听说,索兴将报向端本手上一塞道:“你给我查一查,今天哪一家的戏好?”端本道:“我还有事,你不要来麻烦。”一面说时,一面给姨太太查着报了。家树觉得坐在这里有些不便,就避开了。家树只来了十几个钟头,就觉得在这里起居,有许多不适。见叔叔是不能畅谈的,而且谈的机会也少;婶娘除说家常话,便是骂姨太太,只觉得唠叨;姨太太更是不必说,未便谈话的了。两个妹妹,上午要去上学,下午回来,不是找学伴,又是出去玩去了。因此一人闷着,还是看书。天津既没有朋友,又没有一点可清游的地方,出了大门,便是洋房对峙的街道。第一二天,还在街上走走,到了第三天,既不买东西,就没有在满街车马丛下一个人走来走去之理;加上在陶家住惯了那花木扶疏的院子,现在住这样四面高墙的洋房子,便觉得十分的烦闷;加上凤喜和刘将军的事情,又不知道变化到什幺程度?虽然是避开了是非地,反是焦躁不安。
一混过了一个星期,这天下午,忽然听差来说:“北京何小姐请听电话。”家树听了,倒不觉一惊。有什幺要紧的事,巴巴的打了长途电话来!连忙到客厅后接着电话一问,何丽娜首先一句便道:“好人啦!你到天津来了,都不给我一个信。”家树道:“真对不住。我走得匆忙一点,但是我走的时候,请我表嫂转达了。”何丽娜问:“怎幺到了天津,信也不给我一封呢?”家树无话可答,只得笑了。她道:“我请你吃午饭,来不来?”家树道:“你请我吃饭,要我坐飞机来吗?”何丽娜笑道:“你猜我在哪儿,以为我还在北京吗?我也在天津呢。我家到府上不远,请你过来谈谈好不好?”家树知道阔人们在京津两方,向来是有两份住宅的。丽娜说在家里,当然可信,不过家树因为彼此的婚姻问题,两家都有些知道了,这样往还交际,是更着了痕迹。便道:“天津的地方,我很生疏,你让我到哪里撞木钟去?”何丽娜笑道:“我也知道你是不肯到我这里来的。天津的地方,又没有什幺可以会面谈话的地方,这样吧,由你挑一个知道的馆子吃午饭,我来找你;不然的话,我到你府上来也可以。”家树真怕她来了,就约着在一家新开的馆子一池春吃饭。放下电话,家树坐了人力车到饭馆子里时,伙计就问:“你是樊先生吗?”家树说是。他道:“何小姐已经来了。”便引家树到了一个雅座。何丽娜含笑相迎,就给他斟了一杯茶。安下坐位,家树劈头一句,就问你怎幺来了?何丽娜也笑说,你怎幺来了?家树道:“我有家在这儿。”何丽娜便笑着说:“我也有家呀!”家树被她驳得无言可答了,就坐着喝茶。二人隔了一个方桌子犄角斜坐着,沉默了一会,何丽娜一个指头,勾住了茶杯的小柄,举着茶杯,只看茶杯上出的热气,眼睛望了茶上的气,却笑道:“我以为你很老实,可是你近来也很调皮了。”说毕,嘴唇抵住了茶杯口,向家树微笑。家树道:“我什幺事调皮了?以为我到天津来,事先不曾告诉你吗?但是我有苦衷,也许将来密斯何会明白的。”何丽娜放下茶杯,两手按住了桌子,身子向上一伸道:“干吗要将来?我这就明白了。我也知道,你对于我,向来是不大了解的;不过最近好一些,不然,我也不到天津来,我就不明白这件事,你和我一点表示没有,倒让你令叔出面呢。”她这样说着,虽然脸上还有一点笑意,却是很郑重的说出来,决不能认为是开玩笑的了。家树因道:“密斯何!这是什幺话,我一点不懂,家叔有什幺事出面?”何丽娜道:“你令叔写信给陶先生,你知道不知道?”答不知道。又问:“那幺,你到天津来,是不是与我有点关系?”家树道:“这可怪了。我到天津来,怎幺会和密斯何有关系呢?我因为预备考大学的时候,不能到天津来;现在学校考取了,事情告了一个段落,北京到天津这一点路,我当然要来看看叔叔婶婶,这决不能还为了什幺。”家树原是要彻底解释丽娜的误会,却没有想到话说得太决绝了。何丽娜也逆料他必有一个很委婉的答复,不想碰了这一个大钉子,心里一不痛快,一汪眼泪,恨不得就要滚了出来。但是她极力的镇定着,微微一笑道:“这真是我一个极大的误会了。幸而这件事,还不曾通知到舍下去,若是这事让下人知道了,我面子上多少有点下不去哩。我不明白令叔什幺意思,开这一个大玩笑。”说时,打开她手拿的皮包,在里面取出一封信来,交给家树。看时,是樊端本写给伯和的。信上说:
伯和姻侄文鉴:
舍侄来津,备悉近况,甚慰。所谈何府亲事,彼已默认, 少年人终不改儿女之态,殊
可笑也。此事,请婉达洁身署长, 以早成良缘。洁身与愚,本有合作之意,两家既结秦晋
之好, 将来事业,愈觉成就可期矣,至于家嫂方面,愚得贤伉俪来信后,即已快函征求同
意。兹得复,谓舍侄上次回杭时,曾在其行箧中发现女子照片两张,系属一人。据云:舍
侄曾微露其意,将与此女订婚;但未详言身家籍贯。家嫂以相片上女子,甚为秀慧,若相
片上即为何小姐,彼极赞成。并寄一相片来津,嘱愚调查。按前内人来京,曾在贵寓,与
何小姐会面多次,愚亦曾晤何小姐;兹观相片,果为此女,家嫂同情,亦老眼之非花也。
总之,各方面皆不成问题,有劳清神,当令家树多备喜酒相谢月老耳。专此布达,即祝俪
福。
愚樊端本顿首。
家树将信从头看了两遍,不料又错上加错的,弄了这一个大错。若要承认,本无此事,若要不承认,由北京闹到天津,由天津闹到杭州,双方都认为婚姻成就。一下推翻全案,何丽娜是个讲交际爱面子的人,这有多难为情。因之,拿了这封信,只管是看,半晌作声不得。何丽娜见他不说,也不追问,自要了纸笔开了一个菜单子,吩咐伙计去作菜。反是家树不过意,皱了眉,用手搔着头发,口里不住的说:“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何丽娜笑道:“这又并不是樊大爷错了,抱什幺歉呢?”她说着话,抓了碟子里的花生仁,剥去外面的红衣,吃得很香,脸色是笑嘻嘻,一点也不介意。家树道:“天下事情,往往是越巧越错,其实我们的友谊,也不能说错,只是……”说到“只是”两个字,他也拿了一粒花生仁在嘴里咀嚼着,眼望了何丽娜,却不向下说了。何丽娜笑道:“只是性情不同罢了,对不对呢?樊大爷虽然也是公子哥儿,可是没有公子哥儿的脾气;我呢,从小就奢华惯了,改不过来。其实我也并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当年我在学校读书时候,我也是和同学一样,穿的是制服,吃的是学校里的伙食;你说我奢华过甚,这是环境养成我的,并不是生来就如此。”家树正苦于无词可答,好容易得到这样一个回话的机会,却不愿放过,因道:“这话从何而起,我在什幺地方,批评过何小姐奢华?我是向来不在朋友面前攻击朋友的。”何丽娜道:“我自然有证据,不过我也有点小小的过失。有一天,大爷不是送了杭州带来的东西,到舍下去吗?我失迎得很,非常抱歉,后来你有点贵恙,我去看了,因为你不曾醒,随手翻了一翻桌上的书,看到一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字条,是我好奇心重,拿回去了。回家之后,我想这行为不对;于是次日又把字条送回去,在送回桌上的时候,无意中我看到两样东西:第一样是你给那关女士的信,我以为这位关女士,就是和我相貌相同的那位小姐,所以注意到她的通信地址上去;第二样是你的日记,我又无意翻了一翻,恰恰看到你批评我买花的那一段批评,这不是随便撒谎的吧!不过我对于你的批评,我很赞成,本来太浪费了,只是这里又添了我一个疑团。”说着便笑了一笑。
这时,伙计已送上菜来了,伙计问一声:“要什幺酒?”家树说:“早上吃饭,不要酒吧。”丽娜道:“樊大爷能喝的,为什幺不喝?来两壶白干,你这里有论杯的白兰地没有?有就斟上两杯;要是论瓶买的话,我没有那个量,那又是浪费了。”说着,向家树一笑,家树道:“白兰地罢了。白干,就厉害了。”何丽娜眉毛一动,腮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儿一闪,用手一指鼻尖道:“我喝。”家树却没有法子禁止她不喝酒,只得默然。伙计斟上两杯白兰地,放到何丽娜面前,然后才拿着两壶白干来。她端起小高脚玻璃杯子,向家树请了一请,笑道:“请你自斟自饮,不要客气。我知道你是喜欢十三妹这一路人物的,要大马关刀,敞开来干的。”说着,举起杯子,一下就喝了小半杯。家树知道她是没有多大酒量,见她这样放量喝起酒来,倒很有点为她担心。她喝了酒,笑道:“我知道这件事与私人道德方面有点不合,然而自己自首了,你总可以原谅了。我还有一个疑团,借着今天三分酒气,盖了面子,我要问一问樊大爷,那位关女士我是见面了,并不是我理想中相貌和我相同的那一位,不知樊大爷何以认识了她?她是一个大侠客呀!报上登的,西山案里那个女刺客,她的住址,不是和这位关女士相同吗?难怪那晚你看戏,口口声声谈着侠女。如今我也明白了,痛快!我居然也有这样一个朋友,不知她住在哪里,我要拜她为师,也作一番惊人的事业去。”说着,端起酒杯,又要喝酒。家树连忙站起来,一伸手按住了她的酒杯,郑重的说道:“密斯何!我看你今天的神气,似乎特别的来得兴奋,你能不能安静些,让我把我的事情,和你解释一下子?”何丽娜马上放了酒杯笑道:“很好,那我是很欢迎啦。就请你说吧。”家树见她真不喝了。于是将认识关沈以至最近的情形,大概说了一遍,因道:“密斯何!你替我想想,我受了这两个打击,而且还带点危险性,这种事,又不可以乱对人说,我这种环境,不是也很难过的吗?”何丽娜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完全是我误会。大概你老太太寄到天津来的那张相片,又是张冠李戴了!”家树道:“正是这样,可是现在十分后悔,不该让我母亲看到那相片,将来要追问起来,我是何词以对?”何丽娜默然的坐着吃菜,不觉得又端起酒杯子来喝了两口,家树道:“密斯何现在可以谅解我了吧。”何丽娜笑着点了点头道:“大爷!我完全谅解。”家树道:“密斯何!你今天为什幺这样的客气?左一句大爷,右一句大爷,这不现着我们的交情,生疏得多吗?”何丽娜道:“当然是生疏得多。若不是生疏,……唉!不用说了,反正是彼此明白。”说完,又端起酒杯,接连喝上几口。家树也不曾留意,那两杯白兰地,不声不响的,就完全喝下去了。家树已经是吃饭了,何丽娜却将坐的方凳向后一挪,两手食指交叉,放在腿上,也不吃喝,也不说话。家树道:“密斯何!你不用一点饭吗?上午喝这些空心酒,肚子里会发烧的。”何丽娜笑道:“发烧不发,不在乎喝酒不喝酒。”家树见她总有些愤恨不平的样子,欲待安慰她几句,又不知怎样安慰才好。吃完了饭,便笑道:“天津这地方,只有热闹的马路,可没有什幺玩的,只有一样比北京好,电影片子,是先到此地。下午我请你看电影,你有工夫吗?”何丽娜想了一想道:“等我回去料理一点小事,是能奉陪的话,我再打电话给你奉约。”说着叫了声伙计开帐来。待等伙计开了帐来时,何丽娜将菜单抢了过去,也不知在身上掏出了几块钱,就向伙计手上一塞,站起来对家树道:“既然是看电影,也许我们回头再会吧。”说毕,她一点也不犹豫,立刻掀开帘子就走出去了。家树是个被请的,决没有反留住主人之理,只听得一阵皮鞋响声,何丽娜是走远了。表面看来,她是很无礼的;不过她受了自己一个打击,总不能没有一点不平之念,也就不能怪她了。一个人很扫兴的回家,在书房里拿着一本书,随便的翻了几页,只觉今天这件事,令人有点不大高兴。由此又转身一想,我只碰了这一个钉子,就觉得不快;她呢,由北京跑到天津来,满心里藏了一个水到渠成,月圆花好之梦,结果,却完全错了。她那样一个慕虚荣的女子,能和我说出许多实话,连偷看日记的话都告诉我了,她是怎样的诚恳呢?而且我那样的批评,都能诚意接受,这人未尝不可取。无论如何,我应当安慰她一下。好在约了她下午看电影,我就于电影散场后再回请她就得了。家树是这样想着,忽然听差拿了一封信进来递给他,信封上写着专呈樊大爷台启,何缄。连忙拆开来一看,只有一张信纸,草草的写了几句道:
家树先生:别矣!我这正是高兴而来,扫兴而去。由此我觉得还是我以前的人生观不错,就是:得乐且乐,凡事强求不来的。伤透了心的丽娜手上,于火车半小时前。
家树看这张纸是钢笔写的,歪歪斜斜,有好几个字都看不出,只是猜出来的,文句说的都不很透彻;但是可以看出她要变更宗旨了。末尾写着于火车半小时前,大概是上火车半小时前,或者是火车开行时半小时以前了。心想,她要是回北京去,还好一点,若是坐火车到别处去,自己这个责任就大了。连忙叫了听差来,问:“这时候,有南下的火车没有?有出山海关的火车没有?”听差见他问得慌张,便笑道:“我给你向总站打个电话问问。”家树道:“是了。火车总要由总站出发的,你给我叫辆汽车上总站,越快越好。”听差道:“向银行里去个电话,把家里汽车叫回来,不好吗?”家树道:“胡说!你瞧我花不起钱?”听差好意倒碰了钉子,也不知道他有什幺急事,便用电话向汽车行里叫车。家树拿了帽子在手上,在楼廊下来往徘徊着,吩咐听差打电话催一催。听差笑道:“我的大爷!汽车又不是电话,怎幺叫来就来。总得几分钟呀!”家树也不和他去深辩,便站在大门口站着。好容易汽车到了门口,车轮子刚一停,家树手一扶车门,就要上去;车门一开,却出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妇,笑着向家树点头道:“啊哟!侄少爷!不敢当,不敢当。”家树看时,原来这是缪姨太太,是来赴这边太太的牌约的。她以为家树是出来欢迎,给她开汽车门呢。家树忙中不知所措,胡乱的说了一句道:“家叔在家里呢。请进吧!”说了这句话,又有一辆汽车来了。家树便掉转头问道:“你们是汽车行里来的吗?”汽车夫答应是。家树也不待细说,自开了车门,坐上车去,就叫上火车总站。弄得那缪姨太太站着发愣,空欢喜了一下子。
家树坐在车里,只嫌车子开得不快,到了火车站,也来不及吩咐汽车夫等不等,下了车,直奔卖月台票的地方,买了月台票。进站门,只见上车的旅客,一大半都是由天桥上绕到月台那边去,料想这是要开的火车,也由天桥上跑了过去。到月台上一看火车,见车板上写着京奉两个大字,这不是南下,是东去的了。看看车上,人倒是很多,不管是与不是,且上去看看。于是在头等包房外转了一转,又在饭车上,又到二等车上,都看了看,并没有何丽娜。明知道她不坐三等车的,也在车外,隔着窗子向里张望张望。身旁恰有一个站警,就向他打听,南下车,现在有没有?站警说,“到浦口的车,开出去半个钟头了。这是到奉天去的车。”家树一想:对了,用写信的时间去计算,她一定是搭南下车到上海去了。她虽然有钱,可是上海那地方,越有钱越容易堕落,也越容易遭危险;而况她又是个孤身弱女,万一有点疏虞,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责任是推卸不了的。于是无精打采的,由天桥上转回这边月台来。刚下得天桥,却见这边一列车,也是纷纷的上着人;车上也是写着京奉二字,不过火车头却在北而不在南,好像是到北京去的。因又找着站警问了一问,果然是上北京的,马上就要开了。家树想着,或者她回京去也未可料。因慢慢的挨着车窗找了去。这一列车,头等车挂在中间,由三等而二等,由二等而头等,找了两个窗子,只见有一间小车室中,有一个女子,披了黑色的斗篷,斜了身子坐在靠椅上,用手绢擦着泪。她的脸,是半背着车窗的,却看不出来。家树想着:这个女子,既是垂泪惜别,怎幺没有人送行?何丽娜在南下车上,不是和她一样吗?如此一想,不由得呆住了,只管向着车子出神。只在这时,站上几声钟响,接上这边车头上的汽宙,呜呜几声,车子一摇动,就要开了。车子这样的摆荡,却惊醒了那个垂泪的女子,她忽然一抬头,向外看着,似乎是侦察车开没有开。这一抬头之间,家树看清楚了,正是何丽娜。只见她满脸都是泪痕,还不住的擦着呢。家树大喜,便叫了一声:“密斯何!”但是车轮已经慢慢展动向北,人也移过去了。何丽娜正看着前面,却没有注意到车外有人寻她。玻璃窗关得铁紧,叫的声音,她也是不曾听见。家树追着车子跑了几步,口里依然叫着:“密斯何!密斯何!”然而火车比他跑得更快,只十几步路的工夫,整列火车都开过去了。眼见得火车成了一条小黑点,把一个伤透了心,而又满面泪痕的人,载回北京去了。家树这一来,未免十分后悔,对于何丽娜,也不免有一点爱惜之念。要知他究竟能回心转意与否,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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