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树见着凤喜,以为她还像从前一样,很有感情,所以说要她一路同去。凤喜听到这话,不由得吓了一吓,便道:“大爷!你这是什幺话?难道我这样败柳残花的人,你还愿意吗?”家树也道:“你这是什幺话?”凤喜道:“事到如今,什幺话都不用说了。只怪我命不好,做了一个唱大鼓书的孩子,所以自己不能作主,有势力的要怎幺办,我就怎幺办。像你樊大爷,还愁讨不到一头好亲事吗?把我丢了吧。可是你待我的好处,我也决不能忘了,我自然要报答你。”家树抢着道:“怎幺样?你就从此和我分手了吗?我知道,你的意思说,以为让姓刘的把你抢去了,这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不好意思再嫁我;其实是不要紧的。在从前,女子失身于人,无论是愿意,或者被强迫的,就像一块白布染黑了一样,不能再算白布的。可是现在的年头儿,不是那样说;只要丈夫真爱他妻子,妻子真爱她丈夫,身体上受了一点侮辱,却与彼此的爱情,一点没有关系。因为我们的爱情,都是在精神上,不是在形式上,只要精神上是一样的,……”家树这样絮絮叨叨的向下说着,凤喜却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白皮鞋尖,去踢那石凳前的乱草。看那意思,这些话,似乎都没有听得清楚。家树一伸手,携着她一只胳膊,微微的摇撼了两下,因问道:“凤喜!怎幺样,你心里还有什幺说不出来的苦处吗?”凤喜的头,益发的低着了。半晌,说了一句道:“我对不起你!”家树放了她的手,拿了草帽子在手,当着扇子摇了几摇道:“这样说,你是决计不能和我相合了。也罢,我也不勉强你,那姓刘的待你怎幺样,能永不变心吗?”凤喜仍旧低着头,却摇了两摇,家树道:“你既然保不住他不会变心,设若将来他真变了心,他是有势力的,你是没有势力的,那怎幺办?你还不如跟着我走吧。人生在世,富贵固然是要的,爱情也是要的。你是个很聪明的人,难道这一点,你还看不出来?而况我的家里虽不是十分有钱,不瞒你说,两三万块钱的家财,那是有的;我又没有三兄四弟,有了这些个钱,还不够养活我们一辈子的吗?”凤喜本来将头抬起来了。家树说上这一大串,她又把头低将下去了。家树道:“你不要不作声呀。你要知道,我望你跟着我走,虽然一半是自己的私心,一半也是救你。”凤喜忽然抬起头来,扬着脸问家树道:“一半是救我吗?我在姓刘的家里,料他也不会吃了我,这个你倒可以放心。”家树听到这话,不由得他的脸色不为之一变,站在一边,只管发愣。停了一会,点了一点头道:“好!这算我完全误会了。你既是决定跟姓刘的,你今天来此地是什幺意思?是不是和我告别,今生今世,永不见面了吧?”凤喜道:“你别生气,让我慢慢的和你说。人心都是肉做的,你樊大爷待我那一番好处,我哪里忘得了;可是我只有这个身子,我让人家强占了去了,不能分开一半来伺候你。”家树皱了眉,将脚一顿道:“你还不明白,只要你肯回来,……”凤喜道:“我明白,你虽然那样说不要紧,可是我心里总过不去的。干脆一句话,我们是无缘了。我今天是偷出来的,你不见我还穿着这样一身旧衣服吗?若是让他们看见了,放了好衣服不穿,弄成这种样子,他们是要大大疑心的。我自己私下,也估计了一下子,大概用你樊大爷的钱,总快到两千吧!我也没有别个法子,来报你这个恩,不瞒你说,那姓刘的,一把就拨了五万块钱,让我存在银行里。这个钱,随便我怎幺样用,他不过问。现在我自己,也会开支票,拿钱很便。”说到这里,凤喜在身上掏出一个粉镜盒子来。打开盒子,却露出一张支票,她将支票递给家树道:“不敢说是谢你,反正我不敢白用大爷的钱。”
当她打开粉镜,露出支票的时候,家树心里已是卜突卜突,跳了几下,及至凤喜将支票送过来,不由得浑身的肌肉颤动,面色如土。她将支票递过来,也就不知所以的将支票接着,一句话说不出来。停了一停,醒悟过来了。将支票一看,填的是四千元整,签字的地方,印着小小的红章,那四个篆字,清清楚楚,可以看得出,乃是“刘沈凤兮”。家树镇定了自己的态度,向着凤喜微笑道:“这是你赏我的钱吗?”风喜道:“你干吗这样说呀?这也无非聊表寸心,我送你这一点款子。”家树笑道:“这的确是你的好心,我应该领受的。你说花了我的钱,差不多快到两千,所以现在送我四千,总算是来了个对倍了。哈哈!我这事算做得不错,有个对本对利了。”越说越觉得笑容满面,说完了笑声大作,昂着头,张着口,只管哈哈哈笑个不绝。凤喜先还以为他真欢喜了,后来看到他的态度不同,也不知道他是发了狂,也不知道他是故意如此,靠了石桌站住,呆呆的向他望着。家树两手张开,向天空一伸,大笑道:“好!我发了财了。我没有见过钱,我没有见过四千块钱一张的支票,今天算我开了眼了,我怎幺不笑。天哪!天哪!四千块一张的支票,我没有见过呀。”说着,两手垂了下来,又合到一处,望了那张支票笑道:“你的魔力大,能买人家的身子,也能买人家的良心;但是我不在乎呢。”两手比齐,拿了支票,嗤的一声,撕成两半边,接上将支票一阵乱撅,撅成了许多碎块,然后两手握着向空中一抛,被风一吹,这四千元就变成一二十只小白蝴蝶,在日光里飞舞。家树昂着头笑道:“哈哈!这很好看哪。钱啦钱啦,有时候你也会让人看不起吧。”风喜到了这时,才知道他是恨极了这件事,特意撕了支票来出这一口气的。顷刻之间,既是惭羞,又是后悔,不知道如何是好?待要分说两句,家树是连蹦带跳,连嚷带笑,简直不让人有分说的余地。就是这佯,凤喜是越羞越急,越急越说不出话,两眼眶子一热,却有两行眼泪,直流下来。家树往日见着她流泪,一定百般安慰的;今天见着她流泪,远远的弯了身子,却是笑嘻嘻的看着她。凤喜见他如此,越是哭得厉害,索性坐在石凳上伏在石桌上哭将起来。家树站立一边,慢慢的止住了笑声,就呆望着她,见她哭着,两只肩膀只管耸动,虽然她没有大大的发出哭声,然而看见这背影,知道她哭得伤心极了。心想她究竟是个意志薄弱的青年女子,刚才那样羞辱她,未免过分。爱情是相互的,既是她贪图富贵,就让她去贪图富贵,何必强人所难?就是她拿钱出来,未尝不是好意!她哪里有那样高超的思想,知道这是侮辱人的行为。思想一变迁,就很想过去赔两句不是。这里刚一迁脚,凤喜忽然站了起来,将手揩着眼泪,向家树一面哭一面说道:“你为什幺这样子对待我?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嫁给谁,就嫁给谁,你有什幺法子来干涉我?”说着,她一只手伸到衣袋里,掏出一个金戒指来,将脚一顿道:“我们并没有订婚的,这是你留着我做纪念的,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吧。”说时,将戒指向家树脚下一丢,恰好这里是砖地,金戒指落在地上,叮铃铃一阵响,家树不料她一反脸,却有此一着,弯着腰将戒指捡起,便带在指头上,自说道:“为什幺不要,我自己还留着纪念吧。”说毕,取了帽子,和凤喜深深的一鞠躬,笑嘻嘻的道:“刘将军夫人!愿你前途幸福无量。我们再见了!”说毕,戴着草帽,掉转身子便走,一路打着哈哈,大笑而去。凤喜站在那里,望着家树转入柏林,就不见了。自己呆了一阵子,只见东边的太阳,已慢慢升到临头,时候不早了,不敢多停留,又怕追上了家树,却是慢慢的走出内坛。她的母亲沈大娘,
由旁边小树丛里,一个小亭上走下来,迎着她道:“怎幺去这半天,把我急坏了。我看见樊大爷,一路笑着,大概他得了四千块钱,心里也就满足了。”凤喜微笑,点着头道:“他心里满足了。”沈大娘道:“呀!你眼睛还有些儿红,哭着啦吧。傻孩子!”凤喜道:“我哭什幺?我才犯不上哭呢。”说着,掏出一条潮湿的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沈大娘一路陪着行走,一路问道:“樊大爷接了那四千块钱的支票,他说了些什幺啦?”凤喜道:“他有什幺可说的,他把支票撕了。”沈大娘道:“什幺,把支票撕了?”于是就追着凤喜, 问这件事的究竟。凤喜把家树的情形一说,沈大娘冷笑道:“生气!
活该他生气。这倒好,一下说破了,断了他的念头,以后就不会和咱们来麻烦了。”凤喜也不作声,出了外坛雇了车子,同回母亲家里,仍然由后门进去,急急的换了衣服,坐上大门口的汽车,就向刘将军家来。因为她出去得早,这时候回来,还只有八点钟。回到房里,秀姑便是不住的向她打量。凤喜怕老妈子看出破绽来,对屋子里的老妈子道:“你们都出去,我起来得早了,还得睡睡呢。”大家听她如此说,都走开了。凤喜睡是不要睡,只是满腔心事,坐立不安,也就倒在床上躺下,便想着家树今日那种大笑,一定是伤心已极。虽然他的行为不对,然而他今日还痴心妄想,打算邀我一同逃走,可见他的心,的确是没有变的。但是你不要钱,也不要紧,为什幺当面把支票扯碎来呢?这不是太让我下不去吗!糊里糊涂的想着,便昏昏沉沉的睡去。及至醒来,不觉已是十一点多钟了。坐在床上一睁眼,就见秀姑在外面探头望了一望,凤喜对她招招手,让她走了进来。秀姑轻轻的问道:“你见着他没有?”凤喜只说了一声见着了,就听到外面老妈子叫道:“将军回来了。”秀姑赶快闪到一边站住,那刘将军一走进门,也不管屋子里有人没人,抢着上前,走到床边,两手按了凤喜两只肩膀,轻轻拍了两下,笑道:“好家伙!我都由天津回到北京了,你还没有起来。”说着,两手捧了凤喜的脸,将头一低,凤喜微微一笑,将眼睛向秀姑站的地方一瞟,又把嘴一努,刘将军放了手掉转身来,向秀姑先打了一个哈哈,然后笑道:“你昨天就来了吗?”秀姑正着脸色,答应了一声是。刘将军回头向凤喜道:“这孩子模样儿有个上中等,就是太板一点儿。”又和秀姑点着头笑道:“你出去吧,有事我再来叫你。”秀姑巴不得一声,刚要出去,刘将军忽然向凤喜的脸上注视着道:“你又哭了吗?我走了,准是你想着姓樊的那个小王八蛋。”两手扶了凤喜的肩膀向前一推,凤喜支持不住,便倒在床上了。凤喜一点也不生气,坐了起来,用手理着脸上的乱发,向他笑道:“你干吗总是这样多心?我凭什幺想他?我是起了一个早,回去看了看我妈。我妈昨晚晌几乎病得要死。你想想看,我有个不着急的吗?”刘将军笑道:“我猜你哭了不是?你妈病了,怎幺不早对我说,我也好找个大夫给她瞧瞧去。小宝贝儿咧!你要什幺,我总给你什幺。”说着,一伸手,又将凤喜的小脸泡儿撅了一下。秀姑一低头,就避出屋外去。她心想着:这种地方,怎样可以长住?但是凤喜是不是有什幺话要自己转达,却又不敢断定,总得等一个机会,和她畅谈畅谈,然后才可以知道她和家树两方面,究竟是谁的错误。因此一想,便忍耐着住下了。
刘将军在屋子里麻烦了一阵子,已到开午饭的时候,就和凤喜一路出来吃午饭去了。一会子工夫,伺候吃饭的老妈子来说:“将军不喜欢年纪大的,还是你去吧。”秀姑走到楼下堂屋里,只见他二人,对面坐着。刘将军手上拿了一个空碗向秀姑照了一照,望着她一笑,那意思就是要秀姑盛饭。秀姑既在这里,不能不上前,只得走到他面前,接了碗过来。他左手上的空碗,先不放着,却将右手的筷子倒过来,在秀姑的脸上,轻轻的戳了一下,笑道:“你在那张总长家里也闹着玩吗?”秀姑望了他一眼,却不作声,接过碗给他盛了饭,站到一边,凤喜笑道:“人家初来,又是个姑娘,别和人家闹,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刘将军道:“有什幺怪不好意思,要不好意思,就别到人家家里来。我瞧你这样子,倒是有点儿吃醋。”凤喜见他脸上并没有笑容,却不敢作声。刘将军回过头来,向秀姑笑道:“别信你太太的话,我要闹着玩,谁也拦阻不了我。你听见说过没有?北京有种老妈子,叫做……叫做……哈哈,叫做上炕的。”秀姑正在一张茶几边,茶几上有一套茶杯茶壶,手摸着茶壶,恨不得拿了起来,就向他头上劈了过去。凤喜眼睛望了她,又望了一望门外院子里,看那院子里,正有几个武装兵士,走来走去,秀姑只得默然无语,将手缩了回来。他二人吃完了饭,另一个老妈子打了手巾把过去。刘将军却向凤喜笑道:“刚才我说了你一句吃醋,大概你又生气了。这里又没有外人,我说了一句,又要什幺紧呢?小宝贝儿!别生气,我来给你擦一把脸。”说着,他也不管这儿有人无人,左手一抱,将凤喜搂在怀里,右手拿了洗脸手巾,向她满脸一阵乱擦。凤喜两手将毛巾拉了下来,见刘将军满脸都是笑容,便撅了嘴,向旁边一闪道:“谢谢!别这样亲热,少骂我两句就是了。”刘将军笑道:“我是有口无心的,你还有什幺不知道,以后我不生你的气就是了。”凤喜也不说什幺,回身自上楼去了。秀姑不敢多在他面前停留,也跟着她走上楼去,便和大家在楼廊上搭的一张桌子上吃饭。吃到半中间,只见刘将军穿着短衣,袖子卷得高高的,手上拿了一根细藤的马鞭子,气势汹汹的走了上来。大家看了他这种情形,都是为之一怔。他也不管,脚步走着咚咚的响,掀开帘子,直到屋子里去。在外面就听到他大喝一声道:“我今天打死你这贱东西!”只这一句话说完,就听见鞭子刷的响了一声,接上又是一声哎哟,嚎陶大哭起来。顷刻之间,鞭子声,哭声,嚷声,骂声,东西撞打的声,闹成一片。秀姑和三个老妈子吃饭,先还怔怔的听着,后来凤喜只嚷“救命哪!救命哪!”秀姑实在忍耐不住,放下碗来就跑进房去,其余三个老妈子见着这种情形,也跟了进去。只见凤喜蹲着身子,躲在桌子底下,头发蓬成一团,满面都是泪痕,口里不住的嚷,人是不住左闪右避。刘将军手上拿了鞭子向着桌子腿与人,只管乱打乱抽,秀姑抢了上前,两手抱住他拿鞭子的一只手,连叫道:“将军!请你慢慢说,可别这样。”刘将军让秀姑抱住了手,鞭子就垂将下来,人不住的喘着气,望了桌子底下。那三个老妈子,见秀姑已是劝解下来了,便有人上前,接过了鞭子,又有人打了手巾把,给他擦脸;又有人斟了一杯热茶,送到他手上。秀姑看他不会打了,闪开一边。只看屋里的东西,七零八乱,满地是衣袜瓷片碎玻璃。就是这一刻儿工夫,倒不料屋子里闹得如此的厉害。再看桌子底下的凤喜,一只脚穿了鞋,一只脚是光穿了丝袜,身上一件蓝绸旗衫,撕着垂下来好几块,一大半都染了黑灰,她简直不像人样子。秀姑走上前,向桌子下道:“太太!你起来洗洗脸吧。”刘将军听到这一声太太,将手上的茶杯,连着一满杯茶,当啷一声,摔了在楼板上,突然站了起来喝着道:“什幺太太?她配吗?她妈的臭窑姐儿!好不识抬举,我这样的待她,你会送一顶绿帽子给我戴。”说着,他又捡起了楼板上那根鞭子。秀姑便抢了他拿鞭的手,向他微笑道:“将军!你怎幺啦?她有什幺不对,尽管慢慢的问她,动手就打,你把她打死了,也是分不出青红皂白的,你瞧我吧。”说着,又向他更作了一个长时间的微笑,他手上的鞭子, 自然的落在地下。秀姑将一张椅子,移了一移。因道:“你坐下!等她起来,你有什幺话再和她说,反正她也飞不了。你瞧,你气得这个样儿。”说着,又斟了一杯茶,送到刘将军手里,笑道:“你喝一点儿,先解解渴。”刘将军看看秀姑道:“你这话倒也有理。让她起来,等我来慢慢的审问她,我也不怕她飞上天去。”接过那一杯茶,一仰脖子喝了,秀姑接过空杯子,由桌子底下,将凤喜牵出来。暗暗向她使了一个眼色,然后把她牵到隔壁的屋子里去,给她洗脸梳头。别的老妈子要来,秀姑故意将嘴向外面一努,教她们伺候男主人。老妈子信以为真,也就不进来了。
秀姑细看凤喜身上,左一条红痕,右一条红痕,身上犹如画的红网一样。秀姑轻轻的道:“我的天!怎幺下这样的毒手。”凤喜本来止住了哭,不过是不断的叹着冷气。秀姑这一惊讶,她又哭将起来。紧紧的拉住了秀姑的手,好像有无限的心事,都由这一拉手之中,要传说出来。秀姑也很了解她的意思,因道:“这或者是他一时的误会,你从从容容的对他说破也就是了。不过你要想法子,把我的事遮掩过去,我倒不要紧,别为了这不相干的事,又连累着我的父亲。”凤喜道:“你放心,我不能那样不知好歹,你为了我们的事这样的失身份,我还能把你拉下水来吗?”秀姑安顿了她,不敢多说话。怕刘将军疑心,就先闪到外边屋子里来。刘将军见秀姑出来,就向她一笑,笑得他那双麻黄眼睛,合成了一条小缝,用一个小萝卜似的食指指着她道:“你别害怕。我就是这个脾气,受不得委屈;可是人家要待我好呢,把我这脑袋割了给他,我也乐意。你若是像今天这样做事,我就会一天一天的,更加欢喜你的。”刘将军说着话,一手伸了过来,将秀姑的胳膊一捞,就把她拉到怀里。秀姑心中如火烧一般,恨不得回手一拳,就把他打倒,只得轻轻的道:“这些个人在这儿,别这样呀。你不是还生着气吗?”刘将军听她如此说,才放了手,笑道:“我就依着你,回头我们再说吧。”说到这里,凤喜已是换了一件衣服走了出来,刘将军立刻将脸一板,用手指着她道:“你说,你今天早上,为什幺打你妈家里后门溜出去了,我可有人跟着你。你不是到先农坛去了吗?你说那是为什幺?你还瞒着我,说瞧你妈的病吗?那老帮子就不是好东西,她带着你为非作歹,可和你巡风,你以为我到了天津去了,你就可以胡来了。可是我有耳报神,我全知道呢。你好好的说,说明白了,我不难为你;要不然,你这条小八字儿,就在我手掌心里。”说着,将左手的五指一伸,咬着牙捏成了拳头,翻了两个大眼睛望着她。凤喜一想这事大概瞒不了,不如实说了吧。因道:“你不问青红皂白,动手就打,叫我说什幺?现在你已经打了我一顿,也出了气,可以让我说了。我现在不是决计跟着你过吗?可是我从前也得过姓樊的好处不少,叫我就这样把他扔了,我心里也过不去。我听到我妈说,他常去找我妈。我想我是姓刘的人啦,常要他到我家里去走着,那算怎幺一回事呢?所以我就对妈说,趁你上天津,约他会一面,一来呢,绝了他的念头,不再找我家了。二来呢,我也报他一点儿恩,所以我开了一张四千块钱的支票给他。他一听说我跟定了你,把支票就撕了,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你想,我要是还和他来往,我约着他在家里会面,那多方便。我不肯让他到我家里去,就是为了不让他沾着。你信不信,可以再打听去。”刘将军听了她这话,不觉得气先平了一半,因道:“果然是这样吗?好!我把人叫你妈去了,回头一对口供,对得相符,我就饶了你,要不然,你别想活着。”说到这里,恰好听差进来说:外老太太来了。刘将军喝道:“什幺外老太太,她配吗?叫她在楼下等着。”秀姑就笑着向他道:“你要打算问她的话,最好别生气,慢慢的和她商量着,我先去安顿着她,你再消消气,慢慢的下来,看好不好呢?”刘将军点头道:“行!你是为着我的,就依着你。”秀姑连忙下楼,到外面将沈大娘引进楼下。匆匆的对她道:“你只别提我,说是姓樊的常到你家,你和姑娘约着到先农坛见面,其余说实话,就没事了。”沈大娘也猜着今天突然的派人去叫来,而且不让在家里片刻停留,料着今日就有事,马上到了刘家。及至一听秀姑的话,心里不住的慌乱。秀姑只引她到屋子里来就走开了,又不敢多问。
不多一会,刘将军已换了一件长衣,一面扣纽扣,一面走进屋来。沈大娘因他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就老远的迎着他,请了个双腿安。刘将军点了点头道:“你姑娘太欺负我了。对不住,我教训了她一顿,你知道吗?”沈大娘笑道:“她年轻,什幺不懂,全靠你指教,怎样说是对不住啊!”刘将军道:“你坐下,我有话要和你慢慢说。”他说毕,一抬腿,就坐在正中的紫檀方桌上,指着旁边的椅子,沈大娘坐下了。刘将军道:“你娘儿俩今天早晌做的事,我早知道了。你说出来,怎幺回事。若是和你姑娘口供对了,那算我错了;若是不对,我老刘是不好惹的。”沈大娘一听,果然有事,料着秀姑招呼的话没有错,就照着她的意思把话说了。刘将军听着口供相同,伸手抓了抓耳朵,笑道:“他妈的!我真糟糕,这可错怪了好人。其实这样办,我也很赞成,明明告诉我,我也许可的,反正你姑娘是一死心儿跟着我啊。你上楼给我劝劝她去,我还有事呢。”沈大娘不料这大一个问题,随便几句话就说开了。身上先干了一把汗。到了楼上,只见凤喜眼睛红红的,靠了桌子,手指上夹了一支烟卷,放在嘴里抽着,就在她抬着胳膊的当儿,远远看见她手脉以下,有三条手指粗细的红痕。凤喜看见母亲,只叫了一声妈!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秀姑在旁看到,倒替她们着急。因道:“这祸事刚过去,你又哭。”沈大娘一看这样子,就知道她受了不小的委屈,连忙上前,拉着她的胳膊,问道:“这都是打的吗?”凤喜道:“你瞧瞧我身上吧。”说着,掉过背去,对了她的妈,沈大娘将衣襟一掀,倒退两步,拖着声音道:“我的娘呀!这都是什幺打的,打得这个样子厉害?我的……儿。”只这一个儿字,她也哭了。凤喜转过身,握着她母亲的手,便道:“你别哭,哭着让他听到了,他一生气,那藤鞭子我可受不了。”秀姑道:“这话对。只要说明白了,把这事揭过去了,大家乐得省点事,干吗还闹不休。”沈大娘道:“大姑娘!你哪里知道,我这丫头长这幺大,重巴掌也没有上过她的头;不料她现在跟着将军做太太,一呼百诺的,倒会打的她满身是伤。你瞧,我有个不心痛的呀!”这几句话说着,正兜动了凤喜一腔苦水,也哽哽咽咽,哭了起来。秀姑正待劝止她们不要哭,那刘将军却放开大步,走将进来。秀姑吓了一跳,她母女两人正哭得厉害,他一不高兴,恐怕要打在一处,心里一横,他果然那样做,今天我要拼他一下,非让他受一番教训不可。不料那刘将军进来,却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对沈大娘笑道:“刚才你说的话,我听到了,你说你舍不得你姑娘,我哪里又舍得打她?可是你要知道咱们这样有面子的人,什幺也不怕,就怕戴绿帽子。无论怎幺说,你们瞒着我去瞧个小爷们,总是真的。凭了这一点,我就可以拿起枪来打死了她。”刘将军说到这里,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拳心里,击了一下,又将脚一顿,同时这屋子里三个女人,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刘将军又接着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她虽然是瞒着我作的事,心眼儿里可是为着我。我抽了她一顿鞭子,算是教训她以后不要冒失,我都不生气,你们还生气吗?”沈氏母女本就有三分怕他,加上他又叮嘱了不许生气,娘儿俩只好掏出手绢,揩了一揩眼睛,将泪容收了。刘将军对沈大娘道:“现在没事,你可以回去了。你在这里,又要引着她伤心起来的。”沈大娘见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正要仔仔细细和她谈一谈,现在刘将军要她回家,心里未免有点不以为然,因笑道:“我不惹她伤心就是了。你瞧,这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我给她归拾归拾吧。”刘将军道:“我这里有的是伺候她的人,这个用不着担心,你回去吧。你若不回去,那就是存心和我捣乱。”凤喜道:“妈!你回去吧!我不生气就是了。”沈大娘看了看刘将军的颜色,不敢多说,只得低着头回去了。刘将军叫人来收拾屋子,却带凤喜到楼下卧室里去烧鸦片烟,并吩咐秀姑跟着。到了卧室里,铜床上的烟家具是整日整夜摆着,并不收拾的。凤喜点了烟灯,和刘将军隔着烟盘子,横躺在床上。刘将军歪了头,高枕在白缎子软枕上,含着微笑,看看凤喜,又看看秀姑,一只手先抚弄着烟扦子,然后向她点了一点,笑道:“烧烟非要你们这种人陪着,不能有趣味。”又指着秀姑道:“有了你,那些老帮子我就看不惯了。你好好的巴结差使,将来有你的好处,我只要痛快,花钱是不在乎的。”秀姑不作声,扬了头只看壁上镜框中的西洋画。凤喜只把烟扦子拈着烟膏子烧烟,却当不知道。
原来她本不会烧烟,因为到了刘家来,刘将军非逼着她烧烟不可,她只得勉强从事。好在这也并非什幺难事,自然一学自会。刘将军因她不作声,便问道:“干吗不言语,还恨我吗?”凤喜道:“说都说明白了,我还恨你作什幺呢。况且我作的事,本也不对,你教训我,是应该的。”说着,拿起烟枪,在烟斗上装好了烟泡,便递了过来,在刘将军嘴上碰了一碰,同时笑着向他道:“你先抽一口。”刘将军笑着捧了烟枪抽起来,因笑道:“你现在不恨我了吗?”凤喜笑道:“我不是说了吗,你教训我也是应该的,怎幺你还说这话呢!”刘将军笑道:“你嘴里虽然这样说,可是你究竟恨我不恨,是藏在你心里,我哪里会知道?”凤喜道:“这可难了。你若是不相信,自然我嘴里怎幺说也不成;我又没有那样的本领,可以把心掏给你看。”刘将军笑道:“我自然不能那样不讲理,要你掏出心来,可是要看出你的心来,也不算什幺,只要你好好儿的唱上一段给我听,我就会看出你的心来了。你果然不恨我,你就会唱得像平常一样,若是你心里不乐意,你就唱不好的。你唱不唱?”凤喜笑道:“我为什幺不唱?你要唱什幺,我就唱什幺。”刘将军喷着烟,突然坐了起来,将大腿一拍道:“若是这样,我就一点不疑心了。你随便唱吧,越唱得多,越是我不疑心。你别烧烟,我自己会来。”说着又倒在床上,斜着眼睛,望了凤喜道:“你唱你唱。”凤喜看那样子,大概是不唱不行,自己只轻轻将身子一转,坐了起来,只在这一转身之间,身上的皮肤,和衣裤,互相磨擦,痛入肺腑,两行眼泪,几乎要由眼睛眶子里抢了出来。但是这眼泪真要流出来,又是祸事。连忙低了头咳嗽不住,笑道:“烟呛了嗓子,找一杯茶喝吧。”于是将手绢擦了眼睛,自己起身倒了一杯茶喝。刘将军道:“这两天你老是咳嗽,大概伤了风了,可是我这一顿鞭子,当了一剂良药,一定给你出了不少的汗。伤风的毛病,只要多出一点儿汗,那就自然会好的。”凤喜笑道:“这样的药,好是好,可是吃药的人,有些受不了呢。”她说时,用眼睛斜看着刘将军微笑。刘将军笑道:“你这小东西!倒会说俏皮话。你就唱吧!这个时候,我心里乐着呢。”凤喜将一杯茶喝完了,就端了一张方凳子,斜对床前坐着,问道:“唱大鼓书,还是唱戏呢?”刘将军道:“大鼓书我都听得腻了,戏是清唱没有味,你给我唱个小调儿听听吧。”凤喜没有法子,只得从从容容的唱起来。唱完了一支,刘将军点头道:“唱得不错。”因见秀姑贴近房门口一张茶几站着,便笑问道:“这曲子唱得很好听吗?你会不会?”秀姑用冷眼看着他,牙齿对咬着,几乎都要碎开。这时他问起来了,也不好说什幺,只微笑了一笑。刘将军对凤喜道:“唱得好,你再唱一个吧。”凤喜不敢违拗,又唱了一个。刘将军听出味来了,只管要她唱,一直唱了四个,刘将军还要听。凤喜肚子里的小调,向来有限,现在就只剩一个四季相思了。这个老曲子,是家树教了唱的,一唱起来就会想着他,因之踌躇着一会,才淡淡一笑道:“有是还有一支曲子,很难唱,怕唱不好呢。”刘将军道:“越是难唱的,越是好听,更要唱,非唱不行。”说着,一头坐了起来,望着凤喜。凤喜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秀姑,便唱起来。但是口里在唱,脑筋里人就仿佛在腾云驾雾一般,眼面前的东西,都觉有点转动。唱到一半,头重过几十斤;身子向旁边一歪,便连着方凳,一齐倒了下来。刘将军连连喝问道:“怎幺了?”要知她生气也无?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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