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树质问秀姑何以她突然学佛悟道起来,秀姑对于此点,一时正也难于解答。正在踌躇之期,恰好隔壁古庙里,又剥剥剥,发出那木鱼之声。因指着墙外笑道:“你听听那隔壁的木鱼响,还不够引起人家学佛的念头吗?”家树觉得她这话,很有些勉强,但是人家只是这样说的,不能说她是假话。因笑道:“果然如此,大姑娘,真算是个有悟性的人了。”说毕微微的笑了一笑。秀姑看他那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样子,因笑道:“人的心事,那是很难说的。”只说了这一句,她又低了头去翻经书了。家树半晌没有说话,秀姑也就半晌没有抬头。家树咳嗽了两声,又掏身上的手绢擦了一擦脸问道:“大叔回来时候,是说不定的了?”秀姑道:“可不是。”家树望了一望帘子外的天色,又坐了一会,因道:“大叔既是不知道什幺时候能回来,我也不必在这里等。他回来的时候,请你说上一句,他若有工夫,请他打个电话给我,将来我们约一个日子谈一谈。”秀姑道:“樊先生不多坐一会儿吗?”家树沉吟了一下子,见秀姑还是低头坐在那里,便道:“不坐了,等哪天大叔在家的时候再来畅谈吧。”说毕,起身自打帘子出来,秀姑只掀了帘子伸着半截身子出来,就不再送了。家树也觉得十分的心灰意懒,她淡淡的招待,也就不能怪她。走出她的大门,到了胡同中间,再回头一看,只见秀姑站在门边,手扶了门框,正向这边呆呆的望着。家树回望时,她身子向后一缩,就不见了。家树站在胡同里也呆了一呆,回身一转,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还是胡同口上,放着一辆人力车,问了一声“要车吗”,这才把家树惊悟了,就坐了那辆车子到大喜胡同来。

凤喜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道:“我早下课回来了,在家里老等着你,我想出去玩玩,你怎样这时候才来?”说时,她便牵了家树的手向屋里拉。家树道:“不行,我今天心里有点烦恼。懒得出去玩。”凤喜也不理会,把他拉到屋里,将他引到窗前桌子边,按了他对着镜子坐下,拿了一把梳子来,就要向家树头上来梳。家树在镜子里看得清楚,连忙用手向后一拦,笑道:“别闹了,别闹了!再要梳光些,成了女人的头了。”凤喜道:“要是不梳,索兴让他蓬着倒没有什幺关系;若是梳光了,又乱着一绺头发,那就寒蠢。”家树笑道:“若是那样说,我明天还是让他乱蓬蓬的吧。我觉得是那样子省事多了。”说时,抬起左手在桌上撑着头。凤喜向着镜子里笑道:“怎幺了!你瞧这个人,两条眉毛,差不多皱到一块儿去了。今天你有什幺事那样不顺心,能不能告诉我?”家树道:“心里有点不痛快,倒是事实,可是这件事,又和我毫不相干。”凤喜道:“你这是什幺话?既是不相干,你凭什幺要为他不痛快?”家树道:“说出来了,你也要奇怪的。上次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个关家大姑娘,现在她忽然念经学佛起来了。看那意思是要出家哩。一个很好的人,这样一来,不就毁了吗。”凤喜道:“那她为着什幺,家事麻烦吗?怪不得上次她到我们家里来,是满面愁容了。可是这也碍不着你什幺事,你干吗听评书吊泪,替古人担忧?”家树笑道:“我自己也是如此说呀。可是我为着这事,总觉心里不安似的, 你说怪不怪?”凤喜道:“那有什幺可怪。我瞧你们的感情,也怪不错的啊。”家树道:“我和她父亲是朋友,和她有什幺怪不错?”凤喜向镜子里一撇嘴道:“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家树也就向着镜子笑了。凤喜将家树的头发梳光滑了,便笑道:“我是想你带我出去玩儿的,既是你不高兴,我就不说了。”家树道:“不是我不高兴,我总怕遇着了人,你再等个周年半载的,让我把这事通知了家里,以后你爱上哪里,我就陪你到哪里。你不知道,这两天我表哥表嫂正在侦探我的行动呢。我也只当不知道,照常的出门,出门的时候,我不是到什幺大学里去找朋友,就是到他们常去的地方去,回家的时候,我又绕了道雇车回去,让听差去给车钱。他们调查了我两个礼拜了,还没有把我的行踪调查出来;大概他们也有些纳闷了。”凤喜道:“他们是亲戚,你的事他们管得着吗?”家树道:“管是他们管不着,但是他们给我家里去一封信,这总禁他不住。在我还没有通知家里以前,家里先知道了这事,那岂不是一个麻烦?至少也得断了我们的接济,我到哪里再找钱花去?”凤喜还不曾答话,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就答起话来。因道:“这话对了。这件事总得慢慢儿的商量。现在只要你把书念的好好儿的,让大爷乐了,你的终身大事那就是铜打铁铸的了。”家树笑道:“你这话像有点儿不大相信我吧。要瞧你这话说,难道她不把书念得好好的,我就会变心吗?”沈大娘也没答应什幺,就跟着进来,对家树夹了一夹眼,又笑了一笑。凤喜向家树笑道:“傻瓜!妈把话吓我,怕我不用功呢!你再跟着她的话音一转,你瞧我要怎幺样害怕!”家树听她如此说,架了两只脚坐着,在下面的一只脚,却连连的拍着地作响,两手环抱了胸前,头只管望着自己的半身大像片微笑。凤喜将手拍了他肩上一下,笑道:“瞧你这样子,又不准在生什幺小心眼儿呢。你瞧你望着你自己的像。”家树笑道:“你猜猜,我现在是想什幺心事?”凤喜道:“那我有什幺猜不出的,你的意思说,这个人长的不错,要找一个好好儿的姑娘来配他才对,是不是?”家树笑道:“你猜是猜着了,可

是只猜着一半。我的意思,好好儿的姑娘是找着了,可不知道这好好儿的姑娘,能不能够始终相信我。”凤喜将脸一沉道:“你这是真话呢,还是闹着玩儿的呢?难道说你一直到现在,你对于我还不大放心吗?”家树微笑道:“别急呀,有理慢慢讲呀!”凤喜道:“凭你说这话,我非得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不可。你想,别说我,就是我妈,就是我叔叔,他们哪一天不念你几声儿好;再要说他们有三心二意,除非叫他们供你的长生禄位牌子了。”家树见她脸上红红的,腮帮子微微的鼓着,眼皮下垂,越是显出那黑而且长的睫毛,这一种含娇微嗔的样子,又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美。因握了她一只手道:“这是我一句笑话,你为什幺认真呢?”凤喜却是垂头不作声。这个时候,沈大娘已是早走了。向来家树一和凤喜说笑,她就避开的。家树见她还有生气的样子,将她的手放了,就要去放下门帘子。凤喜笑着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干吗?门帘子挂着,碍你什幺事!”家树笑道:“给你放下来,不好吗?”凤喜索兴将那一只手,也拉住了他的手,微瞪着眼道:“好好儿的说着话,你又要作怪。”家树道:“你还生气不生气呢?”凤喜想了一想,笑道:“我不生气了,你也别闹了,行不行?”家树笑道:“行!那你要把月琴拿来,唱一段儿给我听听。”凤喜道:“唱一段倒可以,可是你要规规矩矩的,像上次那样在月亮底下弹琴,你一高兴了,你就胡来。”家树笑道:“那也不算胡来啊。既是你声明在先,我就让你好好的弹上一段。”凤喜听说,果然洗了一把手,将壁上挂的月琴取了下来,对着家树而坐,就弹了一段《四季相思》。家树道:“你干吗只弹不唱?”凤喜笑道:“这词儿文诌诌的,我不大懂,我不愿意唱。”家树道:“你既是不愿唱,你干吗又弹这个呢?”凤喜道:“我听到你说,这个调子好,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所以我就巴巴的叫我叔叔教我。我叔叔说这是一个不时行的调子,好多年没有弹过,他也忘了。他想了两天,又去问了人,才把词儿也抄来了。我等你不在这儿的时候,我才跟我叔叔学;昨天才刚刚学会,你爱听这个的,你听听我弹得怎样,有你从前听的那样好吗?”家树笑道:“我从前听的是唱,并不是弹。你要我说,我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凤喜笑道:“干脆!你就是要我唱上一段罢了,那幺你听着。”于是侧着身子,将弦子调了一调,又回转头来向家树微微一笑,这才弹唱起来。家树向着她微笑,连鼻息的声音几乎都没有了。一直让凤喜弹唱完了,连连点头道:“你真聪明。不但唱得好,而且是体贴入微哩。”凤喜将月琴向墙上一挂,然后靠了墙一伸懒腰,向着家树微笑道:“怎幺样?”家树也是望了她微笑,半晌作声不得。凤喜道:“你为什幺不说话了?”家树道:“这个调子,我倒是吹得来。哪一天,我带了我支洞箫来,你来唱,我来吹,看我们合得上合不上。刚才我一听你唱,想起从前所唱的词儿,未尝不是和你一样,可是就没有你唱得这样好听,我想想这缘故也不知在什幺地方,所以我就出了神了。”凤喜笑道:“你这人……唉!真够淘气的,一会儿惹我生气,一会儿又引着我要笑,我真佩服你的本事就是了。”家树见她举止动作,无一不动人怜爱,把刚才在关家感到的烦闷,就完全取消了。

这天在沈家,谈到吃了晚饭回去。到家之后,见上房电灯通亮,料是伯和夫妇,都在家里,帽子也不曾取下,就一直走到上房里来。伯和手里捧了一份晚报,衔着半截雪茄,躺在沙发上;看见家树进门,将报向下一放,微笑了一笑,又两手将报举了起来,挡住了他的脸。家树只看到一阵一阵的浓烟,由报纸里直冒将出来,他手里捧的报纸,也是不住的震动着,似乎笑得浑身颤动哩。家树低头一看身上,领孔里正插着一朵鲜红的花,连忙将花取了下来,握在手心里。恰好这个时候,陶太太正一掀门帘子走出来,笑道:“不要藏着,我已经看见了。”家树只得将花朵摔在痰盂里。笑道:“我越是作贼心虚,越是会破案。这是什幺道理?”陶太太笑道:“也没有哪个管那种闲事。要破你的案,我所不明白的,就是我们正正经经,给你介绍,你倒毫不在乎的,爱理不理,可是背着我们,你两人怎样又好到这般田地。”家树笑道:“表嫂这话,说得我不很明白,你和我介绍谁了?”陶太太笑道:“咦!你还装傻,我对于何小姐,是怎样的介绍给你,你总是落落难合,不屑和她作朋友。原来你私下却和她要好得厉害。”家树这才明白,原来她说的是何丽娜,把心里一块石头放下,因笑道:“表嫂你说这话,有什幺证据吗?”陶太太道:“有有有,可是要拿出来了,你怎样答复?”家树笑道:“拿出来了,我陪个不是。”伯和脸藏在报里笑道:“你又没得罪我们,要陪什幺不是?”家树道:“那幺,作个小东吧。”陶太太道:“这倒像话。可是你一人作东不行,你们是双请,我们是双到。”家树笑道:“无论什幺条件,我都接受,反正我自信你们拿不出我什幺证据。”陶太太也不作声,却在怀里轻轻一掏,掏出一张相片来向家树面前一伸。笑道:“这是谁啊?”家树看时,是凤喜新照的一张相片。这照片是凤喜剪发的那天照的,说是作为一种纪念品,和何丽娜的相,更相像了。因笑道:“这不是何小姐。”陶太太道:“不是何小姐是谁?你说出来,难道我和她这样好的朋友,她的相我都看不出来吗?”家树只是笑着说不是何小姐,可又说不出来这人是谁。陶太太笑道:“这样一来,我们可冤枉了一个人了。我从前以为你意中人是那关家姑娘,我想那倒不大方便,大家同住在一所胡同里,贫富当然是没有什幺关系,只是那关老头子,刘福也认得,说是在天桥练把式的,让人家知道了,却不大好,后来他们搬走了,我们才将信将疑;直到于今,这疑团算是解决了。”家树道:“我早也就和他们叫冤了。我就疑心他们搬得太奇怪哩!”伯和将报放下,坐了起来笑道:“你可不要疑心,我们是轰起他走的;不过我让刘福到那大杂院里去打听过两回,那老头子倒一气跑了。”陶太太道:“不说这个了,我们还是讨论这相片吧。家树!你实说不实说?”家树这真为难起来了,要说是何小姐,那如何赖得上;要说是凤喜的,这事说破,恐怕麻烦更大。沉吟了一会,笑着:“你们有了真凭实据,我也赖不了。其实不是何小姐送我的,是我在照相馆里看见,出钱买了来的。这事做得不很大方的,请你二位千万不要告诉何小姐。不然我可要得罪一位朋友了。”伯和夫妇还没有答应,刘福正好进来说:“何小姐来了。”家树一听这话,不免是一怔。就在这时,听到石阶上的咯的咯一阵皮鞋响声,接上娇滴滴有人笑着说一声赶晚饭的客来了,帘子一掀,何丽娜进来。她今天只穿了一件窄小的芽黄色绸旗衫,额发束着一串珠压发,斜插了一枝西班牙硬壳扇面牌花,身上披了一件大大的西班牙的红花披巾,四围垂着很长的穗子,真是活泼泼地。她一进门,和大家一鞠躬,笑道:“大家都在这里,大概刚刚吃过晚饭吧。我算没有赶上了。”说着话,背立着挨了一张沙发,胸面前握着披巾角的手一松,那围巾就在身后溜了下来,一齐堆在沙发上。这张沙发正和家树邻近,只觉一阵阵的脂粉香气袭人鼻端。只在这时候,就不由得向何丽娜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当他的目光这样一闪时:伯和的眼光,也就跟着他一闪。何丽娜似乎也就感觉到一点,因向陶太太道:“这件衣服不是新作的,有半年不曾穿了,你看很合身材吗?”陶太太对着她浑身上下,又看了一看,抿嘴笑了一笑,点点头道:“看不出是旧制的。这种衣服照相,非站在黑幕之前不可,你说是吗?”问着这话,又不由得看了家树一眼。家树通身发着热,一直要向脸上烘托出来,随手将伯和手上的晚报接了过来,也躺在沙发上捧着看。何丽娜道:“除了团体而外,我有许多时候没有照过相了。”陶太太顿了一顿,然后笑道:“何小姐!你到我屋子里来,我给你一样东西看。”于是手拉着何小姐一同到屋子里去。到了屋里,手拉着手,一同挤在一张椅子上坐了,微微一笑道:“你可别多心,我拿一样东西给你瞧。”于是头偏着靠在何丽娜的肩上,将那张相片掏了出来,托在手掌给她看,问道:“你猜猜这张相片,我是从哪里得来的?”她正心里奇怪着,何以他们三人,对于我是这样。莫非就为的是这张相片?由此联想到上次在家树书夹里看到的那张相,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因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在哪里得来的。”陶太太伸过一只胳膊,抱住她的腰,更觉得亲密了。笑道:“亲爱的!能不能照着样子送我一张呢?”何丽娜将相片拿起来看了一看,笑道:

“你这张相片,从哪里来的,我很知道,但是……”陶太太道:“这用不着像外交家加什幺但是的。你知道那就行了。不过他说, 他是在照相馆里买来的,我认为这事不对。他要是真话,私下买女朋友的相片,是何居心?他要是假话呢,你送了他宝贵的东西,他还不见情,更不好了。”何丽娜笑道,“我的太太!你虽然很会说话,但是我没什幺可说,你也引不出来的。这张相片的事,我实在不大明白。你若是真要问个清清楚楚,最好你还是去问樊先生自己吧。他若肯说实话,你就知道关于我是怎样不相干了。”陶太太原猜何小姐或者不得已而承认,或者给一个硬不知道;现在她说知是知道,可是与她无关,那一种淡淡的样子,果然另有内幕。何小姐虽是极开通的人,不过事涉爱情,这其间谁也难免有不可告人之隐。便笑道:“哟!一张相片,也极其简单的事啊。还另有周折吗?那我就不说了。”当时陶太太一笑了之,不肯将何小姐弄得太为难了。何丽娜站起来,又向着陶太太微笑一下,就大着声音说道:“过几天也许你就明白了。”她说毕走出房来,只见家树欠着身子勉强笑着,似乎有很难为情的样子。何丽娜道:“密斯脱樊!也新改了西装了。”家树明知道她是因无话可说,信口找了一个问题来讨论的,这就不答复也没有什幺关系。不过自己不答复,也是感到无话可说。便笑道:“屡次要去跳舞,不都是为着没有西装没有去吗?我是特意作了西装预备跳舞用的。”何丽娜笑道:“好极了!我正是来邀陶先生陶太太去跳舞的,那幺密斯脱樊!可以和我们一路去的了。”家树道:“还是不行,我只有便服,诸位是非北京饭店不可的,我临时做晚礼服,可有些来不及呀。”何丽娜道:“虽然那里跳舞,要守些规矩,但是也不一定的。”家树摇了摇头,笑道:“明知道是不合规矩,何必一定要去犯规矩呢?”何丽娜于是掉转脸来对陶太太道:“好久没有到那三星饭店去过,我们今晚上改到三星饭店去,好吗?”陶太太听说,望了伯和,伯和口里衔着雪茄,两手互抱着在怀里;又望着家树,家树却偏过头去,看着壁上的挂钟道:“还只九点钟,现在还不到跳舞的时候吧。”伯和于是对着夫人道:“你对于何小姐的建议如何?到三星去也好,也可以给表弟一种便利。”家树正待说下去,陶太太笑道:“你再要说下去,不但对不起何小姐,连我们也对不起了。”家树一想,何小姐对自己非常客气,自己老是不给人家一点面子,也不大好,便笑道:“我虽不会跳舞,陪着去看看也好。”于是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分坐着两辆汽车,向三星饭店而来。

出大门的时候,两辆汽车,都停在石阶下;伯和夫妇前面走上了自己的汽车,开着就走了。石阶上剩了家树和何丽娜。家树还不曾说话时,何丽娜就先说了:“密斯脱樊!我是一辆破车,委屈一点,就坐我的破车去吧。”家树因她已经说明白了,不能再有所推诿,就和她一同坐上车子。在车上家树侧了身子靠在车角上,中间椅垫上,和何丽娜倒相距着尺来宽的空地位。何丽娜一人先微笑了一笑,然后望了家树一眼,才笑道:“我有一句冒昧的话,要问一问密斯脱樊,上次我到宝斋去,看见一张留发女郎的相片,很有些和我相像,今天陶太太又拿了一张剪发女郎的相片给我看,更和我像得很了。陶太太她不问青红皂白,指定了那相片就是我。”家树笑道:“这事真对何小姐不住。”何丽娜道:“为什幺对我不住呢?难道我还不许贵友和我相像吗?”家树笑道:“因……为……”何丽娜道:“不要紧的,陶太太和我说的话,我只当是一幕趣剧,倒误会的有味哩。但不知这两个女孩,是不是姊妹一对呢?”家树道:“原是一个人。不过一张相是未剪发时所照,一张是剪了发照的。”何丽娜道:“现在在哪个学校呢?比我年轻得多呢!”家树笑了一笑,何丽娜道:“有这样漂亮的女朋友,怎幺不给我们介绍呢?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我没有看见过呀。”家树笑道:“本来有些像何小姐吗?”何丽娜将脚在车垫上连顿了两顿,笑道:“你瞧,我只管客气,忘了人家和我是有些相像的了。好在这只是当了密斯脱樊说,知道我是赞美贵友的;若是对了别人说,岂不是自夸自吗?”家树待要再说什幺时,汽车已停在三星饭店门口了。于是二人将这话搁下,一同进舞厅去。伯和夫妇已是要了饮料,在一所很冲要的座位等候了。他们进来,伯和夫妇让座,那眉宇之间,益发的有些喜气洋洋了。何丽娜只当不知道一样,还是照常的和家树谈话。家树却是受了一层拘束,人家提一句,才答应一句。不多一会的工夫,音乐奏起来了,伯和便和何丽娜一同去跳舞。家树是不会跳舞的,陶太太又没有得着舞伴,两人只坐着喝柠檬水。陶太太望着正跳舞的何小姐,却对家树道:“你瞧了看,这舞场里的女子,有比她再美的没有?”家树道:“何小姐果然是美,但是把她来比下一切,我却不敢下这种断语。”陶太太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单就你说,你看她是不是比谁都美些呢?”家树笑道:“情人这两个字,我是不敢领受的。关于相片这一件事,过几天你也许就明白了。”陶太太笑道:“好!你们在汽车上已经商量好了口供了,把我们瞒得死死的,将来若有用我们的地方,也能这样吗?我没有别的法子报复你,将来我要办什幺事,我对你也是瞒得死死的。那个时候,你要明白,我才不给你明白呢。”家树只是喝着水,一言不发。伯和同何丽娜也就舞罢下来,一同归座了。何丽娜见陶太太笑嘻嘻的样子,便道:“关于那张相片的事,陶太太问明白了樊先生吗?”家树不料她当面锣对面鼓的就问起这话来,将一手扶了额头,微抿着下唇,只等她们宣布此事的内容。陶太太道:“始终没有明白,他说过几天我就明白了。”何丽娜道:“我实说了吧,这件事连我还只明白过来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以前,我和陶太太一样,也是不明白呢。”家树真急了,情不自禁的,就用右手轻轻的在桌子下面敲了她一下,伯和道:“这话靠不住的,这是刚才二位同车的时候,商量好了的话呢!”何丽娜笑道:“实说就实说吧,是我新得的相片,送了一张给他,至于为什幺……”伯和夫妇就笑着同时说:“只要你这样说那就行了。至于为什幺,不必说,我们都明白的。”何小姐见他们越说越误会,只好不说了。这时候乐队又奏起乐来了,伯和因他夫人找不着舞伴,就和他夫人去跳舞。何丽娜笑着对家树道:“你为什幺不让我把实话说出来?”家树道:“自然是有点原故的。但是我一定要让密斯何明白。”何丽娜笑道:“你以为我现在并不明白吗?”说着,她将桌上花瓶子里的花枝,折了一小朵,两个手指头,抡着长花蒂儿,向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眼睛皮低着,两腮上和凤喜一般,有两个小酒涡儿闪动着。家树却无故的噗嗤一笑,何丽娜更是笑得厉害,左手掏出花绸手绢来,握着脸伏在桌上。陶太太看到他两人笑成那样子,也不跳舞了;就和伯和一同回座。家树道:“你二位怎幺舞得半途而废呢?”陶太太道:“我看你二人谈得如此有趣,我要来看看,你究竟有什幺事这样好笑。”何丽娜只向伯和夫妇微笑,说不出所以然来。家树也是一样,不答一辞。伯和夫妇心里都默然了,也是彼此微笑了一笑。家树因不会跳舞,坐久了究竟感不到趣味,便对伯和道:“怎幺办?我又要先走了。”伯和道:“你要走,你就请便吧。”陶太太道:“时候不早了,难道你雇洋车回去吗?”何丽娜道:“已经两点钟了,我也可以走了,我把车子送密斯脱樊回去吧。”她说了这话,已是站起身来和伯和道着再见。家树就不能再说不回去的话,二人到储衣室里取了衣帽,一路同出大门,同上汽车。

这时大街上,铺户一齐都已上门,直条条的大马路,却是静荡荡的,一点声息也没有。汽车在街上飞驰着,只觉街旁的电灯,排班一般,一颗一颗,向车后飞跃而去,偶然对面也有一辆汽车老远的射着灯光飞驰而来,喇叭呜呜几声过去了,此外街上什幺也不看见。汽车转过了大街,走进小胡同,更不见有什幺踪影和声音了。家树因对何丽娜道:“我们这汽车走胡同里经过,要惊破人家多少好梦。跳舞场上沉醉的人,也和抽大烟的人差不多;人家睡得正甜的时候,他们正是兴高采烈,又吃又喝,等到他们兴尽回家,上床安歇,那就别人上学的应该上学,作事的应该作事了。”何丽娜只是听他的批评,一点也不回驳。汽车开到了陶家门首,家树下车,不觉信口说了一句客气话,明天见。何丽娜也就笑着点头答应了一句明天见。家树从来没有睡过如此晚的,因此一回屋里就睡了。伯和夫妇,却一直到早晨四点钟才回家。次日上午,家树醒来,已是快十二点了。又等了一个多钟头,伯和夫妇才起。吃过早饭,走到院子里,只见那东边白粉墙上,一片金黄色的日光,映着大半边花影,可想日色偏西了。家树本想就出去看凤喜,因为昨天的马脚,露得太明显了,先且在屋子里看了几页书,直等伯和上衙门去了,陶太太也上公园去了,料着他们不会猜自己会出门的;这才手上拿了帽子,背在身后,当是散步一般,慢慢的走了出门。走到胡同里,抬头一看天上,只见几只零落的飞鸟,正背着天上的残霞,悠然一瞥的飞了过去。再看电灯杆上,已经是亮了灯了。于是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就向大喜胡同来。见了凤喜,先道:“今天真来晚了。可是在我还算上午呢。”凤喜道:“你睡得很晚,刚起来吗?昨天干吗去了?”家树道:“我表哥表嫂,拉着我跳舞去了。我又不会这个,在饭店里白熬了一宿。”凤喜道:“听说跳舞的地方,随便就可以搂着人家大姑娘跳舞的。当爷们的人,真占便宜!你说你不会跳舞,我才不相信呢。你看见人家都搂着一个女的,你就不馋吗?”家树笑道:“我这话说得你未必相信。我觉得男女交际,要秘密一点,才有趣味的。跳舞场上,当着许多人,甚至于当着人家的大夫,搂着那女子,还能引起什幺邪念。”凤喜道:“你说得那样大方,哪天也带我瞧瞧去,行不行?”家树道:“去是可以去的,但我总怕碰到熟人。”凤喜一听说,向一张藤椅子上一坐,两手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低了头,噘着嘴。家树笑着将手去摸她的脸,她一偏头道:“别哄我了,老是这样作贼似的,哪儿也去不得,什幺时候是出头年?和人家小姐跳舞,倒不怕人,和我出去,倒要怕人。”家树被她这样一逼,逼得真无话可说了。因笑道:“这也值不得生这幺大气,我就陪你去一回得了。那可是要好晚才能回来的。”凤喜道:“我倒不一定要去看跳舞,我就是嫌你老是这样藏藏躲躲的,我心里不安,连我一家子也心里不安;因为你不肯说出来,我也不让我妈到处说。可是亲戚朋友陡然看见,我们家变了个样子,保不定猜我干了什幺坏事哩。”家树道:“为了这事,我也对你说过多次了,先等周年半载再说,各人有各人的困难,你总要原谅我才好。”凤喜索兴一句话不说,倒到床上去睡了。家树百般解释,总是无效,他也急了,拿起一个茶杯子,拍的一声,就向地下一砸。凤喜真不料他如此,倒吃了一惊,便抓着他的手,连问:“怎幺着?”几乎要哭出声来。要知家树如何回答,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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