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几百年下来的北京,而今改了北平,已失去那“首善之区”四个字的尊称。但是这里留下许多伟大的建筑,和很久的文化成绩,依然值得留恋。尤其是气候之佳,是别的都市,花钱所买不到的。这里不像塞外那样苦寒,也不像江南那样苦热;三百六十日,除了少数日子刮风刮土而外,都是晴朗的天气。论到下雨,街道泥泞,房屋霉湿,日久不能出门一步,是南方人最苦恼的一件事。北平人遇到下雨,倒是一喜。这就因为一二十天,遇不到一场雨,一雨之后,马上就晴,云净天空,尘土不扬,满城的空气,格外新鲜。北平人家,和南方人是反比例,屋子尽管小,院子必定大。天井二字,是不通用的。因为家家院子大,就到处有树木。你在雨雾之后,到西山去向下一看旧京,楼台宫阙,都半藏半隐,夹在绿树丛里,就觉得北方下雨,是可欢迎的了。南方怕雨,又最怕的是黄梅天气。由旧历四月初以至五月中几乎天天是雨。可是北平呢,依然是天晴,而且这边的温度低。那个时候,刚刚是海棠开后,杨柳浓时,正是黄金时代,不喜游历的人,此时也未免要看看三海,上上公园了。因为如此,别处的人,都等到四月里,北平各处的树木绿遍了,然后前来游览。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很会游历的青年,他由上海到北京游历来了。

这是北京未改北平的前三年,约摸是四月的下旬,他住在一个很精致的上房里。那屋子是朱漆漆的,一带走廊,四根红柱落地;走廊外,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平空架上了一架紫藤花,那花像绒球一般,一串一串,在嫩黄的叶丛里下垂着。阶上沿走廊摆了许多盆夹竹桃,那花也开的是成团的拥在枝上。这位青年樊家树,靠住了一根红柱,眼看着架上的紫藤花,被风吹得摆动起来,把站在花上的蜜蜂,捽了开去,又飞转来,很是有趣。他手上拿了一本打开而又卷起来的书,却背了手放在身后。院子里静沉沉的,只有蜜蜂翅膀震动的声音,嗡嗡直响。太阳穿过紫藤花架,满地起了花纹,风吹来,满地花纹移动,却有一种清香,沾人衣袂。家树觉得很适意,老是站了不动。

这时过来一个听差道:“表少爷!今天是礼拜,怎样您一个人在家里?”家树道:“北京的名胜,我都玩遍了。你家大爷大奶奶昨天下午就要我到西山去,我是前天去过的,不愿去,所以留下来了。刘福!你能不能带我到什幺地方去玩?”刘福笑道:“我们大爷要去西山,是有规矩的,礼拜六下午去,礼拜一早上回来,这一次您不去,下次他还是邀您。外国人是这样办的,不懂我们大爷也怎幺学上了!其实,到了礼拜六、礼拜日戏园子里名角儿露了;电影院也换片子,正是好玩。”家树道:“我们在上海租界上住惯了那洋房子,觉得没有中国房子雅致。这样好的院子,你瞧,红窗户配着白纱窗,对着这满架的花,像图画一样,在家里看看书也不坏。”刘福道:“我知道表少爷是爱玩风景的。天桥有个水心亭,倒可以去去。”家树道:“天桥不是下层社会里人去的地方吗?”刘福道:“不,那里四围是水,中间有花有亭子,还有很漂亮的女孩子在那里清唱。”家树道:“我怎样从没听到说有这样一个地方?”刘福笑道:“我决不能冤你。那里也有花棚,也有树木,我就爱去。”家树听他说得这样好,便道:“在家里也很无聊,你给我雇一辆车,我马上就去。现在去,还来得及吗?”刘福道:“来得及。那里有茶馆,有饭馆,渴了饿了,都有地方休息。”说时他走出大门,给樊家树雇了一辆人力车,就让他一人上天桥去。

樊家树平常出去游览,都是这里的主人翁表兄陶伯和相伴,到底有些拘束。今天自己能自由自在的去游玩一番,比较的痛快,也就不嫌寂寞。坐着车子,直向天桥而去。到了那里,车子停住,四围乱轰轰地,全是些梆子胡琴及锣鼓之声。在自己面前,一路就是三四家木板支的高楼,楼面前挂了许多红纸牌,上面用金字或黑字标着:什幺狗肉缸,娃娃生;又是什幺水仙花、小牡丹合演《锯沙锅》。给了车钱,走过去一看,门楼边牵牵连连,摆了许多摊子。就以自己面前而论,一个大平头独轮车,车板上堆了许多黑块,都有饭碗来大小,成千成百的苍蝇,只在那里乱飞。黑块中放了二把雪白的刀,车边站着一个人,拿了黑块,提刀在一块木板上一顿乱切,切了许多紫色的薄片,将一小张污烂旧报纸托着给人。大概是卖酱牛肉或熟驴肉的了。又一个摊子,是平地放了一口大铁锅,锅里有许多漆黑绵长一条条的东西,活像是剥了鳞的死蛇,盘满在锅里,一股又腥又臭的气味,在锅里直腾出来。原来那是北方人喜欢吃的煮羊肠子。家树皱了一皱眉头,转过身去一看,却是几条土巷,巷子两边,全是芦棚,前面两条巷,远远望见,芦棚里挂了许多红红绿绿的衣服,大概那是最出名的估衣街了。这边一个小巷,来来往往的人极多。巷口上,就是在灰地上摆了一堆的旧鞋子;也有几处是零货摊,满地是煤油灯,洋磁盆,铜铁器。由此过去,南边是芦棚店,北方一条大宽沟,沟里一片黑泥浆,流着蓝色的水。臭气熏人。家树一想:水心亭既然有花木之胜,当然不在这里。又回转身来,走上大街,去问一个警察。警察告诉他,由此往南,路西便是水心亭。

原来北京城是个四四方方的地方,街巷都是由北而南,由东而西。人家的住房,也是四方的四合院。所以到此的人,无论老少,都知道四方,谈起来不论上下左右,只论东西南北。家树听了他的话,向前直走,将许多芦棚地摊走完,便是一片旷野之地。马路的西边有一道水沟,虽然不清,倒也不臭。在水沟那边,稀稀的有几棵丈来长的柳树。再由沟这边到沟那边,不能过去,南北两头,有两架平板木桥,桥头上有个小芦棚子,那里摆了一张小桌,两个警察守住。过去的人,都在桥这边掏四个铜子,买一张小红纸进去。这样子,就是买票了。家树到了此地,不能不去看看,也就掏了四个子买票过桥。到了桥那边,平地上挖了一些水坑,里面种了水芋之属,并没有花园。过了水坑,有五六处大芦棚,里面倒有不少的茶座。一个棚子里都有一台杂耍。穿过这些芦棚,又过一道水沟;这里倒有一所浅塘,里面新出了些荷叶。荷塘那边,有一片木屋,屋外斜生着四五棵绿树,树下一个倭瓜架子,牵着一些瓜豆蔓子。那木屋是用蓝漆漆的,垂着两副湘帘,顺了风,远远的就听到一阵管弦丝索之声。家树一想:这地方多少还有点意思,且过去看看。

家树顺着一条路走去,那木屋向南敞开,对了先农坛一带红墙,有一丛古柏,屋子里摆了几十副座头,正北有一座矮台,有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大鼓娘,在那里坐着,依次唱大鼓书。家树本想坐下休息片刻,无奈所有的座位人都满了,于是折转身就走回来。所谓“水心亭”,不过如此。这种风景,似乎也不值留恋。先是由东边进来的,这且由西边出去。到了这里,一排都是茶棚;穿过茶棚,人声喧嚷,远远一看,有唱大鼓书的,有卖解的,有摔跤的,有弄口技的,有说相声的。左一个布棚,外面围住一圈人,右一个木棚,也围住一圈人。这倒是真正的下层社会俱乐部。北方一个土墩,围了一圈人,笑声最烈。家树走上前一看,只见一根竹竿子,挑了一块破蓝布,脏得像小孩子用的尿布一般。蓝布下一张小桌子,有三四个小孩子围着打锣鼓拉胡琴,蓝布一掀,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黑汉子,穿一件半截灰布长衫,拦腰虚束了一根草绳,头上戴了一个烟卷纸盒子制的帽子,嘴上也挂了一挂黑胡须。其实不过四五十根马尾,他走到桌子边一瞪眼,看的人就叫好。他一伸手摘下胡子道:“我还没唱,怎幺样就叫起好来?胡琴赶来了,我来不及说话。”说着马上挂起胡子又唱起来。大家看见,自是一阵笑,家树觉得有趣,尽管站了看下去。站了半天,觉得有些乏,回头一看,有一家茶馆,倒还干净,就踏了进去,找个座位坐下。那柱子上贴了一张红纸条,上面大书一行字:“每位水钱一枚。”家树觉得很便宜,是有生以来所不曾经过的茶馆了。走过来一个伙计,送一把白瓷壶在桌上,问道:“先生!带了叶子没有?”家树答没有。伙计道:“给你沏钱四百一包的吧!香片?龙井?”这是北京人喝茶叶,不是论斤两,乃是论包的。一包茶叶,大概有一钱重。平常是论几个铜子一包,又简称几百一包。一百就是一个铜板,茶不分名目,泡过的茶叶,加上茉莉花,名为香片;不曾泡过,不加花的,统名之为龙井。家树虽然是浙江人,来此多日,很知道这层缘故,当时答应了龙井两个字,因道:“你们水钱只要一个铜子,怎样倒花了四个铜子卖茶叶给人喝?”伙计笑道:“你是南边人,不明白,你自己带叶子来,我们只要一枚。你要是吃我们的茶叶,我们还只收一个子儿水钱,那就非卖老娘不可了。”家树听他这话,笑道:“要是客人都带叶子来,你们全只收一个子儿水钱,岂不要大赔钱?”伙计听了,将手向后方院子里一指,笑道:“你瞧我们这儿是不靠卖水的。”家树向后院看去,那里有两个木架子,插着许多样武器,胡乱摆了一些石墩石锁,还有一副千斤担,院子里另外有重屋子,有一群人在那里品茗闲谈。屋子门上,写了一副横额贴在那里,乃是“以武会友”。就在这时候,有人走了出来,取架子上的武器,在院子里舞练。家树知道了,这是一般武术家的俱乐部。家树在学校里,本有一个武术教员,教练武术,向来对此感到有些趣味,现在遇到这样的俱乐部,有不少的武术,可以参观,很是欢喜。索兴将座位挪了一挪,靠近后院的扶栏,先是看见有几个壮年人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刀棍,最后走出来一个五十上下的老者,身上穿了一件紫花布汗衫,横腰系了一根大板带。板带上,挂了烟荷包小褡裢;下面是青布裤,裹腿布系靠了膝盖,远远的就一摸胳膊,精神抖擞,走近来,见他长长的脸,一个高鼻子,嘴上只微微留几根须,他一走到院子里,将袖子一阵卷,先站稳了脚步,一手提着一只石锁,颠了几颠,然后向空中一举,举起来之后,望下一落,一落之后,又望上一举,看那石锁,大概有七八十斤一只,两只就一百几十斤。这向上一举,还不怎样出奇,只见他双手向下一落,右手又向上一起,那石锁飞了出去,直冲过屋脊。家树看见,先自一惊,不料那石锁刚过屋脊,照着那老人的头顶,直落下来,老人脚步动也不曾一动,只把头微微向左一偏,那石锁平平稳稳落在他右肩上;同时,他把左手的石锁抛出,也把左肩来承住。家树看了,不由暗地称奇。看那老人,倒行所无事,轻轻的将两只石锁向地下一扔,在场的一班少年,于是吆喝了一阵,还有两个叫好的。老人见人家称赞他,只是微微一笑。有一个壮年汉子,坐在那千斤担的木杠上笑道:“大叔!今天你很高兴,玩一玩大家伙吧。”老人道:“你先玩着给我瞧瞧。”那汉子果然一转身双手拿了木杠,将千斤担拿起,慢慢提起,平齐了双肩,咬着牙,脸就红了,他赶紧弯腰,将担子放下,笑道:“今天乏了,更是不成。”老人道:“瞧我的吧。”走上前,先平了手将担子提着平了腹,顿了一顿,反着手向上一举,平了下颏,又顿了一顿,两手伸直,高举过顶。这担子两头是两个大石盘,仿佛像两片磨石,木杠有茶杯来粗细,插在石盘的中心。一个磨石,看上去总有二百斤重,加上安在木杠的两头,更是吃力。这一举起来,总有四五百斤气力,才可以对付。家树不由自主的拍着桌子叫了一声:“好!”那老人放下千斤担,一看家树,穿了一件蓝湖绉夹袍,在大襟上挂了一个自来水笔的笔插,白净的面孔,架了一副玳瑁边圆框眼镜,头上的头发虽然分齐,却又卷起有些蓬乱,这分明是个贵族式的大学生,何以会到此地来?不免又看家树两眼。家树以为人家是要招呼他,就站起来笑脸相迎。那老人笑道:“先生!你也爱这个吗?”家树笑道:“爱是爱,可没有这种力气。这个千斤担,亏你举得起。贵庚过了五十吗?”那老人微笑道:“五十几,望来生了!”家树道:“这样说过六十了。六十岁的人,有这样大力气,真是少见!贵姓是?”那人说是姓关。家树便斟了一杯茶,和他坐下来谈话,才知道他名关寿峰。是山东人,在京中作外科大夫为生。便问家树姓名,怎样会到这种茶馆里来?家树告诉了他姓名,又道:“家住在杭州。因为要到北京来考大学,现在补习功课。住在东四三条胡同表兄家里。”寿峰道:“樊先生!这很巧,我们还是街坊啦。我也住在那胡同里,你是多少号门牌?”家树道:“我表兄姓陶。”寿峰道:“是那红门陶宅吗!那是大宅门啦!听说他们老爷太太都在外洋。”家树道:“是,那是我舅舅。他是一个总领事,带我舅母去了,我的表兄陶伯和,现在也在外交部有差事;不过家里还可过,也不算什幺大宅门。你府上在哪里?”寿峰哈哈大笑道:“我们这种人家,哪里去谈府上啦!我住的地方,就是个大杂院。你是南方人,大概不明白什幺叫大杂院;这就是说一家院子里,住上十几家人家,作什幺的都有。你想这样的地方,哪里安得上府上两个字?”家树道:“那也不要紧,人品高低,并不分在住的房子上。我也很喜欢谈武术的,既然同住在一个胡同,过一天一定过去奉看大叔。”寿峰听他这样称呼,站了起来,伸着手将头发一顿乱搔,然后抱着拳连拱几下,说道:“我的先生!你是怎样称呼啊?我真不敢当,你要是不嫌弃,哪一天我就去拜访你去。”又道:“说到练把式,你要爱听,那有的是……”说时,一拍肚腰带道:“可千万别这样称呼。”家树道:“你老人家,不过少几个钱,不能穿好的,吃好的,办不起大事,难道为了穷,把年岁都丢了不成?我今年只二十岁,你老人家有六十多岁,大我四十岁,跟着你老人家叫一句大叔,那不算客气!”寿峰将桌子一拍,回头对在座喝茶的人道:“这位先生爽快,我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少爷们。”家树也觉着这老头子很爽直,又和他谈了一阵,因已日落西山,就给了茶钱回家,到了陶家。那个听差刘福进来伺候茶水,便问道:“表少爷!水心亭好不好?”家树道:“水心亭倒也罢了,不过我在小茶馆里认识了一个练武的老人家谈得很好。我想和他学点本事,也许他明后天要来见我。”刘福道:“唉!表少爷!你初到此地来,不懂这里的情形。天桥这地方,九流三教,什幺样子的人都有,怎样和他们谈起交情来了?”家树道:“那要什幺紧?天桥那地方,我看虽是下层社会的人聚合之所,其中好人可也不少,这老头子人就极爽快,说话很懂情理。”刘福微笑道:“走江湖的人,有个不会说话的吗?”家树道:“你没有看见那人,你哪里知道那人的好坏?我知道,你们一定要看见坐汽车带马弁的,那才是好人。”刘福不敢多事辩驳,只得笑着去了。

到了次日上午,这里的主人陶伯和夫妇,已经由西山回来。陶伯和在上房休息了一会,赶着上衙门;陶太太又因为上午有个约会,出门去了。家树一个人在家里,也觉得很是无聊,心想既然约会了那个老头子要去看看他,不如就趁今天无事,了却这一句话,管他是好是坏,总不可失信于他,免得他说我瞧不起人。昨天关寿峰也曾说到,他家就住在这胡同东口,一个破门楼子里,门口有两棵槐树,是很容易找的。于是随身带了些零碎钱,出门而去。走到胡同东口,果然有这样一个所在。他知道北京的规矩,无论人家大门是否开着,先要敲门才能进去的。因为门上并没有什幺铁环之类,只拍拍的将门敲了两下。这时出来一个姑娘,约摸有十八九岁,挽了辫子在后面梳着一字横髻,前面只有一些很短的留海,一张圆圆的脸儿,穿了一身的青布衣服,衬着手脸倒还白净,头发上拖了一根红线,手上拿了一块白十字布,走将出来,她见家树穿得这样华丽,便问道:“你找谁?这里是大杂院,不是住宅。”家树道:“我知道是大杂院,我是来找一个姓关的。不知道在家没有?”那姑娘对家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就姓关,你先生姓樊吗?”家树道:“对极了。那关大叔,……”姑娘连忙接住道:“是我父亲。他昨天晚上一回来就提起了。现在家里,请进来坐。”姑娘在前面引导,引到一所南屋子门口就叫道:“爸爸快来,那位樊先生来了。”寿峰一推门出来了,连连拱手道:“哎哟!这还了得,实在没有地方可坐。”家树笑道:“不要紧的。我昨天已经说了,大家不要拘形迹。”关寿峰听了,便只好将客向里引。家树一看屋子里面,正中供了一副画的关羽神像。一张旧神桌,摆了一副洋铁五供,壁上随挂弓箭刀棍,还有两张獾子皮,下边一路壁上,挂了许多一束一束的干药草,还有两个干葫芦。靠西又一张四方旧木桌,摆了许多碗罐,下面紧靠放了一个泥炉子。靠东边陈设了一张铺位,被褥虽是布的,却还洁净。东边一间房,挂了一个红布门帘子,那红色也半成灰色了。这样子,父女二人,就是这两间屋了。寿峰让家树坐在铺上,姑娘就进屋去捧了一把茶壶出来。笑道:“真是不巧,炉子灭了,到对过小茶馆里找水去。”家树道:“不必费事了。”寿峰笑道:“贵人下降贱地,难道茶都不肯喝一口?”家树道:“不是那样说,我们交朋友,并不在乎吃喝,只要彼此相处得来,喝茶不喝茶,那是没有关系的。不客气一句话,要找吃找喝,我不会到这大杂院里来了。没有水,就不必张罗了。”寿峰道:“也好,就不必张罗了。”那姑娘捧了一把茶壶,倒弄得进退两难。她究觉得人家来了,一杯茶水都没有,太不成话。还是到小茶馆里沏了一壶水来了。找了一阵子,找出一只茶杯,一只小饭碗,斟了茶放在桌上,然后轻轻的对家树道:“请喝茶!”自进那西边屋里去了。寿峰笑道:“这茶可不必喝了。我们这里,不但没有自来水,连甜井水都没有的。这是苦井的水,可带些咸味。”姑娘就在屋子里答道:“不,这是在胡同口上茶馆里沏来的,是自来水呢。”寿峰笑道:“是自来水也不成。我们这茶叶太坏呢!”当他说时,家树已经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人要到哪里说哪里话,遇到喝咸水的时候,自然要喝咸水;在喝甜水的时候,练习练习咸水也好。像关大叔是没有遇到机会罢了。若是早生五十年,这样大的本领,不要说作官,就是到镖局里走镖,也可顾全衣食。像我们后生,一点能力没有,靠着祖上留下几个钱,就是穿好的,吃好的,也没有大叔靠了本事,喝一碗咸水的心安。”说到这里,只听见卜通一下响,寿峰伸开大手掌,只在桌上一拍,把桌上的茶碗都震倒了。昂头一笑道:“痛快死我了。我的小兄弟!我没遇到人说我说得这样中肯的。秀姑!你把我那钱口袋拿来,我要请这位樊先生去喝两盅,攀这幺一个好朋友。”姑娘在屋子里答应了一声,便拿出一个蓝布小口袋来,笑道:“您可别请人家樊先生上那山东二荤铺,我这里今天接来作活的一块钱,您也带了去。”寿峰笑道:“樊先生你听,连我闺女都愿意请您,您千万别客气。”家树笑道:“好,我就叨扰了。”关寿峰将钱口袋向身上一揣,就引家树出门而去。走到胡同口,有一家小店,是窄小的门面,进门是煤灶,煤灶上放了一口大锅,热气腾腾,一望里面,像一条黑巷。寿峰向里一指道:“这是山东人开的二荤铺,只卖一点面条馒头的,我闺女怕我请你上这儿哩。”家树点了头笑笑。上了大街,寿峰找了一家四川小饭馆,二人一同进去。落座之后,寿峰先道:“先来一斤花雕。”又对家树道:“南方菜我不懂,请你要,多了吃不下,也不必,可是少了不够吃,为客气,心里不痛快,也没意思。”家树因这人脾气是豪爽的,果然就照他的话办。一会酒菜上来,各人面前放着一只酒杯,寿峰道:“樊先生!你会喝不会喝?会喝,敬您三大杯。不会喝敬您一杯。可是要说实话。”家树道:“三大杯可以奉陪。”寿峰道:“好!大家尽量喝,我要客气,是个老混帐。”家树笑着,陪他先喝了三大杯。老头子喝了几杯酒,一高兴,就无话不谈。他自道年壮的时候,在口外当了十几年的绿林豪客,因为被官兵追剿,妇人和两个儿子,都杀死了。自己只带得这个女儿秀姑,逃到北京来,洗手不干了。自己当年在绿林,也未曾杀过一个人,还落个家败人亡,杀人的事,更是不能干,所以在北京改做外科医生,做救人的事,以补自己的过。秀姑是两岁到北京来的,现在有二十一岁,自己洗手已二十年了。好在他们喝酒的时候,不是上座之际,楼上无人,让寿峰谈了一个痛快,话谈完了,他那一张脸直像家里供的关神一样了。家树道:“关大叔!你不是说喝醉为止吗?我要醉了,你怎幺样?”寿峰突然站起来,身子晃了两晃,两手按住桌子笑道:“三斤了,该醉了。喝酒本来只应够量就好,若是喝了酒又去乱吐,那是作孽了,什幺意思,得!我们回去,有钱下次再喝。”当时伙计一算帐,寿峰掏出口袋里钱,还多京钱十吊(注:铜元一百枚),都倒在桌上,算了伙计的小费了。家树陪他下了楼,在街上要给他雇车。寿峰将胳膊一扬,笑道:“小兄弟!你以为我醉了?笑话。”昂着头自去了。从这天起,家树和他常有往来,又请他喝过几回酒,并且买了些布匹送秀姑做衣服。只是一层,家树常去看寿峰,寿峰并不来看他。其中三天的光景,家树和他不曾见面,再去看他时,父女两个,已经搬走了。问那院子里的邻居,他们都说不知道。他姑娘说,是要回山东去。家树本以为这老人是风尘中不可多得的人物,现在忽然隐去,尤其是可怪,心里倒恋恋不舍。

有一天,天气很好,又没有风沙,因就到天桥那家老茶馆里去探关寿峰的踪迹。据茶馆里说:有一天到这里坐了一会,只是唉声叹气,以后就不见他来了。家树听说,心里更是奇怪。慢慢的走出茶馆,顺着这小茶馆门口的杂耍场走去。由这里向南走便是先农坛的外坛。四月里天气,坛里的芦苇,长有一尺来高,一片青郁之色,直抵那远处城墙。青芦里面,路面画出几条黄色大界线,那正是由坛外而去的。坛内两条大路,路的那边,横三右四的有些古柏;古柏中间,直立着一座伸入半空的钟塔。在那钟塔下面,有一片敞地,零零碎碎,有些人作了几堆,在那里团聚。家树一见,就慢慢的走了过去。走到那里看时,也是些杂耍。南边钟塔的台基上,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抱着一把三弦子在那里弹。看他是黄黝黝的小面孔,又长满了一腮短桩胡子,加上浓眉毛深眼眶,那样子是脏得厉害,他身上穿的黑布夹袍,反而显出一条一条的焦黄之色。因为如此,他尽管抱着三弦弹,却没有一个人过去听的。家树见他很着急的样子,那只按弦的左手,上起下落,忙个不了,调子倒是很入耳。心想弹得这样好,没有人理会,实在替他叫屈,不免走上前去,看他如何,那人弹了一会,不见有人向前,就把三弦放下,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年头儿……”话还没有往下讲,家树过意不去,在身上掏一把铜子给他,笑道:“我给你开开张吧。”那人接了钱,放出苦笑来,对家树道:“先生!你真是好人,不瞒你说,天天不是这样,我有个侄女儿今天还没来……”说到这里,他将右掌平伸,比着眉毛,向远处一看道:“来了,来了!先生你别走,你听她唱一段儿,准不会错。”说话时,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面孔略尖,却是白里泛出红来,显得清秀,梳着复发,长齐眉边,由稀稀的发网里,露出白皮肤来。身上穿的旧蓝竹布长衫,倒也干净齐整;手上提着面小鼓,和一个竹条鼓架子。她走近前对那人道:“二叔!开张了没有?”那人将嘴向家树一努道:“不是这位先生给我两吊钱,就算一个子儿也没有捞着。”那姑娘对家树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一面支起鼓架子,把鼓放在上面,一面却不住的向家树浑身上下打量。看她面上,不免有惊奇之色,以为这种地方,何以有这种人前来光顾。那个弹三弦子的,在身边的一个蓝布袋里,抽出两根鼓棍,一副拍板,交给那姑娘,姑娘接了鼓棍,还未曾打鼓一下,早就有七八个人,围将上来观看。家树要看这姑娘,究竟唱得怎样?也就站着没有动。一会儿工夫,那姑娘打起鼓板来,先将三弦子弹了一个过门,然后那个弹三弦子的站了起来笑道:“我这位姑娘,是初学的几套书,唱得不好,大家包涵一点。我们这是凑付劲儿,诸位就请在草地上台阶上坐坐吧。现在先让她唱一段黛玉悲秋,这是《红楼梦》上的故事,不敢说好,姑娘唱着,倒是对劲。”说毕,他又坐在石阶上弹起三弦子来。这姑娘重复打起鼓板,她那一双眼睛,不知不觉之间,就在家树身上溜了几回。家树一见她,先就猜她是个聪明女郎。虽然十分寒素,自有一种清媚态度,可以引动人,现在她不住的用目光溜过来,似乎她也知道自己怜惜她的意思,就更不愿走。四周有一二十个听书的。果然分在草地和台阶上坐下。家树究竟不好意思坐,看见身边有一棵歪倒树干的古柏,就踏了一只脚在上面,手撑着脑袋,看了那姑娘唱。这个弹三弦子的,先得了家树两吊钱,这时陪姑娘唱着,更是努力。那三弦子一个字一个字,弹得十分凄楚,那姑娘垂下了她的目光,慢慢的向下唱,其中有两句是:“清清冷冷的潇湘院,一阵阵的西风吹动了绿纱窗;孤孤单单的林姑娘她在窗下暗心想:有谁知道女儿家这时候的心肠?”她唱到末了一句,拖了很长的尾音,目光却在那深深的睫毛里又向家树一转。家树先还不曾料到这姑娘对自己有什幺意思,现在由她这一句唱上看来,好像对自己说话一般,不由得心里一动。这种大鼓词,本来是通俗的,那姑娘唱得既然婉转,加上那三弦子,音调又弹得凄楚,四围听的人,都低了头,一声不响的向下听去。唱完之后,有几个人站起来扑着身上的土,搭讪着走开。那弹三弦子的,放下乐器,在台阶上拿了一个小柳条盘子分向大家要钱。有给一个大子的,有给二个子的,收完之后,也不过十多个子儿。他因为家树站得远一点,刚才又给了两吊钱,原不好意思过来再要,现在将柳条盘子一摇,觉得钱太少,又遥遥对着他一笑,跟着也就走上前来。家树知道他是来要钱的,于是伸手就在身上去一掏。不料身上的零钱,都已花光,只有几块整的洋钱,人家既然来要钱,不给又不好意思。就毫不踌躇的拿了一块现洋,向柳条盘子里一抛,银元落在铜板上,铛的一声,打了一下响。那弹三弦子的,见家树这样慷慨,喜出望外,忘其所以的,把柳条盘交到左手,蹲了一蹲,垂着右手,就和家树请了一个安。那个姑娘也露出十分诧异的样子,手扶了鼓架,目不转睛的只向家树望着。家树出这一块钱,原不是示惠,现在姑娘这样看自己,一定是误会了,倒不好意思再看。那弹三弦子的,把一片落腮胡桩子,几乎要笑得竖起来,只管向家树道谢。他拿了钱去,姑娘却迎上前一步,侧眼珠看了家树,低低的和弹三弦子的说了几句。他连点了几下头,却问家树道:“你贵姓?”家树道:“我姓樊。”家树答这话时,看那姑娘已背转身去,收那鼓板,似乎不好意思,而且听书的人还未散开,自己丢了一块钱,已经够人注意的了,再加以和他们谈话,更不好。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由这钟塔到外坛大门,大概有一里之遥,就缓缓的踱着走去。快到外坛门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后面叫道:“樊先生!”家树回头看,却是一个大胖子中年妇人追上前来,抬起一只胳膊,遥遥的只管在日影里招手。家树并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何以知道自己姓樊?心里好生奇怪,就停住了脚,看她说些什幺。要知道她是谁,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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